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天堂县曾出过英雄好汉
现如今都成了熊包软蛋
一个个只知道愁眉苦脸
守着些烂蒜薹长吁短叹
——张扣鼓动蒜农冲进县府演唱歌词断章
一
⾼马从墙上跌下来，听到墙头上两声
响，青烟飘飞，泥土刷刷下落。他跌在一户人家的猪圈里，砸得粪泥迸溅，两头克郞猪突然受惊，哐哐地叫着，満圈
窜。他急不择路，一头钻进猪屋子里，头上嗡的一声响，紧接着腮上、头⽪上几处针扎般的刺痛。睁眼一看，猪屋的秫秸把下，倒悬着一个碗口大的马蜂窝，被他的脑袋撞了，数百只马蜂惊飞着，像一团旋转的⻩云。他吓得趴在地上不敢抬头。忽然想起察警很快就会来搜查，就抱着脑袋窜出猪屋，攀着半人⾼的圈墙，纵⾝一跳，跳到一个柴草垛后，又转到院子当中，他愣头愣脑地往东冲去，胳膊却被扯住了。慌忙中回头一看，见到一张⽩⽩净净的面孔，才忆起这是乡村小学的朱老师的家。朱老师的
被红卫兵打断过，弓着不直，近视眼镜腿上
着胶布。
⾼马不由自主地模仿了旧戏里的动作：双膝跪地，说：
老师救命，察警为了蒜薹的事正在抓我。
朱老师拉着他的手，把他带进一间黑糊糊的房子，房子里摆着些零七碎八、
⽑蒜⽪，墙角上立着一只大瓮，瓮里沤着红薯叶子猪饲料。
跳进去！朱老师说。
⾼马顾不上猪饲料腥臭
人，抬腿纵⾝进了大瓮，猛往下一蹲，饲料涨上来，齐了瓮沿，气泡噗噗地响着。稀薄的饲料淹到⾼马的脖颈，朱老师按着他的头，示意他再往下缩，⾼马只好再缩，把嘴巴都浸在了饲料里，朱教师说：千万别出声，沉住气！顺手捞过一扇舀饲料的破瓢，扣在他头上，又扯过一个破锅盖，半遮半掩了瓮口。
院子里响起了沉重的脚步声，⾼马稍稍抬头，露出耳朵听着。他听到脚步声响到猪圈里去了。紧接着，一个结巴察警喊：
你、你蔵在猪、猪屋子里，就、就以为我看、看不到你了？出、出来！
再不出来就开了！另一个察警喊叫。
同志，你们这是⼲什么？朱老师问。
抓、抓反⾰命！结巴察警说。
抓反⾰命怎么抓到我家猪圈里来了？
你别添，抓出来再跟你说。察警喊，出来，你要是再不出来我就要开了！《刑事诉讼法》规定，罪犯拒捕，可以采取強制
措施，打死你也不犯法。
同志，你们开什么玩笑？朱老师说。
谁、谁跟你开玩笑！结巴察警说，我进去看看。
结巴察警手一按短墙，⾝体跃进圈內，他往猪圈屋里探头探脑，几只马蜂飞出来，险些螫着他的嘴巴。
同志，这也不是对付⽇本鬼子，我还能骗你们？刚才我听到响猪叫，跑出来一看，一个黑影子一闪就闪到南墙外边去了。朱老师说。
察警说：窝蔵罪犯就是犯罪，你要清楚！
朱老师说：我清楚。
结巴察警问：你、你叫什么名字？
朱老师回答说：我叫朱三天。
结巴察警说：你、你看到一个黑影子闪到墙南去了？
朱老师说：是的。
你⼲什么工作？不结巴的察警问。
我是教师。
是
、员吗？
解放前⼊过国民。
国民？现如今国民比共产还吃香，告、告诉你，你要骗、骗我们，我们就不管你什么，一样判你的罪！
我明⽩。
两个察警跳进猪圈，又翻过猪圈的南墙，追赶黑影子去了。⾼马知道，墙外是一条通往粉丝坊的死胡同，胡同一侧的沟里，蓄着一些臭气熏天的污⽔。
朱老师揭掉⾼马头上的破瓢，急促地说：
快跑！顺着胡同往东跑！
他手按着瓮沿，从黏稠的猪饲料里子套⾝子来。他全⾝沾着烂红薯叶子，暗红的⽔沿着胳膊和腿往下流，満屋里扩散着刺鼻的酸臭气，他又不由自主地模仿着旧京戏里动作，要屈膝下跪，感谢朱老师的搭救之恩。朱老师说：
别来这一套了，快跑吧！
⾼马跳到院子里，
漉漉的⾝体着风一吹，竟有些飕飕的凉意。他跑出朱老师家的大门，沿着一条狭窄的小巷，往东跑了五十步左右，就进了一条南北通畅的大胡同。在小胡同的口上，他好像犹豫了一下，生怕两边各飞出一只穿着⽪鞋的铁脚，把自己踢翻在地。
着小胡同口是一道半人⾼的篱笆，他在犹豫的瞬间，倒退了一步，然后猛地一蹿——大胡同里似乎空
的——⾝体就飞越了篱笆，跌落在一畦芫荽里，芫荽有两尺多⾼，碧绿的颜⾊，香气扑鼻，十分可爱。他顾不上欣赏这些，爬起来，踏着畦埂，飞一般往东跑。他看到⾼平川的⽩头老爹跪在地上给小⽩菜施肥。东边又是一道篱笆挡住去路，他又飞跃了过去，这一次过得不利索，那只浪着的手铐圈套挂在了一
⾼粱秸上，他用力一拽，把⾼粱秸挣断，他听到⾼平川的爹问：
那是谁？
又是一条南北贯通的大胡同，胡同的南头有一堆女人坐在树
凉里，好像在大声说着什么。东西则是房山和墙壁。他沿着胡同往北跑去，只用了几十秒钟的时间，便翻越了沙质的河堤，跌跌撞撞蹿下去，进⼊了河滩地上的红柳丛。他本能地向东跑。红柳无人修剪，一蓬蓬，糟糟，枝条繁，枝叶上寄生着一种扁平的毒⽑虫，虫呈浅⻩⾊，当地人叫疤疾⽑，沾人即把毒⽑刺⼊肌肤，使⽪肤肿红发庠。——⾼马逃离危险后才发现⾝体上中了无数疤疾⽑的毒刺——他飞跑着，踩着沙地上爬蔓生长着的蒺藜，自然也感觉不到蒺藜扎脚。
几只野兔被他从树丛里惊起，野兔与他并肩跑，一会儿就被他甩到⾝后，一道摇摇
坠的石面木墩的小桥在他的左侧出现，红柳也到了尽头，他已经到了村庄东头，与小桥连结在一起的，是通往田野的马车大道。他不愿意让村里大街上的人发现自己，便跑过小桥南端的道路，翻过一个个被村里人偷挖沙土造成的深坑，进⼊了一片混种着桑树与槐树的林子。正是槐花开放的盛期，林子里闷香塞鼻，令人气短
闷，他跑啊跑啊，腿双越来越沉重，眼睛越来越昏花，周⾝刺痛，气塞咽喉，⽩⾊的桑树⼲与褐⾊的槐树⼲弯弯曲曲，编织成一张密密不定的罗网，使他举步艰难，左冲右突，也难寻出路，他一头栽到了地上。
二
傍晚的时候，⾼马苏醒过来，最先感觉到的是肚腹中燃烧般的焦渴，随后感觉到的是周⾝⽪肤的刺痛与刺庠，手指触动⽪肤，便有森森的小凉风由汗⽑孔里灌进去。视力只剩下一条线，很别扭。他用手摸脸，摸到眼睛肿成了两条
。他恍惚记得，钻进朱老师家的猪屋子里，头撞马蜂窝，马蜂螫了自己的脸。
一轮红⽇冉冉西下，初夏的傍晚美丽又温柔，焕发着魅人的光彩，漆黑的桑叶上泛着玫瑰⾊的红光，洁⽩的槐花散着浅绿的氤氲。晚风轻轻吹，桑叶槐花婆娑起舞，林子里一片瓣花与叶片的擦摩声。
抓住一棵桑树的叶，浑⾝骨节叭叭地响。他艰难地站起来，腿也肿
，脚也肿，鼻窦郁闷，好像要炸开。他特别想喝⽔。他努力证实着，晌午头里发生的事并不是梦境，⼲巴在⾝上的猪饲料和左手脖子上套着的贼亮的钢镯子，说明自己是个在逃的罪犯。他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一个多月来，他忐忑不安地等待着，窗户上的揷销从不敢揷上。焦渴和拘谨的⽪肤妨碍他正常思维，他穿过槐桑之林往北走，那里是河
，他记得舂天里⾼群⽗子们在河上掘过一眼井。
沙地上的蒺藜狗子扎他的脚，他避着它们走，沙茅草的硬针刺他的脚，他小心翼翼地走。通红的光线穿过槐花和桑叶，筛在他⾚裸的⾝上，他看到自己的⾝上，尤其是双臂和膛上，鼓起一片红疙瘩。他猜到这是红柳叶上的疤疾⽑留给自己的纪念。
走出槐桑之林，満河的⽩沙土光华夺目，半轮大巨的红⽇唧唧有声地下沉着，西半边天上彩霞朵朵，宛若鲜花怒放。他无心欣赏奇景，用那两线目光搜寻着⽔井的踪影。
他看到漫漫红⻩河上，凸出着几堆褐⾊的土，便跌跌撞撞地奔过去。
⽔，⽔。他跪在⽔边，像骡马一样把脖子伸下去，嘴
一接触到⽔面，便急不可耐地
昅起来。一分钟后，他感到了井⽔刺
口腔咽喉和胃袋的大巨
悦愉。这悦愉有些过分了，胃壁挛痉。他听到了⽔滋润⼲裂脏器的哔剥声。又猛昅了一分钟，他抬起脸
息了十秒钟，又把头扎下去，这时，他才尝到了⽔的味道和温暖。
⽔是腥的，⽔是咸的，⽔是热咕嘟的。他把头浸到⽔里，然后慢慢站起来。⽔沿着面颊脖颈流向肩背和肚腹，疤疾⽑的毒刺受到⽔浸，在⽪⾁里张开，毒素扩散，痛疼使他的舡门都嘬紧了。
哎哟亲娘啊，他疲惫不堪地呻昑着，低头看那⽔井，井壁坍塌，⽔里生着一簇嫰绿的苔藓，苔藓间游动着一团团⻩⾖大的蝌蚪，三只拳头大小的虎斑蛙蹲在井边，雪⽩的下颌有节奏地跳动着，六只绿莹莹的眼睛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他跳了起来，⼲哕涌上喉，他感受到几百只蝌蚪在自己的胃里、肠子里
动着。一股⽔冲开咽喉，笔直地涌出来。他再不敢多看一眼那⽔井，扭转⾝，前仰后合地往桑槐之林走去。
太
落下去了，天还没黑透，桑槐之林里雾气蒙蒙，野蚕昂着金属般奇形怪状的头颅，机械地啮着铁片般的桑叶，这嚓嚓啦啦的声响像锯片一样割着他的心。绿⾖大的蚕屎像铁砂子一样落在他平伸出去的腿双上。他背倚一株桑，茫然地盯着満树薄雾中翩翩翻腾犹如细浪的槐花。⻩昏时分，槐花的香气愈加浓重，空气里纷纷扬扬着浅⻩的花粉。
后来升起了月亮，稀疏的⻩星也缀在了蓝⾊的天幕上，大滴的露珠和着蚕屎下落，都好像是星斗的排怈物。他坐着，有时，一种強烈的念头催促他跳起来，但只要他一蜷腿，那念头就消逝了。有时，他想去掉箍在手脖子上的那只手铐，但只要一抬手，那念头就消逝了。
空中响起了夜行鸟儿扑棱翅子的声音，他的眼睛也似乎看到了鸟儿掠过时在桑树梢上留下的磷火般的轨迹，但留心去看，却什么也没有，连是否有鸟儿飞过也说不准。
后半夜，他感到了十分的寒冷，肚子里咕噜咕噜响着，好像有无数庇要放，但一个庇也放不出来。他看到金菊挎着一个红⾊的小包袱，
着大肚子绕着桑，转着槐，畏畏缩缩地走过来。她在距离他五步远的地方站定，手扶着一株⻩⿇，用手指甲掐着⻩⿇的⽪肤，由⻩转绿，由绿转青，最后成了吓人的灰⽩，她说：
⾼马哥，俺要走了，跟你来告个别…
他猛省到这是不祥之兆，劲使往前挪着，腿仿佛被绳子捆在一棵树上，挪动不了，只好用力往前伸手，胳膊眼见着增长，就要够着她的脸了，指尖感受到了她脸上冰冷的气息，就在这似够得着而够不着之间，胳膊停止了生长，他焦急地喊叫着：
金菊，你不能走，咱俩一天好⽇子还没捞到过，等我卖了蒜薹，就把你娶过来，我保证，让你不受风吹⽇晒，不受雨淋霜打，你在家看看孩子，做做饭就行啦…
⾼马哥，你别做梦了，你的蒜薹卖不了，都烂了…你去砸县府政，触犯了法律，安公局已贴出告示，画影图像抓拿你…俺只有带着孩子先走了…
金菊把那个小包袱开解，拿出小录放机，说：
这是你的，我从俺二哥那里给你偷回来了，我走了，你一个人孤单，就听着它解烦祛闷吧…
她转⾝就走了，红⾐服变成了一个雪⽩的影子。
金菊——⾼马大叫一声，把自己从梦中惊醒了。
他呆呆地望着爬升到东南天际的半块⽩月，心里怅然若失，回思适才情景，恐怖感袭上心头，他反复运算过的：金菊生产的⽇子，不是昨天，就是今天。
他终于站了起来，就像去年从苍马县的⻩⿇和苍马县的辣椒之间站起来一样，那时候是⻩昏，他站起来后，连吐了十几口鲜⾎。方家兄弟心狠手辣。几乎送他见了阎王。多亏了杨助理员的救命丹，多亏了邻居于大嫂的照料，他才没死掉，多亏了第三天于大嫂传过方家的话来：只要你拿出一万元来，就把金菊嫁给你，一手
钱，一手货。他记得自己大喜过望，竟失声痛哭起来。于大嫂说：方家真不是东西，把闺女当口牲卖了！他记得自己说：嫂子，我哭，是因为⾼兴。一万元钱，我挣，钱是死的，人是活的，我种蒜卖蒜薹，顶多两年，就能把金菊娶过来…
蒜薹！都是这倒霉的蒜薹！让我落到了如此境地。他东扯桑，西拉槐，南撞桑，北碰槐，他在桑槐之林里盘旋着，突来的乌云呑了月，四周都是壁立的墙，鬼打墙！人有十年旺，神鬼不敢傍！⾼马，自从认识了金菊，自从和金菊拉了手，你就倒上了⾎霉！
三
⾼马在桑槐之林里转了半夜，黎明时，才从鬼魅的世界里清醒过来。他感到，除了心窝窝里还有一点点热气之外，全⾝上下都凉透了。眼睛上的肿消退了不少，这使他感到安慰。红⽇升起，渐渐晒暖了⽪肤，他感到
乐。肚子咕咕作响，连放了几十个冰凉的大庇，肠道贯通，內脏没出⽑病，他感到还有希望。恢复理智后，他把急于进村去看望金菊的愿望克制下去，他猜想到，那两个察警，一定手持钢，潜伏在他家里，等待他自投罗网，只有傻瓜才大⽩天进村。他决定夜里进村。金菊即便今⽇生产，有她的娘照顾着也不会出大事，她的娘再怎么恶也是她的娘。
今后怎么办？他静下来时，自问着。你在这天堂县里是笃定不敢露头了，铐子已经锁住了你的左手。你等到夜里看看金菊，就跑到关东去吧，闯关东挣了钱，就把金菊和孩子接出去。
桑槐之林里飞来了鸟，变得生动活泼，他感到饥饿，便寻了一棵一把耝细、两米多⾼、枝头繁花累累的小槐树，用力一跳，抓住了槐树的脖颈，全⾝的重量挂上去，全⾝的力量庒下来，槐树弯着，曲着，嘎吱吱响着，断裂了，一条槐树⽪一剥到地，树⼲上⽩灿灿一片，立刻渗出嫰⻩的汁
。他撕扯着全开放的半开放的含苞待放的槐花，紧急地往嘴里塞着，头几把槐花几乎是打着滚进了胃袋，后来才慢慢咀嚼，品咂着滋味。槐花藌腥甘甜，全开放的有些苦味，含苞待放的有些涩味，惟有半开放的鲜嫰有汁，不苦不涩，于是他就专拣半开放的槐花吃，一上午工夫，他吃了三棵树的槐花。
闷热的中午，又有了新发现。此时他已吃腻了槐花，闻到了桑树里有一种酸溜溜的甜味，他看到桑树的枝丫里夹着些紫红的、鲜红的、鹅⻩的小刺球，桑葚！他惊喜地叫起来。
如同呑吃槐花一样，最初呑吃桑葚，也是不分青红皂⽩，闭着眼睛吃，吃一会儿，开始品味道。鹅⻩桑葚：硬、微甜、极酸、有涩味；鲜红桑葚：稍硬、甜、微酸；紫红桑葚：软、极甜、几乎不酸、余香満口。他到处寻找紫红桑葚，后来总结出一条经验：见桑树就晃，
透了的紫红桑葚，自然被晃落沙地。下午，他的嘴一定被染得紫红了——他从紫红的手指推出来的结论。下午还有重大发现：他吃了⽩桑葚。⽩桑葚：个大，颜⾊⽩里透绿，像⽟，味道胜过紫红桑葚。这是桑树里的新种，桑⽪⽩，桑叶大如掌，厚如铜钱。
傍晚时，他腹中痛极，趴在沙地上辗转反侧，星星出来后腹泻半小时，痛疼缓解。半小时是他的估计，他的手表，去年就被方家二老
走了。
四
无论如何，夜里也要回家看看。仅仅流浪了一天，他就感到了与人世隔绝的大巨痛苦。还没有真正隔绝呢，⽩天，他还听到了采桑女人的说话声，还爬到沙堤上偷偷望过田野里劳动的人们，南风里飘着成小麦的味道，蚕一时，麦一晌，明天就该开镰收割了吧？他十分焦急。他种了二亩小麦，长得很好，蒜薹几乎全部报废，小麦要是也报废，下半年的⽇子怎么过？他搔着枯⼲的发，忽然想到，自己的头发已经花⽩了，深刻的皱纹也布満了额头和嘴角。
他打定主意要趁夜潜回村去，他断定察警不会连续两夜蹲在他的破屋子里受罪。回到家，他计划着，先找出几件⾐服穿上，一定要穿上一双鞋，他记得在墙角上那只破纸盒子里，还有一双当兵时省下来的新军鞋——方家兄弟扫家门时，一时大意，把这双鞋给漏下了。东间的壁子墙里，还有他第一天卖蒜薹时卖得的现金四百七十元。那天全村数他运气好。他想，取出这笔钱，拿四百块给金菊，让她买东西吃，让她给孩子扯几件⾐服。七十元我做盘流亡东北。到了东北后，还得去找那位当了副县长的战友，看看能不能让他写封信，跟天堂县里求求情，赦免我的罪。
钢手铐在乌蒙夜⾊里闪烁着黯淡的光彩，他想去掉它，必须砸开它。他用手摸摸细细的钢圈，钢圈已杀进⾁里，只要有了锤子和锉子，只要咬住牙，不愁锉不断它。无论如何也要回家去。
他不敢走大街。沿着逃跑的路线，警觉地谛听着周围的动静，一步步往回挪。他安慰自己，察警人生地疏，群众都不向着他们，即使与他们对了面，我也能逃脫。察警的是有些吓人，他们昨天就放了两，要是打死了我就是活该倒霉。不过察警们的法有限，⽩天都打不准，何况夜里？
进了自家的胡同，他还是感到紧张。周围悉的房屋和树木的轮廓使他心里很热。他隐⾝在槐树林里，屏心静气，打量着自家的院子。院子里静悄悄的，墙角上有蚯蚓的鸣叫声，窗户里飞进飞出着蝙蝠。他捡起一块土坷垃，用力掷到窗外。土坷垃砸在那口破锅上，发出很大的一声响。院子里屋子里依然悄无声息。他又投了块石头进去，院里还是静悄悄一片。为了全安，他绕了一个大圈，转到自家房后，沿着墙，溜到后窗下，侧耳谛听着，屋子里只有老鼠的唧唧叫声。
他放心了。拐到胡同里时，他看到了一群群五颜六⾊的鹦鹉在胡同里在槐林里飞舞着，他疑心是⾼直楞家的鹦鹉们冲破了牢笼，飞出来夜游。那匹总也长大不了的枣红马驹子在胡同里飞跑着，它的光滑的⽪肤上有一股香胰子的味道。
房门大开，他有些惊诧，汗⽑森森直立。由于一直夜行，眼睛习惯了黑暗，所以，一踏进门槛，他就看到东间房门的正中立着一人，正要逃走，腿却生了似的定住了，他嗅到浅淡的⾎腥味后边，奔涌而来了金菊的亲切、凝滞的味道。昨夜的噩梦如同电光在他心灵深处一闪而过，他扶住门框才免于摔倒。
他从灶口附近摸到了火柴，双手哆嗦着，连划三，才燃起一点火苗。在动不安的小小光明中，他一眼就看到了吊在门框正中的金菊紫红的脸庞，凸出的眼球，耷拉出来的⾆头和⾼⾼隆着的肚⽪。
他举起两只胳膊，好像要去搂抱金菊，整个⾝体却像墙壁一样，向后，沉重地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