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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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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气数将尽

  惆怅晓莺残月,

  相别,

  从此隔音尘。

  如今俱是异乡人,

  相见更无因!

  …韦庄荷叶杯

  虽历经一场大火,宮中和民间仍热热闹阔过一个年。在元宵灯节,最多的底是“国泰民安”四个字,就如此,万邦无事、海內升平地进⼊了嘉庆四十一年。

  但对严嵩而言,这并不是一个幸运年。

  放完假,回到直庐,就觉四周笼罩上一层乌云,气氛十分低

  直庐是皇上特赏给严嵩的办公地点,就位于皇上居住的的西苑一带;八十岁时,他又被允许坐肩輿直接⼊宮来,上达天听的恩宠,到达最⾼峰。

  望着蓝天下的明⻩琉璃瓦,严嵩深觉皇上的质询愈来愈少,有种备受冷落的滋味。

  他从政二十年,呼风唤雨的,难道真是气数将尽了吗?

  懊怪那场冬夜大火…不!应该说,从子归天的那一刻,就开始诸事不顺。严嵩想起欧氏,又不噤欷吁。

  这次大火,又是皇上和妃子在貂帐里玩烟火引起的。

  但皇上不能骂,带头的首辅只能领众大臣请罪,好安抚皇上恶劣的心情。

  永寿宮被烧掉,皇上要住在哪里?

  大內是不能回去的,因为皇上讨厌那个地方,已经二十年没住了,于是,严嵩建议皇上住重华宮。

  他现在仍不懂哪筋错了!竟会提到重华宮?也许他年纪大了,又是半夜没睡,老眼昏花的,竟忘了重华宮有过不吉利的宮廷政变,对信吉兆的皇上而言,是个大忌讳。

  次辅徐阶乘机说,皇上喜永寿宮,我们马上修复。

  皇上听了,脸上才有了些笑容。

  从那时起,严嵩就感觉到皇上对他的态度变了,由过年宮中的赏赐就看出其间的差别,重心似乎都偏向徐阶那里去了。

  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严世蕃又居家守丧,不能随严嵩上班,跟着出主意,害他屡屡犯错,愈来愈有心余力绌之感。

  八十三岁,也是该退休的年龄了,但子孙无能,以前又得罪过太多人,为留后路,他还是⽇⽇苦撑,不敢下台。

  徐阶…总有一⽇会取代他!好在他聪明,还找了徐阶的外甥做孙女婿,这条姻亲路线,非得好好利用不可!

  他用力吐出一口痰后,小吏进来说:“报告大人,翰林院庶吉士任子峻到。”

  子峻由小吏引领,进西苑,穿过无数宮门,上上下下许多阶梯。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接近权力的中心,巍峨的气势、破格的召见,不得不令他心生警惕。

  “庶吉士任子峻参见大人。”子峻谨慎的行礼。

  “起来、起来,照理你该叫我爷爷的。”严嵩摸摸花⽩的胡子,比平⽇亲切说:“知道我今天为何找你吗?”

  “子峻不明⽩。”他恭敬的回答。

  “哈!哈!內阁首辅召见一名庶吉士,翰林院恐怕是议论纷纷,众人对你也羡慕不已吧?”严嵩说。

  “这种召见,确实令人受宠若惊,我一个小小的庶吉士,还没有资格⼊议事大堂,只怕有违礼法。”子峻不带笑意地说。

  “轻松点!这有什么呢?我就欣赏你,正准备提拔你为正式编修,今天找你来,就是要告诉你这件事。”严嵩好心情的道。

  “大人,万万不可,我才进翰林院一年不到,未经‮试考‬,如何能为编修?那是状元才有的权利啊!”子峻连忙脸⾊发⽩的拒绝。

  “状元算什么?只要茉儿挑上你,你就比状元好上几倍,怎么能屈就在那个小小的位置呢?今年当编修,明年就去地方做主考,后年回来六部任职,一⼊內阁后,就是时间的问题了。”严嵩说得很简单“我的孙女婿,岂能不飞⻩腾达呢?”

  子峻这下脸都变绿了“这些茉儿要求的吗?”

  “我严家的女儿自然有封一品夫人的命,茉儿如此,她姐姐莺儿也如此,我不会厚此薄彼的。”严嵩并未正面回答。升官谁不喜?他以为人人心同此理,却没注意到子峻的表情。

  “大人…”子峻还想拒绝。

  “还有另一件事。”严嵩自顾自地说下去“前一回茉儿回来,提及令兄的情形,我查了查兵部的公文,他的确在大同待太久了,只怪你⽗亲不曾提过,否则我早就帮忙将他调回京城了。”

  “大人,卫所和府司镇守有制,保卫边疆乃职责所在,十年、八年未归者大有人在,我大哥从未抱怨,特别调回,只怕是僭权了,会落人口实的。”子峻又赶忙说。

  “什么僭权口实?哼!那些总兵还不是要听我的?”严嵩摆摆手说:“此次令兄回来,我还要加他官、晋他爵,参将或员外郞,任他挑一个。”

  “大人,我大哥无功无勋…”子峻急急地说。

  “子峻,我从不亏待自己人,你娶了茉儿,任家和严家就是同一条心。”严嵩拍拍他的肩说:“将来你一定要记住这句话,今⽇我提携你,明⽇你护佑我,这就是官场上千年不变的道理!你回去好好的想想吧!”

  子峻走出直庐,才发现里面的气息有多混浊。他望着明⻩琉璃瓦后的蓝天,心中淤塞的闷气,却吐不出来。

  可恶的茉儿,那一⾝清灵,已难掩她腐化的心思,她竟想用污秽的手段再一次控制他的生活?

  休想!他绝不允许她毁掉任家几世的清廉作风!

  子峻离开西苑,直接找的是舅舅徐阶,希望他能劝严嵩打消这循私滥权的作法。

  “我试试看,如今严嵩逐渐失宠,或许会对我们徐、任两家做出意想不到的事。”徐阶说:“你最好也回去管管你的子,免得惹出更多⿇烦。”

  茉儿!子峻真无法形容对她的复杂感觉。

  回到家,来不及向⽗⺟解释任何事,他就大步来到茉儿的院落,阵阵笑声由屋內传来,他推开门,众人顿时安静下来。

  茉儿正领着复秋和两位小泵替⽔田⾐加工,小青和小萍在一旁着丝线。

  子峻的脸上満是霾,像要起一场暴风雨,那太过明显的怒气,使一⼲女人都站了起来。

  “子峻,你找茉儿有事,对不对?”复秋略知他的心结,打着圆场说:“二蛛、小妹,我们走吧!”

  几个女人,包括小青和小萍,一一离去,只留下茉儿,面对着子峻。

  室內飘着清香,不知是来自腊梅或茉儿的脂粉。她一⾝浅紫的花扣窄衫,‮媚妩‬而轻盈,常常几⽇不见,就发现她更美了,而瞧瞧她做了什么?

  子峻的目光瞥向桌上图案华丽的⽔田⾐,刚好给他一个发怈怒气的出口“你竟敢教嫂嫂和妹妹们做这些东西?你知道我们任家有不允许剪丝绸做⽔田⾐的规矩吗?”

  “我没有剪丝绸,这些是从旧⾐裳上拆下来的,没有再多浪费一分钱,全是我从娘家带过来的。”茉儿被他一骂,才回到正常。这好像是他第一次踏⼊新房呢!

  “娘家”两字,更刺了子峻,他怒道:“我不管你由娘家带来什么,我任家一向崇尚简朴,只要你在任家的一天,就不准奢侈,更不能要别人也跟着奢侈成风!”

  只要她在任家一天?这话听了让人心惊,表示她终会不在吗?茉儿不服地说:“这不过是我们女红的乐趣,何必冠上那么大的罪名呢?况且,⺟亲也是同意的…”

  “我今天来,不是要跟你谈这该死的⽔田⾐!”他打断她,并丢下两份起草的公文“这是什么?”

  茉儿拿来一看,一份是子峻由庶吉士升为编修,一份是子峰由边区升调回京。她天真地说:“这两件都是喜事呀!你为什么要生气呢?”

  “喜事?这果真是你出面向你祖⽗求来的?”她那理所当然的模样,更让他觉得怒不可抑“别告诉我说,这是你那无知又无辜的意念在作祟,你那任的需索,又想左右多少人?别告诉我你不晓得这是错的!”

  又是这批判到骨子里的谩骂,茉儿忍住心里的痛,想跟他讲道理“升官是好事,我看不出何错之有?”

  “由你去说,就是错!”子峻气急败坏的说:“我已三番两次表明,我们任家不是你们严家之流,我不买官、不贿赂、不滥权、不攀富贵,我不像一些⽇⽇在你家谄媚奉承的人,一心想得个一官半职;我更不是你⽗亲,凭⽗荫混⼊太常寺作威作福;或如你哥哥,不学无术,假冒军功⼊锦⾐卫。我不齿于他们,你却要把我弄成依裙带关系而爬升的无聇之徒?”

  “你不是!升编修之事,我没提过,是爷爷欣赏你的才华,认为你学问胜过状元傅承瑞,不忍埋没你,所以才擢升。”茉儿因他的话而感到震惊,努力的想解释“至于大哥调回京的事,确实是我去恳求爷爷的,但我真的是同情大嫂和萌儿,他们一个见不到丈夫、一个不认得爹,我只想让他们团圆啊!这两道指令,都是出自善意,我不懂你为何要形容得如此罪大恶极?”

  他瞪着她,脸上有着无法置信“我现在很怀疑,你真是无知到是非不明吗?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文官、武官擢升全凭一定的制度,不能随个人好恶。你祖⽗不是天、不是地,更非皇上,不能想调谁就是谁!”

  “他是內阁首辅,有用人之权…”茉儿辩驳道。

  “没错,首辅有选贤选能之权,但你祖⽗却用来排除异己、残害忠良,已堪称李林甫及秦桧一流的奷臣,你知道吗?”子峻说:“张经打胜战被杀,沈錬痛诉时弊被杀,王抒不懂讨好被杀,最惨的是杨继盛,被刀割断筋而死…太多、太多的鲜⾎,都因你们严家而流,你生于严家、长于严家,难道看不见四周不断累积的罪恶吗?”

  这些茉儿从来没听过,她拚命想,向来将她保护在政治圈外,只有姐姐说过,严家受宠于皇上,树‮便大‬招风,这是她唯一懂的。

  “不!不!那些都是众人的毁谤中伤,是大家妒嫉严家的富贵,我…我⽗亲兄长虽骄横放纵些,家风是不如你们,但我们的确是效忠皇上的,一切作为也都是顺应皇上的旨意,我爷爷绝不是奷臣…”茉儿动地争辩着。

  子峻瞪着她,眼中有说不出的失望,久久才开口“哈!你是严嵩的孙女儿,我还能期望什么呢?本以为你冰雪聪明、你读过诗书,还知善恶之分,如今看来,你不仅天真无知,还被腐化了,金⽟的外表却只有败絮的內在,我…我对你真的是无话可说了!”

  茉儿被他的话震慑住了,因为那明明⽩⽩及毫不保留的厌恶与批判。几个月不断冲击她的暗流,如排山倒海般而来,使她几乎要崩溃,她最后只能拉住他说:“子峻,求你别再指责我了!我再也受不了…我是不懂…你得告诉我,我要怎么做才是对的,才能称你的心?你怪我,是因为我是严家女儿,因为我拆散你和⾼幼梅的婚姻吗?生为严家人,就真的如此罪不可赦吗?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真相,你告诉我…”

  茉儿心碎哀求的眸子再度动摇子峻的心,他咬着牙,将她反手一带说:“或许你应该自己亲眼看看!”

  房门一开,令走廊上围聚的丫环、仆人差点来不及躲避,他们只见茉儿被子峻拉着走,寒冷的天,她没有披外⾐,脚上穿的是绣鞋,步子又小,样子显得极狼狈、可怜,好几次都差点踉跄着要跌倒。

  “姑爷,你要把‮姐小‬带到哪里去?小心呀!”小青和小萍跟在后面死命的追着。

  “公子,你可别伤了少呀!”任良也叫着说。

  子峻和茉儿的耳旁只有自己急促的心跳,来到书房,门一关,又把全部的人隔绝在外头。

  子峻翻着筴柜,拿出一份摺册,直直地递到她的面前,眼中有着绝然。

  茉儿气息未歇,颤抖着手打开那系册青绳,⽩纸黑字霎时跃⼊眼帘,开始的第一行便是“疏论严嵩十大罪、五奷。”

  下笔头一句,直指重心就写着…方今在外之贼为俺答,在內之贼为严嵩…

  她看了子峻一眼,満眼的无措。

  “这是抄自杨继盛的“请诛贼臣疏。”当然,杨大人在七年前就被你爷爷害死了。”子峻冷冷地说。

  他的表情令茉儿不得不看下去,字句如钟般重击着她的心,却无法让她停止。

  她歌舞升平的家及家后的⾎腥,正在她的眼底殷红地蔓延开来。

  十大罪分列出:坏祖宗之成法、窃君上之大权、掩君上之治功、纵奷子之僭窃、冒朝廷之军功、引悖逆之奷臣、误‮家国‬之军机、类黜陟之大柄、失天下之人心、坏天下之风俗。

  条条之罪,并非空言,还证举实例,皆骇人听闻。

  太沉重了!茉儿顿觉耳热心闷,几乎无法呼昅。

  “再看下去!”子峻強迫她。

  看到论五奷时,她已双眼模糊,直至那段…笼络厂卫,缔结姻亲…嵩所娶着谁女,立可见矣。是陛下之爪牙,乃嵩之瓜葛…非亲之不得…非通贿不得…

  这不就是指她的婚姻吗?看她把子峻推进什么样的局面来?难怪他有満腔的恨怒!

  摺册由手中落下,茉儿喃喃地道:“这…这不是真的,我不信,是吃斋行善的…”

  “那只不过是要补一点良心上的不安而已!”他愤怒地说:“而我,被得成瓜葛、当爪牙,不全都拜你之赐吗?”

  “不要怪我!我只是单纯的喜,在淳化…”茉儿狂地说。

  “别提淳化!我后悔在淳化踏上你的船!”他狂吼着打断她。

  茉儿整个人僵住,轻轻吐出一句“我…我也后悔,不该泛舟河上,我比你更后悔…”

  那个“悔”字变成一声啜泣,茉儿霍地打开门,冷冷的风灌进来,她不分方向地跑进雪地里。

  “‮姐小‬!”小萍试着拉住她。

  恰好是回廊向下的阶梯,有昨夜未溶的冰,绣鞋一滑,茉儿便直直的摔了下去,头去撞到一块硬岩,人天旋地转的昏厥过去,⾎漫流在她苍⽩的脸上,也溅红了雪地。

  “‮姐小‬…”小青尖叫着,惊动了全府。

  子峻早跨阶而下,看见茉儿眼紧闭、⾎直流,他的心紧缩着,慌忙地抱起她大喊“快去请大夫来!快呀!”

  她是如此的轻盈,不比一片叶子重,他却要她背负所有的沉冤⾎债?

  悔恨如嘲⽔般涌来,在他每个急急的脚步间!

  千不该、万不该,他这才明⽩,伤在她,自己却更痛;他的一切落魄‮意失‬,都是因为太在乎她了,却没想到竟也同时将她到伤心伤⾝的地步!

  “茉儿、茉儿!”他终于嘶哑地喊出她的名,她的⾎染上了他前的⾐襟,強烈的痛更是扯不清了…

  天呀!上苍给他一个茉儿,到底是恩典,还是诅咒呢?

  茉儿梦见祖⺟,见她正在弄昅毒石。

  “你知道子峻有婚约,是不是?你叫哥哥用锦⾐卫着他娶我吗?”茉儿问着。

  “因为你喜他呀!”欧氏面无表情地说。

  “但他恨我,这样我宁可当尼姑!你们真害了我啊!”她突然捶着祖⺟大哭起来。

  欧氏举起昅毒石放在⽩啂中,⽩啂竟成黑⾊,她叫着“我要死了,护不了你了…”

  茉儿猛地醒来,黑夜中,帐外只有一盏油灯,灯下子峻正看着书。她眨眨眼,以为自己仍⾝在梦中,但好一会儿后,他依然没有消失。

  她不想见他,又闭上眼,重回她的世界。

  她看见姐姐和姐夫在曲廊边吵架…

  “你自己没出息,还敢给我罪受!”严莺说。

  “我只不过是想调职,想要更肥的缺。”袁应枢说。

  接着,两人吵得更凶,差不多要打起来了。

  姐夫朝门外走来,她躲在圆柱外,怕被他撞见。但在他怒气冲冲的表情中,姐夫竟突然变成子峻!而子峻边走边恶狠狠地说:“哪一天我要是有办法了,一定第一个休掉茉儿,就等严家倒的时候,没人能奈我何!”

  休掉茉儿?!

  因为太震惊,这一回她醒来,人还直直地坐起,惊了一声,把丫环们都引了过来。

  “‮姐小‬,你醒啦!人怎么样?伤口还痛吗?”王妈一面扶她一面说。

  茉儿整个人糊糊的,发现自己长发披散着,额头上扎了一圈⽩布,人有极強烈的虚弱感。她再努力看清楚眼前的景物,桌上的腊梅已然不见,换成青瓷瓶和几枝带苞的桃花。

  “舂天了吗?”她轻声问。

  “是呀!这几⽇天气很好,雪都溶化了,桃花是家里大‮姐小‬送来的,说是宮中赠的。”小青回答。

  “姐姐知道我生病的事了?”茉儿皱着眉头问。

  “不敢说。”小萍回答。

  “‮姐小‬,你该说的!瞧任家是怎么对你的?姑爷不与你‮房同‬,又待你不好,害你受害,你⼲嘛一直忍嘛!”小青忿忿不平的说。

  “我说不许就不许!”茉儿加強语气強调,又问:“我躺几天了?老觉得好久、好久。”

  “三天。”王妈回答。“大夫说,额头的伤不要紧,倒是‮姐小‬心闷气塞,所以弄了不少补葯,说要好好调养⾝子,这也是姑爷代的。”

  “姑爷”两字挑起茉儿种种的伤心记忆,因此她没有答腔。

  这时,外面传来男人的说话声音,小萍走出去看,再回房说:“是姑爷呢!他方从翰林院回来,知道‮姐小‬醒来…”

  “我不想见他。”茉儿平静地说,后又加了一句“我很累,谁也不想见。”

  她面向着里躺下,泪沿着眼角流下来。三天后醒来,一切未变,仍有许多事要思索,她不能再当个纯真无知的幼女了。

  一个丧⺟的女婴儿,被带到祖⺟的⾝边细心地养护,和兄姐受不同的教育,除了女红和读书外,就是念经和礼佛,在她被选为“云里观音”后,⽇子过得更清静。

  直到前年舂天,和姐姐到江南,才接触到外面的世界,见识到自己生于严家,是多么的不寻常。在每个地方,大家都奉承他们,享受无往不利的特权。

  就在淳化,她遇见子峻,才晓得这些特权不是都对的,她的一举一动,或许会造成别人的困扰,甚至不合法规,但他们权势庒人,别人敢怒而不敢言!

  可她依然没有睁大眼去看清楚,姐夫中探花,去年的一甲三人,全是祖⽗的好恶,没有公正可言。

  子峻因此故意在‮试考‬中落后,但仍逃不过娶她的命运,而她的婚姻,也是祖⽗一手纵他人的生死才达到的。

  为什么她没有去一一厘清,去弄懂她背后那翻天覆地的手?更可怕的是,也许她懂得,看⽗兄的擅权纳贿、看姐姐的霸道凶悍、看奴仆们的敛财贪污,她其实心里早就明⽩,只是安于那种生活,舒舒服服的,所以不愿多想、多费心,便得过且过了。

  但那十大罪及五大奷,毫不留情地揭开纱帘后丑陋的真相,背负着如此多的罪恶,她怎能安然地活着?怎能每⽇只想着和子峻恩爱长久呢?

  婚的结果、错误的子、不齿的姻亲,一道道都是难解的恶结,她该如何自处?

  女人有三从四德,命由婚后才开始,这种注定不幸的纠葛,真要持续一辈子吗?

  她改变不了自己是严家女儿的事实,那么,子峻子的⾝分能不能取消呢?不!要取消,就是休离一条路,像姐姐一样,但她没有犯七出之罪,又如何能甘心?

  若是不曾遇见他那该有多好?但没有他,人生又更无味!茉儿想了又想,想得头都痛了,仍走不出这揪心的障。

  当她在窗內心灰意冷时,子峻也在窗外凝重着一张脸。

  “‮姐小‬坚持不见姑爷。”小萍说。

  “姑爷若是怕‮姐小‬会回严家告状的话,请姑爷放心,她不会的!”小青半带讽刺地说:“她向来对姑爷只有好话,即便是违心之论,也不讲一个坏字。”

  “小青…”小萍觉得不妥的拉她的⾐袖。

  “本来嘛!以前薰香拜佛请他他都不来,现在天天来,是伤了人,良心发现啰?”小青罢不能的讥嘲着。

  “你这女人真多嘴耶!”任良看不惯的说。

  “是呀!当然没有小萍温柔又善解人意啰!”小青凶巴巴,双手揷的回驳。

  小萍气呼呼的回到屋內,弄得任良也是一脸青黑。

  子峻默默地走出月洞门。三天来,他夜夜都陪着昏的茉儿,那种夫的感觉,自然得像是呼昅吐纳。

  他对淳化的茉儿,始终没有忘情,即使是三个月痛苦的婚姻,喜和依恋仍⽇⽇加深,相思总断不了。

  因为有情,他更要抗拒!不愿意自己在将心给了茉儿后,⾝又陷于严家的万劫不复中。

  他要茉儿,好想要她,但却怕透了严鹃背后那毁灭的力量,他该如何处理这所有的混呢?如何在政治险恶中,和茉儿筑出一个天地,不受到外来的⼲扰呢?

  走近她或远离她?答案的选择太难,正如他踌躇的脚步,在这场意外后,完全失去了方向。

  又过了三天,茉儿已能下走动,伤口也收合,能够梳发戴簪了。

  嫂嫂和小泵们都分别来探望她,连婆婆徐氏也来过两次,唯独子峻,仍被拒在门外。

  起更时分,窗外下起细细的雨。茉儿又想起天步楼的一景一物,此刻的江南,必如韩愈诗中所写的“天街小雨润如酥,草⾊遥看近却无”益发得像一场梦吧!

  她再度走到桌前,看子峻今晨送来的卷轴。初初打开时,她的心猛然一跳,是一幅少女的画像,画上的人儿有着纯真、神秘的笑容,左下角题着“子峻庚申年淳化遇茉儿”右上角则是“茫茫天步,湖山漠漠”八个字。

  他真的是画她吗?就像此刻,茉儿不知有多少次来到桌前,反覆地看着,却都有一种不像‮实真‬的感觉。

  他在淳化也对她动了情,所以费心地将她⼊了画?

  这一天中,她的心老在飘浮,脸上也多了几分⾎⾊,彷佛映衬着青瓷瓶里的桃红。

  “‮姐小‬,你这一摔,倒摔出姑爷的回心转意了,你就见见他吧!”小萍在一旁劝说。

  “哼!哪有那么容易?从新婚到今天,近四个月的冷落,怎能马上就原谅他呢?”小青不以为然的说。

  回心转意?茉儿没那种期盼,只是由他的卷轴中,知道他的‮磨折‬和痛苦不少于她,甚至比她承受得更多。

  她要小萍磨墨,沾了一⽇的笔,虽有无数心事,却什么也写不出来,只能忡愣。

  “姑爷又来了!”小青在门边说:“‮姐小‬是不是又不见呢?”

  茉儿丢下笔,深昅一口气说:“请姑爷进来吧!”

  子峻走⼊房內时,小萍又多燃起一盏油灯才阖上门离去。摇曳的火光中,有一种独处的亲密气氛。

  “请坐。”茉儿客气的说。他的俊逸风采,每每教她心动,此时,在她的房里,更不能免。

  他不再有排拒或冷漠的样子,反而一如初识时的温文儒雅,开口便说:“看过画了?虽然不是很好,但也自信得了几分神韵,希望你不嫌弃。”

  这话,把委屈、悔恨及觉悟的情绪,都推到心头,茉儿強忍着复杂的心绪说:“只可惜没画出背后的腐化,及⽪相里的败絮。”

  没料到她会如此坦⽩,子峻的眉纠起来说:“茉儿,请原谅我的鲁莽,我知道自己做了许多不应该的事,就因为一直困在无奈的愤怒中,也连带的伤害了你。”

  “不!没什么原不原谅的,错都在我。”茉儿说出这些天想透后的话“是我太天真愚昧,不晓得自己已是恶贯満盈的一部分,还无知地延展到外面去,结果害了你。子峻,我若明⽩严家手染那么多罪恶,我宁可去当尼姑,用青灯古佛洗净罪,也不会嫁给任何人!”

  她脸上的凄绝令他情不自噤地说:“茉儿,你并不愚昧,只是太善良,善良到相信所有的人。不管你是谁家女儿,都有权利享受幸福,不该是青灯古佛的命。”

  “是吗?但你不要我…”她说道,声音透露出些许的哽咽。

  “我没有不要你,你从画里还看不出来吗?天步楼的你,曾是我心中的颜如⽟,你不知道我曾寻找过你吗?”他低声说。

  “但你悔恨了,因为发现颜如⽟其实是可怕的夜叉所幻化而成的,除都除不掉了。你急,任家也急,除了容忍,你们不知道该把我怎么办,对不对?”茉儿看着他。

  “不对!颜如⽟不是夜叉,她已成了我的子。”虽如此说,但子峻声音中仍流露着一丝沮丧。

  “你把我当子?”她惊讶地说。

  “拜了天地,⼊了洞房,我们不是夫,又是什么?”子峻瞅看着她说。

  茉儿将视线移向画,凝看着说:“但你那麼恨我。”

  “我并不恨你,只是…”他的话又蓦然没了。

  他会提“休离”两个字吗?那噩梦闪过脑海,她害怕地说:“我该怎麼做才对?我问过你的!既然你当我是子,看在天步楼那点情分上,告诉我该怎么做,才能把所有的错误变成对的,让我真正做任家的媳妇?”

  再如何错,她都已深驻在心上,难舍难弃,但子峻刻意蔵住这感情,表情严肃的说:“少和严家有瓜葛,也不要再去关说和请调,做任何以严家权势来渎职的事情。”

  “我再也不会了!但严家是我娘家,总不能不闻不问吧?”茉儿说。

  “基本的酬酢,当然还是少不得。”子峻想想又说:“还有,你的穿着、用器及奴仆,不要再带着严家奢侈的作风,口头称呼也要改变,好真正融⼊任家。”

  茉儿直直地看着他,她虽愿意为爱委曲求全,但也有坚持的自尊。

  子峻似乎看出来她的心思,随即改口说:“我不会你,毕竟这对你而言也太突然了,只要你心中有什么念头,先和我商量就好。”

  “你本不理我,我找谁商量呢?”茉儿幽幽地说。

  “我不会不理你了。”他承诺。

  两人之间,陷⼊沉默,只有尴尬和某种情愫流动着。

  烛火跳动,子峻起⾝来到她的面前说:“三天不见,头上的伤口好了吗?会不会留下疤痕呢?”

  额头上还系着藕⾊丝巾,茉儿解下,让他看个分明。此刻,两人的距离好近,像是又回到书房的那‮夜一‬,有着肌肤相亲时的悸动。

  茉儿望着他⾐上的斜襟,抬起眼,发现他正凝视着她。

  “四个月无法拥有自己的子,你明⽩那种挣扎感觉吗?”他叹口气说。

  “我不明⽩,你原来是要娶⾼幼梅的…”她心跳极快的回答“你会在意我吗?”

  斑幼梅?此时此刻,他本忘了这名字,茉儿的美令他沉。“我娶你,自然在意,或许是太在意了…”

  他的手触及她的纤,她一个站不稳,人跌坐在上。

  小青和小萍在房门外急坏了,眼看就要三更天了,里面的人却不知谈得如何。‮姐小‬是否又是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

  最后,小青受不了,轻敲门说:“‮姐小‬,很晚了,需不需要我们服侍呢?”

  嘿!竟然没有人回答?

  小青还要再敲,小萍忙拉住她,微笑地说:“八成是姑爷要留下来过夜了。”

  小青惊讶的张大嘴。这是他们两个争吵的结果?

  倚着栏杆,已睡了一会儿的任良笑嘻嘻地说:“那我今晚睡在哪里?我明早可也要服侍少爷喔!”

  “回你的臭窝去吧!”小青哼地一声,走向丫环的厢房。

  任良嘻笑着转向小萍,瞬间变成正经的温柔。

  “你最好回书房收拾、收拾,姑爷…不!是你家少爷,终于要搬回来了。”小萍愈想愈开心“谢天谢地,希望他们从此能恩恩爱爱,再无任何波折了。”

  “我们呢?”任良问。

  “谁跟你‘我们’呀?”小萍羞红着脸啐道,也不好意思的转⾝回房去。

  夜寂静,烛火巍巍颤颤地快到尽头,却仍努力地燃烧着,照着缘散落的鞋袜及凌的⾐衫,红纱帐里隐隐的爱侣,正在他们浑然忘我的天地间绵‮魂销‬着。

  茉儿再次感受到一种幸福的感觉,但盘据在心头的影已难消除。子峻接受及爱怜的是淳化的茉儿,那可悲的严鹃呢?

  他并不要严鹃啊!但严鹃⽔远会躲在茉儿的后面,只是他们假装看不到,在彼此的谨慎及妥协中,做一对正常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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