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节
北菜园陈家公馆,有一副光亮的大门,门前有对石狮子,张牙舞爪,在石座上蹲着。严知孝按了一下电铃,有仆人走出来。他说明了来意,在门房里坐了有半点钟工夫,才有仆人带他进去。走了很长的一段砖砌道甬,有一段花墙隔着。花墙外面,有一排木槿树,开着紫⾊的花朵。穿过一个贴金的圆门,院子里方砖漫地,老藤萝过了开花季节,垂着长荚。厅前有古式廊庑,廊庑下站着几个带的随从兵。他走上石阶,竹帘里有人轩然大笑了,说:“嗬!知兄!请你进来!”帘声一响,走出个人来。⾼大⾝材,⽩胖个子,长四方脸,鬓角上的头发稀疏了。他伸出宽大的手掌,握住严知孝的胳膊。这人就是十四旅旅长、保定卫戍司令陈贯群。
三间客厅,⻩柏槅扇,雕镂着花鸟人物。屋里都是硬木家具,五彩螺钿放着光彩,地上铺着花⽑地毯。严知孝坐在沙发上,仆人敬上茶来。递上一支雪茄烟,严知孝伸出手掌挡回去。
陈旅长说:“知兄!无事不到我这儿,有什么动用之处?”
他看了看墙上的时钟,又说:“今天我还有事情。”
陈旅长的⽗亲,和严老尚曾有一面之。陈旅长到保定接任卫戍司令的时候,为了联络地方上的士绅名流,拜访过严知孝,请他出头做些社会上的公益事业。因为是几辈子的老情,两个人倒是无话不说,无事不谈。
严知孝抬起头来,看着陈贯群说:“没有什么大事…倒也有一点小事。”
陈旅长靠在沙发背上,跷起一条腿,语言轻渺地说:“什么事情?谈谈吧!”
严知孝说:“就是学校里的事情。”
严知孝一说,陈旅长就会明⽩。他问:“是关于你以后的…”
不等他说完,严知孝把手一摇,咕嘟了嘴说:“不!个人小事,我是不找你的。”
陈旅长响亮地笑了,说:“知兄!还不失尚老遗风,扶危救困,爱国恤民。我想为你自己的事情,是不来找我的。”严知孝摸着胡髭,清了清嗓子说:“本着爱家国、爱民人、爱天地万物的精神,我想我应该出头说句话。⽇寇占据了我国的満洲,进攻海上,企图进关…家国兴亡匹夫有责,青年人愿意起来抗⽇,这是应当应分的事。你的队部包围了学校,把他们饿起来,这好象是说不许青年生学抗⽇?”
陈旅长一听,拍了个响掌,笑着说:“嗨!原来是为这件事情!这事情主管不在我这里,在委员长行营。行营里说,他们以抗⽇其名,而宣传**之实!企图鼓动民众,颠覆家国。而且,他们也竟敢⾚化我的队部,在本旅的士兵里,已经发现有抗⽇的活动…”说着,他生起气撅起嘴来,瞪圆了眼睛,乍起两撇黑胡髭。
严知孝说:“这倒不必多心,我是个无无派的人,才敢这样直言不讳。我觉得**不是什么可怕的,不必把他们描绘得如狼似虎。都是些个活泼有生气的青年。也不要強把抗⽇说成共产!”
陈旅长说:“知兄,你要是这样说法,可就有些危险了。”严知孝张开两只手,惊讶地说:“怎么?我不能这样说吗?我亲⾝接触过他们,教育过他们。他们为家国、为民族,要抗⽇…”
陈旅长打断他的话,说:“知兄!你不必这样愤。你说,今天为什么而来吧?”
严知孝说:“我吗,请你撤除包围二师的队部,给青年生学以抗⽇的自由!”
陈旅长把精神涣散下来,又笑哈哈地说:“哈哈!我还没有这等权力。请你从中奔走一下吧,三天以內要他们自行出首,我负责释放他们。三天以外,是委员长行营的权力,我也难说话了。军人以服从为天职!”他又伸出三个指头,说:“三天!三天!”这时,随从兵给他披上武装带,递过⾼筒⽪靴,门外有汽车的喇叭在催着。他又说:“今天是你来,要是别人,我还不能这样说。”
严知孝只得从沙发上站起来,陈旅长看他要走,伸手把他拦住说:“论私情,咱们是世。论公事,你是地方士绅。咱们说一句算一句。就请你做个中间人吧,三天以內,要他们自行到案,这样也显得我脸上好看些。”
严知孝说:“这还得我出马?”
陈旅长说:“你老兄伸一伸大拇手指头吧!”
最后,严知孝把要求释放江涛的话也说了,陈旅长说:
“看有没有权变的办法吧。”
两个人随说随走,一阵沉重的⽪靴声,把严知孝送出大门。他眼看着陈旅长坐上汽车,伸手打了个招呼,汽车嗤地开走了。
汽车开到卫戍司令部,陈旅长一直走进办公室。看看时间快到,他喊了一声:“来人哪!”随着喊声,随从兵走进来。
陈贯群说:“问问⽩参谋长,通知一团了没有?”
随从兵走出去不久,有一个穿着散装便鞋的人走进来。这人脸儿⽩,矮胖子,眉⽑稀疏。他弯了一下说:“通知了。”他看看时钟又说:“我再打个电话催一下,叫三个营长都来吗?
一团长呢?”
陈旅长说:“一团长不是不在吗?”猛地,他又有所考虑:“在这么紧要的关键上,他为什么又请假了?他为什么不在?”好久了,他就有所怀疑:一团长年轻,好读现代书籍,言谈过。他说:“也叫市部刘主任来一下。”
⽩参谋长说:“好,我来理办吧!”说着,走到他的办公室去打电话。时间不长,门外蹄声一响,有三个拿马鞭子的军人走进来。行了军礼之后,端端正正站在屋子地上。
陈旅长说:“坐下,今天有一件要紧的事情。”说着,市部刘⿇子来了,陈旅长叫他坐下。喊:“来人,冲茶呀!”
参谋长指挥随从兵冲上茶来。陈旅长说:“今天谈谈关于第二师范的警戒问题。刘主任,你谈一下內部情况。”
刘⿇子端端正正地站起来,说:“內部情况,我们知道的不多。我调查了一下,他们抢劫了十袋面粉进去,这是一种越轨的行动。”
刘⿇子一说,陈旅长又火起来,问:“那营的值勤?”
听得问,那个小个子营长,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啪地一个立正,说:“职营的警戒。”说着,他脸上唰地⻩下来,他预料这顿处分是不会脫过的。
陈旅长说:“妈的,觉睡来?里边是**,是政治犯,你知道不知道?走脫一个,我陈贯群要你的脑袋!”他说着,直气得吹胡髭。脖子脸都红起来,猛地又喊了一声:“来人!”
等参谋长走进来,他说:“军法处…这是委员长行营代的任务,我旅长还担着⼲系,去!军法处!”
小个子营长,知道说也无益,但他还要哀求两句,说:
“我是旅长的老袍泽…”
陈旅长把手一摇,说:“滚开!妈拉巴子,怎么的?”他睁着大眼睛,看着那营长走出去,才说:“刘主任!你继续谈。”
刘⿇子说:“不过,十袋面粉,并不能救多大急,维持不了多长时间,饿得他们自行出首,还是有希望的。”
陈旅长问:“还有什么情况?”
刘⿇子说:“有一部分生学家属来到保定,他们中间有些联系,也有些活动的迹象。现在我们开始作他们的工作,叫他们劝说自己的弟子,只要自行出首,就可以减轻处分。”
陈旅长说:“那是你们的事情,我们管不着。⽩参谋长!
谈谈你的计划。”
⽩参谋长拿出他的稿本来,说:“是这样计划的,陈旅长看不合适再…”
陈旅长看他动作迟缓,说起话来慢呑呑的,把眼一瞪说:
“你快一点,老是嘴里含着个驴獠子似的!”
陈旅长一说,⽩参谋长两手打起颤来,索索地说:“我计划,把二团一营放在寡妇桥上,二营放在西门,三营放在车站。任务是巡逻盘查行人。对二师的警戒,还由一团担任,不过岗哨要密一点。”
陈旅长问:“只两层封锁线?”
⽩参谋长说:“唔!”
陈旅长把桌子一拍,说:“妈的!跑掉一个砍你的脑袋!”他一看,是对参谋长讲话。笑了一下,似乎是在道歉。又说“不过,跑脫一个,委座也要砍我的脑袋呀!到了那时候,这罪过是你担哪,还是我担?”
⽩参谋长蹙了一下眉头,笑了说:“当然是我担。”
陈旅长扔给他一支烟,说:“一言为定?”又撩起眼⽪看着他。
⽩参谋长说:“这还有错儿?”
陈旅长又叫二位营长,谈二师內部情况。当他们说到二师生学在士兵中有活动,士兵也有了动摇,陈旅长又焦躁起来。他说:“要增加第三道警戒线,放在五里以外的村庄上。”最后,他说:“从明天开始,三⽇以內不要出错。三⽇头上,夜午三时我们就要动手。”
刘⿇子说:“他们要是不出来呢?”
陈旅长说:“不出来?好!架上机关,架上小炮,搜!
委员长的主张:宁误杀一千,不能走漏一个!”
刘⿇子说:“用不着小炮,也用不着机关,我们就逮捕讯问他们。只有这样,才能掌握全部材料。”
陈旅长把二位营长送出去,又把刘⿇子叫住,问了一下严江涛的情形。刘⿇子说:“他是**里的骨⼲,我们那儿有他的名单,是要犯!”
陈旅长问:“这人怎么样?”
刘⿇子说:“这人呀,精明強⼲,漂亮人物,个儿不⾼,社会科学不错。据说,他是国文教员严知孝的女婿。”陈旅长一时笑了,说:“这就是了!”他连点了几下头,又说:“可以维持一下吗?”
刘⿇子说:“不行,问题在行营调查课。前几天,⻩校长、杨校长、张校长都到我那儿去过。他们对二师学嘲颇有意见,责备本部办事不力。十三座学校同时罢课要求抗⽇,就是第二师范的主谋。第二师范护校运动的主脑有五个:夏应图、严江涛、刘光宗、曹金月、杨鹤生。其中,严江涛是骨⼲分子,⾚化甚深!
陈旅长问:“这人进?”
刘⿇子说:“不一定进,进不一定可怕,主要是思想毒害极深,破坏能力极強,煽动极大。他在知孝及严姐小庇护之下…”
陈旅长听了刘⿇子的报告,把鼻子一拧,说:“那可怎么办?”
刘⿇子说:“看吧!”
这时随从兵拿进信来,说是有一位“故”在公馆里等他,拆开信一看是冯贵堂。见刘⿇子拿起帽子,他喊了一声:“送客!”亲自把刘⿇子送出门来,随后上了汽车回家。到了门口,冯贵堂弯着从门房里走出来,睁圆两只眼睛,嘴上唏唏溜溜地笑着说:“贯群老兄!几年不见,你…”陈贯群扭头看了一下,说:“贵堂弟!光顾过财主了,也不来看看我。”
冯贵堂走上去抓住陈贯群的手,笑着说:“财主什么?不过是过个庄稼⽇子罢了。”
陈贯群说:“谁不知道你是保南名门,号称冯家大院。是不?”说着,又起大肚子笑。
冯贵堂说:“不过是享祖爷的福罢了,谁又挣了什么来?”
两个人手牵手走进客厅,陈贯群把冯贵堂让在沙发上,说:“祖爷治下,儿孙享受,这还不是老规律?象咱这一辈人,谁又挣了什么来?”
冯贵堂从沙发上站起来,拱了拱手,说:“象你老兄就不同了,一个卫戍区的司令,比道尹权力还不小,而且是拿杆的人,偌大地方的治安,偌多人口的生杀予夺之权,在你的手心里。”
陈贯群说:“权力大遭难大。象你吧,不做官不为宦,不吃俸禄才不担惊哩!今天做官,比往⽇大大不相同了。委员长又派了什么政训员来,今天政治,明天政治,咱军人只学会了打仗拿地盘儿,懂得什么政治?”
冯贵堂说:“有什么难的,越是大官越好当,你动动笔,下边人们就得跑断了腿。”
说着话仆人敬茶敬烟。冯贵堂眉飞⾊舞地喝着茶,昅着烟问:“目前治安上有什么大困难?”
陈贯群说:“甭说别的,光是这个第二师范就闹不清了。委员长行营命令包围逮捕,地方士绅们也有赞成的,也有反对的。”
冯贵堂问:“还有谁是反对的?”
陈贯群说:“地方上,校长们都主张快刀斩⿇,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逮捕起来。知孝就反对。”
谈到这里,冯贵堂哈哈笑着弯下去,说:“他呀,甭听他的!你还不知道?他是书呆子一个,尚清谈。读书本子行了,懂得什么刑科大事。”
陈贯群一听,楞住了一下,了脖颈问:“江涛是个什么人物头儿?”
冯贵堂扎煞起两只手,笑着说:“哈哈!一个青年生学罢了。前几年俺县出了个贾老师,在⾼小学堂里教了几年书,象老⺟猪一样,孱生了一窝小猪儿,如今就成天价摇旗呐喊:‘打倒⽇本帝国主义!’他那里受过什么⾼深的教育,懂得什么社会科学?光是看些个小册子,设法笼络青年生学和乡村里一些无知愚民,象集伙打劫一样。这江涛就是他教育出来的。他哥是个**员,‘四·一二’政变的时候逮捕了,他爹跟我们打过三场官司。他爹还有个老朋友叫朱老忠,这人刚子脾气。几个人帮在一块,越发闹得了。”
冯贵堂一行说着,陈贯群在一边听,不住地撅起胡子,咧起嘴角。他明⽩这地方主民力量确实有基础,实力非同小可。一想起委员长行营对他的嘱托,两只手扶着沙发背,连连摇颤着脑袋。
冯贵堂说:“迅雷不及掩耳,快刀斩⿇,一点不错!一切‘怀柔’都是错误的,都是炕上养虎,家中养盗,这完全是经验之谈!”
陈贯群把手在沙发背上一拍,说:“下决心!就是这么办了!”
冯贵堂又说:“是呀!善而不能治者,恶而治之,亦一途也!管他是抗⽇是共产呢!”
说着,仆人摆上饭来,陈贯群留冯贵堂在家里吃便饭。吃着饭又谈起严江涛和朱老忠的家世。陈贯群又问:“你县里县长是谁?”冯贵堂皱起眉棱说:“是王楷第呀!他就是上了几天老军官,武人治政,那里能行哩!”陈贯群又连连点头说:
“这个人我倒是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