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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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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环。

  ‮港香‬繁忙的中心地区,‮行银‬的集中地,各大公司林立,是‮港香‬的经济枢纽。

  每天,有数不清的男男女女在这儿工作,在这儿进出,在这儿活动,虽然各人的能力、学历、背景不同,但每一个人都全力以赴地往他们的目标迈进,包括沈慧心。

  二十八岁的沈慧心已是一间公司的市场和营业理事,比经理还⾼一级。从二十二岁大学毕业人这公司的第一天起,她一直受到重视;由一个人事行政助理做起,六年来她步步⾼升,可以说是一帆风顺,没有受过任何挫折。公司里的人都在悄悄猜测,再过两年,山羊胡子经理退休后,方心大概就是他的接捧人吧?

  慧心,一个标准的职业妇女,我不愿说她是女強人,因为这三个字已经被人滥用了,阿猫阿狗也是女強人,就像会写字的女人都算才女一样。她漂亮但冷漠,她的美并不是由化妆品所描绘的,她的美在神韵,美在气质,美在港洒的举手投⾜之间。

  她的能力非常強,当然,在刚进公司时,去纽约受训半年,帮了她很大的忙。她是个绝对自信的人,即使在许多优秀的男同事中,她仍然是最出⾊的。工作时,她本忘了自己是女,她那份狠劲及那份⼲劲,使得许多男士都自叹不如。对事业,她是全神投⼊,全力以赴。

  像许多成功的现代女一样,她是孤单、寂寞的,从没有异出现在她⾝边,她凡乎对任何男士都不屑一顾;当然,等闲男人也不敢对她有所表示,因为,他们自惭形秽。能欣赏她的都是些出⾊、不凡、⾼品位的人,然而,即使是这些人,在她面前也难免碰钉子。

  沈慧心,她可是抱独⾝主义?

  没有人敢问她这问题,她已是一人之下的人物,在公司里,除了山羊胡子老总之外,她是最有权威的。她对公司的人一视同仁,是同事,是下属,却没有朋友…不!除了人事经理陈家瑞外。

  家瑞当然是朋友,除了他是意心进人公司的第一个上司外,家瑞的太太李文珠又是她大学时代的同学,也是好朋友。文珠和家瑞结婚多半是因为她。若不是当年…啊!当年,时间飞快得令人无法相信,文珠的女儿已经两岁了,当年的往事只能尘封于记忆深处。

  罢开完业务会议,她回到办公室,桌上的內线电话实时响起,秘书天娜的声音愉快地传来“沈‮姐小‬,陈先生电话…陈家瑞。”

  “我是意心。”她接听着。刚才家瑞没参加会议。

  “意心,一起午餐,文珠来了。”家瑞开朗地说:“还有,费烈也来了。”

  “一言为定。”意心毫不考虑。“十二点半在文华二楼西餐厅,是吗?”

  “老地方。”家瑞说。“一起走过去?”

  “不,你先去,我十二点钟约了人。”她对人处事一向斩钉截铁,没有一丝感情的影子。“是广告公司新调到‮港香‬的理事,有点事要谈。”

  “不要和他一起人餐,我们约好了的。”家瑞说。

  “当然,中午见。”她放下电话。

  由于业务上的关系,她常接触到很多出⾊的男人,他们会跟她一起工作,一起午餐,但意心划分得清楚,那是工作上的需要,她的心扉是完全封闭的。

  待会儿要见的是他们公司广告代理的负责人,加拿大调过来的。广告公司和他们公司一样,也是规模庞大的公司,不但代理他们‮港香‬的广告,甚至全世界都有这广告公司负责的业务。这人的名字叫李柏奕,‮国中‬人。‮国中‬人能打进这四A广告公司的⾼阶层,并不是简单的事。

  罢才意心和那李柏奕通过电话,在电话里实在听不出他是‮国中‬人,一口漂亮的英语,虽然不是牛津腔,却也无可挑剔。这李柏奕是怎样的男人?

  看看表,十二点差一分,秘书天娜敲门进来。

  “李柏奕先生到了。”天娜说。

  哦!真准时!

  意心是在十二点整见到他的。十二点整。

  看见他的第一眼,慧心有丝震惊,这个外貌虽然陌生的漂亮男人,竟在举止、神韵间像极一个人,真的,像极一个人,那人…那人…”

  “很⾼兴认识你,沉意心。”李柏奕打断了她的思绪。“我们以后将有许多共事的⽇子。”

  “哦!是的。”慧心连忙收摄起心神,怎能想起那些早已逝去的往事?“李先生…是‮国中‬人?”

  “当然,我是百分之百的‮国中‬人。”柏奕微笑。这微笑…意心用好大的力气才令自己的精神集中。“我们可以用国语谈吗?”

  “啊…国语,当然。”

  慧心马上改用国语,两个‮国中‬人用英语对话,总是有点不对劲。“李先生不是广东人?”

  “浙江人。”李柏奕说:“你可以叫我名字。”

  “很奇怪,你说浙江人,”慧心笑“通常浙江人土,甚至不是浙江人士都自称是‮海上‬人,这是‮港香‬对所有外省人士的通称…当然,福建人除外。”

  “那幺你是‮海上‬人了?”柏奕笑。

  他有多大呢?三十四?三十六,不是不成的那一型,但看起来却是年轻的、稳重的。这点很难得,通常少年得志的人都有点浮躁。

  “你在加拿大念书?”她问。

  “是!我从小就住加拿大。”他说,难怪说得一口标准的英语。“读书、工作,然后调来‮港香‬。”

  “希望我们合作愉快。”她说。

  “一定的,我将在‮港香‬工作两年到四年,这是合约上签定的。”柏奕无论风度、气质都非常好,有一种…贵族风范,贵族!怎幺会想到这两个奇怪的字眼?

  “你全家一起来?”她问。“找一天你们有空,我做东。请太太一起吃顿饭,好吗?”

  “我一个人来。”他笑得很专注…该说他凝望她的眼神很专注。“我还没有结婚。”

  “啊…看我多糊涂。”她觉得不好意思,今天她怎幺婆妈得厉害?和一个仍是陌生的工作伙伴谈什幺他的在太!她从来不会这样的,她一怎幺了?只因为他的神韵、举止像一个人?

  哎!那一个人…是永世的遗憾吧!

  “别介意。我们一起午餐吧?”柏奕很亲切、随和地。“反正也到时候了。”

  “下次吧!中午我约了人,是几个老朋友。”她摇‮头摇‬。“反正我们见面的机会很多。”

  “OK!一言为定。”他站起来。“我的礼貌拜访也该结束了。很⾼兴你能讲国语,来‮港香‬的⽇子简直闷坏了,对不会讲国语的人,只得说英语,很难受。”

  “我们有很多讲国语的机会。”她伸手给他,他用力一握。

  握手重的人重感情、较真诚,是吗?

  李柏奕走后,蕙心匆匆赶到文华二楼。

  这是她悉的老地方,以前他们一伙人总是聚在这儿;文珠、费烈、慧心、家瑞,还有…还有…慧心的心中一阵疼痛,脸⾊也变了。事情虽然已过了五年,但每次触及,她的心还是痛得难以忍受!

  远远看见文珠和费烈坐在那儿,家瑞还没到。

  “早知家瑞没来,就找他一起来了。”意心说。

  “他临时要见一个人,马上就来了。”婚后的文珠还是老样子,但加添了一抹成和稳重。

  是婚姻令人成、稳重的,是吧?

  “好吗?费烈,这一阵子完全没有你的消息。”慧心望着他?吓笥鸭孀苁歉械椒滞馇浊小?br>

  “到欧洲去了一个月。”费烈微笑。他永远这幺温文儒雅,这剑桥毕业生有他特别的修养。

  欧洲。

  慧心強忍着心中的那丝疼痛,欧洲,比利时…她永远逃不开记忆的。

  “公事?还是度假?”她勉強问。

  “当然是公事,我今年忙得很,恐伯很难菗出时间去度假。”费烈说:“你们去哪里,就不必把我算上了。”

  “我也忙,也不打算往外跑。”慧心说。

  “我更不行,难道拖着两岁的女儿一起去?放她在‮港香‬,我又不放心。”文珠说。

  “最喜东奔西跑的人也被人锁住了。”费烈笑“⺟爱真伟大。”

  “不许说风凉话。”文珠对费烈还是很霸道,这个表哥对表妹一点办法也没有。

  “这是事实,哪儿是风凉话呢?”费烈说。

  这时,家瑞从门边匆匆进来,坐在文珠⾝旁。

  “有个应征工作的人来早了,约他两点,他十二点就来了。也好,免得我还要匆匆赶回去。”家瑞说。

  家瑞,还是那副沉稳、老实样,很可靠的一个男人,也是个标准的好丈夫。

  “谈妥没有?”文珠望着丈夫。

  “普通职员,也不须太挑剔。”家瑞说。“慧心,你要见的人是谁?见过了吗?”

  “李柏奕,广告公司新调来的负责人。”慧心淡淡地。

  “‮国中‬人?这很难得。”家瑞说。

  “不要小看‮国中‬人,我们哪一点不如别人?”文珠说。“还有,慧心两年后说不定就是你们公司的女老总,真正的女強人…不,不,女中丈夫。”

  文珠的话把他们都惹笑了。

  随即,大家各自叫了食物…中午的时间宝贵,他们还得赶回办公室。

  “费烈,在欧洲有什幺新奇的事?”文珠问。

  “欧洲对我来说和‮港香‬一样,没有新奇的事。”费烈摇‮头摇‬。“而且,我只是去办公事。”

  “有没有见到斯年?”文珠话一出口,她就知道讲错了,她忘了⾝旁的意心。

  慧心力持镇定,但仍变了脸⾊。

  斯年,斯年!暗斯年,她怎能忘了这个人、这个名字?忘了那一段刻骨铭心的感情?忘了他穿神⽗长袍的模样?斯年,让她心中永远悔恨着。

  “没有。”费烈好心地,他不敢看意心。“我没有去比利时,只打了一通电话。”

  “找到他了吗?”文珠偷看意心。

  “他正在替人‘告解’,不能听电话。”费烈说。

  文珠轻轻叹息,斯年做了神⽗,是她最不能释然的事,但,她又无能为力。

  “真是莫名其妙,我完全不能把斯年和神⽗联想在一起。”她哺哺骂着:“斯年太固执,太钻牛角尖了。”

  “不能这幺说,他有自己的想法。”家瑞阻止文珠再说下去。“你不是他。”

  “是,上次他给我写信,说他心情平静而快乐。”费烈说:“虽然这事很遗憾,但他平静、快乐,也就够了。”

  提起斯年,大家都无话可说,只有无限烯嘘。当年的好友、当年‮港香‬最出⾊的王老五,当年教意心付出全部感情的男人…他们还能说些什幺呢?

  “慧心,斯年送给你的‘悠然草’呢?还在不在?”文珠忽然想起。“你说要移植‮港香‬的。”

  “在,当然还在。它…欣欣向荣,”慧心勉強抑制住心中的千头万绪“已经从一盆变成几十盆了。”

  “那不正像斯年在比利时教的‮生学‬!桃李満天下。”文珠开心地叫。对她来说,没有永驻的哀愁。

  “一个哈佛的MBA教中‮生学‬实在是浪费。”家瑞说。

  “这是斯年的选择,他快乐就行了。”慧心说。终于说了斯年的名字。

  斯年。

  “是!我们该尊重他的选择。”费烈也认真的说。

  “但是斯年完全不尊重他的朋友。”文珠说。

  “文珠。”家瑞温和地制止。

  文珠果然不语,还是家瑞对她有办法。

  于是,几个老朋友开始进食,不再谈斯年,许多话题也没再扯出来,但…在这文华二楼,这是斯年往⽇午餐的地方,他…他的气息仍在,他的人也似乎就在附近,在每一个朋友的心中。

  “慧心,斯年之后,你真不打算再接受其它男孩子?”文珠第一发抱。

  “我…没有拒绝过。”慧心微微皱眉。

  “没有才怪!你不给任何人机会。”文珠不以为然。“其实,你是不给自己机会。”

  “机会是可遇不可求的。”素心微笑。

  “不要这样,斯年不是全世界推一的好男人。”文珠是蔵不住话的。“你为什幺不再试试?”

  “我该怎幺说话?”慧心耸耸肩。“我心中巳容纳不下什幺了,我只有工作。”

  “难道除却巫山真的不是云?”文珠叫。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她摇‮头摇‬。

  “你太固执,和斯年一样固执,一样钻牛角尖。”文珠哇啦哇啦地把不満全抖了出来。“虽然,我们该尊重你们的选择,但我可以告诉你,我不喜你们这样。”

  “事情已经变成这样,我也…无能为力。”慧心垂下头。“我很感谢你的一番好意,文珠。”

  “天下会不会有第二个傅斯年?”文珠半开玩笑。

  “其实…我喜目前的生活,宁静、‮立独‬。”慧心说:“我觉得很充实。”

  “你没说真话。”文珠一针见⾎。“我不相信工作之余你不会寂寞,不感到孤单。”

  “也许有时会,但…感觉并不強烈。”慧心笑。“我大概天生是冷⾎,斯年骂过的。”

  “你的⾎,因斯年而冷。”文珠也笑了。“他骂你冷⾎是气极了,他心里明⽩你对他的感情。”

  “我的感情早已⿇木、僵硬了。”慧心说。

  “不要说得太早,你才二十八岁,最好的⻩金年华。”文珠说:“说不定会碰到一个比斯年更好的男士。”

  着心皱眉。

  “还有比斯年更好的?我不以为。”她‮头摇‬。

  “这话你为什幺不早在斯年做神⽗之前讲?”文珠说。

  “所以…我才惩罚自己。”慧心黯然。“失去了斯年,我也不再给自己机会。”

  “意心…”文珠动容。

  “沈‮姐小‬,”有个男人走过来“原来你也在这儿午8。”

  李柏奕,这个神韵、动作、气质都像斯年的人。

  “啊!是你。”

  意心替他们介绍。

  寒喧一阵,柏奕便回到了他的座位。

  “他…有些地方像极了斯年。”文珠第一个叫。

  “我也这幺觉得。”费烈、家瑞异口同声。

  李柏奕,是天意吗?

  慧心每天自己开车上班。

  她的车是BMW五·二很适合女开的一种车,不太大,能好,是德国车,‮全安‬也⾼。

  她曾经为每天上下班的通费伤神,当然,那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那时她刚开始工作,薪⽔不太多,为了痹篇中环‮炸爆‬的人嘲,她把大部分薪⽔都用在文华二楼的午餐上,也就在那时,斯年进人了她的生命。唉!又是斯年,那是她即使再活一次也遗憾不完的事,斯年。

  斯年当年开的是奔驰四五零银灰⾊的跑车,每天在她下班时总是等在大厦外面,不管后面的车大排长龙,宁愿被人骂死,也要等到意心出来。

  当年的她,骄傲且事业心重,一次又一次拒绝斯年,也只有斯年才那幺有恒心,他说要纠慧心一辈子。他说永不放过她…但如今,她仍在‮港香‬工作,斯年和斯年的奔驰四五0跑车却已变成记忆深处⽔难磨灭的印痕了。

  在大厦停车场停好车,她走进大厦。

  她是幸运的,在中环停车之困难人所共知,公司却在大厦里有四个车位,老总给了她一个,山羊胡子对她真是无话可说,否则每天光找车位就不必上班了。

  门口接待处的‮姐小‬对她说“早”又露出一抹平⽇没见过的特别笑容,十几二十岁的女孩总是这样的,老有数不清的古灵精怪的念头。

  慧心只有二十八岁,却心如止⽔。

  秘书也说早,笑容里有丝古怪。为什幺?今天她穿的⾐服不妥?她的淡妆有问团?

  以前慧心是从不化妆的,自从做了老总副手之后,她要接触很多人:客户、广告商、公关,还要参加更多的应酬,不化妆有点不礼貌,、。所以她为自己加了层淡妆。除了礼貌,她也提醒自己,昨⽇的沈慧心已死,今天该是截然不同的另一个。

  既然没有抓住爱情,就让她把全副精神放在事业上,这是…无可选择,也无可奈何的事。

  她坐下来,想起哈佛讲师朗尼,他已是哈佛的名教授了。除了平⽇教课外,假期中他仍替‮国美‬许多大公司开讲习班,帮助有潜力的职员进修。

  朗尼仍时有‮信短‬、问侯卡寄来,不过六年了,他们没有见面。当年的尼曾引起斯年的误会,虽然她问心无愧,但遗憾还是造成了。

  ××××××××××

  桌上有一盒花…啊!一盒花?谁送的?顺手拿起抵,细长的透明胶盒里放着一朵雪⽩的百合,用浅⻩⾊的线布扎起来,百合…她急切地想看送花人的名字,卡片上写着:“希望这是友谊的开始,李柏奕。”

  李柏奕?哦!原来是他。这就是门口接待‮姐小‬和秘书笑得特别的原因,是不是?拒男人于千里之外的沈慧心又有人送花?

  又有人…当年斯年是送过的,哎!又是斯年,她是永远也不会忘了这个人、这个名字…斯年。

  这李柏奕倒是个坐言起行的人,昨天才认识,今天就开始送花,意心的心里只有阵阵难以形容的感觉,倒不是又有人送花,而是…柏奕的神态、气质是那样像斯年,连昨天在文华一起午餐的费烈、文珠都这幺说。

  心情很好…倒不是因为花。

  她开始工作,她一工作起来就是全神贯注,直到十点半,秘书才送进来今天的第一批信件。

  “有一封是‮人私‬的。”秘书把一封信菗出来。

  意心接过来一看,是朗尼的信,大概又是问候卡之类的吧!

  朗尼早该对她死心了。

  拆开信封,居然是信,而不是问候卡?誓崴邓诹轮醒礁邸轮醒磕瞧癫痪褪钦饧柑欤苛曛蟮慕裉焖纸锤郏?br>

  他没写确实⽇期,显然不要她去接机。但是朗尼来,她总得尽尽地主之谊,朗尼是朋友也是老师,又对她那幺好。

  啊!朗尼要来了。

  有一阵‮奋兴‬,但一会儿,她又全心投⼊于工作。十二点的时候,她抬起头,山羊胡子老总正站在她的玻璃门外。

  “你不饿吗?想抢我的位置也不能这幺拼命啊!”老总笑呵呵的。“一起午餐。”

  “当然。”意心站起来。

  老总约午餐总有特别的事,她不能拒绝。

  老总喜去马会午餐,他喜那儿的菜式。但中午马会饮茶的人很多,并不清静,不像晚上,小孩子一律不许进去,倒是谈公事的好去处。

  “自己叫,想吃什幺?”老总坐下来说。

  慧心为自己点了菜,老总望着她笑。

  “我年底就要走了,知道吗?”他说。

  “我以为你会延后一年才退休。”她说。

  “早一年,晚一年并没什幺不同,我老了,还是早点退休好了。”他笑。“我预备回瑞士养老。”

  “你终于承认自己老了?”意心笑。

  “不承认行吗?”老总摇‮头摇‬。“我是平静的,因为这是无可避免的一天,我并不难过。”

  “我们难过,因为我们将失去一个好老板。”她真心地。

  山羊胡子老总人虽风流,对她却很正经,不但给她许多机会,还教了她不少东西,他是好老板。

  “有你这句话就够了。”他哈哈大笑。“沈,我向总公司推荐,由你接替我的职位。”

  “老板,这…”她呆住了。

  所有的人…甚至她本人也想过,她可能接老总的位,但她太年轻了,才二十八岁,还是女,她认为可能不大,但…但…

  “我上个月去纽约开会时曾和上面谈过,他们都不反对。”老总又说:“所以…大概是没问题的。”

  “啊…这实在令我震惊。”她说。

  “震惊?你害怕?”老总意外。

  “说实话,我没有把握做得好,我的经验有限。”她想—想,说:“要管理整个公司两百多人,一、二十个部门,我真的担心!”

  “别担心,你一定行的。”老总拍拍她。“我已观察了你六年,你一定能够胜任,我相信自己的眼光。”

  “我该谢谢你一再的栽培。”她说。

  “好好工作,好好表现。”他说。

  似乎…她升老总的事已十拿九稳了,是吗?

  谁不希望做老板呢?这不是六年前她的目标吗?这目标比她预期来得早,她以为至少得捱过十年,但…但,她心中却没有太多的‮奋兴‬,怎幺回事呢?

  “朗尼在‮国美‬帮你说了些话,你知道的,他在公司里颇有影响力。”老总又说。

  “啊!我早晨收到他的信,说这几天他会来‮港香‬。”她说。

  “不是这几天,是明天。”老总有成竹地笑。

  “原来你早就知道了。”意心‮头摇‬。“不会又派我去接他吧?”

  “不,陈家瑞去。”他‮头摇‬。“沉,你要预备一下,如果你升职的事批准了,三个月后你将去‮国美‬受训。”

  “又去?”她叫起来。

  “要成功总要付出些代价啊!”他笑。“受训一个月,在我离职前两个月回来,好办移。”

  “说得好像已经批准了似的。”她笑。

  “当然批准了。”老自葡定地。“朗尼这次来,就是要和你讨论这件事的。”

  “啊…你们事前完全不告诉我。”她埋怨。

  “他明天就来了,你们自己谈不更好?”老总笑。

  “我巳经六年没见他了。”她感慨地。六年的变化太大,朗尼是变化的导火线。

  “当年斯年误会朗尼的事我很抱歉,”老总居然也知医“我想斯年一定会恨我一辈子。”

  “他不会,他现在心中无爱也无恨,只有平静。”她马上说。“他的离开…是我们无缘。”

  “有他的消息吗?”老总是关心的,他是斯年的朋5。

  “没有。”她黯然。

  ‘啊…这样吧,我回瑞士时顺道去比利时看看。”老总笑。“看看做了神⽗的他,是不是还那幺康s、漂亮。”

  “斯年…永远是那样子的。”她说。

  “我会告诉他,说你始终挂念着他。”他说。

  他不必了,不要打破了他的平静。”她摇‮头摇‬。“不可能改变的事也不必再掀起波纹了。”

  “你会接受朗尼吗?”老总突然问。

  “什幺?”她吃了一惊。’‘你开玩笑,我从来就没考虑过他,我是有‘种族歧视’的,我若要嫁,一定要嫁‮国中‬人。”

  “你是种族歧视,”老总‮头摇‬。“但,朗尼可是一直在等你。”

  “别开玩笑,我没叫他等,我甚至没说过任何⾜以令他误会的话。”她正⾊地说。

  “你是个硬心肠的女孩。”老总叹息。“沉,告诉我,你不会不嫁吧?”

  “这得看缘分。”她轻叹。“我们‮国中‬有一句话‘除却巫山不是云’,它虽然古老,却是我心境的最佳写照。”

  “世界上不是只有斯年一个好男人。”他说。

  “我知道,可是我很固执。”她‮头摇‬。

  “别对自己的幸福固执。”老总语意深长。“失去了一次机会,还会有第二次,别太固执。”

  “谢谢你这幺关心我,”她还是‮头摇‬“我会考虑。”

  “有人告诉我,李柏奕开始对你采取送花攻势了。”老总忽然转开话题。

  “啊!消息传得真快。”她忍不住笑。“只有友谊。”

  “你没发觉吗?李有某些地方很像斯年。”老总说。

  啊!又是像斯年,斯年…哪一天,她才能完全逃开这个绑死她感情的名字?

  意心知道朗尼到了,却没有见到他。

  当然,十七小时的长途飞行,他一定要先休息一晚才行。她并不那幺急于见他,她和他之间绝对没有‮人私‬的感情,只是以前他教过她,在她赴美受训时十分照顾她,而且这次他可以说是为她而来,她理当招待他。

  第二天中午,意心刚忙完一堆公事预备去午餐时,朗尼却出现在她办公室门口。

  “晦!沉。”朗尼在门边凝视她,一如六年前低而深沉的声音。

  乍见他,意心还是有些动的,又见故人呢!

  “朗尼。”意心站起来,強抑心中那株动,六年了,朗尼⾝上似乎没有昔⽇的影子,外国男人比女人经老,那些漂亮的外国女人两年不见就会变样,男人却多了些成的进力。

  “终于又见面了。”

  “是,六年了。”朗尼进来,专注的视线不曾移开过。“好吗?沉。”

  “很好。”意心微微抬头,自然地流露出一点傲气。

  她又说:“我満意于自己的工作。”

  “除了工作呢?”他目不转睛地。

  意心脸⾊微变。

  “我是个事业型的女人,工作第一。”她这幺说。

  “我来接你去午餐,没有约会吧?”他是个识趣的人,马上转开了话题。

  “有约会也为你推了,还是老朋友重要。”她笑。

  心中却有丝黯然,当年她为了招待朗尼而失过斯年的约,如果时光倒流…历史绝对不会重演,没有任何人比斯年更重要,只是…当年她不明⽩。

  “那幺走吧!”他开心地说。

  伴着朗尼走出去,慧心知道同事都在看她,她不在意,今⽇的慧心永远不会被任何人的眼光所打倒。

  他们仍是去文华二楼。

  “我很惊讶,慧心,你看来完全没有变,和六年前一模一样。”朗尼说。

  “我仍然年轻,是不是?”她笑。“二十八岁不算老,我应该没什幺大改变。”

  “改变的是你的事业,只不过六年,你已经达到了你的目标。”他说。

  “这…我相信命运,有的时候命中安排如此,我想逃也逃不了。”她说。

  “有点无可奈何?”他是聪明的。

  “是无可奈何地走上这条路?誓幔也还歉雠耍隽死献苡秩绾危拷禄幔克凳祷埃乙丫挥心欠菀靶牧恕!彼⊥贰?br>

  他凝视她一阵,关心地问:“他…斯年有消息吗?”

  她內心巨震,周遭的朋友都向她提起斯年,但她…又从何得知斯年的消息呢?六年来,他连明信片也没寄一张,有的只是无穷无尽的挂念。

  “没有,我和他没联络。”她垂下头,但很快又抬了起来。

  “当年…我也该负点责任。”他颇为感叹。“我一直不知道有斯年这个人,且又是跟我在哈佛前后期的同学,我把事情弄得很糟,是吧?”

  “怎能怪你呢?我和他的事…很复杂。”她皱眉。“没有缘分是不能強求的。”

  “后来是老总跟我讲的。”朗尼自嘲地笑。“我不知道自己在这件事中所扮演的角⾊,我本毫无希望,却只有破坏。”

  “我完全不怪你,真的,朗尼。”慧心诚意地。

  “真是一点消息也没有?”朗尼再问。

  “是,他和以前所有的朋友都没有联络。”她说:“只有我花架上的‘悠然草’欣欣向荣,从一小盆繁殖成今天的二十几盆。”

  “悠然草?那是什幺?”他问。

  “是斯年在比利时修道院中种的一种植物。”她说。

  “怎幺有这幺美的名字?”他不置信地。

  “我自己替它取的名字,”她淡淡地笑“我取其悠然此心的意思。”

  他想一想,问:“你真的悠然此心吗?”

  “总要努力,否则我还能做什幺?”她又问。

  他皱皱眉,考虑半晌。

  “我见过他。”他说。

  “什幺?你说…你见过他?斯年?”她以为自己听错了,这可能吗?

  “是真的。”他点点头,绝对认真。“我在‮国美‬见到他,傅斯年神⽗,绝对不会错的,非常漂亮、出⾊的人。”

  “他…在‮国美‬?”她茫然。

  “是,斯年他在哈佛进修博士学位。”朗尼点头。“我没教过他的课,但在校园中见过他的面,我知道他是斯年,相信他也知道我是朗尼。”

  “你们没有谈?”她问。心中却得一塌糊涂,斯年去了‮国美‬!

  “我们不认识,怎幺谈?”他笑。

  “你怎幺知道他一定是斯年?”她追问。

  “他的指导教授跟我是好朋友,世界是很小的,对吗?”

  “那是去年的事,”她思索着,再问:“现在呢?”

  “他已经离开了。”他说:“他在哈佛已两年多,今年年初他拿到博士学位后,就离开了。”

  “去了哪里?”她简直焦躁万分。“回比利时外

  “不,听说他已调回罗马教廷工作。”他说。

  慧心有好一阵子失神,直到食物送上来。

  “抱歉得很,朗尼,我想得人神了。”她说。

  “你沉思人神的模样好美。”朗尼半开玩笑地。

  “我从来不介意自己外表的美或丑,我注重的是培植心园。”她说。

  “你心园中遍植‘悠然草’?”他问。

  “希望如此。”她笑。

  “沉,知道吗?和六年前比较,你实在改变太多了。”朗尼说。

  “人总是会变的,不变才是不正常”她说。

  “六年前你急进、尖锐,对工作过分狂热,太理智,也比较自私。”朗尼不愧为哈佛名教授,说得十分透彻。“今天的你已改掉了所有的⽑病,应该可以说成了。沉,我更喜今天的你。”

  “谢谢。”她由衷地笑。“人是从挫折、失败中得到教训的,我总不能一错再错。”

  “有一个问题…你知道你将接替老总的位置。”他盯着她看。“如果…我说如果斯年再回来,或者有另一个斯年出现,你的取舍如何?”

  “我没有办法马上回答你,”她十分聪明“这个‘如果’的可能太低,而且斯年若回来,他已是个神⽗,再说,另一个斯年…可能吗?”

  嘴里这幺说,但她却想起了李柏奕,那气质、神态酷似斯年的人。

  “不要抹煞一切的可能。”他笑。“沉,如今你还是那幺重视事业?”

  慧心不愿把真话、真情让他看到,她只是笑笑。

  “不是人人都有机会爬上老总宝座的。”她说。

  “是,你说得有理,你还保持着以往的理智。”他说。“看来…我仍是没希望。”

  “朗尼,我们是好朋友,真的。”她为难地。

  “我不怪你,我也知道那句话‘除却巫山不是云’,我出现得太迟,是不是?那时你心中已有了斯年。”他不在意。

  “斯年已是神⽗。”她苦笑。

  “神⽗不能够结婚,却能爱,是不是?”他说:“没有人能够限制人內心的感情,我相信上帝也不能。”

  她呆愣一下,她从没想过这件事,神⽗也能爱,也能有感情吗?她不懂神⽗的事,她是基督徒,但是…她內心燃起了莫名的希望。

  “在我们‮国中‬,做和尚的要六清凈,断绝七情六。”她说:“我认为所有宗教都该相同。”

  “我觉得心中的感情是断不了的,神⽗、和尚也是人,不能说断就断,我不相信他们能做得到,或许…只是表面上的。”他不以为然。

  “我们不要为这问题争执,”她笑“听说我还得去‮国美‬受训一个月?”

  “是吧!”这次你的教授不是我,你受训的课程会偏重实际的工作,较少理论。”他说。

  “无论如何,可以常常看到你。”她笑。

  “不会的,我在哈佛,很少去你们公司,”他摇‮头摇‬“除非是大型的⾼级职员进修班。”

  “那…我会有寂寞的一个月。”她脸上有淡淡的哀愁,十分动人。“六年前受训,斯年两度赴美陪我,我却拼命念书,冷落了他,今天…我是应该寂寞。”

  “怎幺讲这样的话?不像你了,沉。”他用手按住她的手。“遭到感情的挫折也不该这幺悲观。”

  “不是悲观,是…后悔。”她垂下头。

  他默然,她后悔,他却无法帮助她。

  “沉,我觉得斯年虽好,但,你没有理由为他把自己的感情困死一辈子,你的感情该另找出路。”他正⾊地说:“我们是好朋友,但…还有千千万万的男人。”

  “谢谢你这幺告诉我。”她诚心诚意。“朗尼,我会试试,真的,我也不想困死自己。”

  “那就好。”他点点头。“我希望朋友快乐,而快乐是需要去寻找的。”

  “我明⽩。”她也点头。“失去斯年,我相信世界上不再有第二个斯年,但…我可以去找寻像他的人。”

  像斯年的人?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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