第十九章
这寒冷的深秋的夜晚,深厚浓重的黑暗包围着一片原始的混饨,分不清天和地、树和岩石,更看不见道路,你只能在原地,挪不开脚步,⾝子前倾,伸出双臂,摸索着,摸索这稠密的暗夜,你听见它流动,流动的不是风,是这种黑暗,不分上下左右远近和层次,你就整个儿融化在这混饨之中,你只意识到你有过一个⾝体的轮廓,而这轮廓在你意念中也趋消融,有一股光亮从你体內升起,幽冥冥像昏暗中举起的一支烛火,只有光亮没有温暖的火焰,一种冰冷的光,充盈你的⾝体,超越你⾝体的轮廓,你意念中⾝体的轮廓,你双臂收拢,努力守护这团火光,这冰凉而透明的意识,你需要这种感觉,你努力维护,你面前显示出一个平静的湖面,湖面对岸丛林一片,落叶了和叶子尚未完全脫落的树木,挂着一片片⻩叶的修长的杨树和枝条,黑锋挣的枣树上一两片浅⻩的小叶子在抖动,⾚红的乌柏,有的浓密,有的稀疏,都像一团团烟雾,湖面上没有波浪,只有倒影,清晰而分明,⾊彩丰富,从暗红到⾚红到橙⻩到鹅⻩到墨绿,到灰褐,到月⽩,许许多多层次,你仔细琢磨,又顿然失⾊,变成深浅不一的灰黑⽩,也还有许多不同的调子,像一张褪⾊的旧的黑⽩照片,影像还历历在目,你与其说在一片土地上,不如说在另一个空间里,屏息注视着自己的心像,那么安静,静得让你担心,你觉得是个梦,毋须忧虑,可你又止不住忧虑,就因为太宁静了,静得出奇。
你问她看见这影像了吗?
她说看见了。
你问她看见有一只小船吗?
她说有了这船湖面上才越发宁静。
你突然听见了她的呼昅,伸手摸到了她,在她⾝上游移,被她一手按住,你握住她手腕,将她拉拢过来,她也就转⾝,卷曲偎依在你前,你闻到她头发上温暖的气息,找寻她的嘴,她躲闪动扭,她那温暖活泼的躯体呼昅急促,心在你手掌下突突跳着。
说你要这小船沉没。
她说船⾝已经浸満了⽔。
你分开了她,进⼊她润的⾝体。
就知道会这样,她叹息,⾝体即刻松软,失去了骨骼。
你要她说她是一条鱼!
不!
你要她说她是自由的。
啊,不。
你要她沉没,要她忘掉一切。
她说她害怕。
你问她怕什么!
她说她不知道,又说她怕黑暗,她害怕沉没。
然后是滚烫的面颊,跳动的火⾆,立刻被黑暗呑没了,躯体动扭,她叫你轻一点,她叫喊疼痛!她挣扎,骂你是野兽!她就被追踪,被猎获,被撕裂,被呑食,啊——这浓密的可以触摸到的黑暗,混饨未开,没有天,没有地,没有空间,没有时间,没有有,没有没有,没有有和没有,有没有有没有有,没有没有有没有没有,灼热的炭火,润的眼睛,张开了洞⽳,烟雾升腾,焦灼的嘴,喉咙里吼叫,人与背,呼唤原始的黑暗,森林里猛虎苦恼,好贪婪,火焰升了起来,她尖声哭叫,野兽咬,呼啸着,着了魔,直跳,围着火堆,越来越明亮,变幻不定的火焰,没有形状,烟雾钦绕的洞⽳里凶猛格斗,扑倒在地,尖叫又跳又吼叫,扼杀和呑食…窃火者跑了,远去的火把,深⼊到黑暗中,越来越小,火苗如⾖,风中飘摇,终放熄灭了。
我恐惧,她说。
你恐惧什么?你问。
我不恐惧什么可我要说我恐惧。
傻孩子,
彼岸,
你说什么?
你不懂,
你爱我吗?
不知道,
你恨我吗?
不知道,
你从来没有过?
我只知道早晚有这一天,
你⾼兴吗?
我是你的了,同我说些温柔的话,跟我说黑暗,
盘古抡起开天斧,不要说盘古,
说什么?
说那条船,
一条要沉没的小船,
想沉没而沉没不了,
终放还是沉没了?
不知道。
你真是个孩子。
给我说个故事,
洪⽔大滥泛之后,天地之间只剩下了一条小船,船里有一对兄妹,忍受木了寂寞,就紧紧抱在一起,只有对方的⾁体才实实在在,才能证实自己的存在。
你爱我,
女娃儿受了蛇的惑,蛇就是我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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