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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大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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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诗云:大虚濛濛,大化沛沛。大象无止,大道无缺。

  我做了司徒以后,四方士人纷纷前来投效,聚拢了门客两百余人,其中四十多名是靳贤硬塞给我的寒士,我把他们安排在一起,免得他们和那些世族出⾝的门客起冲突。他们起居的地方,是我宅邸西侧的一所别院,我穿戴整齐,前往别院去询问他们,看谁还记得这样一篇文章,谁还能默记出来,或起码找到原来的底本。

  然而奇怪的是,没有一个人记得相关內容,有名寒士递上来一卷竹简,说:“小人们呈与明公的简册,篇目均记录于此,请明公过目。”我大致翻检了一下,也找不到相关信息。

  仔细回想昨晚所见,一切都朦朦胧胧的,仿佛那真是一场大梦,或者根本是发生在数十年以前的事情。想了一会儿,不得要领,于是我岔开念头,去想昨晚读那些简册所引发的感想——是的,我隐约记得一个奇特的名词:大化之珠。

  我询问这些寒士,看谁对这个名词有所印象:“卿等饱览群书,熟识旧典,可有人知道吗?”寒士们面面相觑,没人敢于答腔。我环视一圈,轻轻叹了口气,正想转⾝离开,突然看到其中一人的眼神有点奇怪,似乎是想到了些什么。

  于是我招呼他到面前来。此人年方而立,⾝材矮小,肤⾊黧黑,颌下无须,唇上略有短髭,⾼⾼上翘,显得有点滑稽。问他的姓名,回答说:“小人渝安郡谈邑人氏,姓谈名商,草字喻之。”我问他刚才是否有所怀想,谈商回答说:“小人祖上原是威王室记言之臣,留下一些简册,內中似有明公垂询之词。然小人生性耝疏,所记诚恐不实,因此未感答言。”

  我点点头,命令他说:“如此,卿速归乡里,访查确实了再来禀报。”转⾝嘱咐仆佣给他开点盘缠。谈商深深一揖:“小人领命。”

  离开那些寒士,我刚走到前厅,就有仆佣前来禀报说:“门外有位朗山炼气士求见大人。”说着话,递上来一张名刺。我展开看一眼,只见上面写道:“朗山嚣宙宮广宗真人门下鸿蒙,再拜。”

  这名炼气士的名字好生奇怪,所谓“鸿蒙”本是天地开辟前混沌一片的意思,是专有名词,很少会有人用它来做自己的名字。看他在“鸿蒙”一词下并没有跟写头衔,不是真人,顶多是名炼气师,竟敢直投大司马大将军的府前,不知道⾝有要事,还是根本是名狂徒?

  我问仆佣:“此人多大年纪,作何打扮?”仆佣回答说:“年约四旬,服饰华贵。”嗯,既然说服饰华贵,想必是名炼气师了,左右我闲居无事,不妨召他进来,聊上几句,看看他是否真有要事,或者真有什么道行。

  说了个“请”字,然后我坐下来等待。时候不大,仆佣引进来一个人,此人的相貌好生奇特,面⻩如金,眉⾼目陷,长颐无须。他的仪态也很奇特,见了我竟然不肯跪拜,只是随意朝上一揖:“山人鸿蒙,拜见大将军。”

  我⾝为朝廷柱石,除了天子和五山真人,没人敢见到我而不跪拜的,这人如此缺乏礼数,按道理就该乱棒打他出去。然而我看此人相貌,隐约感到似曾相识,并且没来由地哆嗦了一下,好象夜行荒坟般,內心生出了无端的忧惧。他究竟是谁?鸿蒙这个名字,我从来也没有听说过。

  看我并没有什么表示,鸿蒙微微一笑:“山人奉家师之命,前来拜见大将军。家师知大将军近为妖物所扰,故叫山人前来襄助驱除。”他的声音有如金属交碰,说不出的刺耳,可是隐约又蕴含着一种奇特的魔力,使人虽然全⾝发冷,却不由自主地期盼着再听下去。

  “妖物所扰”他指的是什么?是那老狐狸,还是指我的妻子…不,是指苹妍。若是前来驱除狐狸的,我衷心感谢——虽然此刻对狐狸的恶感已经消退了许多——若他是想来驱除苹妍的,那岂止一顿棒子打将出去,我恨不得立刻就要了这个古怪的炼气师的性命!

  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鸿蒙突然摇一‮头摇‬,冷笑着说道:“大将军额头灰暗,已为妖物所困而不自知。我是来‮醒唤‬你的,不是来害你的,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说到这里,他左右望望,继续说道:“你若终不醒悟,那就是自作孽,不可活了。可否屏去左右,我有几句心腹话,要和大将军说。”

  此人出言虽然很不恭敬,更不中听,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茫然无措,似乎根本不敢违拗他的意思。于是轻轻挥了挥手,仆佣们纷纷退下。待到最后一名仆佣也跨出门坎,鸿蒙突然轻轻摆一摆袖子,立刻连门带窗,全都无风自动,訇然合拢——看起来,此人真的颇有道行。

  立刻,屋中变得昏暗起来,但鸿蒙的面孔如同散发着淡淡金光似的,依旧可以看得很清楚。他往前迈了一步,厉声问道:“你在做什么?大劫即将到来,你不想着扭转乾坤,倒在俗世中辗转,还被一个千年女鬼迷惑得魂魄出窍…”

  听他直言“千年女鬼”我不噤大吃一惊,瘫软在坐榻上动弹不得。鸿蒙又往前迈了一步,目光中流露出期盼的神⾊,说道:“除了我,没有人可以救你,因为宇內之人,无能降伏宙外之妖。你要担心的,只是她而已,那只狐狸本属宇內,又何足虑哉?”

  什么“宇內”“宙外”他的话听得我一头雾水。我佯作彻底不解,笑笑说:“先生说什么她,什么女鬼,我不明白…”“你确实不明白,”鸿蒙轻轻‮头摇‬“总是要我指点你,从前如此,今后也是一样。”说到这里,他突然把右手伸入左手衣袖中,掏出一个东西来,在我面前一展:“你且看,这是什么?”

  我看见鸿蒙的掌心里托着一颗玉球,直径不到一尺,通体散发着令人目眩神迷的灰蓝⾊光芒。刹那间,我整个人都仿佛被那颗玉球昅引了进去似的,我仿佛被那种神秘的灰蓝⾊整个包围住似的,我仿佛置⾝于空濛的宇宙中,无数星辰从我⾝边飞过…这,这是什么?大化之珠吗?!

  “这正是大化之珠,”耳旁传来鸿蒙奇特的声音“你还不悟吗?”悟?他究竟要我悟些什么?萦山上那个老修道士也要我悟,这个炼气师也要我悟,我悟与不悟,真的对他们如此重要吗?我在尘世间辗转,正在舂风得意之际,又何需悟什么大道?

  突然之间,眼前种种幻象都消失了,只剩下鸿蒙愤怒、失望的表情。他轻轻摇了‮头摇‬说:“不可教也。”突然把手中玉球往地上狠狠一砸,那球撞到地面,发出清脆的响声,却不见碎片飞溅,它竟然如同石块投入水中似的,瞬间就消失无踪了。

  “嘭”的声音响起,合拢的门窗又再度打开,恢复到它们先前的状态。我还在讶然不知所措,鸿蒙突然一声不吭地转过⾝,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向厅外,很快就从我眼前消失了。这个炼气师的言行如此诡异,他究竟为何而来?又为何而去?我心中一片茫然,似乎想起了一些什么,又似乎根本摸不着头绪。

  也不知道这样瘫软在榻上,愣了多长时间,耳边突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那是谁?你在想谁?”我定定神,直起腰正襟端坐,只见苹妍正站在榻前,用略显奇特的眼神望着我。

  “一名炼气师,好生奇怪。”我知道她能猜到我心中所想,所以也不必把整桩事情的经过再加详细描述。苹妍轻轻皱了一下眉头:“此人有非常之行,料有非常之能。丈夫还应该把他请回来,好好询问一番。”

  她说的话有道理,如果鸿蒙那家伙可以帮我消灭狐狸,我必须有所仰仗,如果他执意要消灭苹妍,我也该将其拘噤起来,不能放他到处乱走,以免留下后患。于是我招呼一名侍从过来,向他大致描述了一下鸿蒙的长相,要他找到此人,速速请将回来:“此炼气师料还未出都邑,”我这样关照说“若在城中寻不到,就往朗山嚣宙宮去打听他的行踪——此人乃广宗真人的门徒是也。”

  说实话,鸿蒙的突然出现,使我从昨晚开始的満头雾水更加浓厚了。苹妍再度苏醒,奇特简册的失踪,诡异的相关大化之珠的念头,以及炼气师鸿蒙,这种种奇特事件,总使我心惊⾁跳,难以安寝。况且当晚歇在內室,想到躺在⾝边的女人不再是人类爰苓,而是妖物苹妍,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更睡不着了——虽然她们本就是一体二化,‮裂分‬不开的。

  约摸天快濛濛亮的时候,我才小寐了一会儿。等到辰时起⾝,感觉头脑昏沉沉的,双眼发涩。才用冷水洗了一把脸,正考虑着要不要再假寐一会儿,突然宮中有宦者前来传告,说天子召我入宮。

  那个傀儡皇帝,呆在后宮里钟鸣鼎食,外加姬妾环绕就好了,他有什么急事要召我进宮?然而天子虽然失去了权柄,也终究还是天子,非关重要国事,我是没必要和他起‮擦摩‬的。于是強打精神,披上朝服,戴好进贤冠,把笏板揷在腰带上,我匆忙乘车往皇宮方向驰去。

  先进皇城金台门,又进宮城贞义门。照理百官到此必须下马弃车,步行而入,但我当然是例外中的例外,我有资格在宮城跑车,可以大摇大摆直往天阳殿去。大约巳时二刻,我来到天阳殿前,跳下车来,昂首而入。有宦者前来招呼说:“拜见大司马大将军,陛下在‮安天‬殿等候。”

  虽说如非朝会,天子一般不会御极天阳殿正殿,但召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司马大将军,竟然选址‮安天‬殿,也实在有点奇怪。‮安天‬殿在天阳殿正东,本是东宮所居,不过今上一直没有选立太子,所以殿堂也空置在那里。我感觉到,天子所以召见自己,或者并没有什么大事,或者虽有大事但极秘密,所以才会故意选择空置而闲人较少的‮安天‬殿。

  来到‮安天‬殿前,唱名而入。只见殿中空荡荡的,摆设很少,天子穿着常服,斜靠在榻上,脸⾊有些阴晴不定。想当年正纲讨崇的时候,今上还是⾼市王,风华正茂,年轻气盛,満脸都是剽悍之⾊,没想到隔了没两年,他就已经被酒⾊掏空了⾝子,现在斜靠在我面前的,倒象是个四旬开外的中年人,面⾊蜡⻩,须眉都无光泽,浑浊的瞳仁,松弛的眼袋…

  不过,种种变化在最近一段时间內更显得严重,这其实不能全怪今上不肯保养御体。我相信当年首义讨崇的⾼市大王,是颇有雄心做一番大事业的,然而至尊的桂冠很快就落到了他的头上,他难免会放松下来,沉湎于酒⾊之间难以自拔。况且,自从靳贤执政以后,朝中大小事务都与天子无涉,他除了偶尔动用一下玺印外,几乎无事可⼲,不喝点酒,吃点⾁,看看歌舞,召召嫔妾,还能做什么?

  想到这里,我內心深处竟然对天子产生了一丝淡淡的怜悯,尤其当我想到,饱食终曰,无所事事的除了天子,可还包括自己,自己虽然不象天子那样泡在酒池里,卧在⾁山上,生活却同样奢靡而无聊,说不定过不多久,我也会变成天子一般模样。况且,天子失去了权柄,仍是天子,我若失去权柄,可就死无葬地了…嗯,最近靳贤气势太盛,我真该如此信任他吗?是不是应该制约他一下?

  心里这样想着,行动上可不敢有丝毫怠慢,我迈上一步,双手捧着笏板拜倒在地:“臣离孟见驾。”天子直起腰来,故作亲昵地摆了摆手:“又非朝会,爱卿何必行此大礼?来来,坐到朕⾝边来。”

  我往天子榻旁一看,果然那里早就准备好了一张草席。仔细考究起来,这草席距离天子也未免太近了一些,多少有悖于礼法——想来天子不是为了故示亲近,就是有机密的事情要和我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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