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小气鬼,⻩牛鬼,胆小表。”
恋文向门外的关敬眨着不解的眼睛。
“劈头就一连串的鬼,你是给鬼附了⾝还是怎地?”她问,啼笑皆非。
必敬一只手举到她眼睛前方,另一只伸来掰这只的手指。“小气鬼,怕请我吃饭。⻩牛鬼,说好陪我一道吃,偷偷开溜。胆小表,你怕我。”
她拨开他的手。“行啦,我晓得你左手长了整整齐齐五手指,一不少。”
他叉着背。“有何解释?”
“你中毒啦,要找人解?我不是医生又非郞中。”
“我给鬼附了⾝了,你说中了。”
她神⾊一凛。莫非“他”…
“喂,你可别胡说,”她着急地端详他。“你是真的假的?”
“你呀!我给你这个鬼附了⾝了。”
她打他一下。“你找骂吗?”
他就势抓住她的手就不放了。“瞧你脸都⽩了。你居然是个信的人哪?”
“给你吓得三魂少了两魂,还得受你讥嘲啊?”她也不退缩,由着他握牢她的手。“庄琪呢?”
“你把我像个烂饭袋似的丢给她,可没把她给我,而我更不是她的监护人。她要走,我还跟去盯梢吗?”
“咦,你这人真是,别人问一句,你抢⽩十句。”
“你不是别人,我也不过答了你三两句。我说管饭的,你让我得了胃溃疡,可没人给你装修房子了。”
“快九点了,你还没吃啊?”她喊。
“我等你呀,等得望眼穿,你懂不懂?”他摆个狰狞脸。“别说你吃得的,别我变成杀人犯。”
他就是这副样子,也还是人得很。
“为了一顿饭杀人,英雄气短哦。”
他拉她的手贴向他的胃。“这扁扁塌塌的肚子,从昨晚晚餐后空到现在,我的气够长啦。”
这个庄琪怎么搞的?
“你怎么不早说呢?还讲大堆无谓说话。等我一下,我拿个钱包。”
“不,我这一天等够了。”
“哎…”直到她坐上了他的车,他才甘心地放开她。在他绕过车子坐进驾驶座位,他的眼睛一刻也没放松地盯着她。
“你以为我会遁地术还是隐⾝术吗?”她嘲笑他。
“你逃不掉的。”
“逃?哈!”她乐得眉眼都在笑。“对了,你说我怕你是什么意思?”
“上午你一声不响偷偷溜走是什么意思?”
“我有事嘛。”她声音小了下来。
“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要偷偷摸摸?”
她翻翻眼珠,然后瞪他;“劫行银喽。你们这些人真莫名其妙,我没有权利在我自己的房子自由来去吗?”
“‘你们这些人’?”他瞥瞥她。“除了我,还有谁?”
一个鬼。她叹气。
“你这餐饭要到哪儿去吃啊?”
“上西贡。”
“西贡?跑去西贡吃海鲜吗?”
“不行吗?我要到我最喜的餐厅去。”
“喔,我以为你不爱上餐厅出风头呢。”
他微笑。“这家餐厅是自己的。”
她张大眼睛。“你还经营餐厅?你可真不得了。你还有什么其他事业?”
他还是笑。“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恋文轻松地靠着椅背。欣赏窗外在夜⾊中向后疾退的夜景。拂光掠影,世事尽皆如是。
忽然,她想起无名鬼,不知十七岁是他的最后记忆,或是他离开人间的年纪?
那么年轻,正当⻩金青舂年华呢,他能记起他失去的空⽩⽇子就好了,或者她可以了解他灵魂飘游不去的原因。
那又如何?她要怎样帮他?
“你知不知道男人吃起醋来也不输给女人的?”
恋文诧然地转向他。“你跟谁吃醋?”
“看你想的是谁喽。”她哑然失笑。这可妙了,鬼和他吃醋,而他也和鬼吃醋。
“你吃哪门子醋啊?”她有没有表现得太快?
“你想的是个男人还是女的?”
他不是男“人”所以她说:“男的。”
必敬的脸⾊暗下来。不过可能是夜⾊在这段路比较暗的关系,她想。
“你不用这么坦⽩嘛。”
他懊恼的声调惹得她格格笑。
“我偷偷摸摸你有意见,我坦⽩了,你又不満意。你这人太难伺候了吧?”
“你是为了这个男的,所以才把我丢给庄琪?”
嘿,他是认真的在谈这件事哩。
“你又不是个包袱,什么叫把你丢给她?”恋文的心怦怦直跳。
他斜瞄她一眼。“今天不是你第一次故意走开,好让我单独和她在一起了。”
这是实情,她无话可说。她惊讶的是他不乐意的反应。唔,该说惊喜才对。
女人,你是矛盾的动物。
“怎么样啊?”他紧迫人。
“呃…庄琪很喜你。”
呀,真笨!她就不能招认得技巧些吗?
“你不?”
“不什么?”
“不喜我?”
“我没说。”
“你也没说你喜我。”
她笑着。唉,男人孩子气起来就像个小男生般不可理喻。当她正要这么对他说时,他不悦又有些?档谋砬椋龅亓钏皇?br>
恋文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一刹那间,她的脊背穿过阵阵寒颤。她突然醒悟数次无名鬼的表情、神态,为何总让她有种无可解释的悉感和似曾相识。
“他”和关敬神似。
或者“他”此刻本就附在关敬⾝上?
“关…你…你是…是不是…”她⾆头打了结似的,话都说不清。
“我是不是爱上了你?”他用眼梢看她坐立不安的样子。“我如果说是,你不会开了车门跳出去吧?”
“别开玩笑啦!”她几乎在呻昑。
懊怎么办?只不能直接明⽩的对着他问:无名鬼,是不是你附在他⾝上搞鬼?
“感情的事怎能开玩笑?”关敬的声音十分温柔,方向盘上的手挪过一只轻轻握着她的手。
他的手温热的,和他的声音一样温柔,反而是她的手冰冰凉凉,还有些僵硬颤抖。
“恋文,你冷吗?把窗子关起来吧。”
她呆呆看着他横在她⾝前摇起窗子的手。鬼是没有体温的,但当鬼附上人⾝时又如何呢?
“关敬,你早些时候说你给鬼附了⾝,是开玩笑还是真的?”
“怎么你还在想这个呀?”关敬摇头摇。“重要的话好不容易有个机会说出来,你当耳边风,不关紧要的玩笑却紧紧放在心上。好了,算了,我明⽩了。”
她可顾不了他的沮丧,她还没弄明⽩呢。
“玩笑吗?真的只是玩笑?”
“是骗你的。哪有鬼魂附⾝这种事?你看太多鬼故事了,是不是?”
恋文慢慢吐出一口气。“哦,憋死我了。”
她不噤颇感难为情。世上相似的人那么多,他和“他”不过一些表情、说话语气雷同,她就如此穷紧张的反应过度。
对了“他”不是说过吗?“他”和关敬磁场抵触,有关敬在“他”甚至现不了⾝,又如何附得上关敬的⾝呢?神经病!
她心情顿时开朗起来,这才看到车子开进西贡,驶过市街,还在往前行。
“你的餐厅开在这么偏僻的地方啊?”
“到了。”
哪里有什么餐厅?面前是一栋石砖造的平房建筑。他才熄了引擎,大门就开了,跨出门槛的是个十⾜老式穿扮的妇人,蔵青布⾐布,旧时陆大妇人手的那种布鞋,齐耳的短发斑灰,素净的脸庞漾着慈祥的笑容。
恋文跟着关敬走到她面前。
“这是我妈。妈,她是舒恋文。”关敬介绍。
“伯⺟好。”恋文连忙礼貌地说。
要命,这个人,不早说带她来他家,她总得换⾝⾐服呀!旧T恤和宽松的家居,布鞋一双,袜子也没穿,像话吗?
必敬的⺟亲不说话,笑昑昑地拿手势请客人进屋。仿佛看出恋文的不自在,关敬俯⾝向她微笑。
“放轻松,又不是来拜见婆婆。”他耳语。
“也不能这副邋遢相,多没礼貌。”她小声向他抱怨。“都是你啦,卖关子卖到山海关去了。”
必敬大笑。“我非常喜你独特的表达方式。”
她则在此际猛地想起他在车上说过的一句话:我是不是爱上了你?我如果说是…
必伯⺟这时端着个杯子回来客厅。
“我来,妈。”关敬赶紧接过来,把冒着热气的茶奉给恋文。“这可是上好的乌龙茶,只泡给我们自家人喝的。”
当着他妈妈,胡开这种玩笑。还是,他当真话中有话?
“谢谢伯⺟。”恋文说。“不好意思,这么晚来打搅。”
必伯⺟一语不发,一迳笑昑昑地盯着她看,很快似的,瞧得恋文更加不自在,脸也羞红了。
“你真的吃过啦?”关敬问她。
她没有,只吃了几片饼⼲而已。忽然有些新构想,她便急着画下来,跟往常一样工作得忘了时间,觉得饿了,手边有什么便胡塞几口。
“吃过了。”
必敬的全时开放餐厅是家,厨子自然是他妈妈,她怎么好意思⿇烦老人家?
如此跟着跑来,已经够唐突的了。
“骗人。”关敬说。“你陪关伯⺟坐一会儿,我马上就好。”
他消失在走道。恋文面对坐到她对面的关伯⺟,不晓得说什么好?先思乙簧怀觯贤潘矗嫡娴模几械焦止值摹?br>
这栋石砖平房恐怕已有相当历史了。
恋文踏进这屋时,令她想起自己小时候和家人也住在同样的房子。
恋文环顾四周时,发现一张摇椅。她家以前也有一张这类的摇椅,她常爬上去玩,当它是摇。
“关伯⺟,我家从前住的也是这种房子。”她说,找到个她自己感到亲切温馨的话题和老人家闲聊。
其实关伯⺟看起来蛮年轻,头发虽灰⽩,发式⼲净利落,秀气的脸庞上没有多少皱纹,要是把头发染黑,就和关敬像姐弟。
“后来为了方便家⽗上班,全家搬去新家。我实在舍不得旧居,搬家时我哭得好伤心。后来听说那房子拆了时,我还难过了好一阵子。”
恋文一口气说了小时候的事。
必伯⺟终于有微笑以外的反应了。她举起双手比划。
手语!恋文怔住。上帝,她不懂这个啊。
“我们在这住了四十多年了。”
哦,关伯⺟还是可以发声的,只不过声音低沉耝哑,像个男人。
“那么关敬是在这出生的了?”
“是啊,生在院子里。”一阵呵呵笑。“他妈妈正在种花,种着种着,肚子疼,以为要上厕所,才要站起来,咚的一声,肚子里的娃儿出来了,掉在花盆里。抱起他时,一⾝的土,打出生就玩土玩泥巴玩到长大。”
恋文跟着笑,笑着笑着,笑声猝地卡住。他妈妈?
必伯⺟两手比个不停,嘴却并没有动。
说话的不是关伯⺟。
她也还是笑脸盎然,但像男人的笑声来自另一边。
窗边靠墙的摇椅,恋文之前看见它时上面没有人,这时却坐了个头发银⽩的老人。
恋文四下环顾,除了大门⼊口及关敬进去的走道,别无其他⼊口?先恕?br>
从哪冒出来的?
恋文轻轻倒昅一口气。
老人是关敬的⽗亲。他童年时便去世了的⽗亲。
她望向关伯⺟,后者带着同样的笑容看着她。她很慢地转动她僵硬的脖子。
老人还在。
“吓着你啦,舒小组?”老人慈祥地歉然问。
她没感到害怕,只是…“呃…有点意外,我大概八字比较轻。”后一句是她的喃喃自语。
老人又一阵呵呵笑。“敬儿说得没错,你真是可爱。”
恋文暗暗呻昑。想来她二十八岁以前都不太可爱。
必敬去做什么了,怎么还不出来?
“我知道你见过石彦,和他也蛮谈得来,所以我冒昧和你见面,请不要见怪。舒姐小。”
“谁是石彦?”恋文茫然地问。
“好了,”关敬拍着手喊着出来。“开饭了。”
恋文望回摇椅?先瞬患恕?br>
敝哉,奇哉,难道他们⽗子的磁场也相抵触不成?
必伯⺟又对她做手语。
“我妈说她吃过了,请你别客气,不要拘束,就当在自己家。”关敬解说道。
叫他自己进去吃,她留在客厅再和老人谈续未完的话,还是和他一起走开,好一口气?
恋文很快作好了决定。她站起来。
“待会儿再和您聊,伯⺟。”
必伯⺟⾼兴地挥挥手。
恋文跟在关敬后面,经过一条暗暗的走道,朝后面走去。
“你亲自下厨?”
“下厨算什么?我还有许多深蔵不露的优点呢。”
“当然了,它们都被你经常显露的‘谦虚’掩盖住了。”
必敬开怀地大笑。
舒恋文,你八成有⽑病,换了任何正常人,连连见鬼,不早吓得魂飞魄散了,你还像没事人似的说笑话。
厨房圆桌上摆着两盘烩饭,都是素菜。芋头、青⾖、番茄、面麸和芥菜。
“很好吃。”她不是客套。
“我担心你不习惯。”关敬说。“我⺟亲茹素,家里不做荤食,也不买荤食。”
“你怎么办?你没吃素呀。”
“我随缘。我对吃的向来不挑剔。”
他一下子就把一大盘饭吃了三分之二,是真的饿了。恋文感到好不歉疚,不噤又纳闷:庄琪跑哪去了?怎么搞的?
“你和关伯⺟聊得満开心嘛。”他状似十分愉快。
“怎么叫自己妈妈关伯⺟?”
“我有时是这么叫她呀,好玩嘛。”
“她是…你⺟亲是…”恋文不晓得如何问才不失礼。
“哑巴?”关敬却很自然。“我⽗亲去世后,她就忽然不说话了,也不知道她如何学的手语,也许是自己看书。我⺟亲平常看很多书的。”
“她喜看一类书?”
“都看。阅读是她的唯一嗜好和消遣。她提了好几次要我带你来,下午我回来时,她又催我,急得跟什么似的。她跟你说了什么?”
不知怎地,恋文有个感觉,是关伯伯要她来。
“你提过她常和你⽗亲说话。”
必敬点点头,一下子已盘底朝天,眼睛转而看着恋文的。
“不给你。”她抓着盘子,仿佛他会伸手来抢。“晓得自己胃大如牛,就该多煮些。”
他笑。“真捧场。你吃吧,我了。边说边吃,凉了就不好吃!”
她本来也没觉得饿的,而他看着她的吃相,笑得満意又満⾜。
“你没和他说过话?”
“谁?我⽗亲?当然有啊。”
“真的!”她吁一口气。
还好,她都快怀疑自己是不是突然变成眼了。
“小时候我老跟前跟后叽叽呱呱不停,他有时给我吵得恨不得拿胶布贴我的嘴。”
恋文放下汤匙,叹一口气。“谁管你小时候是不是长⾆呀,我问的是他去世以后。”
“有人这么问的吗?”他眉⽑掀得老⾼。“跟死去的人说话,那叫自言自语,旁人看了要当你是疯子的。”
“你⺟亲和他说话,她是疯子吗?”
“那只有我看见,我不是旁人,是她儿子,我知道她没疯。你看她像疯子吗?”
她若是疯子,恋文不晓得自己是什么了。
“你‘看见’她和你⽗亲说话,你却没看见他?”
必敬把他们吃完的盘子收去洗碗槽,恋文马上过来帮忙。
“我来洗,我太习惯⽩吃。何况这一餐本该我请你的,反倒要你煮给我吃,我已经很良心不安了。”
“解释得这么累⼲嘛?我没要和你争啊。喏,这是洗碗布。”
“你有没有看见他呀?”恋文追问。
必敬走到厨房另一边,打开冰箱,拿出一罐可乐。回答前,先打开喝一口。
“恋文,你相信这世上有鬼是不是?”
“别教人⽑骨悚然好不好?”
呀,真可笑,一个见过两个鬼,还和他们说过话的人,竟说出这句话,但恋文真的浑⾝一阵发冷。
他走回她旁边,两个盘子一下子就洗好了,他放下可乐罐,把盘子接过去放好。她不客气地拿起他喝过的可乐。
“我看见我妈对着空气比手语。”他告诉她。“我⽗亲生前,他们感情很好,妈在厨房做菜,他拉张椅子坐在她附近;她打⽑⾐,他在旁边帮着绕⽑线;她洗⾐服,他也拿个矮板凳坐在洗⾐盆边,帮忙扭⼲较厚、较大的⾐服,两人总有说不完的话。”
恋文听得如如醉。多羡煞人呀!
“所以他去世后,她没了伴侣,我那时又小,跟个小表头能聊什么?天南海北四个字我是认得的,但我可不懂怎么去聊。我想她非常寂寞,又无人可倾谈,就⼲脆不说话了。”
她心头一阵阵酸楚。
“我发现她常对着空气比手势时,问她做什么。她告诉我,她在和⽗亲说话。她能找到个排解对⽗亲思念的方式,我觉得也蛮好。”
“好?你从来没担心过她长此以往会变得异常?”
“她一切如常,没什么好担心的,而且她又没四处张扬,对人说她和死去的老伴时常见面闲谈。”关敬又开一罐可乐。“有时她担心我,她会对我说:‘你爸爸希望你如何如何。’我想她是觉得⽗亲较具权威,抬出他来,我比较不会那么固执己意,多少会听听忠告和意见。”
直到数周前,她一而再、再而三地转达⽗亲的话,叫他去看一栋房子,还把地址写得清清楚楚。那时关敬嘴上唯唯喏喏,却开始担心她是不是有点走火⼊魔了。
然后他给叨念得没法子,只好按地找去。不料真有那栋房子,而且才刚脫售,新屋主就是恋文。
恋文呢,这厢倒颇感沮丧、无措。他看不见他⽗亲的亡魂,她倒看见了,这教她如何对他说才好?
“你认识一个叫石彦的人吗?”
必敬想了想。“不认识,听都没听过。⼲嘛?你要打听这个人?”
“不是我要打听,是…哎,算了,你不认识,跟你说也没用。”
“我人面广,说不定可以请人帮忙。这个石彦,就是你一路想着的那个男人是吧?你要打听他什么?家世?背景?为人?还是行银存款有多少?”
恋文岂会听不出他的讽刺和那股酸溜溜?
“这要是个我在往的人,而且考虑为对象,连他的为人我都不清楚,还得托人打听,我是什么?⽩痴兼低能吗?”
“⽩痴和低能有何不同?”
她送了他一个⽩眼。“你说呢?”
他嘻嘻笑。“和你说话像对口相声,很有意思。”
“哼,对口啊,你找庄琪更富趣味,她的口才一流,我还没见到谁赢过她。”
“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嘛老想把我和她拉在一起?”
她转⾝找垃圾桶丢空罐。“我自己的终⾝都还没着落呢,扮哪门子红娘?你太抬举我了。”
“没有就好。”他拿过她手上的罐子,和他的一起丢进就在她后面⽔槽底下的垃圾桶。
“庄琪是个好女孩,条件优越,人长得漂亮,又有才华,但在我眼里,她始终是个野难收的小妹妹。”
“好像你认识了她一辈子似的。”
恋文的心放下一半,悬起的一半是为庄琪难过。她若知道关敬把她当妹妹看,该有多失望、多伤心?
“有些人认识了一辈子,还是对面不相识。有些人只看一眼,”他执起她的手,深深凝视她。“便知道那人是要一生一世都相守的。”
他眼中的柔情如此醉人,她只看着,便觉宛如喝下了一加仑最烈的⾼粱。
“关敬,我也喜你,”她这样不算背叛朋友吧?“可是目前我有诸事待举。我在‘雅仕’的工作结束了,现在是个业失人。我的公司要如何开始?如何起步?我完全没有半点头绪,心里烦得很。”
“事业未竟,不谈恋爱,不结婚,这是大男人的论调嘛。”他议抗。“你想效尤那些充満野心的女強人吗?”
“我不会梦想变陈方安生,如果这是你的意思。”她做个鬼脸。
他们一起笑起来。
然后,认真的,恋文又说:“我的心其实很小,所以没法一心二用或数用,我一次只能专注于一件事,若我要谈恋爱,我就一头栽进去,专心的、认认真真的谈出个结果,好坏都不要紧,要紧的是我知道我尽了全心全意。而现在我要专心做的是弄好我的公司。”
“你先提你对恋爱的态度,再提事业,可见后者次要之,便不妨先搁下它,择其首要。”
“你别在这歪曲加扭曲我的意思。我不必做傲视群雌的女強人,但是我至少要有经济立独的能力,将来我的丈夫要是厌倦了我,我也不至于一无所有,弄得溃不成军。”
“哟,未雨绸缪。要是你先厌倦了你的丈夫呢?”
“他没谋生能力,我嫁他⼲嘛?”
“说得也是。”
“就这样?”
“怎样?”
“四个字就一意蔽尽啦?你说了半天,口⼲了是不是?还是你也有词穷的时候?”
他仰头长叹。“本来我想为你弄个绝无仅有的工作室,你好放心、专心的一展鸿图,我呢,一旁夫以贵就行了。看样子金立独不成,我也得经济立独,才能与你匹配了,是吧?”
恋文大笑。“金立独是这种意思吗?你先去好好读一读成语大典,再来卖弄吧。”
“我先送你一本风花雪月才是真的。”
“⼲嘛?”
“你太不解风情了。”他哀怨地埋怨。“这个节骨眼,你理会我成语用得好不好⼲嘛?”
“因为那是牛头不对马嘴嘛,而且好好笑。”
“你很有学问吗?你拿罗马尼亚子谠到牛头上去,成了个什么东西?该是风马牛不相及才对,喏,学识渊博的人在这儿!”
她笑得弯下了。他也弯下上⾝,脸对着她的脸。
“别笑啦!”
“哎哟,哎哟。”她抱着肚子笑。
“停一停行不行?”他吼。“笑得这样,怎么吻你啊!”她一惊,笑声是止住了,却是眼泪直流地瞪住他。
“你说什么?”
“我本来想吻你呀。”他懊恼地也瞪她。
“什么本来呀!”她心跳仿佛停止了。
“现在不吻啦,气氛都给你笑变调了。”
“这时候他又成了音乐家了。”她嘀咕,并未觉察她失望的心情明⽩表露在她的声音和表情里。
必敬不是傻子,自然知道机会稍纵即逝。他大喜过望,同时马上采取行动。
拉过她,他温柔的印上她错愕地微张的瓣。
天旋地摇,⾎狂奔,一道道彩虹似的光芒在她模糊的意识中迸,像新年时夜空中的烟花。
正当她晕眩醉之际,虹彩中突然浮雕般浮突出一只人形。
彩绘裸男。他的脸对着她。是“他!”
恋文张开眼睛,影像不见了,只有关敬不明所以的脸孔。
“怎么了?”他目光随着她转来转去。“找什么?”
庄琪说画里的裸男就是…她说的是真的!
“快,快!”恋文抓住必敬的手。
“⼲嘛?你想到什么事了?”
“赶紧回去!”
“回哪呀?”
“哎呀,我的房子啊!”“怎么忽然十万火急的要回去?”
“回去再说。快呀!”
必伯⺟不在客厅。关敬拿了车钥匙,出来后轻轻反手关上门。
“不和伯⺟说一声就走,不太礼貌吧?”
“她睡得早,今天算晚了。你要我叫她起来让你向她道晚安吗?”
他不⾼兴。恋文无从解释,只有闭嘴不语。
驶离西贡一段路了,他依然绷着脸。
“不要一副蜡像似的,好不好?”她说。
“我是铜雕,比蜡像昂贵。”他答,赌着气。
她想笑,又怕火上加油,便抿抿嘴。
“对不起嘛。”
“你心里有人,就不该让我吻你。对不起就算啦?还说你一心不能二用呢。”
“你真能吃醋。”
他看看她。“还笑。看男人为你醋劲大发,你很乐是不是?”
“你不分青红皂⽩,是很好笑嘛。”她好声好气地说。
“那你突然说走就要走,除非你约了人在空屋见面,还有什么事如此紧急,非得赶着回去不可?”
她赶回去要看的“人”此刻说不定也在车上,只是不能现⾝而已。
“房子里现在不是油漆桶,就是一块块木板,我和人在那儿约会,拿油漆桶当椅子,木板当呀,真是浪漫到极点,多谢你的提醒。”
一抹尴尬之⾊抹去了些许他脸上的僵硬。想了想,他也觉得自己是反应得有些说不过去。
“你只是心⾎来嘲想到装潢的新构思了?在我们正卿卿我我的时候?你倒是很浪漫。”
“你呢?要吻人家用吼的。”
他笑出来,头摇叹息。“人家说,男女做朋友阶段,客客气气,相敬如宾;一⽇成为情侣,开始第一场争吵之后,其后大吵小吵便顺理成章接二连三,个个逐渐原形毕露。”
“多奇怪的说法。照你这么说,恋爱的男女都不可能结成连理了。”
“我还没说完嘛。吵到露出真面目了,彼此才算真正互相了解。因了解而结合,不是吗?”
“歪理,谬论。”然而她找不出合理的实论反驳。
“你说说看,你想到房子里什么东西,急着马上要回去?”
“嗯…那个彩⾊玻璃窗。”
“怎样?”
“我要去看看它。”
他不解。“它到了夜里不会变⾊或变形,我天天在那,我知道。”
“我要看的是窗上的画。”
“那个光庇股的家伙?”他眼睛一闪。“老天,你也和庄琪一样,以为他会从窗子上下来闲晃?”
“我…刚才你吻我的时候,我看见了他。”
“你也吻我啦。”
她娇嗔地⽩他一眼。“这有什么好得意的,我又不是树⽪、墙壁或木头,你吻我,我自然有反应。”
“谁吻你都一样?”
“不知道,赶明儿个叫庄琪吻我试试。”
“还好你不是叫别个男人试,否则我当下就按着你好打一顿。”
“你敢!慢着,怎么说到这儿来啦?我刚刚在说什么?”
“这个比你那块玻璃上光溜溜的男人有趣得多。”
到了屋前的车道了,恋文不再和他多说,她很快跳下车,直奔⼊屋。
“你还想我和你做朋友的话,就不许作弄我。”她轻声对着四周的空气低语。
屋里一片漆黑,她明天得记得去电力公司。
今夜无月,星辉将柔⽩的夜⾊抹在窗上。玻璃上,彩绘裸男静静斜卧,⾝影孤寂哀怨。
“他好好儿的在上面,没有走丢。”关敬在她后面,嘲弄地说。“放心了吧?”
恋文一颗心被浮在星夜中一幅寂冷的画拉扯着。
你到底是谁?
夜无言。“他”无言。她找不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