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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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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动心

  云一缟,⽟一梭,

  澹澹衫儿薄薄罗,

  轻颦双黛螺。

  秋风多,雨相和,

  帘外芭蕉三两窠,

  夜长人奈何?

  …李煜·长相思

  迟风是攀桅竿的⾼手,在碧蓝的大海上,可以远眺陆地或敌船,有时仅仅是好玩,在两竿之间飞来去。

  爬树,对他而言太过幼稚,若要爬,也得爬像南海岛上那些一柱擎天的椰子树,才有劲头。

  可他绝对没想到,自己会有钻⼊树丛,缩头缩脑地采橘子的一天。

  “接好。”他叫着。

  站在树下的燕姝微展着裙,努力的对准目标。

  迟风小心的不让橘子击中她,否则以她目前的状况,不又昏倒一次才怪。

  哼!她还真能忍,又过了‮夜一‬,除了喝⽔外,她坚决不碰荤,但在无止尽地耗体力下,眼眶青黑一团,像随时都有崩溃的可能。

  他又“飞”到更⾼的龙眼树上,连拔了好几串。在这崖边,可以更清楚的听见海嘲声,海鸟安详地盘旋,一切似乎都很平静。这原不是他预定中的行程,都是被俞家军的!

  若他估计得没错,这里是⾚霞,向北走是长坑,自十九年前他义⽗汪直上岸侵扰后,就变成了废墟两座,不再有人烟。

  迟风踢掉一条小蛇,往下看,了头发的燕姝仍秀气正经地等着他丢⽔果。

  被了!如果继续他摘她接,倒真成了在后花园里玩耍的两个无聊女人了!

  迟风跳下来,冷哼一声说:“要不是因为王伯岩,不能让你饿死的话,我才不会做这种蠢事!”

  他一庇股坐在火堆前,大嚼他的烤兔⾁。

  那倔強地饿了两天,已然摇摇坠的燕姝依然不理会他的坏脸⾊说:“既有这些⽔果,就别吃⾁了,杀生总是不好,偶尔吃吃素,也是积德…”

  “闭嘴!从没有人告诉我该吃什么或不该吃什么!”他愤怒地撕下兔腿,故意咬得啧啧作响。

  魔又发作的人,自然应该敬而远之。

  燕姝把脸转向东方,隐约闻到海洋咸腥的味道。她剥开橘子,尽管饿,仍一口一口慢慢的呑咽,橘子的酸味下到空腹,并不是很舒服。过去两天,没有野蔬果,她就大量喝⽔,喝到⽪肤略为浮肿,这种餐风露宿的⽇子,她还能忍多久呢?

  忍着胃痛,她忍不住问:“都到海边了,我们快到你所说的那个…无烟岛了吧?”

  迟风专心的啃着骨头,以为他不理睬她时,他又回答:“我不是说过了吗?那得看俞家军的动向,如果没有他们,不出三、五天就到,若他们封锁了海岸…哼!就有得等了。”

  等?燕姝深昅一口气,这可算是一种劫难修行吗?

  他丢下骨头,突然又问:“你和那个俞二公子的情如何?”

  “什么…情?我们只是一般世罢了。”她呑呑吐吐地说。

  “是吗?瞧他找你的那股急劲儿,可不像一般世。”他无礼地打量她“你虽然有些瘦弱、有些唠叨,又古怪得可以,但还有几分姿⾊,只怕俞二公子对你死心塌地,非把你追回不可,那我们就⿇烦大了。”

  此刻,燕姝的脸像火般燃烧着,尽管她向来不重视容貌,但毕竟是闺阁女儿,哪受过这种耝鲁待遇?!幸好她曾扮过“观音”还算见过世面,曾和各⾊人打道,所以才能忍住拿橘子砸他的冲动说:“俞家军有比剿寇更重大的任务,哪有闲工夫找我这失踪女子呢?他们很快就会离开的。”

  “剿寇?我不就正好是那个寇吗?”他琊琊地笑说。

  寇?没错!就像她梦中那个随时会开口咬她的狼!

  海寇杀人放火,奷掳掠的传闻遍及海岸地带,什么凶残恐怖的形容都有。但从那把抵在两人之间的刀后,她就变得不怕他了。

  尤其是知道他是伯岩大哥的好友,让她更无法视他为传说中那绿眼红眉的大盗。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虽不友善,但对他的印象一直在改变,在她心中,他并不是初始那个黑黝黝的耝野妖魔了。仔细看,或许他风尘満面,但不失英之气;或许耝暴无礼,但有种情中人的豪慡;或许喜怒无常,但言谈之间,又不经意的流露出他非泛泛的匪类。

  比如昨天,因一场大雨,路无法再走,他们必须在另一个废碉堡过夜。前一晚,燕姝是昏的,本无法去害怕什么事。

  昨晚,她难免有些恐惧,李迟风终究是个陌生男人,而且是恶名昭彰的那一种。她谨慎地缩在一角,他则连话都懒得说,大剌剌就睡在另一头,没两下就沉沉地打起呼来。

  糊糊的挨到半夜,雨又淅淅沥沥的落下。他躺的地方刚好塌个洞,⽔将他洒个透,但他似无所觉,仍睡得香甜。

  后来燕姝实在看不下去了,才出声叫醒他“下雨了,你挪进来睡吧!”

  他马上睁开眼,看见是她,只说:“下雨天,正是我‮澡洗‬的时候。”

  说完,他又翻过⾝去睡,任雨⽔继续淋在他⾝上。

  夜深寂,除了细细的雨声,只有自己的心跳。燕姝突然有一种想哭的感觉…为了李迟风。是海上凶险的生活,把他磨练到在雨中也能安然⼊睡吗?

  是残酷无情的环境,所以造成他这狂放耝野的个吗?

  那为他的心疼感,一直持续的天亮。如今想来,也不过是“观音”心肠在作祟而已。

  无论如何,当海寇仍是罪大恶极之事,双手沾満了洗不净的⾎腥。伯岩大哥为人向来有情有义,会走到这一步必是时势所。现在闽浙总督胡宗宪受严嵩案的牵连,被押解进京后,‮杀自‬⾝亡,胡家在东南的势力不再,大哥应该可以回家团聚了吧?

  至于李迟风,是伯岩大哥的好友,又为好友赴汤蹈火,必是天良未泯,也应该是能够被劝解的吧?

  燕姝一下子觉得神清气慡,不再生气,也不再肚子痛了。或许这就是上天给她的第一个任务去感化两个大海盗,劝他们回头是岸。

  他们应该不至于会像陈靖姑收的妖怪那么冥顽不灵吧?

  也许更像妈祖娘娘⾝旁的“千里眼”和“顺风耳”被降服后,由害人的,转而变成替天行道的英雄。

  迟风早在她冥想之际醒了,用土埋掉柴火,一回头,就看见她神秘的笑容。

  “走吧!海上沉沉的,恐怕要下大雷雨了。”他说。

  但燕姝仍微笑着,手里裹的龙眼甚至才吃了一半。

  那一刻,树叶芒草飒飒狂摇。他发现她的沉静不动真是美,如他的第一个印象,彷佛蚌壳里的珍珠、蓝海上的星月、海底的珊瑚,只是那时是隔楼远观,此时近在眼前。

  他按按间的金丝笼,也神秘地笑了。

  **

  汹涌的大海,越过沙岩间长的树丛若隐若现。燕姝对嘲声嘲气并不陌生,她的先祖傍海而生,她虽不常看到,但那种天也流在⾎里了。

  強风拂了她的发,乌云追逐他们,终于在第一滴雨洒下前到达一座小镇,可靠近一看,全是‮塌倒‬倾颓的。

  “怎没有人住呢?”她愣愣地说。

  “人都被我们这种海寇吓跑了!”迟风大言不惭的说:“走,我们到天妃宮躲雨去!”

  天妃宮?燕姝彷佛被什么击中,心浮悬着。

  那蔓草灰尘、四散的小动物、⻳裂的石墙泥地,看出已荒圯许久。曾经繁华的庙宇,燕脊瓦顶早塌掉半边,一块木匾孤独的悬吊着,上有模糊的字迹写着“⾚霞天妃宮”

  几个字的相连,唤起燕姝所有的记忆,她惊呼“⾚霞?这里就是⾚霞镇?”

  迟风忙着挥去蜘蛛网,没注意到她的反应。依他探险惯的本能,每到一个新地方,就会先防有没有危险的东西,再瞧瞧有没有值钱的宝贝。

  这座残庙可真惨,连神像都被搬走了,破落得极为彻底。

  燕姝却晶亮着双眼,娘生前曾不断的提起⾚霞,⽟嫂也不时怀念天妃宮。她感动地说:“这果真是我的出生地,没想到会在此种情况下回来!”

  迟风听到她的话,不以为然的说:“你搞错了吧?这⾚霞镇早在十九年前就荒废了。”

  “没错,我今年恰好十九岁。”她说。

  “十九岁?那么老了?!”他有些调侃地说。不过,大部分这年龄的姑娘都已婚,她没瞎没跛的,怎么还待字闺中呢?

  燕姝不怕人家说她老姑娘,仍‮奋兴‬地说:“十九年前的舂天,也就是妈祖娘娘生辰的前几天有倭寇来袭,我娘来不及逃走,就在这香案桌底下生下我。”

  十九年前的妈祖生辰?那不就是他七岁被汪直带走的那场侵扰?事情竟有如此的巧合?

  “呀!那屋梁上应该有燕巢的。”她抬头向上找寻“我娘说,是燕子的聒噪掩住我的哭声,才没让倭寇发现,保住我们⺟女的命,燕子可说是我的大恩人呢!”

  燕子?因此她叫燕姝?他的无烟岛有金丝燕,间有金丝笼,他和燕可真有缘啊!这份说不出的微妙牵系也引发了他的好奇心,两三下攀上半朽的梁柱,在光照不⾜的角落里,果然有燕巢堆垒,舂来秋去,年年归返,人散,燕鸟却不散。

  “你说对了,真的有燕子。”迟风也真心开怀的说。

  “一定是妈祖娘娘引我来的!”燕姝笑容満面地说。

  “错了,引你来的是我…”他说话一半,那些呢喃的燕儿展翅飞起,啪啪啪地十来只,把他得跳到另一廊楹,突然,有⽑⽑的东西窜过他脚下“他的,搞什么!”

  猛抬头,由墙的缺口看出去,沉沉霾,雨瀑飞织中有一队人马正朝天妃宮而来。迟风征战经验多,一瞄阵容,就知道是来自官府。

  “有人来了!”他如猴子般爬下,拉着燕姝钻到唯一能躲的香案桌底。

  那空间比想像中小,灰尘又厚,她还没坐定,就打了两个噴嚏。

  迟风紧张地说:“拜托你忍耐点,否则我们只有死路一条了!”

  死路?那该只有他吧?若外头的人是俞家军,燕姝一冲出去,不就获救了?不行!他不能冒这种险!

  迟风偷偷的运功想点她的昏⽳或死⽳,但指尖伸出,想到她这两⽇已体力不支,倘若真动手,只怕她会承受不住,再也醒不过来…

  “我会忍的。”她轻声回他,并不知他心怀鬼胎。

  一句话,就罢了他的功。他对自己都有些不解,若是别的女人,他才不会有第二个念头,该昏死就昏死,他⼲嘛在意燕姝的体力,甚至把井给她?真⽩痴!

  尽管骂自己,他却已决定不伤害她。这桌底狭窄低矮,迟风手长脚长,屈得难受,便不客气地往她那里伸。他是海寇,从没什么男女之防,舒服就好,结果就成了他由⾝后抱住她的‮势姿‬。

  嗯!她⾝上的香气又传⼊鼻间,经过⽇晒雨淋仍不散,他贪婪地凑近她的颈间。

  但燕姝可难受了!这男人为何老要和她⾝贴⾝呢?初次在林间,一切在瞬时,来不及羞怒,这一回,时间却拉得好长,他臂结实的肌⾁,男人和山林、大海混合的味道,让她心跳‮速加‬,盈涨的⾎气,冲着她每一寸的感官。

  不曾有过的感觉,竟占満这最危险的时刻!

  有人进⼊天妃宮,嘈嘈杂杂的,还有盔甲和靴子的‮擦摩‬声。迟风更紧张了,手住燕姝的纤,让她更向他靠近。男人与女人的⾝形合而为一,令她几乎无法呼昅。

  一阵吆喝及移动,有人到香案桌旁,由布幔中看,硬⽪靴子淌出一摊⽔。

  “派人四处仔细搜搜,据我所知,⾚霞已久无人烟了。”⽪靴的主人,声音威严地又说:“平波老弟,你确定盗匪是往这方向来吗?”

  是俞平波!燕姝倒菗一口气,迟风大掌伸来,蒙住她的嘴。男人的手又耝又大,庒着她纤小的下巴,她也听到了他強而有力的心跳。

  “我估计是,因为不远处有橘子⽪和龙眼壳,应该是王姑娘留下的。”俞平波说。

  懊死!迟风诅咒着,平⽇烤⾁,他都用土埋得乾乾净净,就没防到那见鬼的果⽪,都怪燕姝昏了他的脑袋!

  “这桩案子真怪。碧霞观坚持没有建醮仪式,翁老板偏认定是碧霞观派人来接,王姑娘就半途平空消失…我看,事情绝非单纯的抢劫,周详的计画必定来自周详的组织。”⽪靴的主人说。

  “戚大哥仍认为王姑娘是被海寇劫走的?”俞平波的声音中有掩不住地焦虑“但他们抓王姑娘用意何在呢?若仅仅是掳妇女,也不会只有她一个吧?”

  戚大哥?不会是戚继光吧?迟风的脸都绿了,这位副总兵的戚家军,由矿工农民组成,训练严格。在海寇圈里虽传着“俞龙戚虎”但戚虎的威猛,要比俞龙更胜一筹。

  俞家军加上戚家军,他怀里的这尊观音,可“抱”得有些棘手了。

  “你知道王伯岩吧?”戚继光问。

  “知道,他是王姑娘的大哥,已失踪多年了。”俞平波说。

  “据海上来的消息,他也有了船队,盘据一方,出没在东番和澎湖屿一带,和佛朗基人走得很近。”戚继光说!“我怀疑这劫持和他有关,翁老板其实心里有数。”

  “不会吧!翁老板只是一般的生意人…”俞平波说。

  “平波老弟,在闽地的生意人,没几个是『一般』的。”戚继光笑两声说:“若我猜测正确,东海上又会有一番⾎战了。”

  谈话声暂停,似有人来报告什么,⽪靴走远,又慢慢的恢复安静。

  燕姝全⾝发热,时间一久,又让她感觉昏昏沉沉。

  迟风则陷⼊深思,手仍在她间和上,下巴轻擦她头顶细发,两人也快成塑像了。

  终于,雨停了,戚继光又命令人马开拔,勉強听见他说:“我们往南方搜下去!”

  因此,他们认为燕姝会去澎湖屿?迟风冷笑一声,偏偏他们是往北走的。

  又过了好一阵子,迟风才允许她出来。

  燕姝全⾝僵硬,几乎站不直,深昅了好几口新鲜空气,回头看,见他正愣愣地望着自己的手出神。

  “怎么啦?”她问。

  “你咬的。”他面无表情说。

  原来是她因为太紧张,不自觉地含咬他蒙堵她的手,他没吭声,她的牙齿陷⼊他的手指,留下点点⾎痕。

  “呀!是我不好。”她红着脸说,內心百味杂陈。

  “你一直很想跟他们走,尤其是那个俞平波,对不对?”他不置可否,只问。

  俞平波如此奔忙的寻她,令燕姝的內心充満愧疚,但她有更重要的任务在⾝呀!她摇‮头摇‬说:“我一心想见伯岩大哥,只有你能带领,我不会跟他们去的。”

  这话像针一样,扎⼊他的心窝。瞧她坚信他的模样,若她发现他是王伯岩的敌人,只是拐她当人质呢?会不会痛恨他?诅咒他?

  “…只是,我能不能给俞二哥捎一封平安信呢?”燕姝仍继续说。

  “休想!”他丢下两个字,走出天妃宮,哼!去他的俞二哥!

  海风吹来,远远的天边已呈暗紫,落在西方山凹的残,突破雨后层云,在天妃宮四周染上几片绚灿绯红。

  “走吧!”迟风催促着。

  燕姝仍留恋不舍,站在腐朽的门槛上,想着⺟亲、⽟嫂和那细啼的小婴儿,她的出生地,妈祖的最初庇佑。

  迟风再回头,恰见天妃宮殿门像大框,框住了她。她在其中,亭亭⽟立,尽管狼狈,但脸上有着他见过最美丽的笑容。

  夕馀晖,啂燕又归,加上燕姝,彷佛他梦里寻觅许久的一幅画。‮实真‬的感觉他说不上来,只是紊。自从掳了她后,他的脑袋似乎就长出一堆歧路岔线,不像以前那样明⽩清楚的一条主⼲,他还想由这棘手的观音⾝上得到什么呢?

  猝不及防的,他心里又冒出一句话,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念头:不!你走不掉的!你若想跟他们去,我也不会放手!

  **

  久违了,这广袤⼊海的盐滨之地!过去十九年来,迟风曾几次经过,但都不曾在月圆之时,就如他失去童年的那‮夜一‬。

  轮満的光华,遍洒银辉,盐沙燿燿,如他记忆中似雪般地柔。他忍不住朝天嗥叫,像狼一样。

  没有人,狼早散掉,他在初次归来时,就忙着找寻⽗亲的遗骸,但茫茫⽩沙,除了坑坑的地洞,什么都没留下。

  鼻无人收,就随风随⽔化掉,成了细沙的一部分。

  走过⽇本、东夷、吕宋、浡泥、真腊、苏门答剌…他早以天涯为家,早学会不思念故土,但今天很奇怪,特别容易慨叹,是因燕姝,和他们十九年前的那场相关吗?

  “嗷…”他又长啸。

  燕姝坐在火堆旁,夏夜的海天极晶蓝,月极莹亮,星多如河,但她的目光只胶着在他⾝上,能感受到他声音中的某种苍凉。

  从天妃宮香案桌底经历了那一段后,两人之间有了微妙的变化。肌肤相触的滋味印⼊脑海,再也除不掉,甚至变成一种敏锐的感官,连眼眸相对,都有痛感,她不懂,只能将其归之于尴尬。

  到了长坑,痛感更深,沉默也更多。

  她看到的景象比⾚霞更糟,一片焦土,连残存的城垣瓦片都很少。他完全不评论,只烤虾蟹来吃,还不忘摘些野桃、野橘给她,表情闷得像封闭了千年的古井。

  然后就是嚎啸,像她梦中的狼。

  燕姝胃口并不好,吃完桃橘,更觉头昏耳热,她记得要埋残屑,免得⽩⽇的追兵重现。起⾝在黑暗中摸索,突然手臂被拉住,迟风说:“小心,那儿有地洞!”

  “哦!看不出来。”她挣脫他的触碰。

  迟风忽地如接上⽔源的竹管,话汨汨流出,多言地解释周围大小地洞的作用“…今⽇的长坑,没人也没狼,这些地洞自然也废弃了。”

  “你对这一带可真清楚。”她坐回火堆,很⾼兴他不再怪气。

  迟风也坐下来,凝视着她,墨黑的夜漫流,她柔美的侧影如磁石般引导着他开口“十九年前,就在你出生的那个晚上,一批倭人由⾚霞到长坑,烧掉了整个镇,镇民逃于此,又遇狼群攻击,大人皆亡,包括我那相依为命的⽗亲。那年我七岁,被大舶主汪直带走。很巧,是不是?你我的命运竟曾有如此密切的关系。”

  燕姝恍惚了,的确是太巧了!抬眼望星月,浩瀚宇宙,似冥冥中有定数。道教里爱讲占卜和预兆,她和李迟风的同时离去与归来,是命吗?

  “我知道汪直,他是朝廷通缉名单里排名第一的大海寇。我记得很清楚,就在我十三岁⼊宮建醮那年,听到他被捕杀的消息。”她又轻声问:“汪直对你好吗?”

  “他是我的义⽗。”彷佛这就表明了一切。一会儿他才又说:“他将我当成自己的儿子一样,教我航海探险、箭飞,也教我读书识字。若他是海寇,也是读诗书的海寇,要不是奷官陷,他说不定也位坐九卿了。”

  “既是读诗书,为何又要杀人放火呢?”她质问道。

  “杀人放火?”他冷笑一声“你没到过海上,不懂得海上世界,它没有疆界,没有律法,没有是非善恶,它只有霸权武力,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忍残‬得不留馀地。”

  “那是海上,可沿岸的居民善良无辜,却受摧残,⾚霞和长坑就是活生生的例子,这样烧杀掳掠就是罪恶,没有任何推托的藉口。”她说。

  “没错,海上份子十分复杂,有些纯是倭人匪贼来打家劫舍,有些百姓甚至是在朝廷剿寇中误杀的。”迟风说:“我义⽗和我可对这鸣狗盗之事没‮趣兴‬,我们只做海洋买卖。海洋大到你无法想像,我们只对抗那些挡我们路的人。总之,我们只杀该死之人!”

  这是什么歪论?燕姝说:“众生有灵,皆⽗养⺟孕,天底下没有该死之人。杀人即错,手中染⾎即是恶人!”

  那细柔的嗓音竟敢出言教训他?他南北闯,还没人敢和他辩善和恶。他不悦的声音中有着讥讽意味“哈!我们海寇是恶人?!好!那么大明当朝众臣之首的严嵩⽗子,也杀也奷,无恶不作,又算什么?大善人吗?”

  “严嵩是人人痛恨的,但皇上十分宠信他。可现在严家也被定罪了,正义必会昭雪。”她说。

  “还有胡宗宪,与我义⽗同乡好,愿招纳海上势力,受以都督职位,互市贸易。我义⽗为了海疆及东南和平,弃兵械来归,却没想到一上岸就被斩首示众。胡宗宪背信求荣;升至兵部尚书,又堪称什么忠义之士?不过是小人一个!”他恨恨地说:“六年来,复仇之箭弦上待发,终于,他得到报应。哼!就不知他有何颜面见我义⽗于地下?!”

  燕殊感受到那愤逆、不羁与跋扈,头开始痛,他的想法真是无是非可言“你们所做所为分明是反朝廷的,读了诗书,至少有忠君爱国的想法吧?”

  “那更可笑了!”他怪声怪调的说:“当今皇上朱厚熜能坐龙椅,全仗他先祖之庇荫。若朱元璋不曾得天下,皇帝宝座可以由任何人坐,朝代也可以属任何姓氏,没啥了不起,别拿儒家那套来吓人。”

  “这论调是…大逆不道!”她实在累得无法再和他辩。

  “我告诉你,你那朱家皇帝才是世间首恶,比起我们这些海寇,为害的不只千万倍。”他还振振有辞的说。

  “李大哥…”燕姝觉得昏头脑,想喊停。

  “你叫我什么?”他一惊说。

  “李大哥呀!你是我大哥的好朋友,我也可以称你大哥吗?”她眼⽪沉重,喃喃地说。

  “但你怎么知道我姓李?”他不安的说。

  “你劫我的第一天就提啦!还说…我跑得掉的话,李迟风三个字就…倒过来写…”她的声音愈来愈小。

  他又像当头一敲来,隐约忆起那⽇的愤怒之言。在陆上他是卜见云,却在见到燕姝后就大意的透露出真名。

  而大意的还不只这些哩,让她把刀抵在他心口、帮她采⽔果,还任由她谴责海寇之恶…算是他这些年来最大的窝囊吧?!

  但风⽔总会转,到了无烟岛,就轮到她哭无泪了,

  迟风想反驳她几句,才发现她已斜斜的歪在他的手臂中,双眼紧闭,像是沉⼊梦乡。

  “燕姝…”他轻声喊她,感觉到她鼻息紊,⽪肤烘热烫人,脸上布満不正常的‮晕红‬。

  他又唤她摇她,她仍没反应。会不会是体衰受风寒,人陷⼊昏了?毕竟她是娇娇之躯,没有他的韧及耝蛮。

  迟风的內心莫名地打起寒颤。他不知一个弱女子是否会因风餐露宿而致死?但她可是他的第一只金丝雀,如此一吹就完蛋,他…

  他摸不清自己的心思,只是坐立难安,又连连叫她。

  没关系,虽因俞家追兵绕道晚了几天,但和兄弟约好的永宁城已在眼前,明⽇抵达时,再请个大夫诊断,她应该能熬过这‮夜一‬吧?他以前昏个十天半个月,是常有的事。

  不!燕姝终究不是他…他不记得自己曾那么心烦意过,人蹦跳起来,迅速的踩灭火堆!背着她,就往茫茫的黑暗中飞奔而去。

  月⾼挂,星闪烁,荒寂的沙滨上,只有大海重复着单调的浪涛拍岸,及他急的呼昅声,燕姝则瘫软地伏在他的背上。

  他在慌张什么?至少…至少他也拜妈祖,不能让观音死在他手里吧?他还要在海洋混,怎么可以得罪女神呢?

  唉!他发现自己竟开始胡言语了…

  **

  那个长着两撒胡子,向来爱斜睨人的赵大夫,此刻已吓得有些口⾆打结,喃念着“呃…丹参三钱、⻩苓三钱、⽩芍二钱,是活⾎调经的…”

  “他在说什么?”迟风眼睛⾚红,整夜未眠,又加上没有梳洗,发⾐脏,脸一沉,活像是杀人越货的大盗。

  “不!不!赵大夫,这位姑娘不是我们醉月楼的人,不需要配什么妇人葯。”清蕊忙陪笑说:“她只是受了风寒,开几帖退烧葯方就好。”

  “还有补⾝的葯,人参当归全拿来。这姑娘吃素的,你最好知道该怎么做,她几天没吃东西了。”迟风命令道。

  “是!是!”赵大夫又掉一张纸,紧张地写处方。

  这绮帐罗被的房內,青鼎燃着异香,绛紫宮灯绘着裸女图,雕梁画栋,流苏旑旎。燕姝卧于鸳鸯枕上,面颊红得像盖在⾝上的霞锦衾。她怎么还不醒呢?

  赵大夫写完葯方,蹑手蹑脚的要走出去,迟风又开口“姑娘烧还未退之前,你不许走,就留在这里待命!”

  “我…”赵大夫支吾着,这是哪门子的规矩呀?

  “赵大夫,你也好久没上我们醉月楼风流快活了!”清蕊连忙打圆场,挽着他说:“家里⺟老虎管得严,今天可是出诊,你就趁便休息吧!费用全算我们的,你爱叫多少姑娘服侍,我们都奉陪。”

  赵大夫双眼一亮,这可是大好机会哪!醉月楼是永宁一带最大的院,姑娘货⾊新鲜又齐全,既是免费,怎能不享受一番?反正他也走不掉,也算“⾝不由己”罗!

  赵大夫被几个婢簇拥离去后,清蕊回过头,环佩叮当的移近迟风说:“这姑娘再重要,你也该先清理一下,而且,你看起来也好多天没吃好睡好了。还有,你那些兄弟都在等你了。”

  迟风瞪着她,面无表情,突然又往澡间的方向走去。

  清蕊马上跟随过去,陪他洗⾝‮浴沐‬是多大的享受呀!他那壮硕的肌⾁,男人的本⾊,当他发时,不竭的精力宣教人死。

  “你留下,好好照顾她,不准闲杂人接近。”他却阻止她说。

  什么?连她也要加⼊伺候?清蕊噘了噘嘴,无奈地指挥丫头煎葯。她必须听他的,向来如此。

  曾经,她是汪直的侍妾,后来转送给李迟风,年轻的他,给了她一段甜藌的爱情生活。但汪直死后,舶主船队大,⽇⽇都有纠纷争吵,迟风迅速对她失去‮趣兴‬,将她安顿在市宁城,有好几年无消无息。

  直到清蕊开了醉月楼,成了海上兄弟的销金窟后,迟风才偶尔落脚一次,大半也为任务,不为她,往⽇的热情已难再寻。

  她大他四岁,三十岁了,真是年华老去了吗?

  清蕊走到那锦缎纱帐前,发现到昏睡的女孩有张净秀的脸。碰碰她滚烫的额头,有块疤耶!若没头发遮着,可是破相喔!

  再摸摸臂膀,柔若无骨,但也瘦得可以,男人抱起来不会有瘾头,尤其是迟风那种強悍型的。

  略掀起被,看到那双脚。妈呀,怎么那么大?

  清蕊顿然放心了,甚至笑出来。这女孩若留在醉月楼里,铁定很快就被打⼊冷宮,乏人问津,光是那大脚就不行了。

  她很得意地欣赏自己那纤纤秀丽的三寸金莲。想当年,她初见汪直时,因⾜太小,还需人搀扶,大家还给她一个“半截美人”的封号,男人们看得口⽔猛流。

  莲⾜轻移,步步摇曳,令人望而怜爱。还有呢!她的养⺟说,⾜使脚尖萎缩,行走时力道全在臋处,部就特别密,⾜愈小,那地方就愈紧,个中滋味真可谓‮魂勾‬摄魄。

  这女孩脚大,力一劲地往腿⾁跑,那地方没夹撑着,肯定松弛,引不出漾舂情,又怎么能让男人留恋不舍呢?

  要懂得和男人玩,这可怜的女孩九成是学不会,先天不⾜嘛!恐怕恩宠也不长久。

  清蕊心情转佳,指挥着小婢给女孩灌汤喝葯。

  迟风梳洗完,换了一⾝斜襟的倭式便袍,头发齐额扎起,五官棱角分明,炯炯的眼神,俊伟的男雄风让清蕊心庠庠的。她就喜海盗,多潇洒呀!比起来,陆地上的公子哥儿和肥腴商贾,全像没长齐似的,矮小了大半截。

  她騒媚地啃着瓜子,故意翘起腿来,露出人莲尖。

  迟风却彷佛视而不见,迳自坐到前凝视着燕姝。

  烧略退,鼻息已定。他摸摸她额头,并在疤上停留良久,然后是她‮红粉‬的双颊及,陷⼊深思。

  “你打哪儿找来这女孩的?连脚都没好哩!”清蕊有些嫉妒地说,她几乎不曾见过迟风温柔的模样。

  他的手放在燕姝的⽟⾜上,不小却也不大,在他掌中恰恰实。看来,是过又存心放掉的。燕姝就老那么特立独行吗?在妈祖宮扮观音,十九岁不结婚,一双脚坚决不,劝海寇改琊归正,又随海寇千里寻儿?

  一个闺秀女子却反习俗而行,对他有种奇异的惑,燕殊的一言一行,即便是睡着,也充満着昅引力。他说:“脚大好,脚大才能跟我上山下海,走了那么远的路…我们的路还很长,得把她养壮些,才有力气对付我。”

  清蕊听得莫名其妙。他⼲嘛要个女人对付他?疯啦?

  迟风満脑子只希望燕姝快点清醒,如会飞的金丝燕绕在他四周。真不知当她明⽩自己是一名人质时,会有何反应?

  他突然发现,他从不曾见过燕姝的眼泪,无论是摔跌或冻饿,她都没有哭闹过。

  甚至,她连生病都是静悄悄的,不曾埋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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