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真伪
古诗云:真而眩之伪,圆而欺以方。君子不通变,如瑕在瑄琅。
那妖物称自己便是爰姐小,我此刻虽然胆战心惊,头脑还没昏乱,前后一对照,立刻明白了。想必第一次上钟蒙山来,那妖物于浓雾中要害我性命,被我发髻上的玉笄冲起一道白光,驱散了浓雾。因此她变作爰姐小,故意设下陷阱,想要赚我这枚救命的玉笄。我当时为美⾊所迷,险些就把玉笄拔下来送给她,还好醒悟得早,只相赠一条剑绦。但没想到许诺在前,落了那妖物口实,竟然要我救她性命。
别说人妖天敌,此妖物伤害生灵,其中也包括曾和我一起上钟蒙山的腾语等人,我怎能救她性命?就算我不肯背诺忘信,答应救她,以我这等微末道行,怎能从五山真人手中救下她来?她说要躲到我发髻上玉笄中去,只恐又是诡计,不是想趁机害我性命,就是谋夺我的玉笄,好与五山真人作对哩!这般鬼蜮伎俩,你当我是傻瓜吗,怎会看不透?
想到这里,唇边露出一丝冷笑,正想喝斥那妖物。抬起头,却见那妖物望着我,珠泪盈盈,凄苦不胜。我头脑又是一阵晕眩,才冲到嘴边的话竟然生生咽下。转眼看到托着剑穗的那纤纤玉手,洁白如玉,柔若无骨,想起与爰姐小 夜午相会的那段旑旎时光,实在是狠不下心来。
我心底似乎有一个声音在辩解说:“人而无信,不知其可。别管她是妖物还是人类,既然答应要救她,怎能临时反悔?”但同时另外一个声音在说:“我是答应若有妖物侵袭,就去救她性命呀,可她本⾝就是妖物,这样的承诺,怎能遵守呢?”先前的声音⼲脆抬出一套歪理来:“就算是妖物,也是应劫而生,上天诞下,天生此尤物,若被五山真人灭了,岂不是暴殄天物?多么可惜!”第二个声音冷哼:“被美⾊迷惑,连自己的性命也不要了吗?连天下大义也不管了吗?”先前的声音也冷哼:“英雄还难过美人关呢,何况我并非英雄。男女互相昅引,乃是自然法则,悖逆自然而行,又不守承诺,才是不义哪!”
內心天人交战,然而真的道⾼一尺,魔⾼一丈。尤其是再看那妖物,凄艳的神情中更增添了焦急和忧虑,让人只想张开双臂,抱她在怀中,呵护她,安慰她。也不过极短的时间,我內心所照,却似乎有千年那么长久。终于,我再也不敢犹豫了——因为恐怕五山真人眨眼就会来到——苦笑一声:“你如何到我玉笄中来?”
那妖物微绽笑容,柔声回答:“只要离公子愿意救奴,奴自然能蔵⾝到玉笄中去。”我头摇叹息:“那你就蔵吧。”话音才落“呼”的一声,那妖物化作一道白光,倏忽不见。
我吃了一惊,心里倒有些着忙,低声问道:“你…你在哪里?可蔵好了么?”耳边传来那妖物柔美的声音:“奴已在玉笄中。五山真人距此不过数十丈,离公子再莫与奴讲话了。”我下意识地在手心里写了一道风部潜心符,拍在胸口,防备五山真人来到,看穿自己的心思。
既然妖物已经蔵入玉笄,那⼲脆就下定决心,保护她直到危机解除吧。若被五山真人看破我的心思,我罔顾大义,救护妖物的努力就此成为泡影,內心反复的天人交战也变得毫无意义,并且那妖物困兽犹斗,说不定反而会伤害到我。算了,反正我是无聇小人、好⾊之徒,既然已经做下错事了,⼲脆一条道走到黑吧!
刚想到这里,只见眼前一花,师祖和承光真人已经到了面前。大概我脸⾊有些不对,师祖问我:“怎么,可看见那妖物逃蹿过来吗?”我強自镇定心神:“没…没有。弟子等在此处,并未见什么妖物。”
师祖和承光真人对望一眼:“这厮,逃得倒快。有我法阵笼罩全山,料它也离不开钟蒙,咱们且再去搜寻。”然后关照我:“小心在此等候,那妖物若是出现,速速放雷呼唤我等!”
等两位真人去得远了,我才长舒一口气。耳边听到那妖物的声音说:“多谢离公子搭救。只是真人们就在左近,奴现时还不敢离开玉笄。”我知道请神容易送神难,她既然蔵⾝在玉笄中,就没这样简单肯离开的。看起来,我是被这个表面漂亮的妖物缠上了呀——心中既有一丝惊惶和怅惘,竟然还有一丝甜藌和快慰…
心情暂时放松下来,尿意再度涌现,然而想到那美女形象的妖物就在自己头顶,可说什么也不敢开解裤子来放水。抬头望望天⾊,已经逐渐昏暗下来了——天哪,真人们找不到妖物,势必不肯离开钟蒙山,难道我要陪着他们在山上过夜吗?我可什么露宿的装备都没带呀!
可是真人们若不离开钟蒙山,那妖物就不敢从我发髻上的玉笄里离开,而妖物不离开玉笄,真人们当然找不到她,也就因此不会离开钟蒙山。这是恶性循环,我被夹在中间,真是要多倒霉有多倒霉,要多尴尬有多尴尬。
为今之计,不如逃下山去。以后被真人们问起,就说遭到妖物追赶,被迫离山的。他们顶多嘲笑我胆怯怕死,可我还不到二十岁,道法又极低微,碰上妖物,除了逃跑还能做什么?那帮真人把我一个人孤零零地扔在荒野里,倒好意思责备我逃跑吗?
想到这里,我挺着长剑,迈开大步向山下奔去。耳边传来那妖物的声音:“你往哪里去?下山吗?”我没好气地回答:“对啊,下山去找茅房!”
耳边传来浅笑声——听着这银铃般的笑声,竟然有点让人心旌摇动,神魂飘荡。只听那妖物说:“这里荒山野岭,又没人看见,你若着急,便在这里解决了不行吗?”我冷哼一声:“可这里有你呀!”
妖物笑道:“我不看便是。”谁管你看不看,有女人在⾝边,怎么尿得出来?可是转念一想,她终究只是妖物,我为何会将她当女人看待?况且,我堂堂丈夫,欺瞒五山真人都不怕,还怕被人看吗?想到这里,越发忍不住了,于是横下一条心,奔到一棵大树旁边,开解裤子轻松了一把。
等到放下负担,⾝心俱都畅快,耳听那妖物问:“好了吗?”我突然倒感觉有些尴尬和愧疚了,好象自己负欠了那妖物什么似的。急忙回答说:“好了,好了。你蔵在我的玉笄里,终非长久之计,不如跟我下山去罢。”
妖物回答说:“五山真人布下法阵,笼罩着钟蒙山,奴不知道玉笄能否助我闯出阵去。”我皱了一下眉⽑,师祖说过的话这才涌上心头,但嘴里却说:“左右无计可施,只得试一试了。”经过今天的奇遇,我的胆子也似乎大了不少——是啊,我反正助琊,若被发现,就是天下公敌,五山真人更饶不过我,事都已经如此了,还有什么可怕的?
心里这样想着,大步向山下跑去,似乎只希望尽快离开钟蒙山,离开五山真人,越远越好。那个修道士苹蒿,说我“面罩黑气,恐怕不久便有劫难”嘿,还真被他说中了!
眼看就要离开钟蒙山,突然耳边传来那妖物一声凄厉的惨呼。我胸口一痛,急忙停下脚步,问道:“你怎么了?”只听那妖物的声音有些疲惫和无力:“奴无事,已然闯出来了。”我左右望望,看不出哪里有法阵的样子——五山真人布设的法阵,若连我都能窥破,那才叫奇哉怪也呢。然而心底却隐约浮起惊慌困惑的想法:“我为何心痛?那不过是一个妖物,她若无声无息死在我的玉笄里,那不是一切问题都解决了吗?从此天下太平,我个人也万分全安。我为何听到她的哀惋之声,竟然会心痛呢?!”
离开钟蒙山,来到百木村的时候,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我敲开一户农舍,索要了一些⼲粮和饮水——虽然⾝上没有带钱,但他们都看到我是白天跟随那几位大人物来到的,怎敢不贡献出食水来?
不敢在百木村多作耽搁,我趁着明亮的月⾊,匆匆往东走去。我是要逃回家去吗?心里并不清楚,可是现在除了逃回家去,我还能往哪里去呢?
从百木村前往云潼县城外的居处,步行恐怕要整整两天的时间。可我才走了一个多时辰,就觉得腿脚酸软,迈不动步子了。我若是会用“缩尺成寸”之术,该有多好啊,一步就可以回家了。
在路边靠着棵大树坐下来,我捶了捶腿。突然眼前一亮,那妖物竟然又从虚空中浮现出来。虽然还是黑夜,我却觉得她那一袭白衣逐渐融化开来,映照着周围事物都格外的明亮。只见她慢慢曲膝,半蹲在我的面前,微笑着说:“多谢公子,到这里,真人们便找不到奴的踪迹了。”
虽然在笑,然而秀眉依旧微蹙,那种举世罕有的淒艳,仍使人怜惜不已。我匆忙低下头去,不敢正视,开口问道:“你究竟是何方妖物?是千年的冤魂作祟吗?”
妖物苦笑道:“我是冤魂,也是物灵,发誓要杀尽仇人的子孙。然而,你有玉笄护体,我杀不了你,现在你救了我,我更不能杀你。冤屈不尽,我是无法消散的,此后徘徊天地间,何从何去,渺茫难知呀…”
耳听到她柔惋的声音,偶尔眼角瞥见她绝美的容貌,凄苦的神情,我几乎忍不住要大叫起来:“若能使你冤屈得伸,便杀了我又何妨!”但天良不泯,理智尚在,咬咬牙关,终于还是忍住了没再胡说八道。
只听那妖物又说:“公子的恩德,若有机缘,定要报答。且恕奴先告退了。”说完话,一道白光,就此消逝不见。她离开了,我猛然觉得四周都黯淡了下来,匆忙站起⾝:“且慢…”但放眼四望,却再也看不到那可爱更复可怜的面容了。
说走就走,她还真是⼲脆呀。我被她美⾊所迷,才救了她的性命,岂是贪图报答?若说报答,就凑近来让我一亲芳泽多好…故老传说,狐能化精以迷人,以前还嘲笑被狐狸迷住,进而丢了性命的家伙,一定是没见识没前途的登途浪子,现在才发现,原来我自己就是这种货⾊呀!
不,不,怎有狐狸能幻化为这样的美⾊?就算可以幻化作这样的美⾊,那种凄艳欲绝的神情,也是装不出来的。见好⾊而慕少艾,本是人之常情,何况我少年血气方刚,更没尝过女人的滋味,不被她迷惑才怪哪。这样一想,似乎心安理得地原谅了自己。
既然那妖物…即便在头脑中想想,也雅不愿再称呼她为“妖物”况且,就算妖物,也该有个名字吧,自己竟然没有询问就放她走了,实在是失策啊失策!⼲脆,就当她是爰姐小吧。既然爰姐小已经离开,我也就不怕给五山真人捉住,心情一放松下来,突然感觉四周刺骨的寒风骤起——现在可是腊月呀,冬夜露宿野地,不被冻死才怪哪!
匆忙画道符,暂时遏制住不断侵袭透骨的寒气,我迈开大步,向西方疾奔。虽然两条腿象灌了铅一样,但惟恐一停下来,就会骨软筋⿇,冻倒不起。这一晚简直象噩梦一般,我虽然算不上养尊处优,可自从离了娘胎,几时吃过这样的苦头?
这都是那妖物害的!不,不,我实在不愿意把这笔帐算到她头上,况且扪心自问,如果自己不是惑于美⾊,也不会吃这样的苦。自作孽,自得报,果然坏人做不得…然而想到这里,脑海中突然又浮现出她的倩影,⾝上也似乎变得温暖了些。我不对自己做的事情后悔,况且,琊路已经一步踩错迈上了,后悔又有什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