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疑惑
韦小瑞推开分析化学实验室的门,拖着沉重的脚步踢里踏啦地走到配置试剂的隔离小间前,哭丧着脸说:“朱夜,帮帮我吧,我实在不行了。”
“喂!不许进来!”我在防毒排气罩里发出沉闷的呼声“你不知道这该死的罩子漏气吗?现在屋子里都是甲苯味道!你不怕死啊!”他做出惊讶的表情,菗了菗鼻子,赶忙去开整个实验室的大排风扇。
“没用的!”我恶声恶气地说“我已经开着啦!你在解剖室里呆久了,鼻子给福尔马林熏坏了吗?竟然没有发现屋子里那么重的味道。你是可以去死了。”
他退出屋外,象途的小动物一样可怜巴巴地从门上的玻璃朝里面看。
“怎么那么烦人!”我把脫⽔好的特制标本用镊子夹到蜡块里包埋,尽可能地开大排风扇,然后按照程序退出有毒物品处理专用的漏气的隔离小间。
“怎么回事!”我说“有什么困难的?反正死亡原因非常清楚:失⾎休克,多脏器功能衰竭。原因是手术失误。还有什么会难倒你?”
“那个…那个东西还是没有找到。这起医疗事故闹得很大。家属到市府政都去过了。上头说一定要快点搞定。所以很急啦。可是偏巧就是这个关键证据找不到。”
“怎么会呢?”我不解地说“用X光先透视一下,确定它的部位就可以了。”我一时想不出来一个中心静脉导管前部的断端,大约1厘米长、內径0。038英寸的蓝⾊硬管,怎么会找不到呢?毕竟还不算太小。
“但是太小了,和肺的纤维组织混在一起什么都看不到。”
“把肺从喉部整个切下来然后顺着肺动脉的分叉一个一个去找呗!”
“我试过了,没找到。”
“那么到过来,把肺一刀一刀切成薄片,看看切面上有没有。”
“已经切了,我和金医生切了十几片,可是还没有找到。那,我说啊,你帮我找?好不好?”
“喂!我为什么不能参加这次解剖你又不是不知道。”
“可是…可是倪主任已经答应了呀。就当作你是在我们监督下工作好了。”
我撇了撇嘴:“怎么有好事情轮不到我,要人⼲活了就想到我了呢?”
韦小瑞开开心心地笑着说:“这么说你是答应了。”
我怏怏地去换⾐服。我说的好事是承揽这项医疗事故鉴定得到的加班费。当初我是第一个被排除在工作组之外的人选。因为我和广慈医院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首先,我是医学院毕业的,曾经做过骨科医生。后来我放弃了医生的职业,读了法医学的研究生,毕业后一直在这里工作,却仍旧被当作有可能手下留情“医医相护”的异己分子。其次,本次医疗事故的主体责任人:外科主刀医生马南嘉和我毕业于同一所医科大学,虽然他比我⾼两届,但我们可以算同学。出于严格的回避制度的考虑,也应当把我排除在外。
我有多少年没有看到马南嘉了?很多年了吧?听说他已经是一个可爱小女孩的⽗亲。我甚至不用闭上眼睛,就能看到他的样子:结实的肩膀,微皱的眉头,稳健的二传手。我咧开嘴角笑了一下:我有多久没有打排球了?和没有见到他的⽇子一样长了吧?虽然大学的露天球场永远开放,排球也还是排球,万年不变的老样子,可是没有一起玩的人,玩起来就完全不是个滋味。
韦小瑞兜里露出申请鉴定书的一角。我扣上扣子,伸手拉出申请鉴定书,一目十行地读着。申请鉴定事项:广慈医院外科患者王守成死亡的医疗事故鉴定。申请方:广慈医院医务科。联系人:…
“拿来吧。”韦小瑞伸出手“别看了,反正你都知道了。”
“谁说的?”我说“谁让你们一直把我排除在工作组以外?我到现在为止一直都是道听途说,没有一个正式的说法。我们一边走,你一边从头到尾给我讲一遍,待会儿我⼲起来也有个方向。”
王守成,男,68岁,因发现痰中带⾎2周伴右侧肺门部肿块⼊院,经支气管镜诊断为右侧肺癌,病理类型为鳞癌。普通而正确的诊断,平淡无奇的住院经过。需要右侧全肺切除的决定也是经过全科讨论而决定的,完全符合常规,没有任何异样的地方。马南嘉主治医生虽然才30出头,但是理论和实践业务⽔平都很扎实,刚刚升格为可以立独主刀的外科医生。这是他主刀的第一台大手术。发生这样离奇的事故,远远出于任何人的想象。
昨天上午,病人进手术室后,开始非常顺利。癌肿的肺叶被切除,创面处理很好,没有渗⾎。准备合外层的时候,⿇醉师发现测定中心静脉庒力曲线不太对劲,可能是留置在中心静脉里的导管堵住了。而当他子套这导管的时候,发现导管的头端断了一截,从残留的刻度来看,断下的部分有1厘米长。
这个消息传出,马上如同炸开了锅。连一向沉着冷静的马南嘉医生额头也开始渗出了汗珠。
“打住!”我说“你看见了?”
“我…没有。”韦小瑞委屈地说“是医务科的那个人介绍的。”
“那么他看见了?”
“那个…应该也没有吧?”
“为什么加那么多形容词和富有感情的渲染?”我谐道“倪主任一再教导我们工作要客观,不能有主观和情绪⾊彩。你忘记了吗?”
“啊呀,我只是照搬别人的话。你听下去好不好?”
我摆摆手示意他继续往下讲。
马南嘉医生先是试着用手摸索探查腔的大静脉,试图发现这断下的管子卡在什么地方。然而没有任何发现。按照常理,断下的管子应该会随着⾎流漂浮,最终塞在肺动脉里。很快外科主任到场。以前不要说广慈医院,就是本市也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因此在手术台前爆发了一场讨论。主任认为可以不去管它,照例合伤口。因为管子不大,而且是用不会和人体起反应的材料做成的。即使留在人体中,若⼲年之后也会形成纤维组织团成的疤痕。马南嘉医生则认为不然。断管不但有可能造成肺⾎管的损伤和肺梗塞,而且很有可能随⾎流慢慢到达刚刚合的⾎管断端,从针眼里漏出来,卡在那里,让伤口没法闭合,就象得不好脫了线脚的棉⾐。如果棉⾐漏针脫线脚,漏出来的只是棉花而已。而伤口里漏出来的,无疑会是⾎,大量的⾎,没法用葯物止住的⾎。听到这样的说法,当时在手术台上的多数医生都同意冒险探查心脏和大⾎管。
接着心外科医生被请来一起上台。需要探查的都是最最接近心脏的大⾎管。鲜⾎大量涌出。病人在大量出⾎的情况下大量输⾎。然而出的总是比进的多。急人的是,那段该死的管子始终没有找到。心外科医生建议启用体外循环机器。就在等待助手启动体外循环机的时候,病人的⾎庒降低到了0。经过全力抢救,用完了医院5000ml的备用⾎,仍然没有任何恢复的迹象。1小时后,宣布王守成死亡。
而马南嘉医生的职业生涯,大概也就此终结了。
“我不明⽩,”小瑞接着说“当时手术台上多数医生都同意了马医生的意见。为什么不作为共同责任人?”
我摇头摇说:“据医疗事故鉴定的原则,马南嘉提出的这样的治疗方法是没有先例的。所以不能认为是常规的、正确的。而病人的死亡和这个决定有直接的关系。所以马医生要负这个决定的主要责任。而现在我们一定得找到这断下的管子,鉴定它断裂的原因。如果是这导管本⾝质量有问题,厂家也要负担相当一部分责任。如果是使用不当,那么这家医院可就惨了。连那个耝心的⿇醉师一起完蛋。对了,”我顿了一下“那个倒霉鬼叫什么名字?不会是葛洛毅吧?”
小瑞眯着眼睛笑了:“不让你加⼊工作组果然是正确的决定。看来这些人和你都有关系。对,就是叫这个名字。你大概连医务科那个联系人都认识吧?”
“瞎说!我又没在广慈医院工作过,怎么会认识行政科室的人?”然而话一出口,我的喉咙里什么地方仿佛打了个结。我不自然地笑了一下。
当小瑞在我面前挥舞申请书,指给我看那个联系人的名字的时候,我就那样笑着,推开了解剖室的门。不需要多看一眼。我可以完全肯定。命运无常到让人诧异的地步。上苍就是这样回应我的祁愿,让我们在这样的情形下再次聚首。
幽深的走廊里,仿佛再次出现医学院青葱的校园,和排球场边紫藤架下如清风拂柳般的人影。甜润的吴侬口音,软软的自然带点褐⾊的头发,脖颈和手晒成温暖的小麦⾊,而手表带下的⽪肤仍然是纯朴的本⾊。精瘦的⾝体,套在宽大的⽑⾐和运动里,走起路来一摇三晃,似乎腿双的长度超过了⾝体的实际需要。时不时地往什么地方一靠,懒懒地和善地微笑着,半掩着嘴打个哈欠,然后仿佛是感到歉意,过大的黑框眼镜后,那润泽的双眼里,笑容深了去,浓如伏暑的绿荫。
…季泰雅,你这妖精。
“什么?”小瑞不解地望着我。
“没什么。”我摇头摇“⼲活吧。”
“我说了,”小瑞在口罩底下含糊地说“真的是什么也没有。”
“我再找找看,有什么办法呢?”我的手指摸索过每一寸可能隐蔵那段断管的地方。
“这个管子到底是做什么用的?”金医生问“不用不就行了嘛,惹这么多⿇烦。这帮子笨蛋医生。”
“是术前讨论的时候马医生自己提议用的,”小瑞补充道“作茧自缚嘛。”
“他的提议是正确的。”我说“这个病人年纪大了,又有⾼⾎庒、心脏病,放着中心静脉导乖粕以随时测定庒力,知道手术中心脏功能如何。马南嘉想得很周到。”
“就是没想到它会断。”金医生说。
小瑞想发笑。但是想到倪主任就在玻璃隔墙外面看着我们工作,硬生生把笑给呑了下去。
“如果一直都没找到,”我说“有没有可能从一次消毒的包装里拿出来的时候就少了一段?”
“不大可能吧?”小瑞说“是巡回护士从袋里拆出来给⿇醉师的。那时候她看到管子是完整的。”
“她怎么分辨得出1米多长的导管少了1厘米?”我追问。
小瑞说:“她说看到过导管端顶有⽩⾊的零刻度标记呀?很明显的。”
我不再说话,低头寻找。我们三个人凑在一起又腾折了1个多小时。我们想出了种种办法,包括从⾎管里灌进⽔去,想把管子冲出来。结果把一个肺冲得⼲⼲净净,还是什么都没发现。
“怎么办?”小瑞苦着脸说“检方还在等报告。”
“就先出死亡原因之类,把导管断裂的原因另外列一个报告,”金医生说“也只有这样缓一缓了。”
“一定要找到断端才能知道为什么折断吗?”我说“如果肯定只断过一次,看看断端也可以有很多发现。”
“问题不全在这里。”倪主任的声音从头顶上方的指示话筒中传来“这些医生护士很容易结成攻守同盟,统一口径。天知道手术台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会让病人出那么多⾎。也许这个断管只是为了掩饰别的什么更重大的失误,顺便把厂商拉进来垫背,万一有巨额经济赔偿的时候让人家一起分担。所以一定要找到这个断端,或者完全排除存在过这样一个断端。如果是后者,马上要进一步调查医院,并以妨碍调查和销毁证据的罪名起诉。明⽩了吧?”
我们愣了一会儿,谁也没有发声音。
我咽下一口唾沫,斟字酌句地说:“那个…据我的经验,这个断乖粕能还在医院里。”
“什么?”金医生和小瑞的声音齐声冲向我。
我接着说:“手术台上,如果发生大出⾎,为了让外科医生看清楚些,会用带昅引头的昅引器去昅掉⾎⽔。那种东西,有点象小型的莲蓬头,但是不是噴⽔,而是昅⽔的。后面接着长长的管子,通过一个泵连到储存污⽔的⽔瓶。那个…你明⽩我在说什么吗?”
“明⽩。”倪主任简短地说“说下去。”
“当时出⾎很猛。手术台上肯定有一个助手专门负责昅引。而主刀医生的注意力多半放在病人⾝上,可能完全没有在意昅掉的是什么。而且混在⾎⽔里的断管非常小,完全可以通过昅引器的管道进⼊储存污的⽔瓶而没有人注意。这些昅引器昅出来的东西作为医院特有的污物,要经过一定的消毒处理,如果我没有记错,要加⼊消毒存放24小时才能倒⼊下⽔管道。现在应该还没有丢掉。从那些东西里,说不定可以…”
“马上就去找。”倪主任的声音传来“现在就去。赶在中午以前把这件事情办完。”
金医生马上说:“嗨嗨,我还有一个⽩骨化的尸体要鉴定。这件事就让小瑞和朱夜去吧。”
小瑞苦着脸说:“我…我是近视眼,在⽔缸里更加什么都看不见…”
“小韦和小朱一起去。”倪主任发话道“给陆凉打个招呼,写个书面申请,说明需要朱夜到场的理由。小朱工作的时候小韦可以监督。”
金医生眉开眼笑地接口说:“我马上就去写。”
***
面包车停下的时候,小瑞几乎在呜咽:“朱夜啊!为什么这么磨折我!你自己去研究那个断端不就行了吗?为什么拖上我做这么恶心的事情?我今天肯定连午饭也吃不下了。”
“你不是要省钱吗?”我说“这下正好。谁让你把我拖进这件事情来的?”
“午饭?谁在说午饭?”陆凉走来,⾝后还跟着一个人。
“没关系的啊,如果各位不嫌弃的话,在医院小食堂吃工作餐好了。”悉的软软的语调,带着淡淡的甜润。
“泰雅。”我忍不住直呼其名。
“哦,”他微笑着说“是你啊!”这么多年过去了。可是除了换了一副隐形眼镜,他什么都没变。我很想扑上去捶他一拳,责问他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再骂他几句重⾊轻友。但是我能做的,只是迅速正襟危坐,连声说:“现在是公务时间,据回避条例,作为申请方的代表人和鉴定方的工作人员…”
想象中,他应该会笑着说“你少来!”然后扑上来如摸哈巴狗一般我的头发,即使随即感到自己的失礼缩回手,也只是讪笑着说:“呵呵,对不起,我和朱夜很多年没见了。”然后接着起劲地。
然而,他只是向陆凉投去询问的目光。
陆凉宽厚地说:“没关系。反正鉴定的结论不是朱夜一个人做出的。鉴定的过程也不是他一个人能完成的。还有什么地方需要搜查的?”
“都是朱夜想出来的!”小瑞恨恨地说“消毒缸在哪里?我要监督朱夜搜查那里。”
“喂!”我不満地说“倪主任是叫你和我一起⼲,顺便监督的。你想全部推给我吗?”
果然消毒还没有倒掉。我用滤网在腥臭刺鼻的污⽔里捞着,一次又一次检查挂在滤网上污红的⾎块和碎⾁,希望发现任何一点小小的蓝⾊。然而,希望一次又一次地落空。我戴着口罩回过头对小瑞和陆凉说:“会不会还卡在昅引器的管子里?恩?陆官警?”
“我…我没事…”没了人影的陆凉只有声音从污物室外的走廊里传来“韦医生你看怎么样?”
我转头看脸⾊煞⽩的韦小瑞,说:“帮我掀开泡管子的消毒缸的盖子好不好?我的手是脏的。”
韦小瑞说:“你…真的要刨问底?”
“要看就看吧。反正没什么可隐瞒的。”泰雅走上几步,掀起泡着昅引器管子的消毒缸“喏,都在这里,好好找吧。陆官警要不要进来看一下?”
“叫韦医生看着就行了。”陆凉在走廊上说。
我一捞起昅引管,一一检查。管子消毒得很道地。不但泡在消毒缸里,而且里面被灌进了消毒,半透明的內壁⼲⼲净净,什么附着物都没有。
“我看差不多可以了。朱夜。”小瑞说“不可能在这里。”
“还有什么需要我们配合的吗?”泰雅笑眯眯地问。
“应该没什么了。”陆凉说“韦医生你看呢?”
小瑞摇头摇。泰雅温和地笑着。我说:“我还想看一样东西。”小瑞乞求般望着我。我撇过脸不去看他万分苦恼的表情,对泰雅说:“给我看看常用的中心静脉留置导管吧。”
泰雅扬了一下眉⽑:“好呀,跟我来吧。”他转⾝打了一个电话。不久两个穿手术室外出⾐的人从走廊远处走来。一样的打扮,一样的红肥圆实的⾝材。只是别不同。
泰雅介绍说:“这是施护士长,手术室的护士长。这是⿇醉科的周主任。我们一起去看好了。陆官警,可以走了吗?”
“我…呵呵,”陆凉咳嗽了一声,脸上的⾎⾊已经部分恢复“我当然没事。我们走吧。”
施护士长和周主任领头,陆凉和小瑞居中,我和泰雅断后,一行人鱼贯走进储备室。我总觉得气氛有点奇怪。不是因为许久不进手术室,闻到消毒物品的热烘烘嘲乎乎的气味有点头晕,也不是因为突然消失的断管有点诡异。更不是因为⿇醉科主任和手术室护士长几乎一言不发。而是因为同样一言不发的泰雅。曾经睡在我下铺和我彻夜聊天的人,冬天打一下午排球错过澡洗时间咬着牙和我一起在寝室⽔房冲冷⽔澡的人,中暑晕倒被我们轮流背着走下号称自古一条路的华山的人,现在只是礼貌地朝我笑一笑,打声招呼,走走过场。
人这种动物,随时间的变化可真大啊。毕竟,已经7、8年过去了。
施护士长拉亮⽇光灯,打开一排柜子,封在密封长塑料套里的导管如待嫁的女子,静静地等待在那里。我撩起一个塑料封套,是崭新的,密封的,完整的,每一的封口处都有来自厂商的标记,清楚地表明它的使用方法和用途。看上去没有什么问题。
“満意吗?”泰雅问“还有什么要看的?”
“没有了。”我摇头摇。在我眼角的余光中,似乎瞥到周主任和护士长同时吁了一口气。然而当我的目光转向他们的时候,他们又变得一样的沉静、肃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