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夜里,紫儿倚在栏杆上,望着天空降下来的薄薄雪花。看不见月亮,但她知道只剩七⽇了。如果生命只剩下七天,将如何度过?
紫儿不知道,也许找一个⾼处,远远的看着天上的雪花降下,细数着生命中曾发生的点点滴滴,也许找个无人的山⾕为自己挖掘长眠处,也许蔵⾝于人烟密集处,笑看人间俗事…
他说他爱嫣含,他说只有她这样的女子才配得上他,他每一句话都是对的,正确到让她连反驳的余地都没有。
她是富家女子,自己不过是罪臣之后;她是不问尘事的娇娇女,自己是沾満世俗污秽的杀手;她单纯善良、心无城府,自己复杂多疑、奷险难测…任谁都会做出这种明智的选择啊!
爱他…她没资格,恨他…她没立场,他们仿佛是无法叉的平行线,只能各自拥有自己的天空…
炜勖从远处走来,看见他的⾝影,她的心怦怦弹着无律曲目。
看着她单薄的⾝子在冬雪中伫立,他还是会心痛啊!往后他要花多少时间才能将她自脑中拔除⼲净?他没说话,安安静静走到她的⾝旁把她一把抱起,送回房中。
低下⾝,他亲手为她除去脚撩。当他看到她⾜踝上几近?玫纳丝冢男恼鹆艘幌拢趺赐耍庋桓绷妙矶陨砦弈诹Φ腻钊跖邮嵌嗝闯林氐⺟旱!?br>
站起⾝,他回房取来⽟霜生肌露,为她惨不忍睹的脚上葯。
“你要走了吗?”紫儿幽怨的声音,自⾝后传来,那份无助传到他耳里成了重重牵绊,锁住他的脚步,让他动弹不得。
“你要我留下吗?”
“是的!我要。但…你…肯留吗?”他的问话让她重燃起一线希望。
“你不再是我记忆里的小紫儿,那个善良聪慧、善解人意的紫儿已经消失了,我眼前的你是莫情,一个没有真情的女子。”他不准自己再度欺瞒自己,这些⽇子的強求,只強求了一颗不属于他的心。
“我早说过我不是当年那个小紫儿,我之所以留下,是因为你固执地相信时间不会改变一切。”她捍卫着她的自尊心,她全⾝上下所余不多,仅存尊严而已。
“我只相信纯良的格,不会因环境恶劣而改变,不过…显然我是错得离谱了。”她早不是那个以他为天,爱他、信他的小紫儿,她迫切想要的是离开他。
“所以,你爱上的是以前的小紫儿,不是我?”他弄清楚自己的心了?理清后,他明⽩自己真正爱的女人是嫣含?这个推论让紫儿心如刀割。
他不回答,选择沉默以对。
“我们不再有机会了,是不是?”⽟面观音判了她的⾝体死刑,而她最挚爱的勖哥哥却判了她的心死刑。恨会让人亡,爱又何尝不是?
“你还需要机会吗?”他缓缓地转过⾝面对她。
“可以吗?”明⽩了自己不再爱她,他还会让她留下?不会吧!他怎舍得让心爱的嫣含受委屈?她心中的酸楚一圈一圈扩大,几乎要将她淹没。
“曹紫苹,我一点都不了解你。”摇头摇,他在她眼里看到陌生。
“我很难懂吗?”
“你反反复复地让人捉摸不定。温柔多情的你、可爱聪慧的你、悲愁感伤的你、心肠毒辣的你…我不知道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你?”
“假若我说,不管哪个我,都是爱你的紫儿…”她不顾脚踝不断传来的剧痛,慢慢地走向他,想投⼊他的怀抱,再度重温他的温暖。
“不要再戏弄我的感情了。”他退了一步,摆明拒她千里。
戏弄?她的手僵在半空中,原来这些⽇子她的真心相待只换来戏弄二字?这叫她情何以堪?他可以说不再爱她、可以说他弄懂自己的情感归依,可…他不能扭曲她对他的爱啊!
就为了那顶无端被扣上的罪名,他便否决了他们之间的一切一切…恩爱是假、甜藌是空…是他们的爱太脆弱,还是他们的感情本就架构在虚无的回忆中,没有实质意义?
死心了…她彻底死心了,紫苹告诉自己就算再拼命,争的不过是七天的好光景,就算在他怀里死去又如何?就算抱着他的爱死去又如何?不能一生一世的爱,留着又有何用?
“我想,我懂得你的意思了。”点点头,紫儿转过⾝哀悼她夭折的情,没了、没了…她已什么都不剩,他一走,连她这些年赖以为生的回忆都一并带走…
“我会让人送来银两和葯品,明天一早你就可以离开了。”背过她,他努力割舍那份不舍和牵挂。
“我不需要那些,不劳费心。”那些东西之于她已是多余。
“观音宮已毁,你无处可投⾝。”再怒再怨,他也要为她预留下后路。
“天地辽阔,总有我曹紫苹容⾝之处。”凄楚一笑,曹地府总有容她之处,翻开掌心,这双沾満⾎腥的手早注定要下十八层地狱…她不怕苦、不怕磨折,这二十年的岁月就是一场磨难啊。
“固执真能帮你吗?”
“这二十年来,就是固执帮我撑着、挡着,让我一路活到今⽇…”
“随你!”他的关心对她来讲都是多余,她早不需要他了,他还坚持什么?
门关上,再撑不住软弱⾝子,紫儿扑跌在地,放任泪⽔洗涤伤痕累累的心…此生、来生,她都不要再碰情字。
披上黑⾊斗篷,紫儿踩着一地清雪,一步步走回她的梅园,雪花贴在她的发际眉梢,她像乘雪而来的仙子。
走进梅园,她折下几枝新梅,等不及紫苑花开,她将要踏雪离去…曾经,梅园里有他们的笑嬉戏声,曾经,他们在月下与影儿结伴对饮;曾经,他们在烛光中两心相许…而这一切,空留回忆。
仔仔细细地望下最后一眼,她牢牢地把这场景锁⼊记忆箱底,待他⽇…待他⽇又如何?她再无多余的“他⽇”在⾝后相待…
别了,她的梅园,别了,她的情爱,别了,她生命中短暂的幸福…
想起托给嫣含的画,她再转回咏絮楼,忘记寒风冻伤了她伤口未愈的小脚,忘记了饥寒在她小小的⾝子里议抗,忘记了没了心的人再难以抵挡冰雪侵袭…她一心回转咏絮楼。
终于,看到暖暖的烛火…她长吁口气。
叩门,心底猜测勖哥哥在不在里头?门开,视小容一脸愤懑。
“你还来做什么?”她叉着,扯着喉咙骂道。
“嫣含醒了吗?我要见她。”虚弱的紫儿竟是怎么也推不开她。⽩⽩的雾气自她口中吐出,斗篷上的霜雪覆了她満⾝。
“谁准你直呼姐小名字?”难得站到強势位置,她仰起下巴,満脸傲慢。
“我要见她!”握着梅花的双手僵冻成冰。
“不可以,为了保障我们家姐小的生命全安,我再也不让你们两人独处。”
“你可以在我们⾝旁候着,我只跟她说一句话就离开曲府。”
“你愿意离开!”小容讶异,她知难而退了?有这么容易?
“如果你肯让我见嫣含一面的话。”她的气息越来越羸弱。
“只说一句?”
“就一句!”轻喟一声,她已经冷得全⾝发颤。
“好吧!苞我进来。”小容妥协,若她肯主动离去,对自己未尝不是件好事。
走⼊室內,火盆里的炭火不断在空气中散播温暖,抖落斗篷上的雪花,热热的空气融化了她満⾝风霜。
紫儿走到卧前,看着嫣含娇滴的小脸儿,心想勖哥哥会爱上她也是人之常情。
“我相信不是你。”嫣含一看到紫苹率先开口说话。
她信她?紫苹想笑,受害者竟然相信她这令人发指的凶手,而他…那个曾经口口声声说爱她的男人,竟用此定了她的罪…
“那已经不重要了。嫣含,昨⽇我托给你的画呢?”
“你急着要吗?昨天我已经找人送去裱褙,师⽗说要花五天功夫才能弄好。要不要我让人去催催师⽗,请他尽快赶出来?”
“不用了,画拿回来以后你把它撕了去,不用再给勖哥哥了。”
“为什么?那幅画画得很好啊!”嫣含不解。
“忘记我,你们才可以从头开始不是吗?”紫儿拍拍她的小手,朝小容点头,她的“一句话”代完毕,起⾝准备离去。
“你应了我不离开,为什么又出尔反尔?”病上的嫣含急嚷。
“姐小!”小容忙把她庒回上,姐小一定是病糊涂了,这个害人狐狸精能有多远走多远不是很好吗?⼲嘛还去留住她?
这时,一个黑⾊⾝影破窗而⼊,长剑正对着嫣含的脖子。
“莫意…是你?”紫苹惊呼。“不要跟我说话,你这个叛徒!”莫意狠狠瞪她一眼。
“叛徒?观音宮已经没了,还有什么背叛可言?告诉我,昨天嫣含⾝上的恨情散是不是你下的?”紫苹问。
“没错!曲炜勖亲手毁了观音宮,我要他付出代价。”冷笑浮上她的边。
“要报仇你去找少爷啊,⼲嘛对付我们家一点武功都不懂的姐小。”小容大吼,盼引来侍仆。
“虽然我的武功不及他,至少,我可以把他⾝边的人一个个赶尽杀绝,以消我心头之恨。”
“莫意,你不累吗?当了这么多年的杀人机器,你从未厌倦过?观音宮毁了,我们才能获得真正的自由,不是吗?”紫苹试图说服她。
“观音宮毁了,我们再也没有观音露可以解毒,你忘了吗?前一回领的观音露只能维持我们两个月的命。我还这般年轻,要我死?我不甘心!”
“你也知道,我们⾝上的毒无葯可解,观音露只能延续生命罢了。”紫苹道出事实。
“至少活着就有希望,蝼蚁尚且偷生,活着就有找到解葯的可能。”
“找了那么多年,可曾有任何一个名医告诉你此毒有解?莫意,别傻了,⽟面观音让我们生命延续,只是为了要我们去杀更多更多的人,这种刀口⾎的⽇子,我过怕也过腻了。”
“你说谎,是不是曲炜勖帮你找到解毒方法,你才会在这里惺惺作态。”
“你若不相信,把刀锋移上我的颈子,杀了我,我绝不还手。”以她现在的情形就算想还手也难。
“我不信你!你的武功⾼过我太多。”莫意态度戒慎。
“我就是不愿当杀手,才不回观音宮,我怎会为想保住短短的七天命而出手杀你?”
“不!我恨曲炜勖,是他毁了我生存的希望,是他断我的生路,我要他付出代价。”说着,剑就要往嫣含⾝上落下。“你更恨我的!”紫儿推开嫣含,挡在她⾝前护着。“从小你就恨我最得师⽗疼爱,现在你有机会了,想怈恨、想算帐都该找我。”
紫苹不回答,闭起眼睛等死。刷地,莫意的剑刺上紫儿的肩胛骨,长长的剑锋从后背透出来,鲜⾎噴上了嫣含的脸。
“你不要伤紫儿啊!”嫣含扶住紫儿摇摇坠的⾝子,泣不成声。“紫儿…告诉我,为什么你只剩下七⽇的生命?你中毒了吗?我们去找最好的大夫帮你医治…姑娘…求求你,紫儿人很好很好的,你怎忍心杀她,求你放了她,你想要什么我通通给你…”“我不懂,你为什么甘心代她受死?”莫意的声音冷然无生气。
“因为…她是他心爱之人。”她不允许自己否认事实。
“他?曲炜勖?他的爱人关你何事,要你这样护着?难道…你爱上他了?”
“是的!我爱上他了。”紫儿重复她的话。
“他是你的幸福吗?”
“曾经是。”她幽然长叹,自己只是他的“曾经”…
“幸福总是不能长久。”莫意慨然,师⽗没说错,为这种短暂幸福失了心…不值得!
“曾经有过…⾜够了…世上没有永恒,能抓住刹那,我已満⾜。”
“你情动了?师⽗说你会受情所累。”
“宁受情累,不愿一生不识情滋味。”
“你太痴、太傻…”她喟叹,子套剑后,她快速地封住紫儿⾝上的止⾎⽳道。
“我不介意痴傻…莫意,停止杀人吧!让我们在⻩泉路上相伴,下一世…当个清清⽩⽩的好人家女儿,不再涉⾜江湖,安安稳稳的嫁作人妇。”
“你真是看开了?”她摇头摇,再展眉,脸上浮出一抹笑容。“我走了,七⽇后,奈何桥下,我等你。”
“想走?曲府岂容得你想来便来,你想走便走!”炜勖的声音出现在门口,他错过了她们谈那幕,直觉认定她是紫苹邀来杀害嫣含的同伴。
“请放她走,她不过是一个⾝不由己的可怜人…”紫儿声息转弱。
“你有什么资格说话?先是出手伤人、再是下毒,这回连同都叫进曲家大门。曹紫苹,你比我想像的更…”
“不、不…你全弄错了,她不是紫儿叫进来的,她们没伤害我…请你放她走好吗?”嫣含爬下,拉住炜勖的袖子,语无伦次的说,她満心只想结束这场面,找来大夫帮紫儿看伤。“求求你,放她走吧!”
莫意自他⾝边走过,回头,语意深长地对紫苹说:“你⽩用情了!”
紫儿苦笑,可不…拉起黑⾊斗篷,隐住伤口,她站起⾝对嫣含说:“请别忘记我的托付。”
一欠⾝,她缓慢地往屋外走去,虚软的手握不住手上的寒梅…沿路洒下的梅枝和鲜⾎织成触目心惊的景象。
炜勖怔愣住了,怎么会…她受伤了?
没等嫣含解释完,炜勖冲向前,一把抱住紫儿。
“你怎么会受伤?是谁伤你!”他连声迭问,焦虑的脸庞在她眼前扩大、再扩大…一个、两个、三个…好几个勖哥哥…分开又重叠…
在他怀中,紫儿安心地晕厥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