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柄中,是个既奇妙又令人尴尬的生命阶段。
这个年龄的男生通常在喉问已经出现“亚当的苹果”童稚的嗓音也逐渐发生变化;而女生的部则开始隆起,并有了一月一次、属于女的密私烦恼。
这些少年男女有个共通处,他们开始強烈意识到男女生之间的不同,对另一个别既感到无比好奇,同时又对自⾝的变化感到涩羞、难堪。
然而并非人人如此,仍有极少部分的国中生属于异类。
这极少部分的人口又分为两种:其中一种排斥异,认为男生(或女生)是种讨厌的生物,最好从地球上消失;另一种则是迟钝晚型,看待同侪只凭直觉和本能,对别之分懵懵懂懂、糊里糊涂,以为男女生的差别只在于小便的方式。
钱良⽟属于前者;项朝则不幸地属于后者。
当这两种异类不小心凑在一起时,结果通常是不太令人愉快的…至少对钱良⽟来说是如此。
比方说这天放学后…
钱良⽟排在队伍最后,看着前头的同校同学一一上了公车,其中也包括了她极力痹篇的人物。
很好,项朝没瞧见她,他跟那票男生统统跑到公车最后面的座位,等她上车后,她会留在前方,这样就可以避免跟讨厌鬼打照面…没错,就这么办!
打定主意,钱良⽟上了车。公车上的位子已被坐満,她手握著头顶上的拉环,站在司机⾝后不远处,两眼盯著窗外,不愿往后多移一步。
走道上还隔了不少站著的生学,项朝应该不会注意到她。
但是公车开动后不到一分钟,她的希望就破灭了。
“小⽟!”后排座位传来的叫喊使她僵了下。“到后面来坐!”
没听见,她什么都没听见。钱良⽟目不斜视,决定当聋子。
“小⽟!到后面来,我的位子给你坐!”项朝以为她没听见,加大了嗓门。
“项朝,你在叫哪一个女生?叫得那么亲热~~”一个男生问。
“是你女朋友喔?对她那么好…”另一个男生格格笑。钱良⽟咬牙,拒绝转头。
“死小胖!她是我邻居啦!把你的大庇股移过去一点给她坐!”项朝一掌挥向同伴的猪头,没发现同车的生学已经竖起耳朵,因他的大嗓门而发出窃笑。
当然,有更多人开始东张西望,好奇他口中的“小⽟”是何方神圣。
坐在钱良⽟跟前的一名妇人转头,看了看后方那个黝黑俊俏的男孩,视线又拉回到⾝边站著的女孩,看到她制服上绣的名字,好心道:“这位同学,你朋友好像在叫你。”
“那不是我朋友。”钱良⽟努力保持面无表情,握在拉环上的手已经紧得指节泛⽩。“我不认识他。”
她要宰了那家伙!钱良⽟气得快內伤。她最讨厌引人注意,在学校也总是独来独往,情愿当个没没无闻的小角⾊,可是这下可好,她成了众人注目的焦点,全车二、三十双同校生学的眼睛都盯著她看,还不包括别校的人,这辈子没这么丢脸过!
全、都、是、项、朝、、害、的!
“小⽟。”不知死活的项朝勇往直前、排除万难,从车尾挤到车头,总算来到她⾝旁。“我刚刚叫你你都没听到吗?我在后面给你留了位子。”
“你…闭…嘴。”刻意庒低的声音像是从牙中挤出来的。
“我只是想…”项朝及时住口,因为钱良⽟脸⾊铁青,森寒的眸光像把刀,仿佛想将他切成一块一块然后喂小狈。
他左顾右看了下,这才发现公车上大部分的人都朝他们行注目礼。
有什么好看的?!浓眉微蹙,他明智地保持安静,却也没回到后面的座位,只是陪钱良⽟站著,虽然她本不理他。
十几分钟后,他们下了车,钱良⽟头也不回地往前走,继续把他当隐形人。
“小⽟,你在生气吗?”他追上她。
何止生气!她简直想杀人!
不过她不屑跟他说话,跟这种厚脸⽪的家伙完全讲不通,只是跟自己过不去。
“我只是想说二十分钟的车程満久的,你大概会站得很累,所以才想把座位让给你嘛…”项朝很无辜,不懂自己何罪之有。
钱良⽟猝然止步,清秀的脸蛋绷得比灌太多气的⾜球还紧。“以后不准…我強调,不、准在公车上叫我!不、准在公车上跟我说话!”
“打招呼也不行?”
“不行!”
项朝不解地搔搔头,但还是笑道:“好啦,那我会等到下了公车,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再跟你讲话。”
这还差不…不对!钱良⽟及时警觉,小脸再度罩上寒霜。
“不管什么时候你都不要跟我讲话,我跟你又不。”她只是很不幸住在他家对面而已!
“别这么气嘛,小⽟。”项朝又露出那种令光失⾊、令钱良⽟火大的灿烂笑容。“既然你会不好意思,以后搭公车的时候我就假装跟你不就是了。”
看吧看吧看吧!她就知道跟这个讨厌鬼无法沟通!
他们本、来、就、不、、好、吗!
钱良⽟⼲脆紧闭著嘴,拒绝回应。跟项朝说话无疑是浪费口⽔,⽩⽩耗损脑细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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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我们数学老师出的作业好难喔,好几题我都算不出来…”钱良伟苦著脸,来到姐姐的小房间求助。
“你有没有在读书啊?”钱良⽟翻了翻眼,语气却是宠溺多过责备。“拿过来我看看。”这个小她两岁、才小学六年级的弟弟温驯、可爱,一点都不像其他那些讨厌的男生,只是对功课方面不太拿手。
钱良伟拿著作业簿,才刚在姐姐的书桌旁坐下,便听见楼下的妈妈在叫他们。
“良伟、良⽟,吃饭了。”
“好!”钱良伟迫不及待大声应道。只要能晚点做功课什么都好,要不是凶巴巴的数学老师会打人,他才不想写作业咧!
钱良⽟了解弟弟,只是暗自叹气,跟他一道下了楼。
一到饭厅,她就瞧见一道五颜六⾊的⾝影。
“你来我家⼲么?”钱良⽟板起脸孔,睨著已经换上鲜运动衫的不速之客。
“良⽟,你怎么这么没礼貌!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们家的小孩一点家教也没有。”钱⺟端著一盘青菜出现,略圆的脸上出现严厉的线条。
钱良⽟了,像是想议抗,可最后还是垂下眸,不再作声。
项朝赶紧解释。“今天晚上我爸妈有应酬,我正要出去买晚餐的时候遇到钱妈妈,钱妈妈就叫我过来一起吃。”
钱良⽟看都不看他,随著弟弟落坐,项朝在她旁边一庇股坐下,碍于⺟亲在场,她只能隐忍著不发作。
钱⺟眉头微皱,随即转向项朝,和善道:“阿,别客气,尽量吃,菜多的是,你钱伯伯临时说要加班,不回来吃饭了。”
“谢谢钱妈妈。”项朝绽开笑,老实不客气地开始大坑阡颐。
“钱妈妈,这糖醋排骨做得真赞,我妈就没这手艺,每次不是太酸就是太甜,我家餐桌上出现这道菜的时候,我爸都会偷偷塞零用钱叫我多吃一点,免得他自己遭殃。”
“糖醋排骨很简单的,下次我把食谱写给你妈妈。”钱⺟乐得眉开眼笑,觉得这个男孩真是讨人喜,不只模样长得好、有朝气,嘴巴甜又有礼貌,项家有个这样的儿子真是好福气。
谄媚!狈腿!钱良⽟眼角菗动,心里忍不住暗骂。
“良伟,你也是,多吃一点,你太瘦了,要补一补。”钱⺟挟起一块腿⾁放到儿子碗中,又替他挟了鱼⾁。
“妈!碗装不下了啦!”
项朝眨了眨眼睛,有点难以相信,钱小弟虽然有点矮,可是明明就⽩⽩胖胖的,他怎么看都觉得该补充营养的是⾝上没几两⾁的小⽟,钱妈妈的视力是不是有问题?
他瞥向钱良⽟,却发现她只是低头缓缓进食,安静得几乎让人忘了她的存在,至少钱妈妈就好像没看见她。
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可是她的沉静却让他感到闷闷的,跟踢球时口不小心被球打到的感觉很像。
未加思索,他挟起一块排骨放到她碗中。“小⽟,你也多吃点。”
钱良⽟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想也没想地说:“我讨厌糖醋排骨。”更别提这块排骨还是用他的筷子挟的,不卫生!
钱⺟脸⾊一变,厉声道:“不喜就不要吃,没人你。”
钱良⽟微乎其微地瑟缩了下,把头垂得更低。
惨!项朝暗暗喊糟。看来他的婆又惹⿇烦了…
“钱妈妈,我没先问过就挟菜,是我不对。”
“妈,你帮我装汤好不好?”钱良伟也感到气氛不对,赶紧递上碗。
不知是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还是因为有外人在场,钱⺟的脸⾊缓和下来。
项朝瞄著⾝侧一语不发的钱良⽟,口那种闷闷的感觉扩大,食也消了大半。她好静、好静,一点都不像几星期来总是摆脸⾊给他看的女孩…
“良伟。”钱⺟替儿子盛了一碗竹笋汤,转移了注意力。“社区里的王妈妈跟我说她家阿明有去补英语会话,你要不要也一起去上课?”
“嗄?”钱良伟瞠目,哀叫:“妈,我不要啦~~”那样他哪还有时间打电动啊?
“可是妈怕你升国中之后会跟不上同学的程度。”钱⺟好言相劝。
“我不想去补习,你让姐姐去好了,她一直想补英文。”心无城府的男孩望向钱良⽟,童稚的眼中有著期盼、有著支持。“姐,你跟妈说啊。”
钱良⽟咬了咬,低声说:“还好,也不是非补不可…”
钱⺟看了女儿一眼,没多理会,只是继续对儿子说:“良伟,你姐姐不一样,她是女生,以后会嫁到别人家,你是男孩子,是我们家的命子,要多读一点书,将来才能替钱家增光,我跟你爸就你这么个儿子,你要争气点。”
项朝听得目瞪口呆。
他不笨,真的不笨,只不过平常除了⾜球之外鲜少关心其他事,可是此时他留意到钱妈妈的话很奇怪,奇怪到他想假装没听见都不行。
男生跟女生有差那么多吗?不就是一个有小一个没有?他读幼稚园的时候就知道了!
项朝转向钱良⽟,她仍是默默地吃饭,一点特别的反应都没有,一个领悟忽地击中他。她…肯定不是第一次听见这种话。
忽然间,他发现自己有点讨厌起这个一直对他很不错的钱妈妈。
“可是妈,喜读书的是姐姐,又不是我。”
钱⺟正要说些什么,项朝却忍不住揷嘴。
“钱妈妈,我外公过世前常说我妈是他的骄傲,我两个舅舅都没她聪明,所以我觉得女儿不见得会比儿子差。”他老妈可是最⾼分考进外部的強者呢,连同一单位、职位较⾼的老爸当年都没那么厉害!
一抹讶异掠过清瘦的面容,钱良⽟飞快地扫他一眼,但很快恢复之前的漠然神⾊,而钱⺟,似乎不想跟小孩子一般见识,只是牵強地扯动一下嘴角。
“我吃了。”钱良⽟忽地站了起来,拿起碗筷转⾝就走。
“记得把厨房里的垃圾拿到外面去。”钱⺟朝她的背影喊道,回头便开始碎碎念。“真是…也不晓得是遗传到谁的个,小小年纪就那么沈,老板著一张脸,一点都不活泼,别人家的女儿哪个不是乖巧又贴心…”
“妈…”钱良伟受不了地叫道。
“良伟来,多吃点青菜。”钱⺟继续替儿子布菜,同时对项朝说:“阿,让你见笑了,那丫头从小脾气就差,我这做妈的想管教也不知道该怎么管教起。”
那是因为你眼里只有宝贝儿子!
但是钱妈妈是长辈,爸妈总告诉他要尊敬长辈…钱妈妈是长辈…是长辈…所以项朝努力咽下到口的话。
“钱妈妈,谢谢你的晚餐,我去看小⽟需不需要帮忙。”他放下碗筷,在自己顶撞长辈之前离开餐桌。
项朝没在垃圾桶旁看见钱良⽟,而是在钱宅墙边的树下找到她。那是一棵尤加利树,差不多跟钱家房子一般⾼,从钱良⽟房间的窗子,几乎伸手就能碰到树的枝叶。
钱良⽟瘦瘦的⾝子站得直的,头略低著,微微地侧向一边,看似正研究著树,不过项朝觉得她只是在发呆。
他想走近她,可是脚步却莫名地定在原地。
几步之外有盏路灯,柔柔的灯光洒在她⾝上,让她原就有些苍⽩的⽪肤显得近乎透明,她一动也不动,那么地不实真、那么地孤寂,仿佛随时都可能消失在夜⾊当中。
初次见到她,他就奇怪她为什么都不笑,一张清瘦的脸蛋绷得紧紧的,毫不友善,不管是声音或眼神都跟冰块一样冷,像是警告所有人不准接近。他从来没在同龄玩伴脸上见过那种神情,偏偏不知怎地,每次看到她,他就兴⾼彩烈地巴上去,想跟她做朋友。
这种情形让他觉得自己很像人家所说的“骨头”可是他就是忍不住。
痴的视线不由自主地从那小巧的耳壳往下浏览,齐耳的乌黑头发下是一截雪⽩的脖子,像易碎的⽩⽟,平滑、细致…项朝的心脏仿佛被什么东西撞了下,突如其来地跳快了一拍。
朋友们的脖子个个晒得耝耝、黑黑的,总是沾著汗⽔,有些人连耳朵后的污垢都没洗⼲净,没有一个像她的那样洁⽩、纤细,像一不小心就会折断…
是所有的女生都这样吗,还是只有小⽟如此?
这辈子他头一次细想,也许,除了尿尿的方式,男生和女生真的还有什么地方不一样…
“看什么看?”钱良⽟发现他,脸⾊马上凛了起来。
考倒他了…项朝搔搔头,其实也不明⽩自己⼲么瞪著她发呆。
“小⽟…”他想起来意,诚心道:“对不起,刚刚害你被你妈妈骂。”
“走开。”钱良⽟丢出两字,把头转开,不再睬他。经验显示,跟这种缺乏脑细胞的人讲话会害自己得內伤。
项朝当然没那么听话,反而用那双灿星似的眼睛勾直勾地瞅著她。“还有,你不要太难过了好吗?”
“谁说我在难过!”她想也没想地顶回去,可是话一出口就很后悔。可恶!明明打定主意不要理睬这个讨厌鬼,为什么一遇上他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嘴?
项朝又抓了抓头发,俊朗的脸上闪过一丝迟疑。“其实我想钱妈妈也不是故意要用那种语气说话,你不必太放在心上,也许…她只是不擅长表达自己…我想你跟你弟弟她一样疼,你…你不要想太多。”真要命,这个善意的谎言比骗老妈说她做的糖醋排骨好吃还困难多了!
他是在安慰她吗?心头微微一震,钱良⽟有片刻的怔愣。
妈妈的重男轻女,是她早已知道的事实,而寡言、温和的爸爸虽然不会明显地偏爱弟弟,可是在妈妈挑她⽑病时,总是选择沉默以对,因为他不想跟妈妈起争执。
家里跟她最亲的只有弟弟,可是一方面良伟年纪小还不太懂事,一方面她也不希望自己的怨言造成姐弟间的隔阂,所以,她一直把心中的不平隐蔵起来,假装她一点也不在乎。
没想到,这个脑细胞短缺兼厚脸⽪的臭男生居然看得出她的心情…
她回视著那张被光晒得很黑的脸孔,口像是有什么轻轻地扫过,起了细细小小、难以名状的騒动,感觉很奇特、很陌生,让她顿时有些不知如何是好…而她,一点也不喜这种莫名的悸动。
何况对方还是这个讨人厌的项朝,一想到自己的密私情绪被他察觉,心上便不由得有些恼怒,和更多的难堪。
钱良⽟再次板起脸孔,沉声道:“我们家的事不用你管,你什么都不知道,少自作聪明。”
语毕,她头也不回地进屋去。
项朝呆杵在树下,忽然想起小学三年级的时候,他在校园里看见一只脚在流⾎的流浪狗。当时他想也没想,马上跑到保健室跟护士阿姨讨了绷带跟葯⽔,婆地要帮小狈疗伤,结果伤没疗成,反而被小狈咬了一口,后来还挨了耝耝的一乖岂⽝病预防针。
护士阿姨对他说,小狈因为痛,所以会攻击任何企图接近它的人。
这一刻,项朝忍不住猜测,是不是人也会这样?
口的那股窒闷又回来了,他真是搞不懂为什么。
一直到好几年后,项朝才知道,原来这种不舒服的感觉…
叫做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