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七二、安知血海坏攀篱
伊喇布哈望着托盘上的人头,心中畅快,只觉得这些时⽇以来闷在中的块垒,便一浇而尽。
蒙元的这个使者甚为狂悖,伊喇布哈想杀他不只一次两次,但是因为两国关系的缘故,他迟迟下不定决心,还是方才,他才想通了:金国担忧两国关系破裂,蒙元亦是如此。虽然蒙元力強势大,曾经打得金国狼狈不堪,但现在却与那时不同,蒙元与金国的实力,并不象当初那么悬殊。
最重要的是,若他能攻破青龙堡,进而夺取徐州,莫说只是杀了一个蒙元使者,便是杀了蒙元的王公贵人,也不会有谁来责怪。若他攻不破青龙堡,打不开通往徐州的道路,即使他不曾杀这蒙元使者,金国天子完颜守绪也不会给他一个好结果。
甚至无须天子责怪,他自家就要战死在军阵之前了。
“将这蒙胡使者首绩拿到百姓面前,告诉他们,若不拼力克敌,他们和他们的家人,便都是这般结果!”大笑之后,伊喇布哈淡淡地命令道。
当这颗蒙胡的首绩传至军前时,众人不噤议论纷纷,因为没有任何可识别⾝份的标记,故此被裹挟来的百姓不知这被斩首示众的究竟是谁。当传得段曲面前时,段曲只觉得这头颅的胡须甚为古怪,果然便听得“大哥”低声道:“此首绩乃蒙胡,伊喇布哈从哪寻个蒙胡杀了吓人?”
这位“大哥”姓杜,单名一个遵字,段曲已经想起了他的姓名,此人在乡里时原本沉默少语,虽然喜好结,却不太显山露⽔,前几年偷过边墙去了徐州。今年夏才回来,据说赚了不少钱钞,甚至想法子将家人都送到了宋境。最让段曲佩服的是,经了这几年,他的眼界见识明显远超同类,至少他知道如何躲避宋军那可怕的火炮。
“我从后军来时,见着一队骑兵护住营帐,那些骑兵说话时我听得蒙胡之语。”段曲低声道。
“有蒙胡?”杜遵面⾊大变:“糟糕!”
段曲莫明其妙地看着杜遵。杜遵低声道:“你们家人子女必是落⼊蒙胡手中了。”
他自己家人子女都送到了宋国,故有此一说,段曲想了好一会儿。终于明⽩过来,也是神情大变:“你是说…你是说…”
“除此之外。蒙胡还护着什么营帐?”杜遵咬牙切齿地道。
无怪乎他如此愤怒,将自己家国子民与他国奴役,在如今的大宋是不可想象的事情。在《大宋时代周刊》中,臧否历史人物时特别提到安史之后地几位唐皇,为应付叛军和藩镇而引回纥吐蕃诸族⼊关这事。那篇署名为“赵一”的文章中,称其为“丧权辱国之至。”杜遵在大宋的经历。让他听说过这篇文章,也极为赞成文章中所言事。
“怎么办,杜大哥,怎么办?”听得老⺟有可能落⼊蒙胡之手,段曲面⾊发⽩,冷汗直冒,这些年来蒙胡之残暴他们是甚为悉,老⺟如今下场已经是可想而知。丧兄之痛尚未平复,失⺟之辈再度浮起,如何不让他心胆俱裂!
“休得露出马脚。忍一忍。我总得寻着机会去救你老⺟!”见他就要失控,杜遵一把挟住他。然后低声道:“后军辎重之中,金兵不知运着什么东西。若是咱们能放上一把火,便可乘逃走。”
“逃走的话,他们杀我们家人当如何是好?”段曲问道。
“蠢,哪里会与他这种机会,我们打探清楚家人被蒙胡困在何处,然后再引宋军去攻之…”
他话还未说完,听得有人咳了声,杜遵马上闭以了嘴,向段曲使了个眼⾊,段曲虽说反应有些迟钝,却不是蠢到家,回头看到军中一小校耀武扬威地来到他们⾝边,凡看不顺眼的便是连踢带骂,迫他们整好队伍。
闹了好一会儿,这些裹挟来的百姓也累了,又刚刚见了一颗⾎淋淋的人头,竟然又给整好了队列。战阵之后,鼓声再度响起,这些百姓哭爹喊娘,抗着云梯等攻城器械再度攻击。
“以羸弱之兵,攻坚固之城,愚不可及也。”
秦大石眼中満是⾎丝,金人攻了夜一,他也是夜一未曾合眼,青龙堡虽然比不上徐州⾼大坚固,但城小便于守军调度,他的命令可以在几分钟內从西城传到东城,守城宋军服从他地命令如臂使指。听得金军国营中战鼓再响,秦大石摇了头摇,或许金人打的就是反复攻击拖垮城中宋军精力与体力的主意吧。
“安琼,你来指挥,我下去歇会儿,小心谨慎,切勿轻举妄动,不得我将令,不可出城邀击。”想到这里,秦大石道。
睡了一觉来地罗安琼应了一声,他骑兵夜一没派上用场,正憋闷得慌,有了这机会如何不⾼兴的。秦大石下了望楼,也不曾回府,就在望楼下地蔵兵洞里席地一躺,外头的火炮轰鸣与金人哭喊,他仿佛都听不到一般,片刻之后便响起微微的鼾声。
罗安琼奋兴地盯着来敌,他是骑兵之将,但并不意味着他就没有学过炮兵与守城,义学少年大多是一精多能,他因为在耽罗岛与王启年一起养了几年的马,故此更精于骑兵。待金人闯进火炮击范围之內后,他便下令开炮,应对得中规中矩。
这一次金人退得比此前任何一次都要快,甚至连炮击范围都未穿过,便逆流般倒卷了回去。伊喇布哈在阵后看得心情甚为郁闷,却也知道这些裹挟来的百姓无论是体力还是士气已经到了极限,便是再驱赶上前,也不过是这般结果罢了。他正犹豫之间,忽然一旗牌官飞骑过来,在他面前下马拜倒:“禀元帅,后军又送来三万人…”
“哪儿又来地三万人?”伊喇布哈大吃一惊。
“小人不知,只是听说…”那旗牌官期期艾艾地看了看伊喇布哈⾝边。伊喇布哈明⽩,将他唤到一边低声问道:“哪儿来的?”
“蒙胡一军因为沿途州县供应不力,连破四座县城,劫掠一空后将妇人女子尽数掳走,将青壮驱赶给了后军,故此又得了三万人。”
“该死,该死!”伊喇布哈连连顿⾜:“为将者不能保境安民,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蛮胡禽兽横行于国中。奇聇大辱,奇聇大辱!”
那旗牌官有些不以为然,但不敢对着伊喇布哈表示出来。伊喇布哈又问了问后军情形。后军主帅是否有其余密令,是否催促他加紧攻城。得知后军并不⼲涉他前方军务,而是让他放手施为,他才略略放下心来。^^
蒙胡行事过于狂悖嚣张,不给他们一些教训,只怕还不知要攻破多少大金州县。他们二军合一地事情,现在也无可隐瞒了。故此。伊喇布哈略略沉昑,唤人将那蒙胡使者的首绩拿了来与旗牌官:“将这首绩送与蒙胡,只说此人狂悖,不遵军法,为我所斩,让他们再遣一个沉稳踏实识大体的来。若还是这等狂徒,莫要欺我大金无人!”
旗牌官神情大变,马上哭丧着脸拜倒:“元帅,小人多年追随元帅,忠心耿耿。便是没立着什么功劳。苦劳也总是有地,还请元帅不要遣小人去做这送死的勾当!”
伊喇布哈怔了一怔。这才想到,若是旗牌官将人头送去,只怕蒙元当即要杀他以怈怒火。他也不为己甚,唤来纸笔写下一封信后,将之与那旗牌官:“你将这首绩送至后军都元帅处,都元帅自会处置,便与你无涉了。”
旗牌官这才接过信件与装着头颅的木匣,哪知回到后军,这事仍落到了他的头上,他无计可施,只得胆战心惊地来到蒙元主帅营阵之前。
“请上禀贵国太师国王都元帅,有金国使者奉命拜见。”面对前来喝问的蒙胡武士,那旗牌官用蒙胡语说道,特别強调自己是“奉命”而来,⾝不由己,只盼蒙胡主帅能察觉这一点。
蒙元主帅便是孛鲁,在拖雷手下,能过震住镑族骁将的,除了拖雷自己便是孛鲁了。有过铁木真的教训,加之沿途又是深⼊金国疆界,拖雷便是想要亲征,也被谏阻,故此是孛鲁领军而来。听得金人遣使拜见,他最初不以为意,只道又是来献粮献绢地,便唤那旗牌官进了营中。待见着自己出派地使者头颅和那封转呈来的信时,他呆坐了好一会儿,几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地眼睛。
这颗头颅之事说小不小说大不大,但确实将蒙元主帅孛鲁惊住了,他渡过⻩河之后一路行来,将自己统帅地十万大军分为三路,沿途收刮金国州县,原是损敌自肥之策。他料定了金国重视与蒙元的盟约远胜过国內百姓地生死,故此有意纵容诸军,而一路来的结果证明了他的猜测,他们越是跋扈,金人所献的军资粮草便越是丰厚,甚至听得有女真贵人说道:只要所抢掠者为汉人,便不算是侵扰了大金百姓,反正若此战战败,汉人翻过⾝来,便要把他们这些曾经⾼⾼在上的女真贵人推倒在地“宁赠予友邦,不留与家奴。”
听得这番话后,孛鲁便觉得,金国在中原地统治已经到头了,不将自己的百姓当成自己儿女,如此轻之,岂能得民心!不过这个女真前锋伊喇哈布之举提醒了他,让他明⽩女真人中原来还有些人有几分见识与胆气。
好在这些人为数不多,孛鲁所见女真贵人,绝大多数都是贪婪胆小目光短浅之辈。
“回去禀报你家都元帅,这事我已经知晓了。”就象伊喇哈布想明⽩地那样,蒙元对于二国如今的盟约同样重视,特别是现在,蒙元主力精华几乎都在金国境內,后勤补给要仰赖于金人,彻底翻脸的话,金国还可以转过头去抱宋国的腿大,而失去这十万精锐的拖雷,便不被部下各族的反叛推倒,也要被他那不怀善意的兄长所呑灭。故此,孛鲁的反应甚是平静:“行伍之中,军纪为最,此时我不追究,我会遣一个沉稳大度的使者去。”
那原本以为便是得了命也要脫掉一层⽪的金国旗牌官大喜,忙不迭地便要告退,孛鲁却又唤住他:“青龙堡战事如何?”
“启禀太师国主都元帅,战事正酣,我军猛攻夜一,如今力竭,小人来时,伊喇哈布元帅正在整军,派遣新送至地士兵继续攻城。”那旗牌官甚是乖巧,竟然知无不言。
但他经过后军和蒙胡军中打转,已经到了下午,并不知道现在青龙堡前最新地战况。又经过大半个⽩天的⾎战,新上前线地三万裹挟来的百姓也已经伤亡过半。
伊喇哈布眯着眼,仔细盯着青龙堡,面上终于有了一丝笑意。
青龙堡太小,堡中留守的将士満打満算也不⾜万人,万人之中,按着近卫军军制,还要有炮兵、医务兵等轻易不投⼊近战的兵种,在夜一一昼的狂攻之后,宋国近卫军的火炮明显不⾜使用了,伊喇哈布算过,如今还在正常轰击的已经不⾜初时的一半。
兵力不⾜,这是宋人最大的缺点,兵力不⾜就无****换,宋人当中有许多应该从昨夜厮杀到现在,便是铁人也都力竭了,所谓強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自己的舍得伤亡而用的人海战术,终究还是起得了效果。
“传令诸军做好准备,再试攻一次,便轮得他们正式上场了。”伊喇哈布道。
秦大石是过了午饭时间后饿醒的,见他睡得香,谁也不好去叫醒他,醒来之后他顾不得进食,先跑上了望楼。
“战况如何了?”他问道。
“又击溃了金人三次,你瞧,青龙城下的尸体。”罗安琼得意洋洋地道:“咱们炮弹充⾜,⾜够支撑,金人这般送死法,最近一次也只是堪堪登上城墙,便被赶了回去!”
他奋兴得有些言辞混,秦大石皱了皱眉,眼见金人又开始整队,他飞快瞄了场战一眼,果然,视线所及之处,尽是金人尸体,耝略计算,只怕有数万具之众。这种杀戮,秦大石也是初次经历,夜间时看不清尸体还好些,可⽩天能看得清清楚楚,让他神情微微有些不安。“我军伤亡如何?”
“有二十五人阵亡,三十余人负伤,金人中颇有些术精绝者,若不是他们,金人也上不得城墙。”罗安琼又道。
加上昨夜的伤亡人数,夜一一⽇的战,近卫军战死者不⾜百人,伤者也只有二百人左右,而给金人造成的损失却是数万。这个数据并没有让秦大石觉得放心,他再度皱紧了眉,金人伤亡数万,多数是裹挟来的百姓,这些人原本是上好的劳力,却毫无价值地死在青龙堡下。金国主将难道说真的如此不爱惜民力,轻视百姓命不成?
“轰!”正这时,秦大石听得城中炮台上一声轰响,他回过头去,却见原先⾼⾼的炮台上缺了一角,那儿原本放着一具大炮的,那大炮也已经不知飞到了何处。他脸⾊大变,迅速问道:“炸膛了?”
宋国制炮工艺非常严谨,按照标准化的零件生产方式生产出的大炮、炮弹,尽可能地保证了火炮的全安,而炮兵演中全安又是放在第一位的,饶是如此,火炮炸膛之事还是在所难免,只不过这个时候炸膛,未免也太不吉利了些。
“我去看看!”罗安琼方才的得意之⾊也不见了,他请示了声,得到秦大石许可之后,这才快步跑下了望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