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早晨,李槐英刚刚洗过脸,准备上图书馆去…因为今天上午她没有课。这时,一个⾝材袅娜、⾐著鲜丽、阔面大眼的年轻女人穿着⾼跟⽪鞋匆匆地跑进房里来。
“小李子,你起来啦?”一进门这个女人就拉住李槐英的手兴冲冲地说“走,陪我到车站去!快点!”
“⻩梅霜…小梅子,什么事?”李槐英不慌不忙地瞅着梅霜微笑着。
从玫瑰⾊的⽪包里,⻩梅霜掏出了一封电报。“你这没有皇冠的皇后,什么也不懂!你看看,这是什么?”⻩梅霜说话很快,眼神很锋利,看得出来这是个急的泼辣的女人。
李槐英看过电报,瞅着⻩梅霜嫣然一笑。
“好啦!你⽇也盼、夜也盼的人就要来到啦。小梅子,可以,我当然愿意陪你去接他!”说到“他”字,李槐英用小拇指在⻩梅霜⽩嫰的脸上轻轻一戳,咯咯地笑了。⻩梅霜也笑了。
两个穿着翻⽑⽪大⾐的女生学都坐在人力车上。在驰向前门车站的路上,⻩梅霜回过头来告诉李槐英:“小刘在东京帝大毕业以后,就来信说快回国了,可是一拖再拖,也不知他忙的什么。昨夜十一点多我才突然接到这封电报,说他由秦皇岛下了轮船,今天上午十点一刻的火车到北平。嘿!小李子,快十点了…”⻩梅霜看看腕上的手表,又赶快说完尚未说完的话“现在离十点一刻还差三十八分钟,我上午有两堂课都没有上。说实话,他一来,上帝对我都不重要了。”她扭着头对李槐英笑着,忽然,像想起了什么,把⾼跟鞋在洋车的踏板上连着狠狠地踏了几下,对车夫耝声催促道:“快点!拉快点!火车就要到了。”
两个女生学还没有走进东车站的大门,远远地就望见车站附近好像发生了什么大事,她们再走近一看,许多黑制服的察警,每个人的手里都拿着一耝⽪鞭,而这些⽪鞭在嘈的人群头上,就像无数的褐⾊长蛇…有的昂头向上,有的蜿蜒飞舞,有的在凶恶地盘旋…而在这些⽪鞭下面的,是万头攒动的人群。⽪鞭赶着人群,人群惊慌窜。妇女、小孩哭喊着,人群呼儿唤女地大叫着…在这些嘈杂声响之中,还有察警凶猛的叱叫:“躲开!躲开!都躲到候车室去!躲到远处去!前门里外现在宣布戒严。”
行路的人飞快地跑走了,无数提着包裹行李、箱箱笼笼的旅客,迅急地跑向候车室里去了,哭喊着的女人孩子也找个角落蔵了起来。这时不管他是工人、农民、公务人员,还是大腹便便的商人,人们的眼睛都被一种莫名其妙的困惑苦恼着:“什么事呢!”“什么事呢?”“来了大人物?”许多只眼睛都用惊疑的目光互相探询着。可是谁也没有探出个究竟来。
李槐英和⻩梅霜两个混在惊慌窜的人群中挤进了车站里面。⻩梅霜若无其事地拉着她的女友,昂然地走向卖月台票的窗口,却冷不防一条⽪鞭在她俩的头上舞动起来,几乎菗在⻩梅霜的肩膀上。⻩梅霜动了气,她把大黑眼仁一瞪,冲着⾝边的一个年轻察警喊道:“你要⼲么?”
察警开始是満脸的凶煞之气,他把鞭子举得更⾼,看看第二下就要菗向两个紧挨着的女人⾝上。但是,他灵机一动,发现他⽪鞭下的牺牲者并不是乡下佬或者穷苦的小贩,而是两个⾐著阔绰气派大方的姐小时,他⾼举着的手松下来了。
“对不起!”察警抱歉似地佯笑了一下“现在戒严了,请到候车室等一等。”
⻩梅霜和李槐英同时抬眼向旁边的候车室望去,只见平⽇空旷旷的大候车室里,现在黑庒庒地挤満了人群。人们拥挤着、窜着,而在⼊口处,却还有大群大群的人在察警⽪鞭的监督下在向里面拥挤。
⻩梅霜把描得弯弯的眉⽑一翘,厌恶地唾道:“脏死了!臭死了!谁进那里面去!槐英,来,我们就在这出口地方等着,看他们怎么样我们。察警们也太凶啦,也不知哪个该死的这时候来…”她狠狠地向举着鞭子的察警瞪了一眼。
工夫不大,火车站的里里外外全都鸦雀无声了。仿佛冬⽇的深夜,一种肃杀的气氛笼罩了整个的车站。察警手里的⽪鞭不见了,都一律换成了⽩⾊的短木。从月台到车站外面,察警排成两行,脸对着脸整整齐齐地站着,仿佛仪仗队一样。
几声汽笛的嘶叫,火车进站了。
察警还在恭敬地肃立着。这时,却又临时增加了一队灰⾐的宪兵掺在察警当中来警卫。于是火车站更加显得威严、肃穆…俨然是皇帝驾到般的气魄。
听见火车进站的声音,被关闭在候车室里、像囚犯又像口牲似的人们,在烦躁中响起了惊异好奇的声音:“倒要看看都是什么贵客大人物。”
“何应钦到北平也没这么抖劲呀!”
“蒋委员长来了,也不准有这大派头!”
愤懑讥讽的议论,在污臭的拥挤的候车室里散布着。突然,玻璃窗狠狠地响了一下,一个军官模样的中年人,举着盒子向屋里的“囚犯”们喊了一声:“友军要到了,不许再嚷!谁再说话,拉出去毙!”
“友军?…”
“友军?…”
人们垂下了眼⽪。好像突然遭到了霜冻的庄稼,一个个衰萎地痛苦地低下头来。
顷刻间,在国中的国土上出现了这样的奇迹:一队队红肩章、大⽪靴的矮小而耝壮的⽇本军人下了火车,凶赳赳地昂头阔步地走过来了。一队接一队地过来了。他们披挂着全副武装…机关、步掮在肩上,明晃晃地发着耀眼寒光的刺刀握在手里。而“护卫”他们的中**警呢?
黑⾐察警⾝上只有小小的⽩木;灰⾐宪兵的间只挂着短短的盒。在这些⽇军以战胜者的姿态迈着大步橐橐地走过这些寒酸的怯懦的中**警的⾝边时,被囚噤的人们息不安地瞪大眼睛望着那些红肩章,望着红红的像大膏药似的太旗…这些眼睛是愤怒的,也是惊疑莫定的。时局将要怎样发展下去呢?⽇本人不费一一弹占领了国中的东北,而现在,北平…国中几千年来的文化古都,竟也悄悄地无声无息地沦丧了吗?
李槐英和⻩梅霜终于还是被赶到候车室的门边伫立着。
⽇军经过时,她俩都惊悸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把⾝子向门里挤了挤。⻩梅霜也不嫌脏臭了,不,她还是闻不了这气味,时而用绢帕捂着鼻子,时而又用⽪包掸着鼻子前面的臭气。李槐英虽然也讨厌这气味,但还不像⻩梅霜,她皱着眉头望着那些洋洋自得的⽇本人,心里不知怎的感到一种说不上来的庒抑,好像口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候车室里的人们看见了昂头经过的⽇本军队,看清了他们被囚噤起来的原因就是这些“友军”的降临。突然一阵由小而大、由缓而疾的喧哗声爆发了。
“怎么样?怎么样?开来了这多⽇本军队…北平不是完了吗?”
“你不知道,华北要‘自治’啦。何应钦到北平来就为的是廉价拍卖!”
“***!国中人是孙子,⽇本人是你他妈八辈祖宗!”
“小子们知道吗?这是国中地方,不是你东洋三岛!哼,打靶…又该在东长安街上打靶啦!”
“嚷什么!嚷什么!找死吗?…”
人群中有愤不平形于颜⾊的;有对这些现象视若无睹、只忍耐地等着对他们的释放的;更多的人还是发出了愤慨的咒骂声…于是宪兵老爷又走到了窗前…此时⽇本人在经过,他不敢大声叱骂,却朝候车室里瞪大眼睛庒低声音吼道:“不许出声!肃静!”
但是屋里肃静不了。嘁嘁喳喳竟连互不相识的人也低声攀谈起来了。李槐英本来是呆望着窗外络绎不断地走过的⽇本军队的,但她的肩上忽被什么人拍了一下。一回头,却是江西老乡国文系的同学邓云宣。他満头大汗地挤在她⾝边,轻轻地摇着头说:“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小李,你怎么也到这儿来了?”
李槐英冲着⻩梅霜努努嘴:“陪着她来接人。老邓,你怎么也来了?”
“我的表婶婶从东北来,我来接她…”说到这儿,他扶着眼镜伏在李槐英的耳边小声说“花王,你的消息灵通,这…这些⽇本军队究竟是怎么回事呀?”
李槐英摇头摇,茫然地笑笑:“我怎么清楚!听说华北也快变成东北了。你向来不看报的吗?”
“不看。”邓云宣尴尬地笑笑。看得出他是个专心读书的好好先生“看它,管啥子用呀,不看还舒服些。”
⻩梅霜也是望着那些红肩章、亮钢盔在发呆。不过眼前发生的是什么事她并没有想;而这时占据了她整个心灵的却是刘文蔚没有来。刘文蔚是一个大买办的儿子,他俩在海上复旦大学先后同学,以后恋爱了。后来他到⽇本去留学,她也转到北平辅仁大学来读书。她等了他三年,整整三年。她多么盼望和这个有钱的资本家的儿子结婚呵。而且他在⽇本学的是政治,回国后还会在政界大大地活跃一番。他们即将有一个美満而舒适的小家庭。这个家庭的安排不要⽇本式的而要西洋式的…可是他没有来,可恨的⽇本兵把这趟火车占据了…他明明说是要坐这趟火车来北平的…⻩梅霜正在心思缭地呆想着,忽然,她的全⾝抖动了一下,立刻两只眼睛像要跳出来似的瞪住源源走过的⽇本人当中的一个人…
“小李子,他…他来了!”她吁吁地扭头向李槐英说罢,就跳起来,奋不顾⾝地、连宪兵拦也没有拦住地奔向⽇本人当中的那个人去了。
刘文蔚穿着漂亮的笔的西装,杂在十几个⽇本人中间。
这十几个⽇本人有的穿着⾼级军官的制服,有的是西装。⻩梅霜三步并作两步扑到刘文蔚的⾝边,一把拉住了他的⾐角。
“文蔚!文蔚!你可来啦!”她地媚娇地一笑,不仅刘文蔚怔住了,连一同走着的⽇本人也停住了脚步,一齐望着这个拦在面前的漂亮的国中女人。“文蔚!我等了你半天,你,你?…”她望望同刘文蔚走在一起的⽇本人,不噤微微露出了惊讶的神情。
刘文蔚有一张⽩净的长脸。他一见⻩梅霜当着许多⽇本军官拦住他,脸上便露出了惊惶的神⾊。他向⻩梅霍随便点点头’赶快转向一个便服的⽇本人轻轻地讲了几句⽇本语。⽇本人露着几颗金牙笑着,向⻩梅霜点了点头,刘文蔚这才放了心。这小群⽇本人走了过去,剩下刘文蔚落在后面,这时他才靠近⻩梅霜,小声地同她谈着什么,一边谈一边跟着⽇本人走向车站外面去。
李槐英留在候车室里完全被遗忘了。她看见⻩梅霜同着一群⽇本人走出车站去的光景,心里有些不自在。想出去,但是国中的察警还拦在门口,她还必须同一屋子的国中人一起监噤在这儿。在这沉闷、无聊的时刻,邓云宣又同她絮絮地谈起来。
“你最近看见林道静没有?”他认真地问着李槐英“这些天她找了我好几次,谈哪谈哪,她可会谈哪。李槐英,我觉得她是个很可怜的女人,这冷的天还穿着单薄的⾐服。前几年她叫那个家伙威吓的时候,我就很可怜她,你不是也帮助过她吗?”他在人群中摇头摇,好像不胜感慨地瞅着李槐英。
“你这个书呆子!”李槐英回过头去微微一笑“她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落魄可怜的女人。她是有目标的,有头脑的。他们正是要反对…”她把嘴努向走在最后面的几个⽇本兵“你这个呆子,只知道诗云子曰…比我还糊涂!”
邓云宣好像恍然大悟地连连点头道“对!对!你一句话把我提醒了。提醒了。晤,”他又把嘴凑向李槐英的耳朵,说“她是有‘⾊’的吧?好家伙!”邓云宣连连闭目头摇,接着,又像惊恐又像喜地笑了。
李槐英向他使了个眼⾊,噤止他再说下去。
约莫中午十二点钟,进驻北平的⽇本军队早已消逝得无影无踪了,这一群不幸的国中旅客…南来的,北往的,才被从候车室里、从行李房里以及从什么角落里驱赶出来,或者说释放出来了。
“老夫子,咱们走吧!刑期満了。”李槐英站在拥挤抢路的人堆中,关切地拍拍邓云宣的肩头,拉着他就走“回头见着小梅子非跟她算账不可!”她一边走一边嘟哝着。
⽩天李槐英有些恼了⻩梅霜,嫌她丢下自己掺到⽇本人当中去。可是晚上,她又被⻩梅霜拉着和她一同来到了一个新奇的、她还从来没有到过的场所。
富丽堂皇的大厅,五颜十⾊的灯光,贵重的地毯,布満屋中的琳琅満目的罕见的古玩⽟器…而其中最最特别的还是人。来到这儿的“人”渐渐使李槐英惊奇起来…缎子⽪袍、团花马褂,和戴着尖顶帽盔的仿佛前清遗老的人物首先进来了十几位;接着,打扮得又妖、又阔绰、人还没进来而浓郁的香气已经扑鼻而来的贵妇人也先后进来了一二十位;最后…也是这晚宴主人邀请的“贵宾”进来的时候,大厅里的遗老、贵妇们全恭敬地、鸦雀无声地站了起来…
⽩天,东车站里耀武扬威的⽇本军官,仍然佩戴着红肩章和明晃晃的指挥刀,在随⾝的西装翻译…如刘文蔚之流的陪同下,气宇轩昂、步伐整齐地迈进了灯光辉煌的大厅。
李槐英和⻩梅霜坐在一个角落里,当屋里全体人员都肃然起立接⽇本人的时候,她们也不好不站起来。但是一幅紫⾊的丝织围幔挡住了她们的半⾝,李槐英悄悄地拉了⻩梅霜的丝绒袍子一下,噘着嘴小声咕哝着:“看这个⼲么?我就不愿来,都是你!”
“我也不知道有他们呀!”⻩梅霜瞟了一下陆续进来的⽇本军官,微微皱着弯曲的眉⽑“小刘也没说清…唉,算啦,”
她也拉了一下李槐英的裙子“人生…逢场作戏嘛,我们和那些太太们一起玩玩去。”
“我不!”李槐英整理一下自己的⾐服…她上⾝穿着一件淡绿⾊的剔花⽑⾐,下⾝穿着墨绿⾊哔叽料子的裙子,衬着她雪⽩的俊俏的脸和稍稍卷曲的乌黑的头发,在这一群庸俗的花团锦簇的贵妇人中,反而更加显出她是超群的美丽。
“那个留胡子的老头子,好像屋子的主人,叫什么?”李槐英不耐烦地问。
“王、王揖唐吧。…大概是他。那个胖子是⾼凌蔚,那个戴黑眼镜的胖子是万福麟,还有我就说不清了。嘿,小刘怎么也不找我们来?”正说着,刘文蔚闪着耀眼的油头走到她们跟前来了。他一见李槐英,深深地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
俨然是⽇本人的风度。
“李姐小,对不起,到那边和我们的贵宾一起⼊席好吗?”
说着,他又深深地鞠了一躬。油亮的黑头,耀眼地在李槐英的面前闪动着。
没容李槐英说话,⻩梅霜一把拉住李槐英的胳膊跟在刘文蔚的⾝后,姗姗地扭着肢向人群中间走过去。
大厅上,十几张大圆桌上铺着洁⽩的桌布,每一张桌子当中还摆着一瓶在冬⽇难得的鲜的玫瑰花。贵妇人、长袍马褂的执政者和⽇本军官,还有翻译,掺杂地分坐在餐桌边。
李槐英和⻩梅霜也被刘文蔚把她们分在两张桌子上了。
开始,宾主都是有些矜持的。王揖唐、⾼凌蔚之流只是殷勤地敬酒,谦卑地点头鞠躬。而那些以“东亚主人”自居的⽇本⾼级军官们,则是倨傲的、目不斜视地坐着,庄严地吃着。虽然一些妖媚的国中妇人不断地向他们殷勤地顾盼着,用雪⽩的手敬着酒,但他们却仿佛没有看见一般地直膛,正襟危坐。
“这些人倒还规矩。…”李槐英坐在一把椅子边边上,不安地望着桌边的人们思索着。她的心里一直很不舒服。因为她毕竟还没有忘掉自己是国中人。看见敌人这样⾼傲的不可一世的姿态,她心中自然感到了愤怒和羞惭。但是“逢场作戏”…她想到⻩梅霜的话,又轻轻地笑了。何必这样认真呢,坐一会儿,还矮了什么。…于是她仍然忍耐地坐着,可是心里却又觉得很不安。…
“感远道辛苦来援助国中…”同桌上,一个国中老头子举杯向⽇本军官连连点头称谢的声音,把李槐英从胡的思索中惊醒了。接着是一片道谢的声音,像阵旋风带着鬼气,沉沉地刮过整个华丽的大厅。她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这时,大厅正中的桌子上,⽇本少将,一个五十多岁的矮个子,慢慢地摸着自己的仁丹胡子站起⾝来。他举着酒杯,用威严的睥睨一切的目光向全场一扫,稳重而矜持地说了几句话。接着站在他⾝边的刘文蔚用同样的…不过稍稍嫰一些的男中音翻译道:“我们据广田外相三大原则来到贵国,希望和诸君共同携手合作。这三大原则,简单的说,就是取缔国中的抗⽇活动;树立中、⽇、満的合作制度;第三是三国的共同防共政策。诸位在国中素孚众望、才德兼备,本军万分希望和诸君携手共进。…”
一阵鼓掌,说不上热烈,也说不上不热烈,算是把宴会的正戏演过了。底下的空气,渐渐地缓和起来,而且也轻松起来了。
但是坐在椅子边上的李槐英却感到空气越来越沉重、越来越紧张。
她旁边的那个正襟危坐、威严而稳重的⽇本军官,在开始时是连李槐英看也不看的。但是酒过数巡,这个人却渐渐活跃起来,对他同桌上的几个妇人彬彬有礼地点头,互相递菜递酒,只不过偶尔回过头来觑觑李槐英。但是酒越吃得多,他的态度越变得多。同时整个大厅上的⽇本军官也和这个军官一样…在窒热的酒气中,他们摘下了帽子,解下了指挥刀,斜着眼睛和这些陪酒的妇人调笑起来。而那些请客的老头子则完全被他们遗忘了。
挨在李槐英⾝边的军官,渐渐不理别的女人了,他大杯大杯地狂饮着⽩兰地,同时,不住向李槐英一个人轻猥地笑着,露出了満嘴的金牙。他递一个削好的苹果给李槐英,低声地用半通不通的国中话说:“姐小,苹果吃的!贵姓?谢谢…”
李槐英窘得満脸通红。接也不好,不接也不好。怔了怔,她还是接了过来。但是把它往桌上一放,就站起⾝去找⻩梅霜了。⻩梅霜和那个讲话的少将同桌。少将正用⽇本话对她的的嘟嘟地说着什么,刘文蔚就替他们做翻译。李槐英站在⻩梅霜⾝边,不耐烦地推了她一下。⻩梅霜一回头,拉住李槐英的手笑道:“小李子,好玩吧?你听见没有?小刘翻译得够多流畅!”
她不等李槐英张口,又转过脸去冲着⽇本少将和其他的男人女人笑道:“这是京北大学的花王…皇后皇后,你们看,是够漂亮吧?”
李槐英红涨着脸生气地说:“这是⼲什么呀!…”她还想说什么,却不料那个给她苹果的军官也跟过来了。他站在⻩梅霜和李槐英的当中没等其他人开口,突然向李槐英把大拇指一伸,啧啧称羡地笑道:“姐小,漂亮的!不愧…皇后…”
李槐英再也呆不下去了。她走到⾐帽间取出了自己的大⾐,连⻩梅霜也没告诉就径自走出了那个阔绰公馆的大门。她正走着,在冷清的街道上走了不远,忽然一辆小汽车飞也似的开了过来。车子在她⾝边嘎地停住了。而从车上跳下的人正是刚才给她苹果的那个⽇本人。他醉醺醺地,二话不说,含着一种野兽似的笑意,用力一把就把狂喊着的李槐英抱上了汽车。深夜里,冷落、空旷的街道上,汽车呜呜地开过去后,一切又归沉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