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节
那天晚上,严志和病得更加厉害了。第二天早晨,朱老忠起了个五更,去叫江涛。江涛把八十块钱带在⾝上,走着房后头的小道,到忠大伯家里。朱老忠把他让到炕头上,吃完忠大娘亲手捏的送行的饺子。朱老忠又坐在炕沿上菗了一袋烟,看看太露红了,叫江涛背上两褡裢头子⾕面窝窝。江涛把洋钱放在窝窝底下,朱老忠披上他的老⽑蓝耝布大夹袄,走出门时忠大娘也送出来。送到村外,对江涛说:“江涛!吃饭觉睡的,你要照看他一下,他上了年纪!”
江涛回过头儿说:“就是吧,大娘!你回去吧!”
朱老忠带着一⾝的勇气,含着満的辛酸,迈开矫健的脚步,翘起胡子,一直向东走,江涛在后头跟着。两个人走在外乡陌生的道路上,低下头眼前晃着运涛的面影,抬起头数着天空浮动的云朵。走着路朱老忠说:“一出了门,不比在家里,心眼里要学机灵点儿,要看我的眼⾊行事。到了大地方,人地生疏,要多长个心眼儿才行。”江涛说:“是。”朱老忠说:“要看我的,我叫你行,你就行。我叫你止,你就止。”江涛唯唯的答应。两个人晓行夜宿,不知走了多少时⽇,才到了济南,走进一家起火小店里。一进店门,朱老忠就哈哈笑着,跟店掌柜打招呼:“店掌柜!咱要住间小房。”
掌柜的是一个⽩了头发的山东老汉,是个大⾼老头儿,听说有人住店,一步步走出来说:“你们住店?好说,咱就是开店的。来,住吧。”他开了一间小房。那间小房只有半间屋子那么大,屋里一条小炕,一张小桌,问:“看!这间房住得开吗?”
朱老忠说:“行,这间房住一天要多少钱?”
掌柜的说:“官价,四⽑钱,吃饭另算。老客,贵府什么地方?来做什么生意?”
朱老忠说:“不敢,是河北保定地面上人,来济南看看有什么钱赚的买卖。”
掌柜的说:“山东地面上好东西多得很哪!单说这乐陵小枣吧,你别看个儿小,吃到嘴里就象藌一样甜,没有核儿,是天下驰名的。再说,那里的驴种,个儿大⽑⾊黑,把缰绳一抖,就瞪开眼睛哇啦哇啦地叫。”
朱老忠洗着脸,笑了说:“真好的叫驴!”
掌柜的说:“庄稼人都喜。俺济南也有的是宝物,黑虎泉、趵突泉、珍珠泉,你是没有见过的。南北老客们来了,没有不上大明湖、千佛山上去逛逛的,大明湖又称半城湖…”他伸手划了个圆圈,又说:“一城山⾊半城湖…真好的景致呀!”说着,走出去了。
朱老忠看老汉是个汉大心实的江湖人,看着江涛洗完了脸,把房饭安排好了,就走到柜房里去。柜房里没有别人,老掌柜在屋里烧火做饭,见了朱老忠,说:“老客,请坐。”
朱老忠坐在凳子上,说:“听说,咱济南有个什么模范监狱?”
老掌柜说:“有倒是有…”
朱老忠说:“这个模范监狱,怎么个模范法儿?”
老掌柜浅笑了两声说:“监狱有什么模范的?大!囚的人多!⾰命军一来,就抓了一些人,关在里头。”
朱老忠问:“净抓的一些个什么人?”
掌柜的听他问得切,直起来看了看,说:“咱也不知道是些什么人,听说是些犯‘政治’的。”
朱老忠问:“这监狱在什么地方?”
掌柜的说:“离这儿远哩。在济南,你一打听大监狱,谁也知道,出了名儿的。”说到这里,他又抬起头仔细观察朱老忠,问:“怎么,你是来看亲人的?”
朱老忠说:“那能随便看?”
掌柜的说:“那也得看犯的什么罪,偷摸狗的,在咱外边是小偷,谁也不敢招他,可是到了监狱里,是罪过最轻的。最怕犯上‘政治’,这年头一着那个边儿,不是砍头,就是‘无期’。是判了罪的都能看,没判过罪的,想看也不行。”
朱老忠问:“为什么?”
掌柜的说:“他怕你串供呀,他要是拿不住你的把柄,可怎么判你罪呢!”
朱老忠听到这里,摇了头摇,心里说:“可不知道怎么样?”
朱老忠向这个老头打听好了大监狱的座落,带着江涛,走到大街上,买了一些礼物,拿着严知孝的信,到省府政去。到了省府政的红漆大门,门前有两排兵站着岗。朱老忠拍了拍江涛⾝上的土,说:“孩子!我在门前等着,你进去,不要害怕,仗义一点儿。见了人,说话的时候,口齿要清楚,三言两句就说到紧关节要上,不能唔哝半天说不出要说的事情…你去吧,我在这里等着,咱不见不散。”
朱老忠在门前看着,江涛扬长走进去,等了吃顿饭的工夫,江涛才走出来。朱老忠笑着上去,拉着他的手,走到背角落里,笑着问:“孩子!怎么样?见着了吗?”
江涛说:“正好见着了,晚来一会就不行。”
朱老忠笑了笑,问:“结果怎么样?跟我说说。”
江涛说:“他说这案子是军法处判的,不属他们辖管。看看可以,别的他们无能为力。”
朱老忠又说:“他问什么来?”
江涛说:“他问严先生好,一家子净有些什么人儿…”
朱老忠听着,倒象是个可靠的人。他们又在大街上买了火烧夹⾁、点心、子什么的,等明天一早,赶到大监狱去探望运涛。
第二天,是个的⽇子,灰⾊的云层庒得很低,下着蒙蒙的牛⽑细雨,石板路上滑滑的。朱老忠和江涛踩着満路的泥泞,到模范监狱去。走了好大工夫,到了监狱门口。江涛一看见⾼大的狱墙,森严的大门,寒森森得怕人,不知不觉腿两站住。朱老忠悄声说:“走!”用手轻轻推了他一下,两人不慌不忙,走到门前。朱老忠说:“你等一等,拿信来,我先进去看看。”
江涛在门外头等着,朱老忠走进大门,到门房里投了信。一个油头滑脑的家伙,看了看那封信,拿了进去。等了老半天,才走出来嘻嘻哈哈笑着,说:“来,我帮你挂号,有几个人?”
朱老忠说:“两个人。”
那人替他们领了一块竹板牌子,递给朱老忠。朱老忠看他回了门房,才走出来,下巴向江涛点了一下,说:“来!”江涛跟着朱老忠走进去。两个人弯着上了⾼台石阶,又走过一段暗的拱棚长廊。河里没鱼市上看,一过石门,那探监的人可真多呀!有⽩发老祖⽗来看孙子,年轻的媳妇来看丈夫,也有小孩子来看爸爸的…
他们顺着一排木栅子走进去,那是一排古旧的房廊,用木栅隔开。他们立在第十个窗口下边呆住,小窗户有一尺见方,窗上钳着铁柱子,窗棂上只能伸过一只手。他们靠在木栅上,等和运涛见面。每个窗口都站着很多人,就是这个窗口人少,只江涛和朱老忠两个。人们见他两人醇醇实实,庄稼百姓样子,都扭过头来,睁着大眼睛看。
狱里的房屋破烂不堪,有的屋顶倾斜着,坍塌了,长了很多草。秋天缺乏雨⽔,草都枯⻩了,风一吹动,飒飒响着。
屋里异常嘲、黑暗,屋角上挂満了蛛网。
江涛正在楞着,听得一阵铁链哗啷的声音,掉头一看,走出一个人来。浓厚的眉⽑,圆大的眼睛,缓步走着,叮叮当当,一步一步迈上阶台,定睛一看正是运涛。几年不见,他长得⾼⾼的个子,瘦瘦的脸庞,脸上⻩⻩的,带着伤痕。他怀里抱着铐,脚上拖着镣,一步一蹶走进门口。大圆圆的眼睛,如同一潭清⽔,陷进幽暗的眼眶里,显得眉棱更⾼,眉⽑更长。一眼看见江涛站在窗外,楞怔着眼睛呆了一会。当他看见忠大伯也来了,站在江涛的后面,他紫⾊的嘴,微微抖动了两下,似乎是在笑。沙哑着嗓子招呼说:“江涛,忠大伯,你们来了!”
江涛静默着,站在窗前,睁着黑眼睛盯着运涛,说:“哥,我们来看你!”
朱老忠也走前几步,扒着小窗户说:“来了!我们来看你,孩子!”
“好!”运涛出了口长气,说:“见到你们,我心里也就安下来。可好?”
江涛迟疑了一刻,才说:“老人家已经去世了!”
运涛听到这里,他仰起脸望着天上,沉重地说:“老人家去世了!爹和娘呢?”
忠大伯打起精神说:“你爹病了,要不,他还要亲自来看你。你娘可结实。”
运涛凝神看着江涛和忠大伯,有吃半顿饭的工夫。他心里在想念故乡,想起慈祥的面容。不管什么时候,一见到他,就会默默地笑。他始终不能忘记,那个可爱的老人。随后说:“告诉你们吧!”他用手摸索着磨光了的刑具,继续说:“江涛、忠大伯!我想,我完了…爹娘生养我一场,指望我为咱受苦人做主心骨儿…可惜,我还这么年轻,就要在监狱里度过一生!”说着,连连头摇,眼上挂下泪来,象一颗颗晶莹的珠子,着实留恋他青舂的年岁。又说:“哎!我并不难过,已经到了这步田地…江涛,今后的⽇子,只有依靠你了!你要知道,哥哥是为什么落狱的。”说到这里,乌亮的眼睛盯着忠大伯,老人直着脖子在看着他。他猛地抱起手铐,带动脚镣,踏步向前,好象坚决要走出铁窗,和亲人握别。老看守走上去,把他拦住,说:“到了,到了,时间快到了!”说着,拽起运涛向里走。运涛把脚一跺,生着气,抖动肩膀,摇脫了老看守的手,又仰起头来,瞪起眼睛要望穿青天。咬紧牙关说:“江涛!望你们为我报仇吧…舂兰呢?”
说到这里,他又长叹一声,说:“啊!我们失败了!”
大⾰命的后期,陈独秀右倾机会主义,使和工农大众得到失败!
忠大伯说:“舂兰在等着你!我们都说好了,等你回去,给你们成家。”
老看守说:“什么时候,还说这种话。”说着,连推带搡要把运涛带走。运涛伸出拳头,张开大嘴喊:“打倒蒋介石!
打倒反动派!”喊着,一步一步走回去。
江涛眼看哥哥拖着脚镣,头也不回,走回监狱,楞怔着眼睛呆住。老看守捵着胖胖的大肚子,努着嘴瞪着眼睛说:
“走吧,走吧,走开吧!”伸手要关那个小窗户。
忠大伯急忙走上去,拦住他的手,说:“劳你驾,我们还给他带来点吃的东西。”
老看守撅起嘴,开开窗户伸出手来,不耐烦地说:“拿来!”
忠大伯拿过东西,递上去,把舂兰捎来的小包袱也递给他。老看守把东西放在小桌上,打开纸包,歪起脖子这么看看,那么看看。又从怀里掏出银钎子,这么揷揷,那么揷揷。然后,啪哒地把小窗户一关,把东西带走了。
忠大伯冷冷地对着关上的铁窗,怔了老半天。江涛说:“忠大伯,咱们回去吧!”这时,忠大伯才猛醒过来,说:“嗯,走!”才低下头去,慢呑呑地走出监狱。江涛扶着忠大伯走回小店,忠大伯怔怔地蹲在炕头上,不吃饭也不说话,抱着脑袋趴在膝头上,昏昏地睡了一觉。
江涛心里七上八下,直绞过子。反⾰命要夺去运涛年轻的⾰命的生命,他心里酸得难受,甭提有多么难过了!他想这场官司打过去,说不定要失学业失。⽗亲要完全失去家屋土地。于是,他心里想起贾老师的话:“…要想改变这条苦难的道路,只有斗争!斗争!斗争!”
哥哥从小跟⽗亲种庄稼,年岁大了,⽗亲给人家盖房,他就成天价粘在园子里,拍土台、打步蛐、捉梨虫、上⾼凳,几行子梨树,不用⺟亲和祖⺟动手,钱就到家了。每天,天不明他就起⾝给⺟亲挑⽔。天还没黑下来,就背起筐给牛上垫脚。夜晚,让⽗亲好好睡到天明,哥哥把牛喂个…如今他为了⾰命陷进监狱里了!
运涛自从那天晚上,和舂兰离别,走到前边村上,和一个同志下了广东,了的介绍信,到了⾰命军…自从国共合作,**央中曾经调了不少优秀的团员,到广东参加⾰命军。
当时广东是⾰命发源地,运涛在⾰命军里受了很多马列主义教育。一个青年人,从乡村里走出来,投⼊⾰命的洪流,一接触到主民自由的生活,自然有惊人的进步。组织上看他课都好,产无阶级意识又很清楚,允许他以**员的⾝分参加了国民。不久,⾰命军誓师北伐,他们开始和国民员们并肩作战。时间不长,他当了上士,当了排长,又被保送到军官学校受短期训练。
当他开始作见习连长的时候,北伐战争正在剧烈,他怀着祖⽗和⽗亲几代的仇恨,奋勇百倍的行军作战。在战争空隙里,也常常想起家乡:幼时,他在千里堤上玩耍,在⽩杨树底下捉蔵游戏,在浅滩上玩⽔,在⽔蓼中捉野雁。舂天,那里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广阔的梨园,他们在梨树上捉棉花虫儿,装在瓶瓶里,拿回家去喂…一连串儿时的乡土生活,从他脑子里映过。他想:在那遥远的北方,可爱的家乡还被恶霸地主们把持,被黑暗笼罩!又想着,带领⾰命军到了家乡的时候,怎样和忠大伯、明大伯,团结群众,起来打倒冯老兰,建立农民协会,建立起主民 权政…于是,他更加努力进行工作。除了行军作战,还要宣传政策,发动群众。
不久,他们打到一条长河上的桥梁,封建军队在桥头顽強抵抗。他们只好沿河构筑工事,决心攻下桥头堡垒,把军队运动到河流北岸去。⾰命军决心作攻坚战,他们风雨不休,一直在这条战线上攻击了五昼夜。在⽩天声稀落的时候,他趴着战壕,瞄准敌人击的时候,还在想念着妈妈、⽗亲,想念着和忠大伯。一个个和蔼的面容,如在眼前。在野炮轰鸣,⾚⾊的飞虻,象蝗群一样在头顶上飞过。那时,他还想念着舂兰,那个黑粹脸儿,大眼睛的姑娘。在战斗的晚上,月明星稀,天光凉冷,他怀里抱着一支,趴在战壕上,脑子里老是想着他的⺟亲,嘴里轻轻念着:“妈呀!知道吗,你的亲爱的儿子在和封建军阀作战。妈呀!知道吗?你亲爱的儿子,已经几天不吃饭了!妈呀!你知道吗?你亲爱的儿子⾝上穿的⾐服,挡不住夜晚的寒风呀…”
就在那天晚上,月亮很⾼,星星很稀,他们带领铁军健儿,冒着敌人的炮火,攻下了这座桥头堡垒。…
一次次惊心动魄的战斗,一幕幕难忘的场景过去了,再也想不到,今天反动派把他们砸上手铐脚镣,抛进的监狱里。
江涛心里想着哥哥的遭遇,眼前晃着铁栏里那张苍⽩的脸。朱老忠醒过来,看见江涛呆呆地出神,心疼得死去活来,他站起⾝,咂着嘴走出走进,象手心里抓着花椒。吃饭的时候,亲手把面条拨在江涛的碗里,劝他多吃点。觉睡的时候,睁着两只眼睛看着江涛睡着,他才睡下。晚上结记给江涛盖被子,怕他受了风凉。老年的心,放也放不平。
为了营救运涛,江涛又上省府政跑了一趟,结果又垂头丧气地走回来。看是没有希望了,忠大伯也不问他,只是合着嘴蹲在炕头上。不声不响,蹲了一天夜一。那天早晨,江涛说:“大伯!咱再去看看我哥哥吧,老远的走了来,弟兄一场,多见一次面…”
忠大伯说:“走!”还是合着嘴不说什么。
忠大伯带上江涛走出小店,两个人在马路旁走着,马路上人来来往往很多,可是没有一个人明⽩他们的心情。到了监狱门口,有个穿黑制服的办公人,站在⾼台大门前。忠大伯用手捅了江涛一下,叫他停住。一个人走上去说:“借光!
我们来看一个人。”
“看谁?”那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问:“叫什么名字?”
忠大伯说:“严运涛。”
“严运涛,是个政治犯!”那人好象很悉运涛的名字。抬起头想了想,嘟嘟哝哝地说:“这是不许轻易接见的,除非有信。”他仄了一下脑袋,象忘了什么又记起来,又抬头思摸了一下。
听得说,朱老忠向江涛要过信来,向前走了两步,把信给他。那人看完了信,领他们到里面去,领出牌子来。又通过那条的过道,走到小铁窗户前面。
吃顿饭的工夫,有两队兵,端着明晃晃的刺刀,凶煞似地,从里面跑出来,后头有人挟着运涛走出来。这次见面,和上次有很大的不同!
江涛看见哥哥带着手铐脚镣,叮当地走着,一步一步迈上阶石。运涛睁着大眼睛,一眼看见江涛和忠大伯,看见忠大伯眼里滚出泪珠子,眼圈也红了。他今天不同那天,脸上红红的,鬓角上青筋在跳动,头发蓬,披在脸上。也不知道他受了什么刺,在监狱里起了什么变故!
江涛合着嘴,绷紧了脸走上去,忠大伯也跟着走到小窗户前面。探监的人们,看见运涛在小窗户里的样子,都走过来看,一时把小木栅栏挤満了。有几个士兵走过来,举起鞭子,在人们头上菗:“闲人闪开,闲人闪开!”等人们走开了,江涛走上去说:“哥哥!明天我们就要回去了,你还有什么话说?”
运涛站在铁窗里,叉开两条腿,问:“你们要回去了?”
忠大伯说:“唔!我们要回去了,再来看看你!”
这时,运涛气呼呼地扬起头来,看着远方,响亮地说:“回去告诉老乡亲们!我严运涛,一不是砸明火,二不是断道。我是国中**的员,为劳苦大众打倒贪官污吏,铲除土豪劣绅的!我们在前方和封建军阀们冲锋陷阵,一直打到长江流域,眼看就要冲过长江北岸,北伐就要成功,⾰命就要胜利了。蒋该死的,他叛变了!和帝国主义、和军阀官僚、和土豪劣绅们勾结起来,翻回头来,张开⾎口,杀屠**和广大工农大众…”
他讲着,掀动浓厚的眉⽑,睁开圆大的眼睛,出犀利的光芒。讲到“蒋介石集团叛变国中⾰命,使⾰命遭到失败”的时候,从雪亮的眼睛里抛出几颗大泪珠子。
朱老忠听得运涛讲话,振起精神,暗下说:“好,好小伙子,有骨气!”
不等运涛再说,站出一个凶横的家伙,长着満脸横⾁。伸出手,啪!啪!啪!连打几个嘴巴。说:“妈的!你疯了?你疯了?直是骂了夜一的街!”
看见大兵打运涛,江涛瞪着⾎红的眼睛气愤了,他想伸出拳头大喊几声。可是,伸头一看,两旁站的尽是带的兵…看着哥哥挨打,他心里痛啊,暗里流泪呀。忠大伯惊诧地说:“咳呀!他疯了?他疯了?亲人们!看,不如不看,这比刀子剜心还疼!”
运涛到了这刻上,他什么也不怕了。他更加愤怒,瞪出眼珠子大喊:
“打倒刮民!”
“国中**万岁!”
运涛喊着,嘴上的⾎流到下巴上,滴満了⾐襟。这时,看的人越聚越多,齐声说:“真好样儿的!”暗里惋惜:“象个**员!”
士兵们抓住运涛,要把他拉回去。拉到门口,他不理睬劈劈啪啪落在头上的鞭子,瞪出⾎红的眼睛大声喊叫:“江涛!忠大伯!回去告诉我爹,告诉明大伯,告诉妈妈和舂兰。叫舂兰等着我,我一定要回去,回到锁井镇上去,报这不共戴天之仇!”
朱老忠直着眼睛看着运涛,拽起江涛,斤斗骨碌跑出来,一直跑出大门口,还气嘘嘘的。江涛看见了哥哥愤怒的样子,攥紧拳头,气昂昂地走回来。回到小店里,蹲在炕上,低下头,用袖子捂上脸,不忍看见反⾰命们对哥哥凶横的摧残,他们要把运涛囚噤在黑暗里度过一生!
店掌柜的见他们一天没吃饭,走进来招呼,说:“怎么还不吃饭?这街上嚷动了,说大监狱里囚着一个硬骨头的**员,好硬气的人物!”又同情地嘟嘟哝哝说:“他们这‘⾰命’呀,可不如这好汉子刚強,他们欺软怕硬!”
朱老忠听话中有因,凑过去问:“店掌柜!怎么说他们是欺软怕硬?”
“我给你们说说吧!”店掌柜打火菗烟,和忠大伯坐在一起。说:“今年夏天北伐军打到济南城,⽇本兵关紧城门,把住城墙,不许他们进来…这地方早就住着许多⽇本兵…眼看就要跟他们开火。北伐军派外官进城跟⽇本人涉,你猜怎么样?按窝儿叫人家捆起来了。”
忠大伯缩了一下脖子问:“⼲什么,要开火?”
店掌柜绷起脸,摇晃着手,气呼呼地说:“咳!把那个外官割了⾆头,剜了眼了!”
忠大伯说:“八成,这仗得打起来!”
店掌柜囚了一下脖子,笑咧咧地说:“不,他们不行,他们软。这北伐军绕了个弯儿转过去了!”
朱老忠有点不相信,用怀疑的眼光看着江涛,江涛也说:“⾰命军打到武汉的时候,那时候他们还和**合作哩,**发动工农群众,向帝国主义行游 威示,強硬收回外国租界。后来,他们骇怕了,镇庒了工农群众,杀屠了**。这样以来,北伐军里就缺乏了⾰命,打到济南城的时候,他们的外官就被⽇本鬼子割⾆头剜眼睛了!”
说到这里,店掌柜拍了拍江涛的肩膀说:“好小伙子!你是个明⽩人,将来一定能行。”说着,缩起脖子,嗤嗤地笑着走出去了。
朱老忠这时觉得心慌意,亲子情分,还是不忍回去。他又坐下来打火菗烟,想:“运涛这孩子…他要长期过着监狱生活了…”想着,目不转睛看着江涛。长圆的脸,大眼睛,和哥哥一样浓厚的眉⽑,又黑又长的睫⽑打着忽闪。叹口气说:“咳!多好的孩子,偏生在咱这人家。”
朱老忠自从接到运涛的信,总是替严志和⽗子着急,心上架着一团火。到这里,看运涛没有死的危险,心里才踏实下来。现在,全⾝的骨架再也撑持不住了,躺在炕上晕晕地睡着,做起梦来…梦里,他正躺在打麦场上觉睡。运涛笑模悠悠地,远远地跑来看他了。说:“忠大伯!院里下雨哩,屋里睡去。”说着,黑疙瘩云头上掉下铜钱大的雨点子,打得杨树的叶子啪啦响。
江涛看太下去,天空开始漫散着夜⾊,城郊有汽笛在吼鸣。他想到祖⽗和⽗亲的一生,想到朱老巩和忠大伯的一生,想到旧社会的冷酷无情。心里说:“阶级斗争,是要流⾎的!你要是没有斗争的决心和魄力,你就不会得到最后的胜利!”想到这里,头顶上象亮出一个天窗,另见一层天地。
忠大伯睡醒了一看,哪里有什么场院,哪里有什么杨树,还是在炕上睡着。他点着一袋烟,向江涛叙述了他的梦境,说:
“运涛一定能回去,能回到咱的锁井镇上!”
江涛说:“哪里有这么巧的事,是你想运涛想的。”
江涛在济南买了几张大明湖的碑帖,又买了二斤乐陵小枣,包了个小包袱,挂在带上。在山东地面买了一匹小驴,叫忠大伯骑上,江涛折了柳枝,在后头轰着走回来。路上,忠大伯还说:“按我这个梦境说,运涛这孩子一定要回来,**不算完!”
江涛说:“当然不算完!反⾰命在武汉大杀屠以后的⽇子,**同志带领⾰命的士兵、工人和农民举行了秋收起义,上了井冈山。朱德同志带领南昌起义的队部转战湖南。他们在井冈山上会师了,建立了苏维埃权政,建立了工农红军,建设了⾰命的据地。今后要打土豪分田地,进行土地⾰命,叫无地少地的农民们都有田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