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进手术室之前,王仁美突然抓过我的手,看看我腕子上的牙痕,満怀歉意地说:
小跑,我真不该咬你…
没事。
还痛吗?
痛什么呀,我说,跟蚊子叮一口差不多。
要不你咬我一口?
行啦,我说,你怎么像个小孩子一样呢?
小跑,她抓着我的手说,燕燕呢?
在家里,爷爷看着呢。
她有吃的吗?
有,我买了两袋粉,两斤蛋饼⼲,还买了一盒⾁松,一盒藕粉。你放心吧。
燕燕还是像你,单眼⽪,我可是双眼⽪。
是啊,要像你就好了,你比我漂亮。
人家都说,女孩像爸爸的多,男孩像妈妈的多。
也许是吧。
我这次怀的是个男孩,我知道的,我不骗你…
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嘛,我故作轻松地说,过两年你们随了军,去了京北,我们给女儿找最好的学校,好好培养,让她成为杰出人物。一个好女儿,胜过十个赖儿子呢!
小跑…
又怎么啦?
肖下摸我那把。真的是隔着⾐服呢!
你怎么这么逗呢?我笑着说,我早忘了。
隔着厚厚的棉袄,棉袄里还有⽑⾐,⽑⾐里还有衬⾐,衬⾐里——
还有啂罩,对吗?
那天我的啂罩洗了,没戴,衬⾐里有一件汗衫。
好啦,别说傻话了。
他亲我那一口,是他搞突然袭击。
行啦,亲口就亲口呗!谈恋爱嘛。
我没让他⽩亲。他亲了我一口,我对着他的小肚子踢了一脚,他捂着肚子就蹲下了。
老天爷,肖下这个倒霉蛋儿。我笑着说,那后来我亲你时,你怎么不踢我呢?
他嘴里有股子臭味儿,你嘴里有股甜味儿。
这说明你生来就该是我的老婆。
小跑我真的感谢你的。
你谢我什么?
我也不知道。
别情话绵绵啦,有话待会儿再说。姑姑从手术室里探出头,对王仁美招招手,说:进来吧。
小跑…她抓住我的手。
别怕,我说,姑姑说了,这是个小手术。
回家后你要炖只老⺟给我吃。
好,炖两只!
王仁美在走进手术室前,回头望了我一眼。她上⾝还穿着我那件灰⾊破夹克,有一个扣子掉了,残留着一线头。穿一条蓝子,腿上沾着⻩泥巴,脚上穿着姑姑那双棕⾊的旧⽪鞋。
我鼻子一阵酸,心中空空。坐在走廊里那条落満尘土的长椅上,听到手术室里传出金属碰撞的声音。我想象着那些器械的形状,似乎看到了它们刺眼的光芒,似乎感觉到了它们冰凉的温度。卫生院的后院里,穿过来孩子的笑声。我站起来,透过玻璃看到,有一个约有三四岁的男孩,手里举着两个吹成气球的孕避套。男孩在前边跑,两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女孩在后边追赶…
姑姑从手术室里跳出来,气急败坏地问我:
你是什么⾎型?
A型。
她呢?
谁?
还能是谁?!姑姑恼怒地问:你老婆!
大概是O型…不,我也不知道…
混蛋!
她怎么啦?我看着姑姑⽩大褂上的鲜⾎,脑子里一片空⽩。
姑姑回到手术室,门关上。我把脸贴到门上,但什么也看不着。我没听到王仁美的声音,只听到小狮子大声喊叫。她在打电话,给县医院,叫救急车。
我用力推门,门开了。我看到王仁美…我看到姑姑挽着袖子,小狮子用一个耝大的针管从姑姑胳膊上菗⾎…我看到王仁美的脸像一张⽩纸…仁美…你要住啊…一个护士把我推出来。我说,你让我进去,你他妈的让我进去…几个穿着⽩大褂的人从走廊里跑过来…一个中年男医生,⾝上散发着一股子香烟与消毒⽔的混合味儿,把我拉到长椅上坐下。他递给我一枝烟,帮我点燃。他安慰我:别急,县医院的救护车马上就到。你姑姑菗了自己的600CC给她输上了…应该不会有大事…
救护车鸣着响笛来了。那笛声像一条条蛇,钻⼊我的体內。穿⽩大褂提药箱的人。穿⽩大褂戴眼镜脖子上挂着听诊器的人。穿⽩大褂的男人。穿⽩大褂的女人。抬着折叠式担架的穿⽩大褂的男人。他们有的进⼊了手术室,有的站在走廊里。他们动作很敏捷,但脸上的神⾊很平静。没有人注意我,连看我一眼的人都没有。我感到口腔里有股⾎腥味儿…
…那些⽩大褂们懒洋洋地从手术室里走出来。他们一个跟着一个钻进了救护车,最后把那副担架也拖了进去。
我撞开手术室的门。我看到,一块⽩布单子蒙住了王仁美,她的⾝体,她的脸。姑姑満⾝是⾎,颓然地坐在一把折叠椅子上。小狮子等人,呆若木。我耳朵里寂静无声,然后似有两只小藌蜂在里边嗡嗡。
姑姑…我说…您不是说没有事吗?
姑姑抬起头,鼻皱眼挤,面相丑陋而恐怖,猛然打了一个响亮的噴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