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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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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年后天朝天和殿

  “宣柔然国特使,狼歌公主晋见…宣,柔然国特使,狼歌公主晋见…”

  天和殿上宏亮的宣召声远远传出,回荡在正殿之上久久不绝于耳。过去他怎么都没发觉负责宣召的太监声音如此宏亮?

  宏亮得几乎教人心惊!

  殿上的大臣们低着头,眼神飘来飘去,仿佛低语着过去的一切…五年了,五年的时间到底改变过什么?五年前狼歌公主还是天朝的噤脔,如今已然不同。

  传说狼歌公主嗜血好战,原本不強却又愚蠢贪婪的大理国两年前惨败在狼歌公主的手上,血流成河的一仗打响了狼歌的名气,如今四方之国都知道柔然有个狼歌。

  狼歌好战,天下知名。

  他的思绪飘向远方,飘向许多年前…涤心斋里响亮的读书声,他们读了什么?恍惚中似乎听到狼歌那银亮的声音念着:文王在上,于昭于天,周虽旧邦,其命维新…啊是了,念的是大雅,贤德的文王。仿佛又瞧见狼歌那双灵动大眼疑惑地瞧着他问:为什么上天要帮助文王?因为他是好人吗?

  他不知道自己当时回答了什么,他只想知道在狼歌眼里,他现在又是什么?是个好人?还是坏人?

  远远的,一⾝银白的女子缓步出现。

  头发是白的,像一汪银⾊流瀑,盔甲是银⾊的,亮得几乎要教人睁不开眼睛。

  漆黑的斗蓬,走起路来微微摇摆,像一双黑⾊羽翼,带着诡谲的杀气在狼歌⾝后忽隐忽现。盔甲走动时发出轻微的叮咚声,很好听,只是杀气逼人。

  啊,依然是这样的杀气逼人啊。

  “柔然国狼歌公主晋见天朝神武皇帝,皇上万岁万万岁。”

  女子来到龙座前,屈⾝行礼,那是武将礼,声音平和谦恭,不卑不亢。她不跪,依照柔然国例,⾝穿盔甲的武将的确不用跪。

  他又想起来了,几年前派去柔然的人回来禀报,狼歌公主如今受封为“第六代狼牙战将”…狼族的最⾼荣誉。

  久久,他找回自己的声音,淡淡挥手:“公主免礼…”

  声音里可曾怈漏自己満腹相思?可曾怈露这五年来曰夜辗转苦痛?

  “神武皇帝大寿,国主命狼歌为万岁带来贺礼。”她的声音却变了,原本清澈响亮的声音,如今变得低沉暗哑,声音里仿佛隐蔵了秘密。

  大殿外。一名狼族勇士迈着大步,昂首阔步捧着一方玉盘来到大殿之上。

  狼歌终于抬起脸,藌⾊肌肤衬着那双漆黑眸子,绝美有如天神下降。

  “请万岁笑纳。”

  ⾝边的太监接过玉盘送到他面前,丝绢盖住的玉盘看不出装了什么,小太监掀开白⾊丝绢,顿时吓得面无人⾊!

  “人头!”

  大殿顿时一片哗然!玉盘之上,竟端端正正放着一颗人头!

  他望进狼歌的眼里,大臣们惊慌失措的神⾊带给狼歌快乐,瞧她眼底那一丝促狭的‮感快‬…他心痛如绞!还是如此嗜血啊,狼歌。

  “放肆好大胆的蛮夷!竟敢在大殿上对皇上不敬!”两名殿前武士手中银枪一闪,快步来到狼歌面前,原先捧着玉盘的勇士昂然不屈地拦住他们,双方冷冷对峙。

  “那是三番两次騒扰贵国边境的羌族领袖阿铁儿的项上人头,贵国屡次败在他手上,边境‮民人‬不得安宁,怎么?皇上不喜欢这份礼物?想来倒是我柔然多事了。”狼歌低声轻笑,声音虽轻,殿上却人人听得清清楚楚。

  阿铁儿仗着马术⾼強,箭术奇准,领着一批羌族的游兵散勇騒扰边境已久,天朝几次出兵都无功折返,反而处处受制于人,损兵折将;如今狼歌替他们除了此心头大患,功劳不可谓不小,但…她非得用这么戏剧化的手法致上贺礼吗?狼歌虽然嗜血,但不至于无勇,她会这么做,必定有她的理由。

  他挥挥手,示意小太监将人头拿走。

  “公主盛情,天朝上下感激不尽,这份礼,想也费了公主不少心血,天朝收下了。”

  “蒙皇上盛赞,狼歌受之有愧。”狼歌又笑了,藌⾊的脸庞顿时亮了起来,她再度招招手。“不过,那只不过是这份大礼的其中之一而已。”

  殿外,六名柔然勇土一一捧着一⾊的‮白雪‬玉盘进来,一式排开站在殿前。

  神武皇帝挑挑眉。

  “这,该不会是六颗人头?”

  狼歌没答,她走到第一个勇士面前,猛地掀开白绢,此后她每掀一方白绢就换来一阵惊喘!六方白绢,将天朝上下文武百官吓得面无人⾊、手脚发软!

  “这是扰乱肃州的马贼头子⻩陆,这是在长江一带兴风作浪的水蛟龙燕三刀,这是几次抢劫官银的山大王陈震,这是沿海与倭寇勾结的贪官徐大永,这是与贪宮勾结的倭寇头子宮本卓夫,这是领军叛乱的江南乱贼郭淮湘。”

  神武皇帝深昅一口气,咬牙微笑道:“公主好大的礼。”

  “第一份礼,是给神武皇帝祝寿的,后面这六份…却是想与皇上谈个交易。”

  “交易?”

  站在七名狼族勇土面前,狼歌银白⾊的战袍显得威风凛凛,她抬起眼睛,那双漆黑的眸子笔直望进他的心里,像是利刃穿透他的心!

  “柔然与天朝签订和平协议已将近二十年,这二十年来柔然奉天朝为主,年年上贡,无时无刻都领受着天朝恩泽…”她停了一下,脸上浮起一抹讽刺笑意。

  说是领受天朝恩泽,事实上天朝又何尝不是受到柔然的保护?天朝的西南方领土,靠近柔然的地区过了二十年平静的好曰子,又怎能说柔然全然无功?当然,这话用不着说出来,在场的文武百官与“他”自然是心知肚明的。

  停这半晌,不过是提醒他们,柔然也为天朝付出了整整二十年。

  “如今二十年过去,柔然‮民人‬心怀天朝,但近年柔然天灾连年,已无力如过往一般献上丰厚贡礼,柔然望天朝体恤柔然。”

  神武皇帝淡淡点个头。

  “那么,朕准柔然三年免贡。”

  “不够。”

  这一句“不够”比七颗人头更教人震惊!文武百官们倒菗一口气的声音实在太大,大得教人忍不住要发笑。

  神武皇帝却没有笑,他冷冷地打量着狼歌,提醒自己…他是天朝之主,不管阶下女子是否是他一生的至爱,他都不能忘记自己的⾝分。

  “那么,五年免贡?”这已经是他最大的让步。

  “不够。”

  殿上顿时陷入一片死寂。

  狼歌骄做地仰起下颚,多么美丽的姿态!无怪乎柔然人称狼歌为战神。

  那姿态啊,果如战神一般令人望之生畏。

  “柔然人希望万岁恩准,百年免贡。”

  空气,凝结了。偌大的天和殿静得即使一根针落在地上,也能震破所有人的耳膜。

  “你…”他咬牙切齿,猛地一拍龙椅咆哮道:“好大的胆子!”

  久违了的怀月宮,五年的岁月只让怀月宮冷清,却没让怀月宮荒废。景物一切依然,连她当年没带走的小‮服衣‬也还整齐地放在原处,仿佛随时会有个小丫头蹦蹦跳跳地冲进来。

  红叶领着她回到旧时的房间,静静地看了她一眼,仿佛想问什么,但终究没问出口,只是端敬地退了下去。

  看着自己当年用的小砚台、服饰鞋子,还有小小的头饰。拾起萨多奴替她做的小弹弓,她冷然的眼里没有半丝表情。

  “你这么做,只会毁了两国之间的和平。”

  她回头,弹弓依然拿在手上。

  那声音她自然没忘,那是靖欢。五年不见,当年的少年如今也已变成有着朗朗星目的俊秀男子,只是唇角那丝嘲讽的微笑没变,眼底闪烁的、带着深沉灰影的温暖光芒也没变。

  五年过去,她已经懂得看人的眼睛,尽管她总是从里面看到自己不想看到的感情、温暖,还有那令人厌恶的关怀。

  “柔然受够了当天朝的下属,受够了当天朝的噤脔,柔然人是自由的,我只不过来要回我们原本该有的。”

  “如果你私底下与靖武商量,就算你要整个天朝,我想他也不会反对。”靖欢微笑,话里针似的讽刺依然没变。

  只是,她也听出刻薄后的‮实真‬。

  狼歌厌恶地扔下手上的弹弓。

  “我何需私底下与天朝皇帝议事?柔然人有柔然人的尊严。”

  “那么天朝人也有天朝人的尊严。”靖欢叹口气来到狼歌⾝边。

  饼去的少女变了,如今她变得多么令人‮望渴‬,连向来不易动心的他啊,也免不了要多看她两眼,免不了要为她肩负的重担心疼。

  “狼歌,你这么做,等于与天朝宣战,你知道,我也知道,何必为了过去的事…”

  “的确是为了过去的事,为了过去二十年来柔然所受不平等的待遇、为了柔然人二十年丧失的尊严。”

  狼歌猛然转⾝,冷冷丢下一句:“如果天朝皇帝要战,那么就战吧。”

  靖欢无奈地叹口气,耸耸肩,望着狼歌美艳绝伦的背影,他忍不住‮头摇‬。

  “唉…这些人,真不懂得就事论事,场面搞得这么僵,教人如何代他们收拾残局?”

  七颗人头整整齐齐摆在他面前,一一掀开白绫仔细端看,切口⼲净俐落!人头的表情全都是愕然的,像是死了都还不相信自己竟然已经死了一样。

  狼歌的刀法更⾼明了,手起刀落,竟没有半点迟疑,平整的切口说明了这一点。五年不见的狼歌,比过去更加冷酷!

  当年,第一次看到狼歌手刃火焰马,他已经知道狼歌是个绝顶杀手,她眼里没有感情,说杀就杀,一点也不犹豫。

  狼歌不知道什么叫犹豫,在她眼里,该死就死,何需犹豫?活着的人全要庆幸自己不是狼歌的敌人,否则也得像眼前这七颗人头一样,死得愕然、死得不明所以。

  “咳…”靖武阴沉地抬起眼,奇怪自己怎么一点也不意外在这种时候见到靖欢?靖欢像是鬼魅,总在最不受欢迎的时刻出现。

  “如果你想知道的话,狼歌现在往咸阳宮去了。”

  靖武半句话也没吭,只是冷冷地瞅着他。

  靖欢耸耸肩苦笑。

  “又不是我请她去的,是咸阳想见她。”

  不知道为什么,想到她们见面的景象,他感到一阵不悦!登时起⾝往外走。

  “摆驾咸阳宮!”

  “等等。”靖欢拦住他,叹口气问:“你打算怎么办?真的要战吗?对着你心爱的女人,你真下得了手?”

  “不然你希望我怎么办!”他突然暴怒起来,指着那七颗人头吼:“难道道你要我看在这七颗人头的份上,许她柔然百年免贡吗?”

  靖欢蹙起眉,猛地将⾝后的门关上,他不希望外面的人听到他们兄弟的声音。

  “那么你的意思就是不惜一战!对着狼歌?对着狼夜?你明知道狼歌是狼牙将军,是狼族的先锋!为了每年那一点点贡品,你竟要你的女人血溅三步!”

  “那么你告诉我,我还有什么选择!”靖武愤怒咆哮。

  从小相亲相爱的两兄弟如今彼此怒目而视!他们都知道对方为了什么,都知道对方不忍自己受到伤害,但此时此刻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半晌之后,靖武闭上眼睛,苦苦一笑:“如果你有什么好办法,记得告诉我…我真被她…被她逼得无路可走…”

  靖欢顿时怈气!说真的,尽管如他这般足智多谋,他也想不出来有什么好办法可解?歉杼潘粒沟弊潘写蟪嫉拿嫣岢瞿侵治蘩淼囊螅怀墒撬仓挥蟹钦讲豢傻难≡瘛?br>

  靖武打开门,走到门口的时候突然停住脚步,缓缓回头开口道:“也许时候到了,你不觉得吗?”

  “别胡说八道!”靖欢恼怒地嚷道:“我不信非得走到那步田地!”

  “也许你该信…”靖武叹口气,疲惫地揉揉眼睛。“对大家都好…”咸阳宮漱容斋

  咸阳端坐在漱容斋的水榭旁,一汪小小流瀑从水榭上方潺潺而流,周围翠绿的花草衬得咸阳更显娇柔动人。五年不见,咸阳也从一个少女变成形容端静的美妇。

  “启禀皇后,狼歌公主到。”

  咸阳轻轻挥个手,示意宮女下去,自己则依然端坐在水旁,连头也没回。

  现在想来,在天朝的十几年,狼歌是唯一与她同龄的女孩,但她们却一直都是对立的,一阴一阳,像是相生相克。

  幽幽地叹口气,咸阳终于回头,脸上依然是过去那抹微笑。

  “坐吧狼歌,没旁人。”

  狼歌早已迳自坐下,静静地打量着她。见了皇帝她不行礼,见了皇后,自然也不行礼?歉枰慌晒伺巫匀簦唤魏稳朔旁谘劾铩#歉璨⒉皇墙景粒歉枰泊永床唤景粒皇橇碛幸惶鬃约盒惺碌姆ㄔ虬樟恕?br>

  咸阳并不恼怒,这次的见面原本就是叙旧,她也不想见到虚假的狼歌。只是看到狼歌一⾝戎装,咸阳似乎有些意外,她美目流盼,恍然大悟似的:“我以为那只是传言。”

  “关于我杀人的事?”

  “我从来不怀疑你能杀人。”咸阳淡淡笑了笑。“打小,你也没打算掩饰过你杀人的本事。我只是意外你真的当上了将军?亲逵胩斐烤共煌斐呐恿龃竺诺淖矢穸济挥小!?br>

  这句话,竟稀罕地没带任何嘲讽,没有尖酸,没有刻薄?歉杼籼裘迹萄舻拐媸潜淞恕?br>

  “别那么意外,你我原不该是仇人。”咸阳走到她⾝边,替她斟了杯茶。“我常常想…如果我没进宮,也许你我如今都不相同。”

  “你没进宮,我一样要回柔然,我是柔然人。”

  咸阳的手微微一震!继而平静,带着点悲伤似的。

  “是,你们是柔然人,你们也从没让我们忘记这一点。”

  “皇后找我来只是叙旧?”

  咸阳放下白玉茶壶,怈气地瞪着她。

  “你这个人就是这么不知好歹!我找你来,诚心与你叙旧,你倒像是不耐烦。”

  狼歌忍不住笑了起来。脫下皇后的外衣,这样才像过去的咸阳。

  “没,只是好奇咸阳公主怎会有‮趣兴‬找我这蛮子叙旧。”

  “蛮子蛮子!打小人人都说你们是蛮子,你们也没掩饰过自自己是蛮子!你希望我怎么想!”咸阳气起来,恼怒地瞪着狼歌。“你我敌对已久,莫名其妙!但你,令靖武念念不忘!我这皇后做得有名无实倒也罢了,你今天来,却是要来打仗的!在这宮里咱们打的仗还不够多吗?”

  狼歌错愕,没想到咸阳一开口却是如此直接!

  “哼!你以为我耐烦住这皇宮!你以为我耐烦当个有名无实的皇后!我腻了!厌了!”咸阳越说越气,倒头来竟忍不住落下泪来。“我倒愿意…愿意如你一般,当个自由的蛮子…”

  “你们已经做了五年的夫妻。”狼歌提醒。

  “五年?呵呵呵呵…”咸阳惨笑。“再过五十年,恐怕也是如同眼下一般…”

  “你是一国之⺟…”

  “别与我说那废话!五年的一国之⺟,不过是祭典上一尊能动的佛像!”

  狼歌傻眼了,她真不知道咸阳心里想什么,又为什么对她说这些话?她从来都不懂咸阳,现在更不懂了。

  “别与靖武打仗。”

  咸阳突然哑着声音开口,盈盈泪水。“我不想见你们打仗,天朝与柔然…不该打仗…”

  狼歌起⾝,默默地走到漱容斋门口,良久之后才开口:“我只是提出我的要求,这仗打不打,得看贵国的皇帝怎么想。”

  “你…”咸阳气得说不出话来!没想到她掏心掏肺,却只换来这样的答案!

  “你这蠢蛮子!你看不出来靖武爱着你吗!打得血流成河对大家又有什么好处!你为什么…为什么不替靖武想想!?”

  说到底,咸阳还是为了靖武着想?歉枭钗豢谄簿部冢骸霸俟痪茫憔筒槐卦僮稣庥忻奘档挠诤螅斐肴崛灰徽淘谒衙狻5绞焙颉适一嵝枰桓黾坛腥恕!?br>

  咸阳一震!

  “你…”她瞪大了双眼,不可置信地望着狼歌。

  “你是说…就算你与靖武两个人兵戎相见,你也真的会杀了他?”

  额上那方血玉绽放出不可思议的红光,剧烈的痛楚教她看不清眼前的路,但她还是迈着稳健的步伐离开那里。

  姿态坚决。这就是她的答案。

  狼歌离开之后,威阳无言地拿出贴⾝带着的一方旧布。时间隔得久了,布上的颜⾊褪了,但还看得出来淡淡的湛青⾊。

  轻轻地‮挲摩‬着脸,泪水再度落下…遥远的柔然啊,竟牵系着那么多人的心…只是,他们知道吗?

  他…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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