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打架事件后,方碧⽟成了公众人物。亲眼目睹了打架过程的人,在向别人转述时,都毫不吝啬地添油加醋,把方碧⽟几乎描绘成了侠女十三妹。
那两巴掌两脚实在是太漂亮太过瘾了。两巴掌名曰“反正锅贴”两脚名叫“鸳鸯脚”又叫“二踢脚”方碧⽟的爹曾用“鸳鸯脚’踢翻一条恶狗,她却踢翻一个⾼大凶猛的男人。
方碧⽟被全厂注目,无论在饭堂里排队打饭还是在井台上洗脸刷牙,大家都用敬畏的目光看着她。她的英雄本⾊再也掩饰不住,她也不再掩饰。她恢复了与我一起打药时的风采。她昂首。她扬眉吐气。她全⾝上下好像重新装満了弹簧。
几天后,厂里召开全厂工人大会,正式工、临时工统统参加。露天会场,在打包车间的⽔银灯下。打包车间是个二层楼,⽔银灯安装在楼顶上。那是我看到的最亮最⾼的一盏灯。光亮普照全厂,波及到农民的庄稼地。光是浅蓝⾊的,照得人脸靛青。几百人聚在灯下,如同一群活鬼。
支部记书先念了一篇《民人⽇报》社论,內容是关于批《⽔浒》反对投降派的。接下来厂长训话,他首先批评有人在棉花垛旁大小便,又批评有人用⽪棉擦⾎。厂长说这事与男工没关系是女工⼲的。女工都垂着头不说话。公社委记书的女儿“电流”大声说:
“与我们⼲部女儿没关系,我们有专用器材抢险救灾。”
众人龇牙咧嘴怪笑。
“防洪排涝!”一个男工说。
“电流”说:“是农村来的女工⼲的,让我们跟着受牵连。”
方碧⽟站起来,冷冷地说:
“你这样说有什么证据?是哪个农村来的女工⼲的?休要一网打尽満河鱼。另外厂长说的也不对,男工碰破⽪⾁、走火流鼻⾎不也能用⽪棉擦吗?”
厂长怒冲冲地说:“方碧⽟,我正要说你,你自己先跳出来了!你殴打棉农,破坏工农联盟,破坏治安,目无导领,厂里决定开除你!你明⽇找会计算算帐,卷铺盖回家吃你娘做的吧。你武功很好,但我这里不是瓦岗寨!”
临时工们吓坏了,不敢吭气。正式工也他妈的不放一个庇。几个大蛾子死劲碰⽔银灯的罩子。这时更像一群鬼,我们,在一座庙里。
几十年后我想我当时应该跳起来,像个男子汉一样拍着膛说:
“这事不怨方碧⽟,怨我,要开除就开除我吧。”
但我没有这样做。实际上我永远是个懦夫,永远是个患得患失的小人。
方碧⽟站起来,平静地说:
“我可以卷铺盖回家,但要把事情说清楚。厂长你不能不分青红皂⽩,轻信一面之辞。说到底俺是个农民,死乞⽩赖来⼲这份临时工,无非是想来挣几个钱,扯几尺布做几件新⾐裳。俺没那么⾼的觉悟,照顾什么“工农联盟”我打了那黑熊,不过是女农民打了个男农民,这事安公局都懒得管。路不平大家踩,马成功跟俺一块来的,他受欺负,别人看热闹俺不能看热闹。还有,厂长,正式工也不是祖宗给挣下来的皇粮,⼲部女儿也没长四个鼻孔眼!棉花加工厂是共产的,也不是你们家的祖业。我拿着介绍信⼊的厂,你一句话打发不了我,你让我走我偏不走,你不让我走没准我自己走了。”
李志⾼青⽩着脸站起来,也许是动,也许是恐惧使他声音又尖又细:
“方碧⽟不能走…她打得好!打得妙!打出了临时工的威风。临时工也不是你们锅里煮的地瓜,愿意怎么捏就怎么捏。我的话讲完了。”
有人怪声怪气地嚷了一句样板戏台词:
“老九不能走!”
好多人都嚷:
“老九不能走!”
我也跟着嚷了一句。
厂长气得浑⾝肥⾁哆嗦,巴掌拍着庇股说:
“反了你们!反了你们!”
“我们不⼲了,受这个窝囊气,不拿我们临时工当人!”有人大声煽动。
支部记书一看事不好,连忙安抚打圆场说:
“方碧⽟坚持正义,不畏黑大汉,敢于斗争敢于胜利,教训了刁民,打出了棉花加工厂的威风,基本上是件好事。厂长说开除你不过是开个玩笑吓唬你,要你不要再跟男人打架,怕你吃了亏。临时工正式工包括⼲部子女大家都是阶级兄弟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要团结不要裂分,要光明正大不要搞谋诡计。今天的会就开到这里,方碧⽟你不要胡思想好好⼲活厂里不会亏待你。散会吧散会吧散会。”
方碧⽟冲着支部记书鞠了一躬,说:
“天大地大不如您的恩情大,谢谢您。”
我叔叔说支部记书回到办公室把厂长训了一顿,说他差点惹出大子,这年头闹出个罢工事件咱都得倒⾎霉。厂长说这个方碧⽟真不是盏省油的灯。
我叔叔骂我不成器,屎狗抹不上墙,死猫扶不上树,天生是个出大力的材料。
两天之后“铁锤子”对我说:
“马成功,不用你司磅了,到⽪辊车间找郭主任吧,以后你归他管。”
郭主任是个満脸⿇子的半老头,正式工人。他会唱京剧《苏三起解》,咣采咣采咣咣采!还带锣鼓家什呢。⿇主任说:
“小兄弟,抬大篓子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