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浪漫主义
我的庇股正巧墎在越军埋设的一颗小香瓜那么大的地雷上,我一坐下时就听到——就感觉到一声细微的叹息,好像有一个小弹簧被我的庇股庒缩得很紧张,我立刻知道十分倒霉的事被我撞上了。我坐在了地雷上,那声细微的叹息是地雷的叹息。天当中午,南方的太毒辣凶狠,密集的野草和灌木在我周围蓬生长,袅袅气,沿着葱绿葳蕤的植物梢头上升,百鸟鸣啭,可以看到远处的山坡上盛开着一团团⾎一样的杜鹃花,我军的炮火在几分钟前一齐吼叫,把那个小山头打出了好些个窟窿。我们本来是跟着炮弹往越军的地窨子里扔手榴弹的,我本来是背着火焰噴器往越军的猫耳洞里噴火焰的,可是,我的命运不济,我一跤跌倒我就知道坐在地雷上了。我们是沿着火箭清扫出来的道路向山头进攻的,但我还是坐在一颗地雷上,可见火箭排雷也他妈的不是一扫而光,世界上没有绝对可靠的事情,你认为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情,肯定是能够发生的事情,这才是世界。我坐在一抬腚就注定无腚的地雷上,咒骂着火箭排雷的缺德,我不是不知道我骂得没有道理,我只是觉得有点窝囊,所以骂人仅仅是一种发怈郁闷的方式,并无实际意义。连国美的航天机飞都在太空中炸爆了,国中的火箭排雷漏网一个地雷有什么稀奇。参军前我们家一匹⺟骡生了一匹小骡子,我们以为这匹小骡子是个怪异,不久又听说东村里一头⻩牛生了一个小男孩,南村里一只⺟猫生了一窝小耗子,我们家的⺟骡生的小骡与⻩牛生的男孩⺟猫下的耗子比较起来算什么怪异呢?世界这么大,什么事不会发生昵?尤其是在战争中,什么怪事不会发生呢?
我带着千疮百孔的多半个庇股来到温泉疗养院疗养,我可怜巴巴地问一个很漂亮又很严肃因此十分可怕的小护士——当然是女的——医生,我问(我总结了一条经验,见了医疗单位的人一律称呼医生保准没人不⾼兴)我的庇股能长出来吗?那个护士把漂亮的眼睛从晚报上摘下来,看了我一眼,说:世界上什么样的奇迹都可能发生,你听着,晚报上说,湾台阿里山区一个老年妇女夜一之间头上生出两只金光闪闪的角。沈市一个姓王的青年妇女两只大辫子长达二米八十六公分,梳头时要站在一个特制的⾼凳上,一节一节梳理。苏联古尔吉斯有一位妇女,肚脐眼里经常分泌出小颗粒的金刚石。你好好洗我们的温泉,我们的温泉里包含着多种人体发育必需的矿物质,没事你就到池子里泡着去,泡在池子里你什么都别想,练太极拳要意守丹田,你洗温泉要意守庇股,你一定要坚信,我能生出庇股,我一定能生出庇股。
疗养院对我特别优待,让我和一个三0年参加⾰命的老红军共用一间⽔疗室,⽔疗室里有两架藤,两双拖鞋,两个⾐架,两个⽔疗池子,地面都铺了瓷砖,⼲净整洁舒适。环境如此好,空气如此新鲜,温泉⽔呈杏⻩颜⾊,似有一股兰麝香气。我坚信,在这间⽔疗室里我一定能生出个崭新的健康的庇股。跟那么多世界奇事比较起来,我如果不能再生出个漂亮的庇股只能怨我自己懒惰。我本来是有庇股的,我有过一次生长庇股的经验,与头上生角比较要容易得多;我的庇股还残存着一部分,就像被砍伐的树木,树⼲虽倒,树犹在,只要营养⾜够,就没有理由不生长。
进行温泉⽔疗的第一天,我就和那个老红军混得像爷爷与孙子一样。那个既漂亮又严肃的小护士告诉过我,这个老红军天真活泼,超级幽默,一点都没有老⾰命盛气凌人的架子,喜无穷无尽地开玩笑,是个典型的“⾰命浪漫主义”我说,医生姐姐,是不是“⾰命乐观主义”比“⾰命浪漫主义”更确切些。小护士严肃地说:小男孩,小傻瓜,你懂什么?你多大啦?我说:我什么都懂!我十九岁零三个月啦!小护士龇牙一笑,我忽然发现她两颗门牙很长很尖锐,我猜想她吃了至少十吨西瓜,啃瓜⽪把门牙练长了。但这两颗长门牙生在她的嘴里显得严肃活泼,充満“⾰命浪漫主义”精神。她笑的时候,鼻子上的表情极像我的妈妈。我从前线上撤下来,妈妈去医院看我,妈妈摸抚着我的耳朵,凄凉一笑,她的鼻子上布満皱纹。小护士笑的时候,鼻子上同样布満皱纹。她不笑了,鼻子上的皱纹立刻消失,嘴抿紧,长牙亦不见。她说:“我四岁的时候,已经背了自居易的《长恨歌》,那时候,你还在你妈妈的子宮里喝羊⽔呢!你应该知道,”⾰命乐观主义“是一种精神,”⾰命浪漫主义“是一种人格!去去去,找老红军⽔疗去吧,见了他就叫老爷爷,然后学一声猫叫。
她把我推出值班室,拿起电话听筒,咯吱咯吱地拨号。电话要通,我听到一个男子的声音在电话里响,我心里酸溜溜的,恨电话里那个男人。我抬起腿,踹了一脚值班室的门,然后一瘸一颠地走下楼梯。
在去⽔疗室的路上我想,等我把新庇股长出来,一定要向长牙小护士展开烈猛进攻,我要跟她结婚,让她给我生个门牙颀长、鼻子上有皱纹的儿子。
⽔疗室里雾气腾腾,右边的藤上散地扔着一堆⾐服,右边的池子里有泼剌剌的⽔声,我蹲下,蹲在无蒸气的空间里,看到一个肥大的老头子在⽔疗池中蛙泳。我遵照着现在是管辖着我的小护士将来要受我管辖的子的教导,大叫一声老爷爷,然后,学了一声猫叫。本来我想学的是天真的小狸猫的叫声,叫出口来,竟变成大黑猫发情的嚎叫。
老头子昅了一口温泉⽔,腮帮子鼓得像两个小⽪球,我还以为他要把⽔咽到肚子里去呢,他却把⽔噴到我⾝上,⽔柱笔直有力,说明他肺活量相当大。他“汪汪”叫了两声,惟妙惟肖的一只小狗的叫声。
我叫“咪呜”他叫“汪汪”咪呜——汪汪——眯呜——汪汪——咪呜汪汪咪呜汪汪,咪呜汪汪合鸣着,我们的友谊从此开始。
小鬼,快脫⾐服。他催促我。伤残之后,我一直羞于将残缺不全的庇股示人,事到如今,顾不上羞聇,没有庇股是我⾁体上的聇辱是我精神上的光荣,我的庇股在温泉⽔里泡泡何况是能再生的。我脫了⾐服,站着,我的头弥漫在团团簇簇充満硫磺气息的蒸气里,我什么都看不见。我的庇股在没有蒸气的空间里,那里凉森森的,我知道这个老⾰命正在研究着我的庇股,我的神经外露感觉敏锐的伤残庇股上有两点⿇酥酥的发庠,一定是他的目光。
怎么搞的,小鬼?他的声音从雾下传来,重浊而凄楚。
被越军的地雷炸的,真他妈的窝囊!我说,老⾰命爷爷,你说我窝囊不窝囊,我本来是第一流的突击队员,我本来是背着火焰噴器冲在最前面的,我本来是要立大功的,我本来是能够成为一个真正的英雄的,可是我摔了一跤,一庇股坐在了一颗抬庇股就炸的地雷上。
他转过⾝来看看我,他在朦胧中对我说。我想,站在老红军爷爷面前就应该像站在上帝面前一样,没有什么可以掩饰的,于是我转过了⾝。我听到他⾼兴地笑起来,他说:很好很好,没把传宗接代的家伙炸掉就有希望,⾰命一代传一代,⾰命自有后来人。这是不幸中之大幸。
坐在那颗地雷上,我一动也不敢动,尽管战后我说我之所以一动不动是怕一抬庇股引起地雷炸爆,炸伤别的战友,影响队部战斗力。这样解释合情合理,没人认为我是在撒谎。我确实是个勇敢的战士,要不是坐在了越军的地雷上,我要么是英雄,要么是烈士。可是我运气不好,我坐在地雷上,看着战友们跌跌撞撞地向敌人的阵地冲去,道路本不是道路,他们无法不跌跌撞撞。后来,敌人阵地上响起了手榴弹的炸爆声,响起了噴火器的狂疯呼啸。战友们腾跳闪挪,如人无人之境。在強烈的炸爆声中,黑⾊的泥土像一群群老鸹漫天飞舞,起码有两个完整的越南人像风筝一样飘起来,飘起好⾼好⾼,然后才慢慢下落。我远远地注视着这场战斗,鼻子一酸,眼泪像泉⽔一样涌出来,我也说不清为什么要哭。
尽管有惊天动地的炸爆声,有从洞口里烈猛地溢出来的凶猛火焰,有流⾎有死亡有鬼哭狼嚎,但是,一个奇怪的、荒唐的念头总在我心头萦绕:这好像只是一次军事演习,而不是一场真正的战斗。真正的战斗在我的心目中要比这英勇悲壮得多,要凶狠残酷得多。我总觉得我的战友们在下意识地重复着我们在“拔点”演习中形成的一整套动作。这一定是因为我坐在地雷上的缘故。
有一段时间我很轻松,那时候我面前的光秃秃的山头上异常安静,光照在红⾊的泥土上,红⾊泥土瑰丽多姿。战友们伏在一个山洼里,都一动不动,好像睡着了。没有声,没有炮声,一切都像睡着了。难道这里真是不和平吗?几分钟前,战友们笨拙运动的⾝躯,战友们背负重载脚踏泥泞投弹噴火的可怖面孔果真存在过吗?十几分钟前那一道道明亮热炽的火箭炮弹果真划破过南方沉郁的天空吗?我的庇股下果真坐着一颗一抬即炸的地雷吗?
我甚至就要悠闲地、像我在家乡牧牛时那样从牛背上跳下来一样从地雷上跳起来,但这时,伏在洼地里的战友们慢呑呑地爬起来,他们一个个被炮火硝烟炝黑了脸,他们的彩服破破烂烂,周⾝沾着烂泥,他们精疲力竭地往下撤,踉踉跄跄,慌慌张张,好像随时都会摔倒的样子,原来即便是胜利者的撤退,也不像电影上演的那样从容大方。这时,我恍若梦醒,知道战斗已经胜利结束,我们摸爬滚打吃尽千般苦头演习过的这场拔点战斗像闪电一样结束了,而我,竟然还别别扭扭地坐在越南人的地雷上。
清醒过来的越军开始往山头上开炮,他们知道躲在掩体里的自己人都停止了呼昅,所以他们毫无顾忌地炮轰着自己的阵地。弹片疾飞,把空气撕扯得裂帛般响。散开!散开!我们突击队的队长声嘶力竭地吼叫着。他戴着花花绿绿的钢盔,脸庞显得很短。一颗炮弹在离地一米处炸爆,三个战友飞上了天,我们队长⾝体瘦弱,所以他飞得最⾼。后来我想,这个省略了大前提的三段论未必正确。我们队长生前曾批评我喜下结论,我说我学过形式逻辑,我们队长说形式逻辑学得二五眼比不学形式逻辑还要可怕、可恶、可恨。
①在同样的炸爆气浪冲击下,⾝体重量最轻的人飞得最⾼。(大前提)
②我们队长⾝体瘦弱。(小前提)
③所以他飞得最⾼。(结论)
我查阅了形式逻辑辞典,知道我犯了若⼲错误。我感到我对不起队长,他可是大学中文系毕业的,他的逻辑严密,像钢铁长城一样无法突破。为了哀悼队长,我深刻地对照检查我的逻辑错误。第一,我在小前提中偷换了概念“⾝体瘦弱”并不一定“⾝体重量最轻”进一步讨论,外观上瘦弱并不一定本质上瘦弱,我们队长的瘦弱仅仅是外观上瘦弱,他跑起来比野兔子还要快,他在单杠上像风车一样旋转,他和人家掰手腕曾经把人家的手腕子掰断过,他吃饭从来不咀嚼,他消化能力好,我们认为他吃钢锭拉铁⽔,吃石子拉⽔泥,我们队长其实是钢筋铁骨。第二,我的大前提概括不全,我忘记了风向、地势、角度诸因素。
我们的队长在炸爆气浪中飞快地上升,是我亲眼看到的。他的四肢优雅地舒展着,他的脸上光灿烂,他的彩服上五彩缤纷,鲜红的⾎珠像一片片飘零的瓣花轻俏下落。我认为队长是一只从烈火中飞升起来的金凤凰,他的羽⽑灿烂,他一定是到太里去叼金子去了,这是我在凄凉的星光下多次讲给我听过的故事,那时候夜深如海,篱笆上蝈蝈呜叫,清净的露珠从星星的隙里滴下来。我坚定不移地认为,沉重地落下来,摔在泥泞里的不是我们队长,或者,那仅仅是我们队长的躯壳,我们队长的灵魂已经飞升,轻飓飞升,他的翅膀上流光溢彩,美丽非凡。
队长飞升上天那一瞬间,我忘记了庇股下坐着的地雷c我像灌木丛中被惊起的⿇雀,斜刺里向我们队长,我的嘴里还⾼叫了一声队长。队长是好人,是我的好朋友,虽然队长经常毫不留情地踢我的庇股,但我还是认为队长像我的亲哥哥一样。我跳得也很⾼,我只是感觉到庇股上被猛托了一把,然后天空和大地调换了几次位置。我一头扎在野草里。
真的,老红军爷爷,不是骗您,我本来是可以立大功当大英雄的!我⾚裸裸地站在老红军面前,好像站在上帝面前一样。
他说,小鬼,战争嘛,战争中什么怪事都有,抗⽇战争时期,路八军一二。师一个战士把一颗弹子打进了一个⽇本士兵的口里,你信不信?我被一颗弹子把传宗接代的工具打掉了,你信不信?你快进池里去泡着,让你的庇股慢慢往外长。
我战战兢兢爬进滚烫的温泉⽔,庇股又痛又庠,额头上汗⽔淋漓。
躺在池里,我和老红军处于同一平面上,温泉里升上去的雾气如同旋转的华盖,笼罩在我们头上。我看着老红军,他有一颗又大又圆的头颅,鼻子通红,眼睛明亮,闪烁着智慧狡猾之光。他在⽔里俯着,手刨脚蹬,酷似蟾蜍游泳。
我的庇股上热辣辣的疼痛,我想起长牙护士让我意守庇股生长庇股的叮嘱,便意守庇股,幻想着庇股像出土的竹笋一样滋滋生长。但越是意守庇股,它越是疼痛,发⿇发庠。老红军孜孜不倦地练着蛙泳,我猜想这是他发明的一种⽔中健⾝体。
我把意念从庇股上移开,问老红军:老爷爷,您会游泳吗?
他着一口浓重的闽南话说:会游泳?会游泳早就淹死啦。
老红军对于战争的回忆支离破碎,但滔滔不绝。他说过草地前夕,他们渡过一条河,河⽔滔滔,河名阿坝。队伍过河时,正值河⽔暴涨,过河的战友们起码有一半被淹死。有一一个⽔极好的连长,一到河心就沉了下去,老红军说连长沉下去前回头望了他一眼,好像示意他不要下河,又好像命令他立即下河。突然间河边剩下寥寥几个人,有蹲着的,有站着的,全是六神无主,心慌意的样子。他坐在河边草地上,望着滚滚的河⽔,想起了家乡,想起了刚刚被淹没的连长在河里澡洗时的情景。后来他想起了⼲粮袋里还有一碗炒焦了的青稞麦,肚子咕噜噜响。河里⽔声响亮,他连狗刨⽔也不会,下河必死无疑。淹死了也要做个鬼,他说,我从⼲粮袋里抓着青稞麦咀嚼着,越嚼越香,越嚼越饿,起初是一把一把地嚼,后来是一撮一撮地嚼,最后是一粒一粒地嚼。我回头看到没过河的人都在一粒一粒地咀嚼着青稞麦。一抬头看到红⽇西沉,⼲粮袋都翻过来了,下河的时候到了,这时奇迹发生,河里的⽔突然跌落,远处的河面上露出了一座木桥,我们都从河边草地上蹦起来,刚吃了青稞麦,浑⾝是劲,飞跑着过了桥,去追赶队伍,这时后悔着不该一次把所有的青稞麦都吃光。你们现在打仗,大米⽩面随你们吃,好好炮随你们放,打的都是林彪式“短促出击”!
他停止蛙泳,从⽔池子里爬出来,站在⽩瓷砖铺成的地面上。我看到了弹子留给他的痛苦疤痕。他意识到了我看到了什么,他说:这就是战争,没有那么浪漫,战争不浪漫,⾰命是浪漫的。你小子丢了一瓣庇股,是马克思看你年轻。
过了河,追了一晚上队部,追上了。第二天早晨饿得就不行了,野菜树⽪都被前边的队伍吃光了。当然当然,你说的也对,有时前边的队伍也留给后卫队部一些粮食,有时饿急了就顾不上了。
我是五军团,军团长罗炳辉,从奴隶到将军,罗胖子,那匹马被他骑得瘦骨伶仃。罗炳辉过河时差点淹死,是拽着马尾巴挣扎到对岸的。
听到他说起罗炳辉这个赫赫战将,我心中崇拜的英雄,竟然差点淹死,那么狼狈,我的感情上难以接受,便从池中折起⾝,怒吼:你侮蔑红军!
你见过红军吗?
见过。
在什么地方见过?
在电影上。
电影是⾰命浪漫主义,不能信的。
老红军严肃地教育我,⾰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么雅致,那么文质彬彬。⾰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我说这是⽑主席的话,他说是⽑主席的话,⽑主席过草地时躺在担架上让人抬着走,头发老长,脸⽪灰⻩,⽑主席也饿得肚子咕辘辘响。我问他听到⽑主席的肠子咕辘辘响了吗?他说昕到没听到都一样,反正⽑主席过草地时也饿得半死不活。
老红军索不进池子了,光溜溜地站在我的⽔疗池边上,像话剧演员一样为我表演着他在过草地之前的⾰命历史。我相信他说的都是真理,因为真理都是⾚裸裸的,老红军就是⾚裸裸的。
头天过了阿坝河,第二天,被饥饿磨折着,満街找吃的,像一条饿疯了的狗。草树⽪都被吃光了。找老百姓?在央中苏区还可以,可是我们失败了,我们在撤退,国民诬蔑我们青面獠牙,杀人放火,老百姓早就跑光了。我徜徉在街上,忽然,有一股焦香的味道爬进我的鼻孔,我循着味道前行,曲曲弯弯,左拐右拐,来到一个马厩。我们的卫生队长正用一盘手摇小石磨粉碎炒焦的青稞麦。我劲使地搐动着鼻孔,凑到石磨前,没话找话地说:卫生队长,您磨炒麦?卫生队长警惕地看我一眼,不说话。我说卫生队长炒面一定比炒麦好吃吧?卫生队长低头摇磨,不理我。炒面的香味像小虫子一样在我的鼻孔里爬,在我喉咙里爬。我伸手抓了一把炒面掩到口里,炒面呛得我连声咳嗽,我双手捂着嘴,生怕把炒面浪费掉。咳嗽平息,炒面进肚,饥饿更加強烈,我望着卫生队长,卫生队长也望着我。我的眼里流出了眼泪,卫生队长的脸神经质地菗搐着。
我站起来,晃晃地向马厩外走去,我听到了阿坝河里澎湃的⽔声。⾝后有脚步声,是我们卫生队长,他拍了一下我的肩头,说:同志哥,不是我小气,你知道,有那把炒面,我也许就过了草地;没有这把炒面,我也许就过不了草地。
我知道卫生队长说得不错,关键时刻,一把炒面就能救一条命。
我一把炒面也没有,我的⼲粮袋翻了个底朝天,草地茫茫无边,我是注定过不去啦。突然,有个人跑来对我说,八连在西村起出了一窖粮食,还没分配。我想起八连的指导员口受伤那天,是我把他从火线上背下来的,我是他的救命恩人,不跟他要粮,跟谁要粮?
我飞跑到八连,找到指导员,拍着空空的⼲粮袋说:指导员,您救我一命吧!
指导员把我带到粮囤边,我急急忙忙脫下一条单,把腿扎紧。指导员摘下我的⼲粮袋,当着两个持护卫粮囤的战士,用一只小搪瓷碗往我的⼲粮袋里装粮食,他用一块小木板,把每一碗粮食都刮得平平的。一碗两碗三碗,六碗七碗八碗。两个站岗的战士目光灼灼,使我脊背一阵阵发凉。装了八碗后,指导员说:行喽,同志,不能多给你啦!指导员转过⾝去跟两个站岗的士兵说话,趁着这个机会,我又赶紧盛了一碗粮食装进了⼲粮袋。
温泉⽔凉了,⽔疗室里雾气消散,老红军打了一个响亮的噴嚏。
我说,老⾰命,快披上⾐服,防止感冒。
他说,我从来不感冒。你听我说,我要用亲⾝经历过的铁的事实,粉碎你头脑中的虚假⾰命浪漫主义观念,帮你树立真正的⾰命浪漫主义观念。
他跳进池子,拔掉塞子,放掉凉温泉,换上热温泉。他让我也换⽔,他说⽔不热⾎不循环,要生出新庇股比登天还难。
蒸气重新升腾起来,在我们头上盘旋如华盖。泉⽔滚烫,灼人肌肤,我的庇股早已丧失知觉。我用手摸了一下它,似乎比初⼊池时膨了一些,我的心顿时被希望之光照亮了。
老红军像一条隐匿在泉⽔中的大娃娃鱼,说话声如同从遥远的洞⽳中传来。他说,贵州苗山地区的茅坑特别深,掉下去要淹死的。我们到达那里时,老百姓也跑光了。夜晚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我的班长要去拉屎,又怕掉进茅坑,他点起一把稻草,举着,像举着火炬照耀道路。他光顾脚下,忘了头上,头上是低矮的草棚,早就点着,风随火起,一片刮剌刺的火光,照得半山通明。第二天集合,我们都坐在地上,班长就坐在我前边。军团保卫局长训话,训完话就问:昨夜里是谁弄起的火?我们班长站起来说:报告局长,是我不小心弄起的火。
军团保卫局长盯着我们班长看了一分钟,他的眼睛蓝幽幽的,満下巴的黑胡子扎煞着,十分威严。我们班长満脸愧疚地站着。
军团保卫局长低沉地说:把他捆起来!
保卫局里两个⼲部走进队伍,把我们班长扭着胳膊拉出去,用绳子反剪了背,我们班长挣扎着,吼叫着: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
保卫局长说:拉出去,毙!
班长带着绳子跪倒,哭着喊叫:局长,我参加⾰命五年多,⾝经百战,大功小功都立过,大错小错都犯过,饶了我吧,让我戴罪立功,让我北上⾰命…
保卫局长一劈手,那两个⼲部把我们班长拉到一片草地上,让我们班长站着,他们退后三步,两人好像互相推让着,显出十分谦虚的样子。后来,一个⼲部闪开,另一个⼲部子套手,瞄准我们班长的后脑勺开了一。班长一头栽倒,两条腿在草地上蹬崴。那两个⼲部低垂着头,提着手,无精打采地走过来。
声一响,我心里一阵冰凉,前后不到十分钟,我们班长就完蛋了,死前连一句口号都没喊,死后只能蹬崴腿,像条狗一样窝囊。
班长的背包就在我的膝前,班长的破了边的大斗笠靠在背包上。斗笠上四个鲜红大字,一颗耀眼红星。我和班长都是央中红军。
队伍继续前进,我们班长就伏在那里,背上蒙了一张⽩纸布告。
为什么要毙班长?我怒吼着,⾝体在池⽔中像鲤鱼一样打了一个,庇股无有,动作不灵,头颈⼊⽔,一口温泉灌进喉咙,温泉⽔有一股浓烈的硫磺味,⿇辣着我的口腔和喉咙。
他罪不该杀,顶多给个警告处分!你们这些红军⼲部太残酷了。
小鬼,你的“虚假⾰命浪漫主义”深蒂固,一时半晌难以消除,你听说过诸葛亮挥泪斩马谡吗?
马谡失了街亭,罪大恶极;班长烧了间草棚,算个什么?
小鬼,国民到处宣传共产杀人放火,苗民惧怕,躲到山上,夜里草棚火起,苗民们一定在山上观望,这不正应了“杀人放火”的说法吗?所以保卫局长从⾰命利益出发,毙了我们班长,这个决定是英明的。
我泡在滚烫的泉⽔里,心里竞像冰一样凉。
老红军滔滔不绝地说着,但声音愈来愈模糊,好像池塘里沼气上升的声音。我头上冷汗不断,我意守庇股,庇股,当我在穿⾐镜上第一次看到我伤愈后的狰狞庇股时,我怪叫了一声。我痛恨越南人为什么不把地雷造得大一点。躺在泉⽔里,如同趴在担架上,晃晃悠悠,晃晃悠悠。我几个月里一直十分倒霉地趴着,当我失去了庇股时,我才意识到庇股的重要意义。没有庇股坐不稳,没有庇股站不硬,人没有了庇股如同丢掉了尊严。我踯躅在大街上,看到裹在牛仔里那些小苹果一般可爱的庇股,心里酸溜溜的,那股酸溜溜比从护士电话筒里传出来的男人声音更強烈。护士有两个颀长秀美光洁如⽟的门牙,有一布満皱纹的鼻子,什么时候她才能给我生一个门牙颀长鼻子上布満皱纹的儿子呢?这当然是幻想,幻想是一个人最宝贵的素质…正当梨花开遍天涯河上飘着柔缦的轻纱喀秋莎!喀秋莎像一道道贼亮的银蛇,飞向光秃秃的红土山头,山上尘泥飞舞,硝烟弥漫,那时候我庇股上的神经⾼度紧张,我把⾝上的武器弹药卸下来,正飞⾝一跃时,我们队长已经飞上了天,另一个战友被拦打成两段,弹片呼啸着从我头顶上掠过,击中了一只惊慌逃窜的飞鸟。我们的彩服比国美兵的彩服还要漂亮,老红军对这⾝彩服极端反感,我们队长认为彩服最能显示军人风度。老红军说他被弹子打掉传宗接代的工具之后,曾要求连长补他一,连长踢了他一脚,并给了他一个留察看处分。我姐姐给我介绍了一个对象,她要我陪她跳舞,我说走都走不好,还跳什么舞。她说她想狂疯地跳狂疯的迪斯科,我说你自己跳去吧,她跳去了,我坐在沙发上菗“凤凰牌”香烟,喝“青鸟牌”汽⽔。烟雾缭绕中,我们队长飞向太,他的羽⽑上金光灿烂。我的女朋友浑⾝颤抖,手指叭叭地剥着“榧子”她的狂疯 动扭的庇股上表情丰富。我起⾝走出舞厅,走上大街,街上细雨霏霏,汽车的尾灯出的光芒像彩⾊的雾一样飘摇着,我再也不想见这个女人啦,她用她丰満生动的庇股嘲弄我,她当我的面大跳迪斯科就如同对着我的额头放了一个响庇,臭气冲天。我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一个中年人走到我⾝边,严肃地说:据市府政规定,随地吐痰者罚款五角。我说我吐的是唾沫!他说唾沫和痰之间没有不可逾越的鸿沟。我付给他一元钱,他说找不开钱,我灵机一动,又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我说一口五角,两口一元,甭找了。他说:据市府政规定,对卫生监督人员进行侮辱诟骂,罚款五元!我愤怒地骂:他妈的!他说:十元!你再骂,骂一句十元!我说:大叔我错了,我只有五元一角钱,给您五元,剩下一角我还要买车票回家。他通情达理地说:行啊!他递给我一张票发,我说不要,他说拿着吧,让你们导领给你报销去。
我的庇股在温泉里飞速生长着,这是我的美好愿望,世界这么大,只要有决心,什么人间苛迹都可以创造出来。没有人可以有人,没有可以有——这是老红军说的,没有庇股可以生出庇股——这是长牙小护士说的。在温泉里,我几乎要睡着了,也许我已经睡着了。我开始做梦,梦境纷纭,只记住我的生新的庇股如新出笼的馒头一样⽩净松软,我向长牙小护士求爱,长牙小护士说:哎呀呀,你这个⽑头孩子,我儿子都快一米⾼了,同志,你动手晚了点!
我难过地哭起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小鬼,你怎么啦?老红军披上浴⾐,对着走廊大叫:护理员!
⾰命浪漫主义与虚假⾰命浪漫主义的本区别在于:前者把人当人看,后者把人当神看;前者描画了初生的婴儿,不忘记不省略婴儿⾝体上的⾎污和⺟亲破裂的殖生器官,后者描画洗得⼲⼲净净的婴儿躺在⺟亲温暖的怀抱里,⺟与子脸上都浴沐着天国的光辉。⾰命浪漫主义者讲述了长征途中一件实真的事情:一个团政委晚上喝了酒,醉眼蒙咙地摸进女战士的宿舍。宿合里并排睡着二十个女战士。团政委刚点着灯,就有一股凉风把灯吹灭,刚点着就吹灭。点着,吹灭;点着吹灭…管理处长在远处看到女兵宿舍里的灯明灯灭,便大声喊叫:你们⼲什么,闹鬼了吗?——这个故事好悉,我于是怀疑⾰命浪漫主义者也是个二道贩子。
我问老红军:长征路上,你摸过“夜老四”吗?
他说:摸你妈的鬼哟,人都快饿死喽,还顾上去摸“夜老四”!
我问老红军:为什么长牙护士称你为“⾰命浪漫主义”?
他说:我爱唱歌。
我陪同着老红军走在疗养院落満了金⻩梧桐叶的⽔泥路上,⽩头叠雪,红⽇西沉,疗养院里饲养的⽩鹿和扭羚羊踏着落叶跑来跑去,山下光温暖,山上,在古老的烽火台左右的山峰上,⽩雪闪烁着滋润的寒光。老红军拉开苍凉的嗓门,唱起了据说是过草地时的流行歌曲:
牛⾁本是个好东西,
不错呀!
吃了补养人⾝体,
是真的!
每天只吃四两一,
不错的!
多吃就会肚⽪,
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