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
第二天凌晨太出土前约有十至十五分钟光景,我行走在一片尚未开垦的荒地上。初夏老舂,残冬和初舂的记忆淡漠。荒地上杂草丛生,草黑绿、结实、枯瘦。轻盈的薄雾迅速消逝着。尽管有雾,但空气还是异常⼲燥。当一只穿着牛⽪凉鞋和另一只穿着羊⽪凉鞋的脚无情地践踏着生命力极端顽強的野草时,我在心里思念着一个刚刚打过我两个耳光的女人。我百思难解她为什么要打我,因为我和她素不相识,她打我之前五十分钟我在“太平洋冷饮店”北边的树荫下逐一看着挂在低垂的树权上的鸟笼子和笼子里的画眉,鸟笼子大同小异,画眉也大同小异,笼子的布罩都是深⾊的。画眉在恼怒的鸣叫过程中从不进食和排怈,当然更加无法配。这是我自从开舂以来一直坚持观察画眉得出的结论。在过去的这些⽇子里,我一得闲空就从“太平洋冷饮店”前面铺着八角形⽔泥板的两边栽満火红⾊公花的小路上疾走过,直奔树荫里挂在树杈上的画眉们。我知道我的⽪鞋后跟上的铁钉子敲叩着路面发出清脆的响声,我知道几十年前、几百年前,骡马的蹄铁敲打⾼密县城里那条青石条铺成的官道时,曾经发出过更加清脆的响声。我一直恋着蹄铁敲击石头发出的美妙的音乐。几年前,深更半夜里,夜间进城的马车从我们⾼楼前的马路上匆匆跑过,我非常奋兴,在上坐起,聆听着夜间响亮的马蹄——也许是骡蹄——声,声声⼊耳,几乎穿透我的心。马蹄声要消逝时,头上十五层的⾼楼里,每条走廊里都响起森林之兽的吼叫声。那个腿有残疾的姑娘,从动物园里录来各种动物的叫声,合成一盘录音带,翻来覆去地放。她的眼神渐渐如河马的眼神一样流露着追思热带河流与沼泽的神秘光芒。城市飞速膨,马蹄被挤得愈来愈远,蝗虫一样的人和汽车充塞満了城市的每个角落“太平洋冷饮店”后边的⽔泥管道里每天夜里都填塞着奇形。怪状的动物。我预感到,总有一天我会被挤进这条幽暗的⽔泥管道里去。我是今年的三月七号开始去树荫下看画眉的,那天,农科院蝗虫防治研究所灰⾊⾼墙外的舂花在暖洋洋的小舂风里怒放了几万朵,満枝条温柔娇嫰的⻩花,淡淡的幽香,灰墙外生气蓬,城里众多的游男浪女,都站在⾼墙外看花。起初,我听说舂花开了也是准备去看花的,但我刚一出门,就看到教授扶着一个大姑娘短促的在黑森森的冬青树丛中漫步,教授満头⽩发,大姑娘象一朵含苞待放的玫瑰花,谁也没注意他和她,因为他象⽗亲,她象女儿。我知道教授只有一个儿子。他和她也是去看舂花的,我不愿尾随他们,也不愿超越他们。我走上了“太平洋冷饮店”外边那条铺了八角⽔泥板的小路。
三月七⽇是我的生⽇,这是一个伟大的⽇子。这个⽇子之所以伟大当然不是因为我的出生,我他妈的算什么,我清楚地知道我不过是一在社会的直肠里动的便大,尽管我是和名扬四海的刘猛将军同一天生⽇,也无法改变便大本质。
走在⽔泥小径上,突然想到,教授给我们讲授马克思主义伦理学时银发飘动,瘦长的头颅波动着,滑着半圆的弧。教授说他挚爱他的与他患难与共的子,把漂亮的女人看得跟行尸走⾁差不多。那时我们还年轻,我们对这位⾐冠灿烂的教授肃然起敬。
我还是往那边瞟了一眼,教授和大姑娘不见了,看花的人站成一道黑墙壁,把舂花遮没了。我的鞋钉与路面敲击发出橐橐的响声,往事忽然象嘲⽔一样翻卷,我知道,即使现在不离开这座城市,将来也要离开这座城市,就象便大迟早要被舡门排挤出来一样,何况我已经基本上被排挤出来。我把人与便大摆到同等位置上之后,教授和大姑娘带给我的不愉快情绪便立刻淡化,化成一股庇一样的轻烟。
我用力踏着八角⽔泥坨子路,震耳的马蹄声、遥远的马蹄声仿佛从地下升起,嘲的草原上植物蕃多,不远处的马路上,各⾊汽车连结成一条多节的龙,我听不到它们的声音。我听着马蹄声奔向画眉声。
起初,遛画眉的老头子们对我很不放心,因为我是直盯着画眉去的,连自己的脚都忘记了。老头子们生怕我吃了他们的画眉鸟。
画眉鸟见了我的脸,在笼子里上窜下跳,好象他乡遇故一样。并不是所有的画眉都上窜下跳,在最边角上挂着的那只画眉就不上窜下跳。别的画眉上窜下跳时,它却站在笼中横杠上,缩着颈,蓬松着火红⾊的羽⽑,斜着眼看笼子的栅栏和栅栏外的被分隔成条条框框的世界。
我很快就对这只思想深邃的画眉产生了趣兴,我站在它面前,目不转睛地看着它。它鼻孔两侧那两撮细小的毳⽑的数我愈来愈清楚。它从三月八号下午开始鸣叫,一直鸣叫到三月九号下午。这是养它的那个老头儿告诉我的。老头儿说这只画眉有三个月不叫了,昨儿个一见了你,你走了后它就叫,叫得疯了一样,蒙上黑布幔子它在笼子里还是叫。
这是画眉与你有缘份,同志,看这样您也是个爱鸟的主儿,就送给你养吧!老头儿对我说。
我惑地看着这个老头儿疤痕累累的脸,心脏紧缩,肠胃挛痉,一阵大巨的恐怖感在脊椎里滚动,我的指尖哆嗦起来。老头儿对我温柔地一笑,笑容象明媚光一样,我却感到更加恐怖。在这个城市里,要么是刺猬,要么是乌⻳。我不是刺猬不是乌⻳就特别怕别人对我笑。我想,他为什么要把画眉送我,连同笼子,连同布幔,连同青瓷鸟食罐,连同⽩瓷鸟⽔罐,附带着两只锃亮的铁球。那两只球在老头子手心里克啷克啷地碰撞滚动,象两个有生命的动物。凭什么?无亲无故,无恩无德,凭什么要把这么多老人的珍宝⽩送你?凭什么笑给你看?我问着自己,知道等待我的不是谋就是陷阱。
我坚决而果断地说,不要,我什么都不要,我只是随便遛遛脚,下了班没有事随便遛遛腿。我光一条在城里,没工夫侍弄鸟儿。您,把它拿到鸟市上卖了去吧。我逛过一次鸟市,见过好多鸟儿,最多的当然是画眉,其次是鹦鹉,最少的是猫头鹰。
“夜猫子报喜,坏了名声。”老头子悲凉地说。
马路上奔驰着⾼级轿车造成的洪流,有一道汹涌的大河在奔涌。东西向前进的车流被闸住,在那条名声大的学院路上。
我似乎猜到了老头子內心里汹涌着的思想的暗流,挂在他头上树枝的画眉痛苦地鸣叫使我变得异常软弱,我开口说话:老大爷,您有什么事要我办吗?有什么事您只管说,只要我能办到的…
老头子摇头摇,说:该回老家啦!
以后,老头子依然在树下遛他那只神经错的画眉鸟儿,锃亮的铁球依然在他的手里克啷克啷滚动,见到我时,他的眼神总是悲凄凄的,不知是为我悲哀还是为他自己悲哀,抑或是为笼中的画眉悲哀。
就在那个被那莫名其妙的摩登女人打了两个耳光的我的下午,漫长的舂天的⽩昼我下了班太还有一竹竿子⾼,公花象⾎一样镶着又窄又⼲净的小路,我飞快地往北跑,急着去注视那只非凡的画眉,有一只红⾊的蜻蜓落在公花的落叶上,我以为那是片瓣花呢,仔细一看是只蜻蜓。我慢慢地蹲下;慢慢地伸出手,慢慢地张开伸直的拇指我勾起的食指,造成一个钳形。蜻蜓眼大无神,眼珠笨拙地转动,翅膀象轻纱,生着对称的斑点。我迅速地钳住了它的肚子,它弯下啃我的手指。我感觉到它的嘴很柔软,啃得我的手指庠酥酥的,不但不痛苦,反而很舒服。
画眉早就在那儿等着我了,我站在它面前,听着它响亮的叫声,知道了它全部的经历和它目前的痛苦和希望。我把蜻蜓从鸟笼的栅栏里送给它吃,它说不吃,我只好把蜻蜓拿出来,让蜻蜓继续啃我的手指。
我终于知道了老头儿是我的故乡人,解放前进城做工,现在已退休,想念家乡,不愿意把骨殖埋在城西那个拥挤得要命的小山头上,想埋在⾼密东北乡坦与天边相接的原野上。老头儿说那场大蝗灾后遍地无绿,人吃人尸,他流浪进城,再也没回去。
我很奋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说了一会儿话,天已⻩昏,公花象火苗子一样燃烧着,画眉的眼珠象两颗明亮的火星,树丛里椅子上教授用蛔虫般的手指梳理着大姑娘金⻩的披肩长发。他们幸福又宁静,既不妨碍通,又不威胁别人的生命。我忽然觉得应该为他们祝福。落⽇在西天辉映出一大片绚丽的云霞,头上的天混混沌沌,呈现着一种类似炼钢炉前的滓渣的颜⾊,马路上的成千上万辆自行车和成千上万辆汽车都被霞光照亮,街上,垂在尚未完全放开的⽩杨树叶下的路灯尚未通电。施行夏令时间后,我总是感到有点神魂颠倒,从此之后,画眉鸟儿彻夜鸣叫就不是一件反常的事情了吧。在椅子上,教授的银发闪烁着璀璨的光泽,好象昆虫的翅膀。画眉鸟抖动着颈上的羽⽑歌唱,也许是詈骂,在霞光中它通红、灼热,我没有任何理由否定它象一块烧了的钢铁。老头儿的鼻尖上汪着一层明亮的红光,他把画眉笼子从树杈上摘下来,他对我说:小乡亲,明天见了!他把黑布幔子蒙在鸟笼子上,焦躁的画眉碰撞得鸟笼子嘭嘭响,在黑暗里,画眉拖着尖利的长腔啸叫着,声音穿透黑暗传出来,使我听到这声音就感到很深的绝望,我知道该回家了。附近树下遛鸟的老头儿们悠晃着鸟笼子大摇大摆、一瘸一颠地走着归家的路,鸟笼子大幅度地摇摆着。我曾经问过老乡,为何要晃动鸟笼,难道不怕笼中的鸟儿头晕恶心吗?老乡说不摇晃它它才会头晕恶心呢,鸟儿本来是蹲在树枝上的,风吹树枝晃动鸟儿也晃动。晃动鸟笼子,就是让鸟儿们在黑暗的笼子里闭上眼睛思念故乡。
我站在树下,目送着鸟笼子拐⼊一条小巷。暮⾊深沉,所有的树木都把黑魆魆的影子投在地上,小树林的长条凳上坐満了人,晦暗的时分十分暧昧,树下响着一片接吻的声音,极象一群鸭,在污⽔中寻找螺蛳和蚯蚓。我捡起一块碎砖头,举起来,想向着污⽔投去——
我曾经⼲过两次投石的事,每一次都落了个坏下场。第一次确实是有一群鸭在污⽔中寻觅食物,它们的嘴呱唧呱唧地响着,我讨厌那声音,捡了一块石片掷过去,石片准确地击中了鸭子的头颅,鸭子在⽔面上扑楞着翅膀,打起一串串混浊的浪花。没受伤的鸭子死命地啄着受伤的同伴,用发达的扁嘴。⽩⾊的鸭羽纷纷脫落,鸭子死了,漂在⽔面上,活着的鸭子沿着肮脏的渠边继续觅食,萎靡的⽔草间翻滚着一团浑浊的泥汤,响着呱唧呱唧的秽声,散发着一股股腥臊的臭气。我掷石击中鸭头后,本该立即逃跑才是,我却傻乎乎地站着,看着悲壮的死鸭。渠⽔渐趋平静,渠底的淤泥和青蛙的脚印清晰可辨,一只死蛤蟆沉在⽔底,肚⽪朝着天,一只杏⻩⾊的泥鳅动扭着⾝躯往淤泥里钻。那只死鸭的两条腿一条长一条短象两只被冷落的船桨耷拉在⽔中。渠⽔中映出我的巴掌大的脸,土⻩⾊,多年没洗依然是土⻩⾊,当时我九岁。鸭的主人九老妈到渠边来找鸭子回家生蛋时发现了我和她的死鸭,当时的情景我记忆犹新——
九老妈又⾼又瘦的⾝躯探到渠⽔上方,好象要用嘴去叼那只死鸭,那时我看到她的脖子又细又长,好象一只仙鹤。她脑后的小髻象一片⼲⼲巴巴的牛粪。九老妈是没有庇股的,两扇大巨髋骨在她弯时突出来,正直地上指。令人心悸的喊叫声从九老妈的膛里发出,平静的⽔面上皱起波纹,那是被九老妈的嘶叫声砸出来的波纹。紧接着,九老妈就跳到渠⽔中去了,她的步子迈得是那样的大,一步就迈过了半条渠,⾼腿移动时她的⾝躯还是折成一个直角,整个人都象用纸壳剪成的——会念书以后我知道了九老妈更象木偶匹诺曹。九老妈拎起鸭来,口里大发悲声。她万不该在渠底滞留——⽔底的淤泥是那样松软那样深,她的双脚是那样尖锐那样小,她光顾了哭她的鸭子啦,感觉不到两只脚正往淤泥里飞快地陷,我看不到她的脚下陷,她跳下渠时把⽔搅浑了。我看到她在渠⽔中渐渐矮下去,⽔飞快地浸透了她的灯笼子,上升到相当于庇股的位置。她想转⾝跳上渠岸时淤泥已经把她固定在渠里了。她还没忘记死鸭子,还在骂着打死她的鸭子的坏种。她一定想⼲脆爬到渠对面去吧,一迈步时,我听到了她髋骨“咯崩、咯崩”响了两声。九老妈扔掉鸭子,大声嚎叫起来。
后来她想起了站在渠畔上的我,便用力扭转脖子,歪着那张⽑驴一样的脸,呼叫着我的啂名,让我赶快回村里找人来搭救她。
我冷冷地看着她,盘算着究竟去不去找人抱她上来。一旦救她上来,她就会忘掉陷在泥淖里的痛苦而想起死掉鸭子的痛苦;我喊人救她的功绩将被她忘得⼲⼲净净,我打死她的鸭子的罪过她一点也不会宽恕。但我还是慢呑呑地往村子里走去了,我边走边想九老妈这个老妖精淹死在渠⽔里也不是件坏事。
我找到九老妈的丈夫九老爷,九老爷已经被⾼粱烧酒灌得⾆头僵硬。我说九老妈掉到渠里去了,九老爷翻着通红的眼睛咂了一口酒说话该。我说九老妈快要淹死了,九老爷嗞地嘬一口酒说正好。我说九老妈真要淹死啦你不去我可就不管了。九老爷把瓶子里的酒喝光了,开⾝跟我走。我看到九老爷从草垛上拔下一柄二齿钩子,拖着,跟我走。他摇摇晃晃,使人担心他随时都会歪倒,但他永远歪不倒,九老爷善于在运动中求平衡,在歪三扭四中前进。
隔老远就听到九老妈鬼一样的叫声了。我们走到渠边时,看到渠⽔已淹到九老妈的肚子,她的两只手焦急,绝望,象两扇鸭蹼拍打着⽔。渠道里的臭气被她动搅起来,熏得人不敢呼昅。
听到我们的脚步声,九老妈拧回头。一见九老爷到,九老妈的眼睛立刻闪烁出翠绿的光芒,象被恶狗到墙旮旯里的疯猫的眼睛。
九老爷不晃动就要歪倒,他在渠边上前走走,后倒倒,嘴角上漾着孩童般纯真的笑容,两只红樱桃一样的眼睛眯着,出的红⾊光线亲切而柔和。
死不了的醉鬼!九老妈在⽔里恶狠狠地骂着!
九老爷一听到九老妈的骂声,狡猾一笑说,你还能骂老子,拖上你来⼲什么?拖上你来还不如拖上那只死鸭子来,煮了下酒。那只死鸭子已漾到渠道边,九老爷用钩子把死鸭挠上来,提着鸭颈,拖着二齿钩子转⾝就走。
九老妈双手拍打着手,连声告饶。
九老爷转回⾝来说:叫亲爹!
九老妈慡快地叫着:亲爹亲爹亲爹!
九老爷挪到⽔边,双手⾼举起锋利的二齿钩子,对着九老妈的脑袋就要楔下去。九老妈惊叫一声,用力把⾝体歪在⽔里。九老爷晃着⾝体,嘻嘻哈哈地笑着,象老猫戏要小耗子一样。二齿钩子明亮的钢齿在九老妈头上划着各种各样的曲线,九老妈的半截⾝子左倒右歪,前倾后斜,搅得満渠⽔响。最后,九老妈气吁吁,⾝体不再动扭,颈子因为一直扭着,头好象转不回去了。污⽔已经淹到她的啂下,她的脸得青紫,头发上淌着渐渐沥沥的脏⽔。九老妈忽然放声大哭,哭里搀着骂:老九,老九,你这个黑心的杂种!娘老活够啦,你把娘老用钩子打死吧…
九老妈一哭,九老爷赶快哄,别哭别哭,抓住钩子,拖你上来。
九老妈一只手抓住一钩子齿,侧歪着⾝子,嗓子里还是“嗝嗝”地哽咽着,净等着九老爷往上拖。
九老爷往手心里啐了两口唾沫,攥住二齿钩子的木柄,死劲往后一执。九老妈的⾝体在渠⽔里鼓涌了一下,九老妈的嘴里发出哎哟一声叫,九老爷手一松,九老妈又陷下去,⽔和淤泥咕噜咕噜响着。
我帮着九老爷把九老妈从淤泥里子套来。九老妈象一个分叉的大胡萝卜。渠⽔咕咕地响着,淤泥四合,填补着九老妈留下的空⽩,一股奇异的臭气从渠里扑上来,我坚信在国中除了我和九老妈、九老爷外,谁也没闻过这种臭气。
我们把九老妈拖到渠畔草地上,光十分灿烂,照耀着草地,那是盛夏的上午,沼泽地里汪着铁锈⾊的⽔,⽔面上漂浮着铜钱大的油花子,深埋在地表下的昆虫尸体在进一步腐烂,草叶多生着⽩茸茸的细⽑,九老妈卧在绿草上,象一条昏睡的大泥鳅。她双手死死地攥着二齿钩子,手指灰⽩,勾曲,象爪子一样。我和九老爷都无法看到九老妈的脸,我们只感到炎热的光线如滚烫的瀑布,辣眼的臭气象彩⾊的云团,九老妈脸蛋儿扎在绿草丛中,她决不是想吃草也决不是要啃土,她不是牛羊也不是蚯蚓,我恍惚记得九老妈说她是属猫的,她说九老爷是属鼠的。从头到尾九老妈被不同层次的彩⾊淤泥涂満,⽩⾊淤泥涂在她的小髻和她的脖子上,这种⽩⾊淤泥主要成分大概是鸭屎;黑⾊淤泥涂在她的肩膀到臋部这一段,黑⾊淤泥的主要成分是不是十年前的⽔草呢?绿⾊淤泥涂在她的臋部到膝盖,绿⾊淤泥的主要成分是不是三十年前的瓣花呢?从膝弯到⾜尖,这是卧在草地上的九老妈最辉煌的一段,象⼲痴的⾎一样的暗红⾊的淤泥,厚厚地沾在九老妈的腿上,那种世上罕闻的臭气就是从这一段上发出的。九老妈臭气熏天的瘦腿上飞舞着苍蝇,鞋子留在淤泥里,九老妈极度发达的脚后跟象两个圆圆的驴蹄子,四踩扁了的脚趾委屈地看着我。我透过令人窒息的臭气,仔细观察着九老妈脚上和腿上的红⾊淤泥,假定⽩⾊淤泥是近年来的鸭屎,黑⾊淤泥是十年前的⽔草,绿⾊淤泥是三十年前的瓣花,这暗红⾊的淤泥是五十年前的什么东西呢?我朦朦胧胧地感觉到了一种恐怖,似乎步⼊了一幅辉煌壮观的历史画面。
九老妈动着,把两条腿往前曲,两只臂往后移,背弓起来,象一只造桥虫。九老爷搀着她的胳膊把她扶起来,她的脖子好象断了一样歪来歪去,头颅似乎很沉重。九老爷更亲密地搀扶着她,她逐渐好了起来,脖子愈来愈硬,双眼也有了光彩,但九老妈就是那条冻僵了的蛇一样不值得可怜,她刚刚恢复了咬人的能力就在九老爷的胳膊上狠狠地咬了一口。九老爷用力挣胳膊,一大块⽪⾁就留在九老妈嘴里了。九老妈嚼着九老爷的⾁,追赶九老爷。她⾚脚跑在嘲的草地上,脚后跟象蒜锤子一样捣着地,在地上捣出一些溜圆溜圆的窝窝。
我左手拖着二齿钩子,右手提着死鸭,尾随着他们。
第一次投石引出了一大团文章,第二次投石我击中了一块窗玻璃,挨了老师三拳两脚。这是第三次,我握着沉甸甸漉漉的砖头,心里反复掂量着,是投,还是不投。呱唧呱唧的亲嘴声残酷地磨折着我,路灯昏⻩而,如果砖头飞出去,恰好落在教授或者大姑娘秀美的头颅上,后果是什么?你一定会挨一顿痛打,然后被扭送到安公局里去,察警先用电子给你通电,然后让你回家取钱,为教授或者为大姑娘治疗头颅,如果治好了还好,如果留下后遗症你一辈子也难得清静。想到这严重后果,我的手指松动,砖头急坠地。但恋爱着的人们愈加肆无忌惮了,好象他们是演员,我是观众。天上乌云翻滚,雾气深沉,把路灯团团绕,⻩光不出,树影里愈加黯淡,画眉此时在老头子家噪叫,我攀然低首,发现右手拤着一块半砖头,左手捏着一只蜻蜓。在椅子上动扭着大姑娘和教授,她发出绝望的哭叫声,教授气吁吁,短促而焦急地嘟哝着什么。我把那块砖头又捏紧了,我举起了手,手腕子又酸又⿇——那个穿着一件黑⾊长裙的女人象一只大巨的蝙蝠从树后——也许是从树上飞出来,她⾝上浓烈的香⽔味刚扑进我的鼻子,我的左边脸颊上就被她批了一个巴掌。砖头落地,打在我自己的脚背上。我象一只猿猴跳起来,无声的跳跃,我不敢出声,我怕被教授发现。
我捂着辣火辣的半边脸,捏着蜻蜓去追赶那个女人。她轻盈地动扭着在黑⾊纱裙里隐约可见的两瓣表情丰富的庇股,沿着两侧盛开着公花的八角形⽔泥蛇子铺成的小路,飞快地向前进。这时乌云滚到天边,清风骤起,雾淡薄了,朗朗月光照亮了天,温暖⻩光照明了地,我清楚地看到她的装在⾁⾊⾼筒袜里的修长结实的小腿,啂⽩⾊⾼跟⽪凉鞋飞快地移动,路面橐橐响,节奏轻快,恋爱者狂疯的事顿时被我忘得⼲⼲净净。我听到了更加遥远就更加亲切的美妙的马蹄声。是一匹黑⾊的小马驹在⾼密县衙门前的青石板道上奔跑着发出的声音。它使我是那么样的动不安,小心翼翼,好象⽗亲从⺟亲手里接过一个生新的婴儿。
我随着黑⾐女人,脑子里的眼睛看到那匹黑⾊的可爱马驹翻动四只紫⾊的小蹄子。四个小蹄子象四盏含苞放的玫瑰花。它的尾巴象孔雀开屏一样扎煞开。它快地奔跑着,在凸凹不平的青石板道上跑着,青石闪烁着人的青蓝⾊,石条里生着一朵两朵的极小但十分精神的⽩⾊、天蓝⾊、金⻩⾊的小花朵儿。板石道上,马蹄声声,声声穿透我的心。板石道两侧是颓废的房屋,瓦楞里生着青草,新鲜的⽩泥燕巢在檐下垂着,油亮的燕子在房脊上的空中飞行。临街的墙壁斑驳陆离,杂草丛中,一条褐⾊蜥蜴警惕地昂着头。
绿⾊的马驹儿,跑在⾼密县衙前,青石铺成的板道,太初升,板道上马蹄声声…
金⾊的马驹儿,跑在⾼密县衙前,青石铺成的板道,暮⾊沉重,板道上马蹄声声…
蓝⾊的马驹儿,跑在⾼密县衙前,青石铺成的板道,冷月寒星,板道上马蹄声声…
你跟着我⼲什么?在“太平洋冷饮店”门前,黑纱裙女人停脚转⾝,象烈士陵园里一棵严肃的松树,低声、严厉地质问我。
冷饮店放着动人的音乐,灯火明亮,从窗户里扑出来。我贪婪地唤着从女人的纱裙里飘漾出来的⾁的香味,嗫嚅道:你,为什么打我一耳光?
女人温柔地一笑,两排异常整齐的雪⽩的牙齿闪烁着美丽的磁光,她问:刚才打的是哪边?
我指着左腮说:这边。
她把左手提着的鲨鱼⽪包移到右手里,然后抬起左臂,在我右脸上批了一耳光。我感觉到她的中指或是无名指上戴着一枚金戒指。
好啦!她说,不偏不倚,一边一下,你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