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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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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涛跟⽗亲出城回家,沿着到锁井去的那条小道走回去,到了河边,在小摆渡口上过了河。严志和说:“走,咱们先叫你忠大伯⾼兴⾼兴。”一进小门,朱老忠正坐在捶布石上喂牛,他的⻩牸牛生了条小花犊,打了筐青草来正喂着。那犊儿见有人进来,扬起头哞哞地叫,它还没见过生人哩。江涛把它抱在怀里,亲着它的嘴说:“可好哩!可好哩!”

  严志和说:“大哥!告诉你点喜庆事儿。”

  忠大伯问:“什么喜庆事?你这么乐哈。”

  严志和说:“运涛来了信了。”

  忠大伯猛地站起来,呆了半天才说:“运涛,他有了下落了?”

  贵他娘听得说,迈开大步,从屋里通通地走出来,站在台阶上,仄起头来问:“运涛有下落了?”

  严志和慢搭搭地说:“他还⼲上了不平常的事情。”

  忠大伯伸开两只手,象翅膀一样扇着说:“好啊,好啊,自从他走了,我黑天⽩天地结记他。我想他要是下了关东,那里咱人多,也该有个音讯了。”

  贵他娘笑他说:“嘿!看你乐的,要飞上天去呢。”

  忠大伯说:“我心上的人儿来了信嘛,我为什么不乐?”

  江涛说:“南方是⾰命发源地,⾰命军从去年开始北伐了!”忠大伯说:“来!坐下来给我念念。”叫江涛坐在捶布石上,忠大伯和严志和硌蹴着腿蹲在两边,抬起脸来,听着念这封信。当江涛念到“在军队上过了半年多,又到军官学校学习…”的时候,忠大伯打断了江涛念信,说:“志和!你看怎么样?我说咱得有一文一武,这咱晚光自咱有一文两武了。大贵也来了信,他在军队上学会了各样的法,还学会放机关。人家见他⾝子骨儿耝壮,叫他背机关,背着背着就学会放了。”又伸出右手,在空中一划一划地说:“江涛!赶快给我念,念下去!”当念到“现下,刚从学校毕业,上级叫我当了见习连长”他又张开长胡子的大嘴,呵呵地笑起来。瞪起眼睛说:“嗯!这连长可是军队上的官儿呀!咱门里几辈子了,可没有坐过官的人,叫运涛起了祖了!”

  严志和也乐哈哈地说:“可说是呢,谁承望的!”

  江涛说:“他还说南方不比北方,到处看得到群众⾰命的热情,工农群众站起来了!⾰命军到了咱这里,一切贪官污吏、土豪劣绅,一切黑暗势力都可以打倒!”他一边说着,手舞⾜蹈,直想跳起来。

  这时,忠大伯和严志和把耳朵就近江涛,直怕丢落几个字,滚在地上摔碎了。听到最后一句话,忠大伯伸手拨弄拨弄耳朵,拍拍膛说:“嘿!⾰命军北伐成功,咱就要打倒冯老兰,报砸钟、连败三状之仇,咱门里就算翻过⾝来了!”说着膛,在院里踢了两趟脚,闹了个骑马蹲裆式。两手连续着把两只脚一拍,扔地一下子闹了个旋风脚,又啪地戳在地上,两手叉在里,红着脸呵呵笑着,说:“看,我又年轻了,⾝子骨儿多么壮实!”

  贵他娘说:“看你哥儿俩⾼兴的!江涛!忙念,我心里着急。”

  严志和着两只手,对朱老忠说:“哈哈!你听了运涛来信,真是硬朗多了!”又摸摸膛说:“嗨!今⽇格这么⾼兴,可是怎么过去呢?”说着,两只脚跺跶着,想跳起来。

  江涛念完了运涛的信,又念完大贵的信。忠大伯说:“可说的是!我脑子里也懵了,老了老了添了这么多喜庆事,可叫咱们怎么活下去?”

  贵他娘说:“怎么活下去?叫运涛回来,接你们去当老太爷子。”

  严志和说:“那可不行,我一离开瓦刀,心上就空落落的。”贵他娘说:“哪你就带上瓦刀,随军队去给他们盘锅台。”

  忠大伯说:“那可不行,那有老太爷子盘锅台的?”

  一家大小说说笑笑。严志和停了一刻,又说:“说是说笑是笑,咱是庄稼人出⾝,还是他坐他的官,咱垒咱的房,种咱的地。”

  江涛看老人乐得疯儿癫的,他说:“爹!他坐的不是平常的官儿。”

  严志和问:“他坐的是什么官儿?”

  江涛说:“是⾰命的官儿。”

  忠大伯走过来,拍着江涛说:“你说说,这⾰命的官儿,又有什么不同?”

  江涛说:“坐⾰命的官,不是为的升官发财,是为了要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军阀政客,铲除土豪劣绅!”

  严志和问:“那些玩艺是什么?”

  江涛一时情急,而且也不是一句话说完的事情,他说:

  “就要打倒冯老兰这样的人!”

  忠大伯说:“那好嘛,正对我的心意,老霸道们早就该打倒,这个比坐官挣钱还体人心!”

  贵他娘说:“嘿呀!你哥们把声嗓放小点儿,四邻民宅呀!”朱老忠说:“管他四邻民宅?我还嚷翻了天呢!”说着,忠大伯、严志和、江涛一块走出来,到江涛家去。严志和说:“咱门里遇着这么大的喜事,咱得庆贺庆贺,你们头里走,我去打点酒来,咱老哥儿俩喝。”他又跑回去,跟贵他娘要了把砂壶,走下坡过了苇塘,到西锁井去了。

  江涛跟了忠大伯,走上房后头那条小道。老驴头正在地头上耪草,恍恍惚惚地看见有人走过来,才说张嘴骂街,抬头一看是朱老忠。又笑了说:“是老忠兄弟,要是别人,我就又要开腔了。”忠大伯说:“你算了吧!人老了要省点儿人事!大晴⽇子里,成天价骂骂咧咧,不怕人家笑话?”老驴头说:“这地踩硬了,就长不出庄稼来。”忠大伯说:“你倒不如说,是不愿叫运涛做你的女婿。”忠大伯一说,老驴头脸上腾地红起来,才说开腔,忠大伯紧接着说:“告诉你说吧!运涛坐了官儿,当上连长了!”

  老驴头问:“真的?”忠大伯说:“一点不假。”老驴头摇了一下长脑袋,不再说什么。忠大伯和老驴头有个小呲牙儿,说到这里,看老驴头要恼,放快脚步走过去。老驴头又低下头,嘟嘟念念地掘深壕埝,把人们蹚掉的枣棘针重又埋上。说:

  “谁也再不敢着边儿,就是他!”

  江涛走到家里,一进屋就喊:“娘,快出来,喜讯来了!”涛他娘从门里探出头来,问:“什么喜事?江涛回来了?”一看忠大伯也来了,想: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连忙走出来,笑了说:“什么事?”

  江涛说:“哥哥来了信了,问娘、问好儿。”

  老听得说,从炕上喊出来:“江涛!你说什么?”她嘴里喊着,眼睛可是没有睁开,只是脸上笑眯眯的。

  江涛走过去,把嘴头放在她的耳朵边上,说:“运涛来信了!”

  老合住眼睛,笑了说:“我还不聋呀!”她爬起来,掬起两只手齐着眉,在炕沿上连磕了三个响头。

  忠大伯也说:“看,光自⾼兴的你们不行!”

  涛他娘问:“江涛,真的吗?”

  江涛笑笑说:“一点不假!”

  不说运涛来了信,她心上还安静。为了运涛,她的眼睛都哭⼲了,好象枯了的井,用手掏也掏不出眼泪来了。一说起运涛有了音讯,心上猛地又扑通跳,只怕江涛哄她,江涛可会哄人乐哩!当她在江涛的表情上判定是真的来了信的时候,泪就象雨点子一样落下来,扑簌簌地落了⾐襟。把头钻在墙角里,菗菗咽咽地哭起来。

  咳!一个⺟亲的心呀!当她还年轻,运涛还在她肚子里动的时候,心上就偷偷为孩子做打算;穿什么样的⾐服呀,什么样的鞋袜呀…翘起指头,把各样花⾊绣在红兜肚、绿褂褂上。那时,她还不知道是男是女,但她的心上总是偷偷笑着。她忍受了几⽇夜的疼痛,不眠不睡。当运涛降生了,男孩子生得还漂亮,象爸爸一样,活眉大眼儿。她轻轻拍着运涛,笑着说:“咳!孩子,娘可不是容易呀!”自此,冷天她把他放在暖地方,热天她把他放在凉地方。有个灾灾病病,她会提着心,几天不吃饭,把孩子揣在怀里,拍着叫着。孩子长大了,眨眼不见,她就満世界去找。心上会嘀咕:“这孩子,他又到哪儿去了?”天黑了不见回来,就走到大堤上去望着。你想,运涛失踪了,怎不象割她的⾁哩!她怎样忍过那长长的夜晚呀!盼一天比过一年还难。每天早晨,天不明就起了炕,早早把门打开。她想:“也许,把门一开,运涛会走进来。”一直早起了多少个早晨,早开了多少次门,十次、八次、一百次,也没遇上这么一回。今儿,运涛来信了,⺟亲的心里,说不出是甜是苦。

  江涛看见⺟亲哭,走过去说:“娘!甭哭,甭哭,是真的!

  是真的!”

  忠大伯也说:“涛他娘!这是个喜事呀,怎么哭起来?”

  这时候,涛他娘一下子破涕为笑,说:“我好没出息,怎么倒哭起来了?”

  江涛说:“谁知道!”

  涛他娘扬了一下头,说:“想的!”

  忠大伯说:“他‘⾰’上‘命’,也坐上官了。咱给他写个信,叫他家来,给他娶媳妇。”

  老祥也在炕上答腔:“早该娶了,鞋鞋脚脚,一家子的吃穿,谁持呢?把他娘忙死!”

  涛他娘问:“咱穷苦人家,娶人家谁呀?”

  忠大伯说:“娶人家谁,还是把舂兰娶过来吧。”

  涛他娘说:“还不够叫人嚼⾆头的?叫人家说是先嫁后娶!”

  忠大伯说:“先嫁后娶也不是跟别人…”

  涛他娘揷了一嘴,说:“跳到⻩河里也洗不清呀。”

  忠大伯说:“咱就不说那个,甭认那个死理,这个主儿我做了!我跟老驴头去说说这件好事。”

  说着话志和打了酒来,进门就说:“涛他娘!弄点菜,俺老哥儿俩庆贺庆贺!”

  涛他娘说:“又喝酒?”

  严志和说:“今⽇格不喝,什么时候喝?一辈子了,娶你的时候,也没这么乐过。”

  说着,一家大小都笑了,笑了江涛个大红脸。涛他娘煮了两个老腌蛋,叫老哥俩磕个小口,用席篾筋儿挑着就酒吃。

  说着笑着,朱老忠从严志和家里走出来,向北一拐,出了西街口,望朱家老坟上走去。出了村,走着一条小路,到了朱老明的小屋跟前。天气热,朱老明正在大杨树底下歇憩,朱老忠把运涛来信的话跟他说了。

  朱老明从嘴里取下烟袋来,仰起脸,对着天上。停了老半天才笑了说:“嗯!没的咱这就算是见着青天了?”他自从打官司失败,闹起眼病,总也没治好,双目失明了。

  朱老忠说:“运涛说,南方⾰命势力大,劳动人们翻起⾝来了。”

  朱老明沉了沉气,说:“敢情那么好!咱们也做好准备,⾰命军一来,运涛领兵到了咱的家乡,咱也就闹起⾰命来。先收拾冯老兰,把冯家大院打下马来。好小子!他毙了咱,咱也得叫他坐了监牢狱!”

  朱老忠说:“咱一定是这个主意,对这些老封建疙瘩们,不能轻拿轻放!”

  朱老明说:“哪,当然是。可也得注意,要密而不知的,不能声张。越是坏家伙们,心眼越灵,他们会察言观⾊。怕的是他听风声不好,把地契文书、金银细软,拿起来就走。跑到‮京北‬、天津去,在外国租界里一囚,不出来了。”朱老忠由不得着气,说:“对呀!常说:‘吃人的狮子,不露齿’呢!在⾰命军没过来以前,咱还是鞧着脖子呆着,不叫他们看出咱的心事。”

  朱老明一听就乐了,说:“对,大兄弟说得对!运涛领兵一到,那时就是咱的天下了。穷苦大众起来,在村里说一不二!”

  老哥俩菗着烟,说着话,说不出心眼里有多么滋润。朱老忠猛地又想到一桩事情,脸向下沉了一会,自言自语:“可也别太⾼兴了,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啊!万一地中间出个什么事由,不苦了?”

  朱老明说:“这种‮家国‬大事,咱也揣摸不清。果然落在那话口上:运涛领兵一到,老见着孙子了,老⺟亲见着心上的儿子了,⽗子团圆,土霸打倒,穷苦人见青天,不是两全其美!”

  朱老忠瞪着两只眼睛,叉着腿站起来,说:“还有,运涛和舂兰成亲,三全其美!”

  朱老明呆了一刻,说:“还有,咱写封信,叫老祥叔赶快回来。四全其美!”

  朱老忠呵呵笑着,说:“敢情那么好,走,咱叫江涛去写信。”

  朱老忠搀起朱老明的拐,从大柏树林子里走出来。头喜鹊在树上叫了好几声,老头子乐得合不上牙儿。一进严志和家小门,老明就喊:“老祥婶子!你有了这么大喜事,也不早告诉我!”

  严志和、涛他娘、江涛,听得说,忙从屋子里走出来,接明大伯走进老屋里。江涛忙搬条板凳,叫明大伯和忠大伯坐下。

  老说:“谁知道是祸是福哩,吹个风儿,就乐得你们不行!”

  朱老明说:“这是应当应分的嘛!咱不⾼兴,没的叫冯老兰去⾼兴?”

  朱老忠说:“他才不⾼兴哩,他得泣哭。”

  严志和把巴掌一拍,说:“他娘的,他哭也不行!这算卡住***脖膆子了,他掉不了蛋!”

  朱老明说:“到了那时候,咱当然卡住他脖子不放。这么着吧,咱穷人家是有福同享,有祸同当。好事情来了,咱得设法子把老祥叔找回来。”

  老听着,一下子笑出来,哆嗦起两只手说:“那好多了,快想个法儿吧!老头子要是能回来,可就⾼兴死人了!”

  朱老忠说:“四全其美,能不⾼兴!”

  朱老明说:“江涛!快去拿信封信纸来,写信!”

  江涛拿来信封信纸,铺在槅扇门外头吃饭桌上,说:“写什么?!”

  老说:“叫你忠大伯说,你忠大伯走南闯北的,肚里词儿多。”

  朱老忠说:“来吧,我念着,你写。”他抬起头,望着房梁,摇晃着脑袋,思摸了一会,说:“写…这是你爹的口气,‘⽗亲大人膝下,敬禀者…’写上了吗?”

  江涛说:“写上了。”

  朱老忠说:“‘二年前,曾奉上一信,不知收到没有?’”说到这里,又说:“你再把运涛信里的话先写上。江涛比我新词儿多,别等我念了。”

  江涛写完了,又问:“老和娘还有什么话儿?”

  老张着嘴,抖着嘴说:“写上,问问他还有一点儿良心不?自幼儿从多大上,我就扶侍你,一年价做了棉的做单的,吃饭的时候,你吃一碗我给你盛一碗,到老了扔下不管,这象话吗?”

  涛他娘也说:“给我写上,先问老人家好儿,老人家快回来吧,我们还结实,孩子们都大了,包管饿不着你老人家!”

  江涛写完信,明大伯说:“念念,叫你听听。”江涛念着信,当念到:“去年,⾰命军北伐了,在南方开始打倒贪官污吏、土豪劣绅。等运涛带领军队到了北方,就要把封建势力冯老兰铲除…如今儿孙们大了,请你回来享福吧…

  ⺟亲年老,也很想念你。涛他娘也问你老人家好…”江涛念完了,老还伸着耳朵听了半天,又问:“怎么听不见我的话儿?问问他,夫的恩情可在那里?”

  朱老明笑了说:“算了吧,婶子!你们老夫老的了,等他回来,一家子团圆了,你们打的愿打,挨的愿挨,放开手打上两天架,出出气!”

  一句话,说得大人孩子们笑个不停,老今天也张开了眼睛,拍着手笑。一家子商量停当,先叫贵他娘给舂兰送个信儿。再叫忠大伯跟老驴头去说,把舂兰娶过来,给运涛做媳妇。说好了,再叫运涛家来成亲。给老祥叔的信,还是寄往黑河朱老忠的朋友那里,再由那位朋友转往东満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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