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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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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后,⽩苇柔翻⾝,注视着车外熊熊燃烧的火光半晌后,她尽可能安静地起⾝,小心地下了车。

  背着车侧躺的乔贵动了动,和躺在他对面的乔释谦同时睁开眼。乔贵想说些甚么,却被主人一个眼神按了下来。

  彷佛早算出了⽩苇柔的一举一动,乔释谦合上眼,呼昅依然深沉。那分沉静,不知怎么地,乔贵也跟着定下心来。

  走进林子前,⽩苇柔再度凝望火堆旁那对主仆一眼;忽然,她往回移了几步,离乔释谦仍有一段距离,⽩苇柔静静地在他面前跪下,注视着他的睡颜。

  如果,她还有一丝丝的挣扎,也是因为这个男人吧。⽩苇柔注视着他的脸;至少他让她明⽩,这世间并不如想像中的冷酷。

  抱恭敬敬地对这封主仆磕了头之后,⽩苇柔朝林子里走去。

  一边走、一边张望,暗淡的月下,她极目望见一颗凸出许多枝桠的老树。

  就是这儿了。她开始在四周拣拾一些耝厚的树技木头,慢慢地堆砌。

  一直叠到她満意的⾼度,⽩苇柔踩上去,确定脚下的树枝堆⾜以撑住自己,也能轻易施力踢开,她才慢慢‮开解‬带。

  她朝空中丢了三次,才勾中自己想要的那枝⼲。当另一边的带子垂下,她用力执住两端,很仔细地打个结;确定不会有任何问题,才踮脚踩上木头堆。

  撩开头发,⽩苇柔把带搁在自己的下颚间,目光无惧且无恋地看着四周。

  再过不久,一切就尘归尘、土归土了。她微微一笑,为那分即将解脫人世的‮感快‬而笑。

  从此,她将不再欠任何人,只除了…⽩苇柔咬着,眼前浮起乔释谦坚定却温文的脸。

  想那男人大概会失望于她的决定吧。但无妨,仔细点想,她这也是帮他解决一个难题。乔释谦是个好人,就算他好人做到底,收留了她又怎么样?她如此⾝份,只是给人添⿇烦罢了。再者,这分萍⽔相逢的恩情,她是永远也还不清的,不管今生还是来世。因为她下辈子再也不要投胎做人,当人有甚么好呢?这样辛苦、这么无依,尤其当一个女人。⽩苇柔认清了,不过就是“苦海无边”四个字罢了。

  临走前对乔释谦磕三个向头是她心里最深的感,无关那男人为她所做的一切安排。虽知后头的⽇子还很长,但她却没打算再过下去。

  “死并不能解决问题。”乔贵的声音在后头响起。

  她的⾝子一僵,两手略松了松,脖子移开带。

  “你们…本来就不应该救我。”

  “我也认为不应该,毕竟救人不是单纯的一件事。”乔贵把那分不赞同坦言相向。

  “结果你现在却来劝我别死?”她有些恼怒。

  “少爷坚持你有活下去的权利,我无法反驳他的决定。”

  ⽩苇柔沉默了。活下去的权利?她苦涩地忖道:权利?权利是甚么?人如果真有权利的活着,为甚么有人⾐食无虞?有人却命运多舛?那是否意谓在活下来的同时,也必须具备承受伤害和痛楚的能力?

  不,她摇‮头摇‬,她不要听他的。她有活着的权利,同样也有死的权利。

  “我没有这么強悍,我只想离开这些是非,一了百了。”

  “⽩姑娘,难道你当真忍心一走了之?”劝不住她,乔贵很懊恼。“你离开是一了百了没错,但咱们家少爷费了这么大的工夫救你,你有没有想过你这么做很对不起他?”

  “我…”她无法反驳,揪着手里的带,原本坚定不移的决心却动摇了。

  “乔贵,你回去睡吧。”乔释谦命令道。

  乔贵应了一声,很不情愿地回营地去了。

  “我不想给你惹⿇烦。”她茫然地朝树⼲靠去,轻声开口。

  “真的怕⿇烦,我就不会救你了。”他负着手谓叹,取走她的带。这其间,连个严厉的眼神都没有。

  “可愿意告诉我你心里的顾虑?”

  她仰脸,翘首看着満天星子,语气有些哽咽。

  “要不是怀了孩子,我是不会、也不敢有那勇气离开怡香院的。”她抚着小肮,哀伤地说:“我爹把我卖给怡香院的时候,言明一千块现大洋,那不是个小数目。依嬷嬷的个,绝不会就这么算了。”

  “你逃出来,是要去找孩子的⽗亲?”

  像是触及甚么痛处,她脸⾊大变,⾝子突然一瘫,扶着树软软地坐倒。

  “别说了。”她疲累地闭上眼。“孩子没了,说甚么全是多余的。在这世上,任谁都不会相信一个女会有真情。”

  她说得含糊,但乔释谦却听明⽩了。必定是那男人不肯承认这孩子是他的,才让她如此绝望。

  “我相信你有。”

  她放开手,错愕地看着他,随即垂下脸,眼里隐隐浮现泪光。

  “我忘不了…”她喃喃低语:“当我认知到一条生命未经允许,就这样奇妙地、眷恋地攀附在我⾝体里,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就叫⺟。总之,他是那么強烈地驱使我第一次想抗拒命运;可惜,偏偏老天爷…”她拭去泪,忍着痛苦回忆道。

  听到这些话,乔释谦突然觉得她很了不起。那小小的肩膀,背负着多少出人意料的勇气和艰难。

  “你帮得了我一时,却帮不了我一世,你就别管我了。”她起⾝,语气回复初时的坚决。

  “说了这么多,难道你还是觉得活着给人添⿇烦?”

  “难道不是这样?在我受到这么多羞辱后,我还能有甚么?”

  “有。”他坚定地道:“一定还有其它的东西让你想活着。”

  她抬起头凝视着乔释谦。“为甚么对我这么好?一个卑微的女实在不值得…”

  “没人把你当女。”他截断她的话。“也别低估你自己。那个孩子,也是因为你希望他活着,所以你才会不顾一切逃出来,是不是?”

  话才问完,几乎在同时,⽩苇柔的眼眶马上盈満了泪。

  “从怡香院跑出来,我躲了两天,好不容易辗转到了他家,没想到他却翻脸不认人,一脚踢开我,又让下人赶我。我躲避不及,肚子上挨了一。”她说着说着,不知怎么地,伤心更是一波波地涌上。“乔大爷,别说了,我…”

  他像个兄长拍拍她的肩,口气诚挚:“苇柔,有关过去的一切,那些加诸在你⾝上的苦难都结束了。若你真的想清楚了,就帮帮你自己;从现在起,别再轻你自己,那些都不是你能选择的,包括…”他迟疑了一下。“那个跟你无缘的孩子。”

  乔释谦知道自己这么说很‮忍残‬,在他好不容易让她平息寻死的念头时,他实在不应该说这些话来刺她;但是这种情形一定得停止才行,他只希望自己这剂葯下对了。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

  “没有关系,我知道您是为我好。乔大爷,您别再说了。”⽩苇柔尽可能忍耐着不让眼泪在他面前落下。她回过脸,突然间张口咬住拳头,痛苦地闭上眼睛。

  “苇柔,不要这样,不是你的错,哭出来吧,这儿没有别人,也不会有怡香院的喽罗。如果你不曾怀疑我的用心,愿意当我是兄长,就哭出来吧。”他想抓住⽩苇柔,要她别这么伤害自己,她的痛苦让他好难受。

  这样怯弱的女孩该是生来让人疼惜、让人爱的,怎么会是让命运残酷地对待呢?

  “不!”⽩苇柔喊了一声,瞪大眼睛,想武装自己的情绪,却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那么,我离开,让你静一静。”

  “不…不要…乔大哥…我…我…”她突兀改口,纤细的⾝子扑进他怀里,哀痛得哭出声。

  在她的生命里,早就总习惯了让那分淡淡的悲哀包围着她。⽩苇柔心知,那是任谁所不能掌握、也不能抵挡的。那是命,是老‮安天‬排的;注定了,如何逃、怎么躲,都没有用。于是,在怡香院,她像所有被老鸨轻买进的女孩儿,在每个屈辱生活的时⽇里,学会了逆来顺受。

  她从不知道自己也可以跟命运对抗,不屈服地活下来。依附在乔释谦的怀里,他替她担了一部分的苦,让她清楚地看到,在她一直觉得宿命的人生里,其实还有一种别人瞧不见的张力延伸着;又或者,那是种意志,和她的生命同相连着。

  哭完了,她从此也该学着坚強起来,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她这个重新活过的际遇。她必须珍惜。

  “你还有这么多感情、这么多时间,轻言放弃,是不是太可惜了?如果你担心江嬷嬷还不放过你,就跟我回乔家吧。我是经商的,家里开了一间绸布庄,还缺几个人手,你可愿意到我那儿帮忙?”

  她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但不知怎么地,面对他那诚挚温暖的眸光,⽩苇柔却说不出拒绝的话来;她的心,出现了那么一点点的希望。

  她抹掉眼泪,有些卑微地想:在这个纷的世界里,她或许也可以是不同的。

  乔家住在⽩云镇东隅,一座宏伟达观的四合院落,和城里的倪家、赵家并列三大富户。

  乔家三代单传,人丁单薄,早年还有些亲戚跟着同住在院落里。在乔释谦从⽗命赴洋留学的那段时间,全被乔老夫人以各种理由打发了出去;待乔释谦返国娶后,偌大的院落有一大半改成了店面。这些年随着乔释谦大江南北地走,雇请的长工、伙计、丫头也跟着愈来愈多,林林总总加起来,竟是真正乔家人的数十倍之多。

  “少爷回来了!少爷回来了!”随着车子停下,声音此起彼落地向起。

  ⽩苇柔缩在车厢角落,掀开廉子一,看见乔释谦走向几个恭恭敬敬在门口的下人。直到乔贵出声唤她,她才敢下车。

  “这是少。”乔释谦挽着子,显出惯有的悉心与呵护。

  ⽩苇柔的视线顺着那绸衫的袖口望去,一名端庄秀丽的女子渐映⼊她的瞳仁里。

  那紫⾐女子有种温婉的气质,有些甜意,让人见了噤不住起而生怜;只是脸⾊太过单薄,⽩得没半点⾎⾊。

  那就是赵靖心?一路上,⽩苇柔不知听乔贵说了几次了;那时侯她不断地想像,能和乔释谦相守一生的伴侣,会是个甚么样的女子?如今见着了,⽩苇柔反而不太敢相信这是真的。这位外表娴雅的女子,在众人烘托下,却有种不可比拟的气势。

  赵靖心有些好奇、有些不安,眉间又有些狐疑地打量着⽩苇柔。

  “呃…她是…”赵靖心用目光询问丈夫。

  乔释谦点点头,垂首在子耳边低喃了些甚么,目光流动着温暖,及一分让所有女人都希冀的温柔。

  刹那间⽩苇柔才发现,能得乔释谦这个男人为终生伴侣,此生该是无怨无憾。

  那种情绪像碗醋,忽然没头没脑地迸出,強烈的酸味溢満了她的整个心。

  “这是靖心,我的子。”乔释谦微微一笑,替⽩苇柔引介。

  “⽩苇柔叩见少。”她跪下行礼,但膝盖还末触地,两手却已经握进一双纤纤柔荑里,将她扶起。

  ⽩苇柔上赵靖心那对温软‮媚柔‬的双眸。

  “别这么多礼。你的⾝体才刚复原,该好好休息才是。”赵靖心开口,表情里没有一丝的怀疑和敌意。丈夫接受的,她都接受,这是她自小的教条。

  “靖心说的没错。苇柔,你别这么见外。”

  赵靖心微笑地打量她,一会儿才唤了丫头:“桃花。”

  “少。”一个丫头匆匆出列,恭恭敬敬地在她面前屈⾝行礼。

  “带苇柔到张妈那儿,请她派个活儿给苇柔。”

  “是,少。”

  ⽩苇柔脚步迟疑了一下,抬头望向乔释谦。

  “去吧,张妈人很好,你别担心。”乔释谦口气充満‮慰抚‬。

  ⽩苇柔勉強笑笑,突然意识到赵靖心的目光停留在她脸上;她赶紧垂下目光,没敢多看他一眼,急忙跟着桃花走了。

  “这趟路可顺利?”赵靖心轻柔询问。

  “嗯。我托人替你带了几味葯草,一会儿请张妈熬去…”

  自始至终,⽩苇柔都没有回头。她只是着地听着乔释谦低沉的嗓音,带着只能细细品味的温柔,和着风愈吹愈远。

  她不懂自己是怎么了,那种难受是因为不习惯而引起的,就好像是…突然被人剥夺了甚么,令她十分焦虑不安。

  然而,乔释谦并没有欠她甚么。

  对这儿的人,她所能抱持的…就是感了。

  念完最后一页经,乔老夫人敲了下木鱼,才巍巍颤颤地起⾝。这个秋天来得特别早,天⾊一凉,她浑⾝筋骨疼痛不堪;然而⾝体上的病痛却抵不过心里的烦闷。

  “娘,孩儿给您请安来了。”

  乔老夫人转过头,仍是不苟言笑的一张脸。望着门外的乔释谦,她的心就像神明桌上那只空洞的木鱼,不起任何波澜的声音。

  “你那媳妇儿呢?”

  “靖心⾝子不好,所以没来。”

  她掀起嘴⽪冷冷一笑:“早知道你会这么说。要是你爹在世,恐怕也别指望她会跟着你一块来。好啦,你看也看过了,回去吧。”

  乔释谦没有异议。从他懂事以来,就跟⺟亲很疏远;乔家上上下下所有人都知道,造成他们⺟子俩疏离的最主要原因就是“⾎缘”还有他长年所累积的责任和庒力。

  他是乔家唯一单传的儿子,也是⽗亲为了延续香火,背着子在外偷偷生下的孩子。

  成年之后,乔释谦一直没有机会见到生⺟。当年乔老夫人以最铁腕的手段,在他出生后便送走了他⺟亲,又⽗亲出乔家的一切,由她掌大权,并亲自负起教养他的责任;但几十年来,乔老夫人一直没法子把他塑造成她要的样子。她行事狠绝,乔释谦却纯良敦厚,为此⺟子一直争执颇多;尤其在赵靖心进门后,乔老夫人的不満更形加深。

  夹在柔顺的子和跋扈的⺟亲中间,乔释谦有太多无奈;但內敛的格却让他习惯于承受一切,不愿多说。

  “江家的约已经敲定了,明年他们的丝造厂就可以动工生产我们的丝绸了。”

  “是吗?”乔老夫人紧蹙的眉微微放松,満意地点点头。只是谈生意这一项,乔释谦从不曾让她失望。

  “⺟亲没事,那孩儿告退了。”

  “张妈说你带个女人回来?”

  “是的。”他点头。

  她眯着眼,半带着探索,等待他接下话来;可是乔释谦的表情仍是一贯的坦然磊落。

  “她需要帮助,所以我带她回来。”

  “没事了,你出去吧。”乔老夫人注视他许久,僵硬地转向窗外。就是这样,从小到大他从来没在她面前心虚过,永远是这么坦地看着她,行为举止处处合宜;就连带陌生女子回家这类一般人避讳之事,他也能让人无从置喙。

  门被关上了,乔老夫人转过⾝,拿起供桌上的佛珠,表情是一贯的孤冷倔傲。

  怡香院一大早,下人来报,江嬷嬷満脸疑窦地走出来,想不出是城里哪位贵客。

  “谁要找杏雪?”她扣着⾐裳问。

  下人指指门外,只看到一个男人孤⾝背着她。

  男人转过⾝来,摘下帽子,温文有礼地对江嬷嬷一笑。

  “嬷嬷好。”

  “打量了他半旧的⾐裳半晌,江嬷嬷勉強掩住那分嫌恶感。“这位少爷,老⾝见过吗?”

  “我是文忆陵,嬷嬷忘了吗?”

  声音在长长“喔”了一声后随即没有下文,江嬷嬷没感情地笑道:“文少爷久未光临,咱们杏雪⾝价可不比当年,出不起那个价的…”她瞟他一眼。“这院里的规矩,你是懂的。”

  “我懂,我还是要找杏雪。”被如此轻视,文忆陵却连皱眉都没有。

  江嬷嬷拉下脸。“杏雪没这么早见客,你晚点儿再来。”

  “那么我在这儿等她。”

  一时间她无法可想,总不能这么正大光明地赶人出去吧。依江杏雪那脾气,要是知道了,闹起来三天不见客,那怡香院损失可就大了。

  “你等等,我去问一声。”她敷衍地应道,心有不甘地朝江杏雪房里走去。

  才到楼上,却看到江杏雪人斜倚在栏杆旁,有一口、没一口地菗着菸。

  “杏雪呀,有个人要找你,不过我想你大概没‮趣兴‬,是个穷小子,嬷…”

  “离晌午还有段时间,你这么喳呼,比屋顶上的⿇雀还吵人。文先生是不是?他要进来,那就让他进来,能进来的不都是要钱吗?反正他有钱嘛,咱们怡香院不就是靠人撑场面吗?这么势利,小心伤了自己。”

  江嬷嬷脸⾊一阵涨红,庒低了声音喊:“你没打听清楚吗?这个文忆陵已经投在张大帅手下当师爷了,⾝价跌啦,我看他到‮海上‬一趟,也没混得更好嘛。”

  江杏雪腥红的手指弹开一截菸灰,口气仍是那般嘲弄冷诮:“谁说这年头要混得好,一定得靠军阀老爷?在那些人手下做事,一个惹人不顺意,就得挨‮弹子‬儿。我说他才是真聪明,离开那种鬼地方。”

  “你胡说八道些甚么!”江嬷嬷横她一眼。“我说甚么你都要跟我顶两句,你有没有把我放在心上?这个文忆陵不是甚么好东西,你⼲嘛这么帮他?是不是中意他?”

  江杏雪随即嗤笑出声,手上的菸草顺势扔到地上,跺着绣鞋重重地踩了踩,边的笑容冷又‮媚妩‬。

  “我在跟你讲话!”江嬷嬷气得吼起来。

  “对,我是对他有好感。天知道我对全天下的男人都有好感,就除了你那⻳儿子何良。”

  “杏雪!”江嬷嬷恼怒地瞪着她。“何良对你是有些不満,可他办事牢靠,怎么说都是怡香院的好帮手,你为甚么一定要这样咄咄人呢?”

  “文忆陵也没得罪你呀,你也犯不着防他跟防贼一样吧?”

  “你真的对他没意思?”

  “嬷嬷,你很清楚,我江杏雪真要走,随时随地都有留人处。做⽟器生意的尚爷,开酒楼的王员外,甚至县太爷⾝边的王‮记书‬官,你不会不知道他们千方百计想弄我回去做妾吧?”江杏雪两手一摊。“到头来你见我跟了谁?”

  被堵了几句,江嬷嬷无话可说。

  “好吧好吧,最好是这样。我叫他进来,但嬷嬷还是劝你一句,那种人怎么说都是个没担当的斯文人,在这种人⾝上捞不到甜头,就别跟他走得太近,免得打坏自个儿的行情。”

  “是。”她懒洋洋地打个呵欠,一点都不诚心。

  江嬷嬷软了口气,无可奈何地摇‮头摇‬走了。

  “久违了。”那男子掀开廉子一角,轻声开口。

  “坐吧。”江杏雪把位子让出,褪了鞋躺回上,斜倚着⾝子觑他。

  昏暗的房间,充満了人的薰香。面对此情此景,文忆陵自认不是柳下惠,不噤心动了。

  “醉卧美人图,活⾊活香。”他微微一笑。

  江杏雪仰着脸“噗嗤”一声笑起来:“你这死驴蛋书生,讲的话没人听得懂。”

  这番耝话令文忆陵莞尔,他叹了口气:“我在‮海上‬见过不少女人,可是半年下来,论风韵、论姿⾊,全没有一个比得上你。”

  “所以你想我,又回这儿来了?”她又咭咭笑起来,这会儿连枕头都丢向他脸上去了。“死相!”她啐了他一口。

  “可不是吗?结果嬷嬷还是不喜我。”文忆陵接下枕头,笑抚枕上精绣的一对鸳鸯。

  他比江杏雪大了十岁,柔和的眼角有些淡淡的纹路;唯一令人深刻的,是他那笑起来格外沧桑的温文。

  “你管她喜不喜你,我喜你就得了。”

  文忆陵坐在前,仍是那抹温柔的笑。五年前他投在军阀张大帅麾下,因职务之便到怡香院,一眼相中初⼊行不久的江杏雪,花下重金买她‮夜一‬;然而整晚的时间,却只是跟她东拉西扯地聊个没完。教褪了⾐裳、缩在帐幔后的江杏雪闷闷地盯瞪着他瞧,直觉得这人有⽑病。

  不过文忆陵此举的确为她带来了不少好处,江杏雪的⾝价从那天起⽔涨船⾼;而她也够聪明,懂得把握机会,才造就了今天她在怡香院的地位。

  所以文忆陵对她来说,应该算是个恩人。但依江杏雪那打从骨子里就仇视男人的个,他能当江杏雪真心相待的朋友已是极限。

  所幸文忆陵这人要求的并不多,他是个历经风雨的人,从不介意江杏雪的态度。

  “我很想你。”她突然收住了笑,口气真诚而不嘲弄,不再有跟江嬷嬷強词夺理的傲慢,也没有拿枕头扔他的媚态;伸出半截⽩皙的臂膀‮摩抚‬他的脸,温暖而自然。

  文忆陵握住她的手掌,点头笑了。

  他们的接触,一直都仅止于此。同是天涯沦落人,他们有些话从不说得太明⽩。

  “听说苇柔逃了。”

  她收回手,神情霎时变得有些哀伤。

  “她真傻,就为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

  “她‮孕怀‬了?”文忆陵似乎也为这个消息震惊不已。

  “流掉了。听说是个男人救了她,要不然算算时间,那孩子也快落地了;不过,我知道的也只有这些而已。江嬷嬷找不到人,所以我也一直没她的消息。”

  “回头我再帮你找找。”

  她点点头。“找到她,就算不跟我联络,我也了解,只要她平安就好了。”

  “江嬷嬷没为这事刁难你吧?”

  “我和她只是相互利用,没这么容易撕破脸。”她嘻嘻一笑。“我在这儿好得很,没病没痛,谁也没瞻给我脸⾊瞧。⽇子只图开心,不想其它的就好了。大老远回来找我,你是不是有话要告诉我?”

  文忆陵‮头摇‬笑了,原来此行的目的却突然因为她最后这几句话而保留。如果她的笑容是真心的,那他又何必把那不愉快的往事重提,即使是她曾经托他寻访的人。

  在乔家,很快个把月就过去了。⽩苇柔自初时的戒慎不安到全然放松,全赖这儿每个人对待她的友善态度。

  为此,她工作更勤奋,待人总是笑容可掬、轻声细语;包括乔贵在內,几个店里单⾝的小伙子想亲近她,但总被她善意又温柔地回绝了。

  在⽩苇柔的心里,她认为自己再也不具任何条件可以接受他人,眼前,她祈求能如此平静无求地过下去。江嬷嬷和何良是一场被催醒的噩梦,她永远也不想回到那场梦魇里。

  这天她在乔家后院扫地、一只陌生的狗追着蝴蝶跑过来。

  “哪儿跑来的狗?”她移了下扫把,见那只大狗不凶不叫,停在她面前摇尾巴,炯炯有神地望着她。

  ⽩苇柔迟疑地伸出手,一个声音自围墙后方传来

  “它叫黑黑,放心,它不会咬你的。”

  黑狗听见那声音,急转回头,蹦蹦跳跳地朝声音来源处冲去。

  ⽩苇柔站起⾝,望见在月形门⼊口处,站着一名⾼硕的微笑男子。

  这名男子见到她时,先是错愕,随即笑容加深:衬着那俊朗的面目,很精神,也很动人地看着她。

  “听姐姐说,前些⽇子来了个漂亮的丫环。我想,那人该是你了。”

  ⽩苇柔收回手,略略欠⾝,有些疑惧不定。见他朝自己跨前一步,她连忙退后。

  “我没有恶意,你别害怕。”那男人见她后退,便打住脚步,笑着介绍自己。“我叫赵正清,跟乔少爷是亲戚,也是朋友,住在这城里。赵家,赵家你知道吧?”他期望地看着她,见她仍有些困惑,他像想起甚么似的,一拍脑袋,慡朗地笑说:“说这些多罗哩叭嗦的,总之,少是我堂姐,这么说便明⽩了。”

  她听懂了,仍是笑笑的没说甚么。

  “你叫甚么名字?”

  “⽩苇柔。”

  “⽩苇柔,嗯,好名字。谁给你取的名儿?”他笑嘻嘻地问道。

  “正清,你甚么时候来的?”

  “一会儿喽。姐,乔家多了这么漂致的可人儿,也不早点跟我说一声,你也真是的。”赵正清走过去握住堂姐的肩膀,口气有些埋怨。

  ⽩苇柔脸⾊有些发红,却没多言。

  赵靖心一笑。“正清,你别逗人家了,人家苇柔可是规矩的好女孩。”见⽩苇柔还在一旁侯着。“你去忙你的吧。”

  赵正清下颚,莞尔又戏谑地看着堂姐。

  “你不担心?”

  赵靖心失笑。“不,天底下我最不担心的人就是他。倒是你,才第一次见面,就这么没分寸。你以为每个人都跟你一样,留过洋就这么开放?”

  “我才没有呢。”赵正清嘟着嘴辩驳一句。“我真想认识她嘛,不过,她好像怕生的。我跟她说了半天的话,就没见她多回答几句。”

  “这样才好。你这么会说话,一讲就是半天,别人事情都不用做了。”

  “姐,我难得来看你一趟,就净损我。最近⾝子怎么样?”

  “还不是老样子。”提到⾝体,她连开玩笑的心情也没有了,脸⾊有些黯然。

  “不要这样嘛,姐,就像你刚说的,姐夫疼你就够了,何必想这么多。”见她脸⾊不对,赵正清忙安慰她。

  “你呀…”赵靖心抬起手,笑着拍他一下。“你就是这张嘴惹人讨厌。”

  “你要是讨厌,就不会笑啦。”赵正清呵呵一笑。“那…不跟你说了,我要去找那个…⽩苇柔了。”他吹了一声向亮的口哨,心情愉快地走了。

  “‮姐小‬,吃葯了。”绣儿推门进来,轻声喊道。

  赵靖心闭目躲开门外一泻而进的光,苦恼地瞪着被放在桌上的汤葯。

  “不要,我不吃,端出去。”她皱起眉头,一躺而下,把棉被蒙住脸。

  “‮姐小‬…”绣儿拖长声音,一脸的不乐意。这种事每个月总会发生几回,尤其是赵靖心总是借故不肯吃葯,最后总要劳动乔释谦亲自来劝,才肯乖乖服下。绣儿不耐烦地看着她:“这可是姑爷千里迢迢带回来的,你就别斗气,吃了它嘛。”

  赵靖心横了她一眼。“我自己的⾝子我自会打理,要你多事,出去。”

  ⽩苇柔走过川堂,见绣儿拧着眉心站在房门外不吭声。⽩苇柔悄声走近,好声好言地问:“怎么啦?”

  一见到她,绣儿很快地将她拉到一旁,嘟着嘴低声抱怨:“老是这个样,嫌葯苦、嫌葯难吃,说她呑不下也咽不着。唉,天底下哪来的葯是不苦的,要她吃也是为她⾝子好嘛,回头她要是又有甚么不好,大伙儿全都怪我服侍得不好。”料定⽩苇柔不是个多子卩⾆的人,绣儿的苦⽔一古脑儿全泼了出来。

  ⽩苇柔听着听着,思索了一会儿,迳自接过她手上的盘子。

  “我去劝劝她。”

  “没有用啦。”绣儿皱眉,似乎不相信她有办法。

  “没试,怎么知道不行?”她轻轻叩门,走了进去。

  赵靖心自上一坐而起,见来人是她,也不好说甚么,只是别过脸沉默着。

  ⽩苇柔掀开葯碗盖,极耐心地吹凉葯汁;突然,她很轻柔地开口:“少爷是个真好人,没遇见他和阿贵哥以前,我以为全天下的人都是坏胚子。”

  “嗯。还没嫁给他时,我就知道这件事了。”一抹娴静的笑容不自觉地牵动了赵靖心的角,她转头看着⽩苇柔,眼底浮现了光采。

  站在桌前,⽩⽇的太烘托着⽩苇柔专注吹葯汤的神情;乍看之下,她整个人像是漾在一层波光下。发髻是柔的,眼眉是柔的,连那抿紧的嘴都柔美起来;更别说她一⾝淡雅的素⾐,滚边的⾐袂裹在一片挂云的凤仙⾐裳里翻飞着。赵靖心看怔了眼,觉得这一刻⽩苇柔美得让她无法妒怨。

  莫怪赵正清对她一见倾心;只是不论赵正清怎么对她好,在和气的笑容后,她的距离总是隔了一层远。赵靖心悄悄打量着她,突然觉得有些不安。

  “苇柔,你觉得正清这个人怎么样?”

  ⽩苇柔笑了。“他很好。少,您的葯我吹凉了。”

  看着那碗⻩澄澄的葯汁,赵靖心幽幽叹口气,靠跌坐下来,神⾊像是被捻熄的一盏灯,黯淡无光。

  “我不想吃。”

  “你不想少爷难过,是吧?”⽩苇柔把葯汁端上,语气温软得让人拒绝不了。

  赵靖心无话可答,只能点点头。

  “我真的不想吃,这葯好苦。”赵靖心咬着。“少爷呢?”

  “阿贵哥说他人现在在主屋,跟老夫人说着话。”

  提到乔老夫人,赵靖心的表情更寂寥了。

  “少,良葯苦口。”

  “吃了…也是没用,不过浪费罢了。”

  “别这么说,少。好好把⾝子养好,少爷才会心宽的。”

  又劝了半天,赵靖心才勉为其难地喝下葯汁。

  “少好好休息,我先出去了。”⽩苇柔微微一笑,轻轻掩上了门。

  “你真有办法呢。”绣儿在房间外低声说:“居然让‮姐小‬喝⼲葯了。”

  “方才我听少说,这葯需要连吃三帖,是不是?”回过神,她询问着绣儿。

  “是呀,保生堂的伙计说的。谁晓得才煎上一帖,她就叫苦连天。唉,我都不晓得还要不要再帮她熬,这葯很呛鼻的。”绣儿不知乔释谦在后,仍一迳地吐着苦⽔。

  “那…给我吧,我帮你熬去。”

  在走廊彼端,她遇上了乔释谦。⽩苇柔停下脚步,轻柔地说:“我替少煎葯去。”

  “⿇烦你了。”乔释谦略欠⾝,对她点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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