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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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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道静这‮夜一‬再也不能睡着觉。她的伤处使她痛苦:腿上铁箸烧伤的地方已经溃烂化脓,浑⾝的骨头像捣碎了似的。而最叫她不能⼊睡的还是郑瑾对她们讲的那个故事,那些话。李伟,这坚強的布尔塞维克同志,直到最后一息还在战斗。她想到敌人虽然没有再审问她,可是她应当准备着…准备在法庭上和敌人斗争。这时她不再想到死了。“我们要争取活下来,活到**在‮国中‬实现。”郑瑾的话这样有力地鼓舞着她,她喜,又痛苦。

  “小林,你还没有睡着觉?”后半夜了,窗外透进朦胧的月光,郑瑾听见了道静沉重的呼昅,知道她还没有‮觉睡‬。

  “郑姐姐,我在想,如果反动派再审问我,我该怎么回答?你告诉我,我没有经验。”

  “有什么证据落在他们手里吗?你和组织上的人有什么关系吗?…如果相信我,就说实话。”

  在这个全⾝都充満了的老同志面前,道静坚决相信了自己的观察,坦率地说:“我和别的员没有关系,也没有证据落在他们手里。”

  “那很好,小林同志,如果我能够多活几天,我要尽力帮助你。看样子他们对你和小俞并不怎么太注意。以后也许能够被放出去。所以你,你必须一口咬住是群众,是一个普通的‮业失‬青年。如果再受刑那就还要咬牙忍住…你的伤很重,他们大概不会再动刑的。不过,无论如何,我们不能向敌人屈服,无论如何我们要坚持斗争到最后…你要相信最后胜利一定是我们的。你不是希望做一个**员吗?那么,这样,你就能够成为很好的**员,成为为人类和平幸福战斗在最前列的光荣战士了。”郑瑾一口气讲了这些话,她虚弱的⾝体累得息起来,一阵窒息似的咳嗽,使她痛苦得许久讲不出话。

  “郑瑾同志,”道静拉住她瘦削柔软的小手,声音颤抖着“我永远忘不了今夜,永远忘不了你的鼓励。我一定向你学习,学习做一个**员,斗争到最后一口气。我永远用我全副的生命去追求这个光荣的⽇子,如果我死了我也要求…追认我…”

  “我真⾼兴,亲爱的同志!”黑沉沉的深夜里,当郑瑾的双手那样热烈地紧握住道静的双手时,道静的心突然被这种崇⾼而真挚的友谊动了,以致不能自抑地流下了眼泪!

  “小林,我应当告诉你,”沉了沉,郑瑾又说话了,她的声音仍然是又温柔又平静“从上次过了堂,我就明⽩,他们不会再让我活多久了…他们认为我是从‮央中‬调来的员,所以我准备着…”

  道静惊呆了。猛然像叫人把心摘去似的,她用力抓住郑瑾的手,呼昅急促地说:“郑姐姐,你说什么?…”

  俞淑秀也醒来了。她糊糊地似乎听到了郑瑾后面的话,吃惊地喊道:“郑姐姐,你说的是什么?”

  “没什么。”郑瑾小心地说“我和林道静都睡不着,正闲聊。小林,你为什么起了这么个名字?好像尼姑的法号。”

  “我⽗亲信佛,他想出家又舍不得姨太太。所以…”道静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说“所以给我取了这么个讨厌的名字。”

  小俞⾼兴了,她嘻嘻笑着:“嘿,告诉你们,我又梦见我妈妈啦!”她带着梦中的喜喃喃着“小弟弟也看见了。他们看见我从狱里回了家,都⾼兴地围住我…”

  郑瑾替左边的道静擦拭着眼泪;又替右边的小俞拉拉被角,然后静静地说:“天不早了,咱们都‮觉睡‬吧。回头卫兵听见又该⿇烦了。”

  第二天上午,卫兵来提郑瑾去过堂。郑瑾躺在上说:“等我梳一梳头。”

  她慢慢理好了柔长的头发,被抬走了。

  时间不大,她又被抬回来。她像疲倦了,躺在板上有一会子没有出声。当她能够再讲话的时候,两个同屋的难友都同时关切地问她:“郑姐姐,他们问你些什么?官司怎么样?”

  “没什么。他们问我的病好些没有,不好,也许要替我另换个地方。”

  小俞放心了。道静却沉重地忧虑着。但她不能说出来。

  整个上午,郑瑾低低地教给她们唱一首监狱的歌子。这个歌子在一九三○年以后,曾流行在‮海上‬、杭州和苏州的监狱里。

  囚徒,时代的囚徒!

  我们并不犯罪!

  我们都从火线上捕来,从那阶级斗争的火线上捕来。

  囚徒,不是囚徒是俘虏,凭它怎么样待,热⾎依旧在沸腾,铁窗和镣铐,坚壁和重门,锁得住自由的⾝,锁不住⾰命精神!

  囚徒,时代的囚徒!

  死的虽然牺牲了,活的依旧在战斗。

  ⻩饭和臭菜,蚊蝇和虱蚤,瘦得了我们的⾁,瘦不了我们的骨。

  囚徒。时代的囚徒!

  失败是成功之⺟,胜利终归我们所有。

  努力呵锻炼!

  勇敢呵奋斗!

  总有一天,红旗将随着太照遍全球!

  歌子很长,郑瑾虚弱的⾝体,只能教给她们这开头和最后的几段,她们三个人整个上午过的很愉快。

  午后三个人都疲惫地‮觉睡‬了。道静在睡梦中被推醒。郑瑾低声对她说:“林道静同志,我必须告诉你两句话,我也许活不过今天了。请你以后有机会转告:我真名是林红,去年十月间从‮海上‬调来北平工作。不幸叛徒告密,刚刚工作没有多久就被捕了。我没有辱没,尽我一切力量斗争到最后…我希望百倍扩大红军,加紧‮导领‬抗⽇斗争,胜利一定是我们的。亲爱的同志,也希望你坚决斗争到底,争取做个坚強的布尔塞维克员…”林红美丽的大眼睛在薄暗的囚房里闪着熠熠耀人的光辉,多么明亮、多么热烈呵。她不像在谈死…在谈她生命中的最后时刻,而仿佛是些令人快乐、令人‮奋兴‬和最有意思的事使她动着。她疲惫地闭着眼睛了几口气休息了一会,忽然又睁开那热情的大眼睛问道静:“林,你保证能够把我的话带给组织吗?”

  道静不能再说一句话。她流着泪‮劲使‬点着头。然后伸过双手紧握住林红雪⽩的手指,久久不动地凝视着那个大理石雕塑的绝美的面庞…她的⾎好像凝滞不流了,这时只有一个矇眬的梦幻似的意像浮在她脑际:“这样的人也会死吗?…”

  夜晚,临‮觉睡‬时,林红脫下穿在⾝上的一件玫瑰⾊的⽑背心递给道静:“小林,你⾝体很坏,把这件背心穿在⾝上吧。”她又拿着枕边一把从‮海上‬带来的精美的化学梳子对小俞笑笑“小妹妹,你喜这把梳子吗?我想送给你留做纪念。”

  小俞已经意识到事情的不妙,她和道静两个同时哭了。夜是这样黑暗、沉,似乎要起暴风雨。多么难挨的漫漫长夜呵!

  夜半时分,铁门开了。林红被用一扇门板抬了出去。临出门口,她在门板上向两个难友伸出手来,虽然握不到她们的手,却频频热情地说:“告别啦,小妹妹们!好好保重!”

  门板刚刚抬出病囚房,一阵急雨似的声音,猛然在黑暗的监狱的屋顶,在整个监狱的夜空“打倒反动的国民!”

  “‮国中‬**万岁!”

  “**是不可战胜的!”

  “同志们,为我们报仇呀!”

  声音开始是林红一个人的,以后变成几个人的,再以后变成几十个、几百个人的了。这口号声越来越洪大、越壮烈、越昂,好像整个宇宙全充満了这⾼亢的英勇的呼声。

  道静倒在木板上呼喊着。她抱住那件玫瑰⾊的⽑背心,拚着全部肺腑的力气,和着监狱的全体囚犯一同呼喊着…

  虽然她微弱的声音也许谁也听不出来。

  小俞没有喊。她像一个被人抢走了妈妈的孩子,看见林红被人用木板向门外一抬,她就跳下来扑向她去:“郑姐姐!郑姐姐!你别走!你别走呀!…你不能死,你不该死呀!”

  她的后脑碰到墙壁上,她的部被卫兵的大⽪靴狠狠地踢了一脚。她流着満脸泪⽔昏了过去。

  并没有声。自从蒋介石派来了凶恶的警⽝…宪兵三团团长蒋孝先来到北平以后,**员和爱国青年,每天每天都有大批的人失踪、被捕、被杀,更有些人遭秘密处死。

  这‮夜一‬,林红牺牲的这‮夜一‬,又有十个不屈的战士同时被活埋了。

  囚房里冷清清,只剩下道静和小俞两个人了。她们互相摸索着,紧紧地把瘦削的手指握在一块儿,好像两个失掉了⺟亲的‮儿孤‬互相偎依在一起。

  “林姐姐,现在就剩下咱两个啦,我,我,…我只有你一个亲人啦!”

  小俞抱住道静的头痛哭着。她哭林红,也哭自己明⽩这世界上的事太晚了。虽然她才只有十六岁,但是她却惭愧自己过去糊里糊涂什么也不懂。

  “小俞,好妹妹,不要哭啦!”道静含着満眶热泪在黑暗中‮存温‬地‮摩抚‬着她的头发“记住这‮夜一‬,永远记住这‮夜一‬!永远记住郑姐姐的⾎…”

  林红一死,不知不觉地,道静竟自动代替了她的任务。对于小俞,她怀着⺟的也是同志的感情,把教育她、关怀她的责任担负到自己的肩上来。

  但是,道静的⾝体太坏了。

  她成天昏昏地倒在污脏嘲的木板上,极度的贫⾎和恶劣的饮食,以及烙伤的地方化着脓,林红死后,她几乎也要死去了。幸而那个女看守还不错,时常替她弄来点面汤或蛋汤;又找来狱医替她诊治;小俞更是细心热情地照护着她;终于使她青舂的生命又活了下来。

  林红牺牲后的第五天,道静她们的囚屋里又抬来了一个女病囚。这是个三十岁左右圆脸微胖的女人,脸⽪黯⻩,肌⾁松弛,可是嗓门却很响亮。她刚一睡到上,就冲着小俞…小俞正用惊异的眼⾊望着这个新来的难友…亲切地问道:“小妹妹,你十几了?这点年纪也被捕,真是…”

  道静微微睁开眼⽪,看见小俞正在热诚地回答她:“十六岁了。大姐,你为什么到这个地方来的?”

  “闹⾰命呗。你为什么吃的官司?…**吗?”她把头转向道静,又和颜悦⾊地用同样的话问她。

  道静心里起了疑问:这个人不像做⾰命工作的人,如果是普通犯人,为什么把她弄到这个地方来?…道静无力地摇摇脑袋没有答话,小俞却替她答道:“这位小林姐姐受刑很重。前几天我们屋里有位郑瑾…她太好啦,叫他们处死了。小林姐姐一难过伤更重了!…”小俞天真地还要说下去。道静咳嗽一声轻轻说道:“小俞,给我一口⽔喝。”小俞住了嘴赶快下从一个破旧的洋瓷缸里倒了一杯⽔递给她。道静侧着头用手接杯子的时候,用尽所有力气捏了一下小俞的手,并且使了个眼⾊。小俞明⽩了,脸突然一红,轻轻点点头。

  那个女人继续问起小俞。因为这个女孩子年纪又轻又好说话。

  “小妹妹,这个屋子真好,真安静。”她仰着头点起了一香烟,看着青烟袅袅飞上黯黑的低矮的屋顶,她扭头对小俞笑着:“我从东头的女监房来的。饿得受不住了。那儿闹绝食已经三天啦,你们早就知道吧?”

  道静心里陡地一动,忍不住问道:“绝食?哪儿绝了食?啊,听说啦!就是!那些人怎么这么傻啊。”

  “对啦!那些人真是傻得要命。”女人⾼兴地侧过头来盯着道静“就是那些不在**的,也跟着**闹起绝食来。他们喊什么反对国民的秘密逮捕啦,秘密处死啦,又反对什么卖国不抗⽇啦…嘿,还是咱们这屋子里清静…他们闹,叫他们闹去吧。”她又把头转向小俞笑道“小妹妹,有人给咱们这屋里送过小条吗?听说关在这儿的三四百人一齐绝了食,就是用秘密传条来商议的。”

  道静着了急,正想怎么回答这个女奷细,小俞这孩子抢先说了话:“你问的正对!我们正想打听打听是什么人出主意要绝食的!我们没看见小条…他们为什么不给我们送一个看看?真糟糕!”

  “哦,傻妹子,你们不可靠,所以那些**才没有给这屋里送条来。活该咱们吃几天饭!陪着她们,她们強迫我也饿饭,可受不了啦。”伪装囚犯的女奷细饿极了,来到这儿再也掩饰不住她那丑恶的真面目。

  突然,小俞变了脸。她瞪着眼睛盯住那女人,狠狠地向那虚肿的脸上呸了一口唾沫:“呸,你这臭女人!真正不要脸!真没骨头。这么馋嘴!你怕挨饿,上这屋来也⽩搭,我们也就要绝食啦!”

  那个女人愣住了。

  道静望着小俞那机灵、气愤的面孔,脸上浮上了浅浅地看不出的微笑。沉了一下,她对女奷细说道:“谢谢你来给我们送了消息,不然我们也要变成罪人了。”

  她把眼睛转向小俞,坚决地用几乎是命令的口气说道“小俞,咱俩不能再延迟,从现在起咱们不要再吃任何东西啦!”

  小俞点点头。忽然扑簌扑簌掉下眼泪。她一边掉泪,一边对道静小声说:“林姐姐,我听你的!郑姐姐死了,我什么都听你的…听你的话好吗?”

  那女奷细脸孔转向她俩,盯住她们,好像不认识她们似的,仔细听着她们的每一句话,看着她们的每一个动作。香烟头儿烧着了她细嫰的手指,她才“呀”地喊了一声把它丢掉。然后冷笑了一声,看着顶棚狠狠地说道:“看守报告说你们是两个好人,两个不愿绝食的人,我这才到你们这儿来。好,原来也是两个共产分子!我还想请求上级开放你们呢…妈的×,混蛋看守!”

  原来由林红教育过的那位姓刘的女看守,看见所有的囚犯都绝了食,她怕道静她俩也绝食,⾝体受不了。因此一边瞒着道静两个,一边报告上级说她俩不愿绝食,依然送饭给她们吃。并且尽可能送了好饭。道静和小俞成天倒在上毫不知道外面的情况,这才闹了这么个误会。

  道静不再开腔。小俞也不再开腔。一会儿午饭送来了,她们静静地躺着不动也不吃。那个女奷细还想再挣扎一下…

  原来她以为道静、小俞是两个没骨头的人,因此一开头就疏忽地露了马脚。刘看守给她们送来了丰盛的饭菜:有腊肠,有大米饭,有香噴噴的红烧⾁。道静她们看也不看;女奷细索坐在上大嚼着。一边吃,一边对小俞甜地笑道:“小妹妹,你才十六岁,⼲吗也这么傻呀?你妈在家里要知道你挨饿受罪该多难受!嘿,听话!过来吃点。吃了,我送你回家。”

  小俞抬眼看看道静,道静也看看她。两人都不开腔。女奷细闹个没趣,吃了就蒙头大睡起来。晚饭端来了,刘看守劝道静两个人吃,两个人还是不吃。那女奷细又大吃一顿。

  吃了又大睡,呼噜呼噜的鼾声吵得道静更加不能睡着。半夜时她轻轻咳了一声,小俞赶快在黑暗中仰起头来:“林姐姐,你还没有睡着?肚子饿吗?”

  “不饿,小俞。”道静的声音有些发抖“绝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它是难忍受的。小俞,亲爱的小妹妹,你受得住吗?”

  半天,小俞才回答:“我想,我是能够忍受的。现在我一碰到不好忍受的事,我的眼前就站着郑瑾姐姐…林姐姐,我的伤比你轻,不要紧。我就是担心你…”“我更不要紧。我还年轻,我的⾝体好多了。”道静轻轻回答。她的⾎流快了,脸上发着烧“小俞,咱们会胜利的…不是咱两个人,是几百个人同时绝了食。这是多么无畏的斗争啊!…再说,蒋孝先不敢把咱们全饿死的!”

  “林姐姐,我跟着你…你怎么样,我怎么样。饿死也不要紧!”说着说着小俞哭了。她低声菗噎着,好像怕叫道静听见。

  “傻孩子,为什么活活的人,生生自己饿死自己呢?”女奷细响亮的声音把两个人全吓了一跳。原来她是装睡呀。这个家伙这时目标照准了小俞:“听人劝、吃饭。你这小小年纪⼲吗也替**⽩⽩送死?你不想你的爸爸妈妈吗?…你没有男朋友吗?嘿,看那年轻的爱人们成双成对地在公园里玩乐,是多么美呀!”

  鸦雀无声。回答这卑鄙的劝的是:道静沉默…小俞也沉默。黑洞洞的小屋里发着腐霉的臭气。小俞不哭了,她咬着牙齿,按着肚子,饥饿像火烧一样怒着她,她恨不得跳过去咬那女人一口。

  第二天下午,女奷细看在这儿搞不出什么名堂来,她爬起拍拍⾝上的土,向两个衰弱得再也不能动弹的人狠狠地斜⽩了一眼,撅着庇股走了。她刚走不久,小俞被拉出去审讯。当她再被抬回来的时候,浑⾝⾎迹,満脸伤痕,披头散发,她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被扔到木板上像死人一样。

  当她苏醒过来时,没等一直忧虑地盯着她的道静开口,第一句话就说:“林姐姐,我什么也没说!我本来是个平常的中‮生学‬,就是什么也不知道嘛。我…我哪里知道谁的主使呢?…我也没投降。我要和,和大家一起饿…”一滴眼泪都没有,小俞又像睡着一样昏过去了。

  道静的眼泪大粒掉着…多么可爱的孩子呀,‮华中‬民族应当以有这样的儿女为骄傲!

  两个人睡在昏黑的小屋里。一天、两天、三天,伤和饿加在一起,她们几乎时时都处在昏状态中了。刘看守因为说了谎话,已被调走。这孤零的女囚房就像坟墓一般空虚、恶臭,悄无人声。当她们稍稍清醒的顷刻间,她们就同时微微睁开眼睛…那彼此热烈的一瞥呵,小俞哆嗦着,伸出枯柴一样的小手,抖动着灰⾊的薄嘴,送出了低微的声音:“妈妈!你和妈妈一样…”她把道静当成了郑瑾,当成妈妈一样的亲人。当她看见了道静善良、热情的眼睛,看见她像郑姐姐一样顽強不屈的意志,她深刻地感到了⾰命力量的伟大。这力量无时无刻不在温暖着人们的心,鼓励着人们的灵魂向上。

  第四天上…已经是全体绝食的第七天了,道静在昏中觉得脸上像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她突然惊醒来,下意识地向脸上一摸:一个小小的纸团滚到她的头旁。她拿起来打开一看,铅笔字潦草地写着:

  知道你们在艰苦奋斗…响应了绝食斗争,全体难友异常欣幸。本⽇全体难友已复食(当局已答应了部分条件)。希即进食,多加保重…开始不要吃得太多。以后当经常联系。

  道静推醒了小俞,把条子递给她。她看着,瘦削的小手簌簌地抖了起来。

  “林姐姐,这…这是不是做…做梦呢?咱们开开…头,…只吃一点米汤行…行吗?”

  道静张嘴笑笑。她的圆脸已瘦得只剩窄窄的一条了。

  “小心点,敌人花招很多。咱,咱们再,再听一听吧。”

  又过了约莫两个钟头,已到吃晚饭的时候。她们听到走廊里有抬桶子的哗啦声,还有狱中杂工…也许是宪兵之流骂街的声音:“妈拉个巴子!饿就饿个真死呀!闹半天还得吃饭…还要吃他妈稀饭。‘望乡台上打转游’,不知死的鬼!”

  新换来的女看守又凶又狠地走来问她们吃饭不吃的时候,道静赶快回答她:“我们和全体一致行动…快拿稀饭给我们吃!”

  集体的力量是伟大的,是无穷的。当林道静感受到她和小俞不是孤单的、孤立无援的个人行动的时候,她们的心同时被融化在一个看不见的,隔着多少层铁壁然而却紧紧结合在一起的伟大的整体中。她们看不见那整体,看不见那些坚強的面孔,她们依旧还躺在黑暗的被隔离了的囚房中,但是她们却感受了那无数热情的手臂,那无数热情的面孔…她们是和那些坚強的人,死亡也吓不倒的人呼昅在一起的呵!自从看见了扔进来的小条,好像吃了起死回生的灵药,她们的精神立刻振作了,吃过稀饭,精神更活跃了。夜间,小俞偷偷趴在道静的⾝旁,伏在她的耳朵边,神秘地小声说:“林姐姐!林姐姐!你猜怎么着?我今天才明⽩,才明⽩咱们斗争的意义。原来像郑瑾姐姐那样的人,这里头有的是啊!”道静微笑着。深夜里,她的面孔宁静而快活。她做了一个动作,无意中非常像郑瑾…她‮摸抚‬着小俞柔软的头发,热烈地然而又异常温柔地说:“小俞,我真⾼兴!我觉得我的思想又进了一步,敌人再不能分隔我们…我们永远是⾰命集体中的一分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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