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兄弟,一起回家(上)
第二天当初晨的光,透过草叶上那一颗晶莹的露珠,折出点点五光十⾊,鸟儿伸着懒,刚刚展开自己的歌喉时,万立凯醒了,他下意识的伸手遮住直直照到自己脸上的光。万立凯四下巡视,他惊讶的发现,战侠歌不知道已经起来了多久,他从附近那个叫“王窝”的小山村,借来了⽔壶和刷子,正在仔细清洗十六位烈士的墓碑。
战侠歌显然不只一次做类似于此的工作,他用带着噴洒的铁⽪⽔壶,先把整个墓碑淋,然后再用刷子把上面的青苔和泥土一点点的刷掉,再拿起那把铁⽪⽔壶重新将墓碑冲洗一遍,最后他还要用一块洗得⼲⼲净净的棉布,将墓碑仔细的擦拭一遍。
万立凯走到战侠歌的⾝边,他看着经过战侠歌的清洗,已经显出一片淡青⾊光泽的墓碑,他也抓起了一块抹布,学着战侠歌的样子,开始用力擦洗面前的一块石碑。
用力擦掉石碑上不知道积庒了多久的灰尘,没有多余的刷子,万立凯就用自己的指甲,一点点轻轻刮掉小鸟在上面小憩时,留下的印痕。当万立凯手中的抹布,再一次重重从墓碑下方的基石上扫过时,一行可能是用刺刀划上去,歪歪斜斜的字,随着尘埃扫尽,暴露在万立凯的眼前。
留下这段话的人,可能就是这座墓碑主人的战友和兄弟,他的字刻得歪歪扭扭,但是每一笔每一划,都深深的刻进了这块硬坚的石头上。万立凯费力的辩认着,他缓缓在嘴里读着:“兄弟…对不起了,我、我们一定会再回来。带你…回家!”
带你回家!
看到这四个字,一种酸酸楚楚的悲伤感觉,猛然在年仅二十岁,还本没有真正品味人生百态的万立凯口翻腾不休。
留下这段文字的士兵,还刻下了一串见证了历史的数字…1968。10!
至于他有没有再回来,万立凯不知道,他只知道,在这片土地上,在这片国中烈士陵园中。还有一个士兵,或者是很多国中士兵。对着自己兄弟留下的誓言,还没有来得及完成。
一九六八年十月,是这条十号公路正式通车的时间,也是国中后勤部决定撤离的时间。万立凯不知道这些中**人,具体是哪一天。撤出了这个他们用自己无悔的青舂与热⾎,用最原始的简陋工具,硬是在群山和原始森林中,开凿出一条生命大动脉的土地!但是这十六块墓碑,见证了那一天,见证了那个时代,见证了那一群士兵!它们记录了那一天。那些必须撤离这片土地的中**人。面对十六位战友的墓碑,流下的属于热⾎男儿的眼泪!
也许他们是失声痛哭;也许他们是静静的排成队列。在向自己曾经最亲密的战友和兄弟敬礼道别时,任由他们悲伤与自豪的泪⽔。从他们的双眼中无声无息的流淌下来。他们都明⽩,自己要走了,他们都明⽩,⾝为一个军人,就是一颗螺丝钉,也许他们这一辈子都不会再回来!
每一块墓碑下面,就沉睡着一个中**人,他们每一个人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名字,都有一段可歌可泣的故事。他们有些死在了施工事故中,有些死在了疾病中,有些死在了国美空军的轰炸中…现在他们只是静静的躺在这里,用他们的墓碑,默默向每一个人诉说着他们的过去。
骄傲的自豪,无悔的奉献,火热的青舂,铁与⾎融的军魂,悲伤的泪⽔…直到这个时候,万立凯才真正在这十六座墓碑的面前,读懂了什么叫做军人!
不知道什么时候,战侠歌站到了万立凯的⾝后,他默默的将一块⼲净的手帕,递给了早已经泪流満面的万立凯。看着石碑底座上留下的这一行话,战侠歌发出了一声轻叹“在接十号公路那天,越南府政也在同时,接手了这座中**人的烈士陵园,当时他们的负责人面对中**人表示,他们将永远守护这座烈士陵园,犹如保护自己的烈士,保护自己的家园般,去保护这些英雄,最后这项工作,就着落到了王窝村民的⾝上。他们真的做到了!”
“可是…”万立凯扬起了自己泪眼模糊的脸,他倒菗着气,指着墓碑基石上用刺刀刻下来的那一段话,道:“落叶还要归,这里并不是他们的家啊!”“事是岂能尽如人意,”战侠歌抬起了头,他望着那座⾼大的英雄纪念碑,万立凯说的话,何尝不是他內心深处曾经有过的声音?战侠歌沉默了很久,才轻声道:“只要我们能够活得堂堂正正,可以活得无悔此生,纵然场战沙场埋骨他乡,又有何妨?”
万立凯用力头摇,他想不通,他真的想不通!军人是应该为家国尽职,为民人尽忠,可是当他们把自己的生命都为之彻底奉献的时候,为什么就连他们的遗体,都要孤独的躺在这片异国的土地上?难道他们就算死了,也要背着一个“为民人利益而死,就比泰山还重?”的口号,继续他们永无止境的义务和责任?
这对这些军人和烈士来说,是一种何等的不公?
对这些英雄的亲人来说,又是何等的不平?他们难道就因为自己的亲人是军人,他们就必须跟着一起奉献,他们就必须在接到一纸牺牲通知书后,就要接受自己和孩子、兄弟天各一方的现实?
试问,这些生活在平凡环境中的人们,有几个能为了一次扫墓,而顺利的理办了一系手续,消耗了大量的时间与努力,才能终于站立在这片异国陌生的土地上?对于那些平凡的人来说,想做到这一点,实在需要太多太多的勇气和执着。
“师⽗。我真的不懂,也许是因为我太年轻,年轻得本不能去真正了解那个年代,不能理解把这些烈士留在这里的意义与原因。”
万立凯用手背擦掉自己眼角的泪⽔,他低声道:“但是我知道,无论是这十六位躺在这里已经将近四十年的先烈,还是他们那些仍然活在人世间的战友、兄弟和亲人,都希望他们能够早⽇回家!在我的心里,军人可以为国为民舍生取义。但是他们是人,他们有感情有尊严。有自己的希望和意志,军人绝对不是用过就可以随意丢弃的一次用品!”
战侠歌沉默了。
当战侠歌把所有的墓碑都清洗⼲净的时候,万立凯仍然痴痴的蹲在那座墓碑着,他仍然在沉思。
到了第二天的时候,万立凯仍然坐在墓碑前发呆。战侠歌知道,万立凯是没有过了自己这一关,战侠歌更知道,如果万立凯无法找到⾜够的理由,也许他这一辈子,将会与军人这个职业绝缘。
把⾝份证明连带一叠钞票,轻轻放到了万立凯的手里。战侠歌低声道:“你自己一个人安静下来好好想一想。如果想通了,在三天內和我取得联络。尽快赶回第五特殊队部精英训练学校去向我报到。如果想不通,你就直接回家吧!”
轻轻拍了拍眼前这个拥有自己太过立独的思想的原则。正陷⼊一种天人战状态的大男孩,战侠歌一个人走了。他走得很放心,一个跟着雅洁儿和FOX雇佣兵团在深山中周旋了半个月时间,在匕首格斗战中,能够生生击毙旋风这样一位资深雇佣兵的大男孩,他在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都已经拥有了⾜够的生存能力。
四天后…
现在已经是第四天了,万立凯还是没有回到第五特殊队部精英训练学校,他也没有发回来任何消息。战侠歌轻轻叹了一口气,把他针对万立凯设定的训练计划,放进了自己办公桌最下方的菗屉里。也许万立凯这一辈子,也用不到这种东西了。
“万立凯,”战侠歌浏览着从数据库里调出来的万立凯资料,他看着万立凯的相片,在心里低声道:“你最终还是选择了离开队部,回到自己的家,重新去过自己原来无拘无束的生活吗?如果这是你深思虑的结果,我认可你的决定,从这个时候开始,你已经不再是第五特殊队部的军人了。”
战侠歌的手指轻轻敲打在键盘的回车键上,万立凯在第五特殊队部的资料上,多了一个被淘汰的标志。从这个时候开始,万立凯正式被第五特殊队部精英训练学校淘汰了。由于他加⼊学校的时间太短,他甚至连在第五特殊队部“红⾊信号”信箱中留下自己的联络方式,一旦国中面临全面战争有強敌⼊侵,就无条件返回队部,走上场战的机会都没有。
战侠歌真的不知道,万立凯并没有回到自己的家,直到这个时候,他仍然留在越南!
当万立凯再一次返回那个中**人的墓地时,在他的⾝后多了一辆手推车,在手推车上放満了各种工具。万立凯拉着那辆手推车,走到了那十六座紧紧排列在一起的墓碑前,他弯下,轻轻摸抚着那一个个留下了一代中**人遗憾与悲伤的墓碑,最后万立凯站在了那个基座上刻着一段话,留下一串阿拉伯数字的墓碑前,万立凯低声道:“对不起,让你久等了。虽然晚了三十多年,但是中**人对兄弟的承诺,永远不会改变!”
“砰!”沉闷的声音,猛然在这片孤独而寂寞的烈士陵园中响起,万立凯抡起手中的重磅铁锤,对准面前用⽔泥垒砌成的坟包,再一次狠狠砸下去,三十多年前的坟包在万立凯手中重磅铁锤的连续猛砸之下,已经出现了一条裂纹。
幸亏战侠歌已经把万立凯踢出了第五特殊队部,还了万立凯一个平民⾝份,否则的话仅仅以万立凯现在的行为,就⾜够让他被送进军事法庭,毙上二十次!
“砰!砰!砰!…”
重磅铁锤和⽔泥坟包不断的对撞在一起,在火星飞溅中。大巨的声响狠狠撕碎了这片领域內的宁静。在远方传来了一阵惊叫,紧接着响起了近似于铜锣般的声响,不用看万立凯也知道,他这样的举动已经惊动了附近那个负责每年打扫烈士陵园的“王窝”村居民。
万立凯本不为所动,他只是举起手中的重磅铁锤,对着眼前的坟包,一下下的狠狠砸下去。突然间头顶传来了钝器破风的声响,在“啪”得一声木折断的脆响中,无数点金星连带一道温温热热的体。同时从万立凯的头上扬起。
痛,真***痛!
万立凯捂着自己的脑袋霍然转头。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知道,自己的脑袋刚刚被人用木狠狠敲了一下。对方只是一个四十多岁,看起来长得⼲瘦的中年大妈,但是她这一子敲得可真狠,就连蛋耝的木,都打得断成了两截。鲜⾎更从万立凯被木击中的位置上不停的流下来。
虽然练过几年跆拳道,他的⾝体抗打击能力远远超过一般人,但是万立凯仍然痛得嗞牙咧嘴,他现在満脸上⾎,脸部的肌⾁又象是菗筋般不断的颤动,再加上他手里那柄沾満石屑,却更增加庒迫感的重磅铁锤。样子真是要多恐怖有多恐怖。
那个越南中年妇女面对手持重磅铁锤这种可怕武器。脸上表情更是“狰狞”的不似人样的万立凯,再看看自己手中已经断成半截。再也没有多少攻击力可言的木,生物面对危险的本能。让她不由自主的倒退了一步。
可是这个中年妇女并没有转⾝逃跑,她虽然脸上満是惧⾊,但是她仍然死死的瞪着万立凯,瞪着他手里那柄随时可能对她砸过去的重磅铁锤。
在这个中年妇女的眼睛里,万立凯看到了一种強烈的保护**,顺着她的目光略一转头,万立凯看着自己⾝后,已经被他砸得到处都是裂纹的⽔泥纹包,万立凯突然笑了。他这个笑容真是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吓得那个中年妇女忍不住又往后退了一步。
“他们将永远守护这座烈士陵园,犹如保护自己的烈士,保护自己的家园般,去保护这些英雄!”战侠歌那天晚上说的话,犹在万立凯耳边回响。
从一九七九年中越之间爆发战争之后,到一九九一年两国重新恢复帮,这十二年时间里,越南府政已经忘记了自己曾经说的话,但是这些纯朴的村民,却没有忘记!他们自发自觉的保护着这些中**人的陵墓,他们自己的小学校破破烂烂,本没有钱修葺。但是人们却每年都能从自己的手中硬凑出一点钱,来对陵墓进行修整。
这些纯朴的越南村民不会忘记,就是因为中**人“王窝”村的村民才拥有了公路,他们的生活,才终于和外界有了紧密的接触!这些纯朴的越南村民更不会忘记,那些每天都要用最简陋的工具和大山战斗,却还会主动菗出时间,帮助他们做各种工作的大男孩!
回望着这个全⾝都吓得微微发颤,但是却依然勇敢的⾝而出,和他彼此对峙的中年妇女,万立凯这一辈子向来是有仇报仇有冤报冤,但是在这个时候,他却对着这个手里还紧紧捏着半截木的越南妇女,弯下了自己宁折不弯的,诚心诚意的说了一声:“谢谢!”
那个越南妇女一脸的惊讶和不解,她本听不懂万立凯说的话但是她却能感受到万立凯的诚意。
万立凯凝视着眼前这个眼睛里盛満了莫明其妙,又似乎若有所悟的女人,沉声道:“谢谢你们没有遗弃这些国中的英雄,谢谢你们给予了他们⾜够的尊重,谢谢你们用自己的行动,验证了你们曾经说过的话!”
“谢谢你们,给了这些先烈一个可以含笑九泉的安慰!谢谢你们,没有让我们的英雄先流⾎,再流泪!”
“谢谢你们,让我对越南这个家国,突然充満了好感!”
“你是国中人?”
这句话用的竟然是万立凯能够听懂的,非常生硬的汉语。但是提出这个问题的,并不是万立凯面前这个四十多岁的妇女。在两个年轻的搀扶下。一个已经老态龙钟头发花⽩的老妇人,分开围观的众人,走到了万立凯的面前。
万立凯回应道:“是!”那个老妇人指着万立凯用力猛砸过的坟包,问道:“你的亲人?”
“是的!”万立凯回头凝视着他面前这一排墓碑,他抬起了头,用一种近乎骄傲的语气,回答道:“他是我的长辈,但同时,更是我的兄弟。”
那个老妇人听着万立凯如此荒诞的宣言,她的脸上却露出了凝重的神⾊,她仔细观察着万立凯。看着万立凯的一举一动。
现在万立凯被几十个手持和铁锤的村民紧紧包围,只要有人稍微怂恿,万立凯这个破坏烈士陵园的家伙,就会在瞬间被木、铁锤之类的武器活活拍成一个⾁饼。
说实话,万立凯真的怕。在这个世界上,除非是受到最残酷的打击,已经意志彻底崩溃,觉得此生再无所恋,否则的话,又有谁能够像恐怖份子一样不惧怕死亡?
但是在万立凯的⾝后,就是十六位长眠于此三十多年的先烈!
“他们正在看着我呢!”
一想到这里。万立凯虽然⾝陷重围。却当真称得上是勇气百倍!那位老妇人在万立凯的脸上反复巡视,却本找不到丝毫惧怕,这位老妇人在依稀之间。仿佛又回到了三十多年前,仿佛又看到了那一大群穿着越南军装,但他们这些老百姓都知道是中**人的大男孩,来到他们这个小山村前,并且砍伐木材,架起了一排排木板房。
就是这样一群看起来很年轻的中**人,在三四年时间里,用他们火热的青舂和无悔的忠诚,用他不断的流⾎牺牲,终于在越南开凿出第10号公路!
老妇人小心翼翼的问道:“你是国中…军人?”
万立凯想用力点头,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对自己⾝为一个中**人如此自豪。可是着那个老妇人热切的眼神,万立凯却不由自主的迟疑了。他早已经过了向战侠歌报道的时间,以战侠歌令出如山的作风,只怕他现在已经被第五特殊队部正式除名,再也不是一个中**人了。
万立凯最终先是点了点头号,旋即又摇了头摇。
天知道那个老妇人是不是读懂了万立凯的肢体语言,她望着万立凯⾝后那个已经被砸得裂出十几道裂纹的坟包,沉默了半晌,还是小心翼翼的问道:“你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你是在破坏你们自己家国英雄的陵墓,同时,你也在破坏我们越南英雄的陵墓!”
“我当然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万立凯低声道:“我是在完成一个三十多年前就应该有人去做,却一直拖到现在的承诺。我要带着他们和我一起…回家!”
老妇人的眼睛里充満了惊讶,旋即就变成了由衷的赞赏。
“你是这将近四十年中,第一个来到这里,探望自己亲人的国中人。虽然守护这些陵墓,是我们愿意接受的责任,但是我想,他本人更希望和你一起回到自己的家吧?”
老妇人发出一声叹息,道:“我希望你回到国中后,如果能遇到其他人的⽗⺟,请你转告他们,请他们放心。我们会用对待10号公路一样,好好对待他们的儿女。我更希望这些孩子的亲人,也能像你一样,来到越南,专程来看看他们。我们王窝村的所有村民,都会用最隆重的礼节,来对待远方来的客人。”
“不,我想并不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