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说俺是反⾰命您⾎口噴人
俺张扣素来是守法公民
共产连⽇本鬼子都不怕
难道还怕老百姓开口说话
——张扣收审后对审讯者演唱歌词断章
一
早晨,监室门打开,进来两个府政,一男一女,男的很面,女的是第一次出现。她吃得很胖,脖子短得好像没有,一张通红的脸庞上镶着两只肿泡的小眼睛,一个过分小巧了的鼻子距离嘴巴很远,人中于是很长。⾼羊很有些厌恶她的长相。闻到她⾝上散发出来的香胰子味道,她马上就漂亮了。扑鼻的香气提醒⾼羊,这也是个⾼级女人。她穿着一件⽩大褂,手提一个木盒子。男府政说:
给你理发,一号。
死囚——一号——翻弄着眼珠,瞪着胖女人。他把手铐和脚镣上的链条弄得哗啦啦响。
胖女人对着死囚笑。她的眼眯成一条,薄薄的上紧紧地绷起来,露出了鲜红的牙和绿幽幽的牙齿。
男府政从门外搬进来一只方凳,摆在监室正中。女府政打开木箱,先拿出一块油渍模糊的披巾,波波地抖一阵。过来呀。她说。她嗓音轻柔,十分美妙,⾼羊听后心如⿇。
死囚正端坐着不动。男府政过去把他拎起来。他固执地往下坠着,说:
我不剃!我不剃!
你简直是不知好歹!男府政揪着死囚的头发说,狗⽑这般长了,还不理?
这句话非常耳,⾼羊回忆着,但终究想不起来在什么电影上或是在什么戏里听过这句话。
你他妈的是狗⽑!死囚骂着男府政。
男府政笑着,拍拍死囚的脖颈,说:
不是狗⽑,是人⽑,好了,剃去吧!
死囚坐在凳子上,女府政把那块披巾蒙在他前,又在他脖颈后打了一个结,死囚扭着脖子,像淘气的小男孩一样。女府政拍拍他的肩膀,说:老实点,伙计!死囚立刻就老实了,像个极乖的男孩。女府政抄起一把推子,咔嚓咔嚓推起来。推子像割草的机器一样从死囚的头上剪出了一条贯通的青⽩大道,青⽩大道紧接着变成了十字路口,变成了光秃秃的山丘变成了光葫芦头。这过程顶多有三分钟。死囚的发像毡片一样落在地上。死囚的⽑一去,犹如剪鬃的马,那威风顿减了一半。女府政的小手又⽩又厚,手背上有一些圆圆的⾁窝窝,像婴孩的脸蛋。
⾼羊呆呆地望着那女府政,连眼珠都不眨动。男府政说:九号,你想吃人?他又对女府政意味深长地点点头,说:郭大姐,你注意点。女府政泰然自若地看看⾼羊,说:贼眼灼灼!过来坐下。
⾼羊坐在凳子上,女府政的香味令他忘掉脚上的肿痛。女府政把沾着一层头发渣子的披巾结扎在他脖子上。女府政松软温暖的⽪肤轻轻磨擦着他的脊背,⾝体被如痴如醉的感觉庒缩得很小。女府政弹了一下他的脖子,说:抬起头来!他顺从地抬起头。推子的铁齿拱着他的头发,⿇酥酥的电流穿贯全⾝。他的眼前花儿草儿跳跃,耳朵里鸟儿啼叫,他想:这么⾼级的女人给我剃过头,死了也知⾜了。
起来吧,你还坐着⼲什么?女府政说。
他如梦初醒,站起来。
男府政说:把头发渣子扫出去。
他把头发渣子扫起来,盛到一个铁⽪簸箕里。
男府政说:倒出去。
他端着头发渣子走出监室,男府政跟在⾝后,看着他把头发渣子倒进走廊里放着的竹筐里,筐里有半筐头发渣,灰的、⽩的、黑的、⻩的。
他走回监室,看到那个⻩脸的死囚用戴着镣铐的双手揪住了女府政的子。一刹间,他的心里充斥着对死囚的切齿仇恨。女府政脸上那种泰然自若的表情使他牙酸。女府政微笑着,低头看着死囚的手,轻轻地说:放开,你把我捏痛了。死囚的嘴大大地咧开,吭吭地着耝气。放开吧,你!女府政说着,蔵在⽩大褂里的膝盖屈起,往前顶了下,同时把推子的利齿往死囚光溜溜的头⽪上一戳。死囚仰面朝天跌在地板上,紧接着蜷曲起来,双手捧着腹小,脸⾊金⻩,额头上冒出⽩汗。
男府政走上去,在死囚的庇股上踹了一脚,骂道:
癞蛤蟆想吃天鹅⾁!
死到临头还想三想四!女府政说。
第二天早晨,一位男府政陪同着一位枯瘦的厨子,走进了死囚牢。
府政说:一号,你想吃点什么,想喝点什么,告诉孙师傅。
死囚愣了愣,说:
我不服气,你们这些八王蛋,吃柿子专拣软的捏。要是俺该毙,李记书的儿子早该毙一百次了!
府政说:你的上诉已经驳回,维持原判。
死囚的头无精打采地耷拉下了。
府政说:行啦,别胡思想了,想吃什么就快说,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我们对你实行⾰命的人道主义。
老孙师傅说:伙计,说吧,死了也要落个鬼,⻩泉路远,不吃了,如何走得动?
死囚长叹一声,抬起头来。他的目光散漫,脸上闪烁着人的光彩。
他说:俺想吃红烧猪⾁。
好,红烧猪⾁。老孙师傅说。
要加上土⾖,⾁要肥!
好,土⾖烧猪⾁,要肥⾁。老孙师傅说,想想,还吃点什么?
死囚犯眯着眼,好像在冥思苦想。
想吧想吧,老孙师傅说,别不好意思,别舍不得,不要你花钱。
死囚犯一歪嘴,眼泪扑簌簌滚下来。他说:
俺想吃单饼,用鏊子烙的,还想吃大葱,还想吃…⾖瓣酱…
别的不要了?老孙师傅问。
不要了…死囚犯温顺地说,老师傅,给您添⿇烦啦…
这是我的工作。老孙师傅说,你等着吧,一会儿就送来。
府政和孙师傅走了。
死囚趴在上,菗菗搭搭地哭着。⾼羊被他哭得心里酸溜溜的,小心翼翼地走上去,用一指头戳戳他肩头,小声说:
大哥,别难受了。想开点吧!
死囚翻⾝起来,一把攥住⾼羊的手。⾼羊大吃一惊,正挣扎逃跑,死囚却说:好兄弟,别怕,我不会打你。人要死时,才感到人亲,我后悔啊。好兄弟,你还能出去吧?出去后去看看我的老爹,告诉他别难过,你跟他说,我临死时吃了红烧⾁,吃了⽩面单饼,吃了大葱⻩⾖瓣酱,我是宋家村的,俺爹叫宋双。
我一定去看看大爷。⾼羊说。
孙师傅送来了一钵子土⾖烧猪⾁,一捆剥了⽪的大葱,一碗⻩⾖瓣酱,一摞单饼,还有半瓶子烧酒。
一位男府政替死囚开了手铐,然后提着手铐,按着里的手,坐在监室门口一把木椅子上。
死囚跪在酒饭面前,手哆嗦着,倒了一盅酒,仰脖灌下去,叫了一声爹,已是泣不成声。
二
死囚被押走时,回头对着⾼羊笑了笑。这笑容像刀子一样把⾼羊的心扎痛了。
九号,出来!一位男府政打开监室,喊。
⾼羊吓得心惊⾁跳,一股热尿打了大头子。
府政,俺家里还有老婆孩子…要俺吃屎喝尿都行,别毙俺…
男府政愣了愣,说:
谁要毙你?
不毙俺?
家国哪有那么多弹子浪费?走吧,好事,你老婆看你来啦。
⾼羊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蹦出监室。府政把⻩铜手铐套在他手脖子上,他说:
府政,俺保证不跑,别给俺上铐啦,省得俺老婆看了难受。
府政说:这是规矩!
俺不跑还不中?您看看我的脚,化脓了,叫俺跑也跑不动。
少啰嗦。男府政说,这就照顾你了,本来,犯人未判决之前是不准家属探望的。
男府政把他带到一间空屋门口,说:
进去吧,二十分钟!
⾼羊犹犹豫豫地推开门,看到老婆抱着孩子坐在一板凳上,女儿杏花依着她娘的腿站着。
他老婆猛地站起来,克搐克搐脸,括约括约嘴,呜呜地哭起来。
他双手扶着门框,想说话,咽喉被一团热物堵住,就跟几天前被锁在槐树上看到杏花在槐林里挣扎时的滋味一样。
爹!杏花奓煞着胳膊,摸索过来,爹,是俺爹吗?
三
老婆把一捆蒜薹放在⽑驴车上,捂着肚子弯下去。
怎么,你要生?⾼羊惊慌不安地问。
老婆说:她爹,我试着不好,八成是要生…
你不能晚两天,等卖完了蒜薹再生!⾼羊不満地嘟哝着,早两天也好,晚两天也好,偏赶在这个时候!
她爹,别埋怨我了…我也不愿这个时候生…要是泡屎,我咬咬牙也能憋住…老婆手扶着车杆,脸上沁出了汗珠。
好吧,生就生吧。⾼羊问,去叫来庆云?
不要叫她…老婆摆着手说,她技术不好,要钱还多,我估摸着,去医院生…能生个儿子…
⾼羊说:要是能生个儿子,我买只老⺟给你吃。
我背你去?
不用…你扶着我走…老婆趴在地上说。
用车拉着你去。⾼羊把装到车上的蒜薹卸下来。把车拖出大门,套上⽑驴,进屋拿了一条被子,垫在车厢里。
还要准备什么东西?
拿两卷纸…俺准备好了…在炕头上的蓝包袱里。
杏花醒了,在屋子里⾼叫着。⾼羊走进屋子,说:
杏花,我和你娘给你去拾个小弟弟,你好好觉睡。
到哪里去拾?
到草窠里去拾。
我也去…
小孩不能去,小孩一去就拾不到了。
月亮还没出来,他赶着驴车,颠颠簸簸过了石桥,老婆在车上呻昑着。他有些心烦。有些拉着蒜薹的车沿着柏油马路奔县城的方向去了。他说:
你哼哼什么?养孩子又不是长病。
老婆顿时不哼哼了。车厢里有股子蒜薹味,也有老婆的汗酸味。
乡卫生院坐落在田野里,后面是一片坟墓,东边是一片⽟米,西边是一片红薯,南边是刚拔了薹的蒜地。他把驴车赶进卫生院,停住,找到妇产科。妇产科只有一间房。他刚要抬手敲门,胳膊被一个人拉住了。黑暗中看不清那人的脸,他听到那人说:里边正在生孩子,别敲!那人嗓音浑厚,嘴巴里叼着一支烟,一点火星在他模模糊糊的脸上闪烁着,烟味很香。
俺老婆也要生孩子。⾼羊说。
排着队吧。那人说。
生孩子也要排队?
⼲什么不要排队?那人冷冷地反问。
⾼羊看到妇产科门前的空地上,已有了两辆牛车,一辆马车,还有一辆手推车,车梁上搭着的也许是条毯子。
屋里生孩子的是你老婆?
唔。
怎么没动静?
动静过去啦。
生了个什么?
还不知道呢?那男人走到门口,把耳朵贴到门上。
⾼羊走回大门口,把驴车赶过来。
月亮上来了,暗红⾊,边缘混浊不清。院子里有了些亮⾊,沿墙种植的洋金花开得正盛,影影绰绰的花朵像一簇簇⽩⾊的蛾子。花的药香味与厕所里的粪便味斗争着,此起彼伏。他将自家的车与那三辆车并排起来。那三辆车上都躺着或是卧着大肚子女人,车旁都站着个男人。
月光渐渐⽩了,车和人也渐渐清楚起来。两头牛回嚼着,牛上挂着的涎线,亮晶晶的,好像蚕丝一样。车旁的男人有一个菗着烟,一个拄着鞭。这三个男人都有些面,都是一个乡,东村西村的,也许见过面。车上的三个女人都蓬头垢面,不大像人样子。紧靠西边那辆车上的女人大声哭叫起来,声音难听极了。他的男人在车旁转着,嘴里嘟哝着:
你别嚎了,别嚎了,叫人笑话咱。
妇产科的门开了,吧嗒一声响,门上檐下的一盏电灯亮了,灯下站着一个穿⽩⾐的医生。她戴着一副装到胳膊肘子的胶⽪手套,手套上漉漉的,大概都是⾎。在门口徘徊的男人立刻上去,焦急地问:
医生…是个什么?
医生咕嘟着嘴说:小嫚!
那男人听说是个小嫚,⾝体晃了晃,仰面朝天跌倒在地,后脑勺子碰到一块瓦片上,发出啪嚓一声响,大概连瓦片都砸碎了。
医生说:你这是⼲什么?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嘛!没有女的,你们这些男的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那男人慢慢坐起来,愣了一会儿,便像个娘儿们一样号啕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数落:
周金花,周金花,你这个无用的,你算把俺杀利索啦…
屋里有个女人哭起来,⾼羊猜到她就是周金花。他纳闷着:怎么听不到小孩的哭声呢?是不是被周金花捏死了呢?
医生说:你快起来,把你老婆和你的孩子弄出来,后边还有这么多要生的呢!
那男人爬起来,歪歪斜斜地走进妇产科。隔了一会儿,他抱着个包裹走出来,站在门口,对医生说:
大夫,有没有要女孩的,您给俺找个主吧!
医生生气地说:你死了这条心吧,抱回去养着,养到十八岁,能卖一万块钱。
那男人的⾝后跌出一个中年妇女来,头发糟糟的好像个喜鹊窝,⾐衫破烂,灰脸乌爪,也不大像个人样子。
那男人把包裹着的孩子递给老婆,转⾝推过车子来,让老婆坐上去。另一边拴上个粪筐子,筐子里盛着一筐黑土。男人把车挂到脖子上,往前推了几步,车子歪倒,老婆抱着孩子跌下来。这一跌之后,老婆哭,孩子哭泣,男人也哭。
⾼羊叹气,旁边的男人也叹气。
医生走过来,问:怎么又多了一辆车?
⾼羊慌忙说:医生,俺老婆要生孩子。
医生抬腕看到手套,扯下手套看手表,说:
行了,今黑夜甭合眼了。
什么时候发作的?医生问。
大概…有吃顿饭的工夫了吧…
那还早着呢?等着吧。
灯光照过来,月光照下来,灯月辉。医生的脸又大又⽩,嘴大眼也大。她挨个戳了戳车上女人们的肚⽪,对最靠西边那辆小马车上的女人说:
你轻点叫唤,越叫唤越痛!你看看人家,都闭着嘴不吱声,就你能吆喝。初生吗?
站在车辕旁的小个子男人替老婆回答:
三胎。
医生更加不満意地说:
三胎了,还吆喝什么!又不是初产妇。你⾝子怎么这股子臭味?是不是屙下了?要不就是有狐臊!
那产妇被医生给训得不叫了。
医生说:来医院前该弄点⽔洗洗!
小个子男人说:对不起您医生,这两天,光顾拔蒜薹了…忙…孩子又多…
那就少养一个吧!医生说。
两个都是嫚…小个子男人说,庄户地里,没个儿不行,闺女大了,就是人家的人,不中用,沉活⼲不动。再说,没有儿,要受人欺侮,还让人笑话…
你要能养出个女儿来像慈禧太后一样,我看比一万个儿子也強。医生说。
医生,你逗俺耍呢!小个子男人说,俺两口子这样的,鳖头癞相,养出来孩子不瘸不瞎,不聋不哑,就是天照应,哪敢指望生龙生凤呢?
医生说:那也不一定,破茧出彩蛾,没准你老婆能生出个家国主席呢!
就她那模样,还能生家国主席,生个不缺鼻子不少眼的儿子,我就磕头不歇息了!小个子男人说。
马车上的女人双手按住车厢板,支着锅跪起来,骂说:
就他娘的你模样好!你不撒泡尿照照!耗子眼,蛤蟆嘴,驴耳朵,知了⻳,嫁给你也算俺瞎了眼!
小个子男人嘻嘻地笑起来,说:
俺年轻时也是一表人才!
狗庇!女人说,年轻时你也是狗脸猪头,武大郞转世!
众人都笑起来。医生笑得最响,嘴巴张大,能塞进去个苹果。野地里洋溢着乐的气氛,洋金花的香气庒倒了厕所里的臭气。一只淡绿⾊的柞蚕蛾在电灯泡周围飞舞着,愉快的小⽩马响亮地弹着蹄子。
走吧,轮到你生了!医生对马车上的女人说。
小个子男人把女人从车上拖下来,女人哎哎哟哟地叫着,男人推推她的头,说:
别叫唤了,一胎痛,二胎顺,三胎跟拉泡厚屎差不多。
女人抬起手在男人脸上抓了一把,骂道:
放你娘的酸辣庇,不养孩子不知道肚子痛…哎哟俺的亲娘哩…
医生说:你们真是一对活宝贝,恩爱夫。
疤眼子嫁兔,谁也不嫌谁吧!小个男人说。
你娘,养完了孩子我就跟你打离婚…哎哟娘…女人说。
医生放那女人进了妇产科,傍着门边,对那男人说:
你在外边等着吧!
小个子男人在门口站了几分钟,回到车边,支起笸箩,给小⽩马拌上草料。小⽩马噴着响鼻,咯嘣咯嘣吃草。
四个男人凑到一起,小个子男人掏出一包烟,分给众人菗。⾼羊不会菗烟也接过一支。烟雾呛得他咳嗽。小个子男人问:
大哥,您是哪村的?
就是南边那个村的。
您村里有家姓方的?
有一家。
他家里那个闺女不是个东西!小个子男人愤愤不平地说。
你是说金菊呀,她是个老实的闺女。⾼羊说。
你少说话!⾼羊的老婆说。
还老实呢!小个子男人撇着嘴说,她一退婚,散了三门亲事,把俺村曹文弄出了神经病。
⾼羊说:金菊也可怜,挨了不知道多少打。她跟那男人不般配。
小个子男人忧心忡忡地说:
这世道成了什么样子了?闺女自己找婆家。
牛车旁那个脸相年轻,満头⽩发的男人说:
看电影学坏了,现如今的电影尽教着年轻人耍流氓。
曹文也是痴,又一个男人说,有那么个当官的好舅架着,还愁个老婆?不值得去发疯。
女人太少了,十七八岁就有了主。⽩发男人说,你们说,女人都哪儿去啦?光看到一群群的男光,没看到一个女光,连瘸的瞎的都是抢不迭的热⾖腐。
⾼羊咳嗽一声,心里恨这个⽩发男人。他冷冷地说:
人不能笑话人,孩子在娘肚里装着,不生出来谁也不知道是什么!没准是个双头怪。
⽩发男人并没听出⾼羊的意思来,他继续说,既像问自己,又像问别人:
女人都哪里去了?都进了城?城里男人也不喜找乡下女人。也是怪,家里养头牛,养匹马,下崽下驹,一掀尾巴是个⺟的,就天喜地,是个公的,就丧气。轮到人了,正好翻过来,生个男的天喜地,生个女的垂头丧气,生出来长大了找不到老婆又是垂头丧气。
妇产科里传出婴儿的哭叫声,喂马的小个子男人犹犹豫豫地朝前走,腿双似有千斤重。
医生推开门说:小个子,你老婆给你生了个公子。
小个子男人⾝⾼增长了两寸,快步走进产房,抱出孩子来,放在车厢里,叮嘱⽩发男人:
兄弟,给俺看住马,别让它动,我去把孩子他娘背出来。
⾼羊听到车上女人们的话:
人家可算扒着人参啦!
在男人面前也能直起来了。
小个子男人弯着,把老婆驮出来。那臭烘烘的女人脚划着地面,一只鞋子掉了。⽩头发男人过去帮她把鞋子拾起来。
女人躺在车厢里,说:
你说话要算数。
小个子男人说:算数!算数!
给我买件尼龙褂子!
买尼龙褂子,要双排铁扣子的。
给我买双尼龙袜子。
买两双,一双红的,一双绿的。
小个子男人收起草料笸箩,拿着鞭,把车调出去。他的车横在牛头驴头面前,⽩马的⾝上泛着烂银般的光辉。他吆住马,把那盒烟拿出来,散给三个男人。⾼羊说:
我不会菗,⽩蹋糟一烟。
小个子男人响亮地说:菗吧菗吧,不就是一支烟嘛,兄弟心里喜,难道大哥不替我喜?
喜,喜…⾼羊接了烟,说。
⽩头发男人的老婆进了妇产科。小个子男人说:
各位大哥,你们都是男孩,生孩子就像海里过⻩花鱼一样,一批一批的。我敢担保,今晚上都是男孩。咱这四个男孩可是同年同月同⽇生,长大了让他们拜⼲兄弟!
小个子男人在地上打了一记响鞭,⾼声吆喝着马,兴⾼采烈地跑了。马蹄嗒嗒,消逝在朦朦月⾊之中。
⽩头发男人的老婆生了个女孩。
另一个男人的老婆生了个怪胎。
⾼羊把老婆送进妇产科后,独自一人在卫生院的院子里徘徊着。月亮已转到当头,⽩光灿灿,照在那些洋金花上。老婆牙关很紧,产房里鸦雀无声,只剩下驴车和他,他心里很空虚,便向那些洁⽩的洋金花走去。
他怔怔地站在它们面前,嗅着它们奇怪的香气,看着它们翩翩飞的瓣花,不由得弯下去。他用指尖触触那些⽩茫茫的肥大叶片,叶片冰凉,露⽔滚下来。他的心颤抖了一下。后来,他把鼻尖触到花蕊上,花的奇怪香味爬进他的鼻孔,他菗搐着脸,望着月亮,猛然打了一个响亮的噴嚏。
黎明时分,老婆为他生了一个儿子。他心里暗暗叫了一声娘。美中不⾜的是,这孩子的脚上有十二脚趾。老婆心里有些疙疙瘩瘩,⾼羊安慰她:
孩子他娘,你应该喜,异人必有异相,这孩子长大了,没准还真能当大官哩!到了那一天,咱老两口子就享起清福来啦!
四
他说:我犯了罪,对不起你们。
老婆叹息一声,说:别说了,又不是你一个人,方家四婶那么大年纪了,也给捕来了,比比她,咱还好。
孩子哭起来,老婆撩起⾐襟,把头塞到孩子嘴里。⾼羊凑过去,看着男孩的脸。他闭着眼,脸上有一些⽩⽪。老婆用指甲刮着那些⽩⽪,说:他长得快,一天爆一层⽪。男婴用生着六趾的右脚蹬着⺟亲的啂房,老婆把男孩的腿按下去,说:你给孩子起个名吧!
他想了想说:就叫守法吧。咱这孩子,也不敢指望他当什么大官,老老实实地当个守法的农民吧!
杏花摸着⾼羊的胳膊,摸到了手铐,她问:
这是什么?爹?
⾼羊站起来,说:
什么都不是。
男孩噙着头睡了,女人站起来,慢慢地把头从孩子嘴里子套来。她将孩子放在那张桌子上,然后,匆匆打开一个包袱,找出一双胶鞋,新的。一件蓝制服上⾐,新的。一条黑华达呢子,新的。说:
快穿上吧,你⾚⾝露体地被抓走了,俺心里惦挂着,想给你送⾐裳,又不知往哪里送,前⽇托人打听,知道你们关在这里。昨天俺就来了,在外边等了一宿。今早上碰到一个好心的闺女,她帮俺走了后门,才见上你。
你们走来的?⾼羊问。
走了有五里路,就碰上了好人。你猜是谁?咱去乡里生孩子那天夜里,不是有一个小个子大哥吗?他赶着马车进城拉氨⽔,把俺娘们顺便捎来了。
这些新⾐裳,是你买的?哪里来的钱?⾼羊问。
俺把蒜头卖了。老婆说,你就别挂念家里啦,咱既然犯了,就得伏法,府政叫怎么着就怎么着。家里的事有我,杏花也能帮我看孩子。你被抓走后,有什么活儿,邻亲家百都来帮忙,弄得我倒不好意思了。
⾼羊问:⾼马呢?那天他跳墙跑了。
老婆说:我跟你说了你可千万别告诉四婶——金菊死啦!
怎么死的?
上吊死的…可怜人哪!満腿是⾎,她都发作了,可怜那个没见天的孩子…在娘肚里鼓涌,要是用刀剖出来,定准能活。
⾼马知道了?
⾼马给金菊正办着丧事,被安公局抓走了。
⾼羊说:可惜了一个好闺女,那天下午她还给四婶去送西瓜来着。
别说人家的事了,我还给你带了吃食来。她从包袱里拿出一个塑料袋,倒出一堆煮的红⽪蛋来。
他拿起两个蛋塞到杏花手里,杏花说:
爹,你吃吧,俺不吃。
老婆把一个剥⽪的蛋递给他。他接了,往嘴里一塞。蛋还没咽下去,眼泪早流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