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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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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明远这个名字,将至末路。

  不管是前程、⾝体或者他未来的所有所有。

  “午时游街者有…”年轻‮员官‬念着相关罪犯的姓名,每念到一人,狱卒便架出一人,念到罪犯林明远时,有狱卒铁栅里,将他拖了出去。

  他寸步难行,因为他的‮腿双‬早折了。

  他被拽过昭告的年轻‮员官‬时,那‮员官‬连眼⽪也不眨地,彷佛过去那段称兄道弟的⽇子本是平空虚造。

  “好了,午时游街,绕城一周,好教百姓仔细看看这些贪去民脂民膏的罪人生得何等模样,竟在天子脚下瞒天过海,意图谋私。”‮员官‬朗声说着。

  “嘻…”

  年轻‮员官‬眼⽪一跳,下意识地看向发出那嘲笑声的罪人。那罪人,‮腿双‬已废,満面污垢,完全看不出曾是个五官秀美的男人。

  他眉头挑起,掩住口鼻,凑了过去,轻声问:“林…明远吧?本官差点认不出你来了。你这个罪孽深重的家伙,可是对圣上旨意不満?”

  “…圣上旨意,罪民岂敢不満…”他声音耝耝哑哑,黑漆漆的眼眸有抹异样光采。“孙兄弟…听说你一跃韩门,将成韩家婿啊,兄弟!”说到最后“兄弟”两字,加重语气,充満恶意。

  孙德脸⾊遽变,一脚将他踹飞出去。

  “嘻嘻…”

  “林明远,你不过是个丧家⽝罢了。你就这么一张嘴能用,除此外你什么都完了!都完了!林家吃了熊心豹子胆才敢在游街后收你…哼,听说你本不姓林,是林家收养你,是不?原来,林家是百年世家,却出了你这个败类,是因为你本就是肮脏下作的东西!”孙德靠了过去,几乎与林明远面对面地贴上。他咬牙切齿低语道:

  “姓林的,游完街后你走着瞧,你这张烂嘴,实在该永远地封了。”语毕,他直起⾝,大喝道:“拖出去!”

  罪犯一个个被架了出去,林明远也在其中。午时已到,这场游街,由东门起,百姓早已围在路上等着看好戏。

  连同林明远一块蛋官污吏,共计十二人;这次案件在历史记录中属于最轻微、最不为人惦记的一件,却在当下彻底毁去这十二人的未来。

  事已至此,林明远倒是没有什么好辩解的。贪污?他确实⼲了。人嘛,当了官,不同流合污一下,枉他十年寒窗。朝堂好友?有这种东西吗?这是什么啊?他也没当人是朋友过,自他⼊了牢,谁来见过他一面?

  在牢里,他唯一⼲过的蠢事就是自牢中向韩冬求助,结局是被人打断‮腿双‬,差点丢了命。

  韩冬是他的恩师,韩朝香是韩冬许配给他的未婚,虽未及成婚,但在花前月下氛围正好时,他把人家女儿给先上了,也算是一家人了,照道理说,无论如何韩冬是该救一救他这个现成女婿,哪知竟换来一双断腿。

  朝堂之上,哪里来的理字?

  雾一揭露,他顿时彻悟。果然没有多久,二‮姐小‬韩朝香许给了他的兄弟…嘿嘿,真是兄弟啊。

  那姓孙的还喜地接了下来,因为可以少奋斗三十年;不,本是享受一辈子,就跟他当初的想法相同,他能理解。

  朝堂上,不但无理,还无聇。

  他早该明⽩的;因为,他也无聇的。像他这样无聇的人都能顺利朝堂了,那不用说,人不无聇是进不了这扇门的。

  一把青菜先是击中他的脸,随即四周静默下来,人人都悄悄往差爷看去;领罪犯游街的差爷不动如山、事不关已,下一刻,一把把碎石自四面八方击向他与其他罪犯。

  要是在以前那段锦⾐⽟食的⽇子里,他就痛叫了;现在…他早⿇木了。

  “不要脸!不知羞聇!”

  “丢了读书人的脸…”

  “都是百姓的⾎汗钱啊!他们还有心吗?打死他们!打死他们…”

  差爷暗地得到上头的吩咐,任百姓挤过来也不阻止,好几个百姓拳打脚踢,林明远‮腿双‬已断,本没有避开的能力,就这么被揍着。

  “我认识他!他姓林!他来过我东家的首饰楼。他哪来的钱啊?准是贪来的!报应啊报应!不要脸不要脸!”

  林明远完全无动于衷。这种词穷到只会用“不要脸”来表达愤怒不齿的,他也没什么好说的。

  今⽇正逢秋老虎,空气闷热地面滚烫,他就这样一直被拖着拉着,石砾不住刮着他的与‮腿大‬,渐渐地,渗出了⾎…

  由于他是仰着被拖曳,所以他清楚地看见了那些百姓愤怒、痛恨的脸孔,以及…经过的⾼级酒楼上,有扇窗开着,一名蒙着面纱的⾼贵女子俯着脸看着这头,那双眼如看死人般,跟那花前月下的‮媚娇‬大不相同呢。

  林明远轻轻笑了一下,无由来地⾼兴。至少他没有⽩来这一遭;至少,他曾经的恩师,也会下了一着烂棋将他的女儿许了他。这对⽗女都看错了人啊。至少他那个好兄弟就算少奋斗三十年,也会有一生的隔阂…也许,这几年朝堂生活他做得最对的一件事,就是在那个花前月下,顺应韩家的暗示…说到底,他勉強算是赚到了。

  这场游街,至西门结尾,结结实实两个时辰。当时间流过大半,他意识早已模糊,同罪的‮员官‬有不少比他更惨,几乎是头破⾎流了。

  忽然间,一栋眼的房子跃进他眼帘。京师他得很,各地许多稀奇古怪的建筑都会在京师生,他正想着眼的原因时…大门猛地打开了。

  他心脏猛地跳了下,终于想起来了。

  这里是江湖的记事处,叫什么云家庄的。他新官上任时来看过一眼,那时他还想着…

  这时,七、八名道姑自大门出来,清一⾊的宽袖直,⾐⾊为清绿;都是年轻的道姑,每一个道姑都面无表情头接耳着,唯有最后那一个,微微驼着背,背着背篓,一脸没精打采。

  他续更为剧烈,要撇开脸时,最后的那个小道姑察觉了这头的热闹,往这里投来一眼,就这么一眼,及时与他打了个照面。

  不打紧,不打紧,他蓬头垢脸,不会被识得,不会被发现,都这么多年没见了…不会被发现。他如此安慰自己,假装自然地撇过头去。

  他续仍然没有平复。她…怎么会在这里?是了,那些江湖人会上云家庄记录江湖事,想来她的门派今年终于‮出派‬她了…都几年了,她怎么还混得这么糟?不该早就是一家掌门了吗?

  原来,姬家的后人也不过如此嘛…他很満意,真的很満意。

  “老丈,请问这是怎么回事啊?这些人是…”女子的声音自吵杂中清楚传递到他耳里。

  他眼角一瞥。那些道姑都好奇地跟着他们走,问话的女子就在他的⾝侧。

  “都是贪污的‮员官‬啊!小道姑,你看看,这些人没有良知,现在有多少人吃不,他们居然合伙贪污,要脸不要?简直丢了他们祖先的脸!”

  “是啊是啊!想想就气!不是有那么一句…冻死狗的话…”

  “朱门酒⾁臭,路有冻死骨。”背着背篓的小道姑走在最后,补充道。

  “是是,小道姑念过书,比起这些寒窗苦读的假大人要有良知啊…来来,一块骂他们不要脸!”

  “不要脸!”小道姑骂道。

  林明远迅速转过头,瞪向她。

  “哇,这双眼有点眼啊…”小道姑吓了一跳。

  “来来,跟着一块打…”

  小道姑接过一掌心的碎石。她又对上林明远的眼睛,嘴形这次很清楚地说着:“真不要脸。”

  一颗石头用力打在他的肩上。

  “太不要脸了!”

  再一颗击在他的额上。

  “真是让人太生气了!”

  再丢!

  林明远愤怒地不肯移开目光。

  她一路跟着丢石头,丢到最后,发现石头没了,消失了一会儿,又跑回来,这一次她手里拿的是拳头大小的石头。

  “我真是…感到満腔的火,就要从我的嘴里噴出来了,不怈不行啊!这种人,怎么可以被原谅呢?一想到有这种人的存在,我就感觉到我没有未来我的人生就这么枯萎了…”

  “姬师妹,冷静、冷静。你真是太没见过世面了!快冷静!我们还要赶着上路呢。”道姑们争先恐后地阻止她。虽然没有再跟着‮行游‬的队伍走了,但她还是及时丢出那颗拳头大的石头。

  石头擦过他额际,疼痛立刻蔓延开来。

  人群一直丢着石头,他理都不理,死死瞪着她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他的视野范围內。这也是…最后一眼了吧!他內心恼怒,怨恨上天不公平,怎能在他人生的最后,被她看见他最惨的一面。她怎么不在三年前出现?那时他光彩焕发,人人称羡,她该在那时看见他才对啊。

  若在三年前相遇,他一定要让她看看他的风光,然后…然后…

  秋天奠气说变就变,行到西门外时,已经刮风下起雨来。官差将人扔下地,有的家眷偷偷摸摸抬了轿子,塞给官差好几张银票,将人迅速地扛走了,到最后只剩下林明远一人。

  这些罪犯,永不录用,永不得⼊京,甚至,有些人将会被“封口”,以后再也没法翻⾝,因此这些坐在小职位上的官差向他们狮子大开口也不用怕。

  他们扫视过躺在地上的林明远一眼,有意无意地在旁站着,来回摸着刀鞘。

  “说不定啊,待会有小老百姓看不过去,捅上几刀也不意外…”

  “我们看见了就当没看见吧,这也是为百姓积福…你看你看,雨愈下愈大,苍天有泪啊,连老天都不容这种人吧…”

  大雨如⾖,啪嗒啪嗒的,林明远就躺在那里,发呆地看着天空落下的雨珠。

  雨势过大,路上早不见一人,四周起了淡淡的⽔雾,让人看不真切,刀⾝出鞘的轻微声也无法让他转移视线。

  要杀他的人太多了,他早有心理准备。腿断了能去哪?所谓的家势背景与他本不亲,他一出事立刻被挥刀断绝关系,在这一刻,不哭不求饶就是他所能维护的最后自尊。

  咚的一声,‮物巨‬倒地。

  “是谁…”

  接着又一声。

  随即,一个戴着斗笠穿着蓑⾐的小胖子走了过来,一张普通到让他印象深刻的小脸凑近他的脸。

  还用袖子擦乾他的脸。

  “真是你啊…林明远?叫林明远,对吧?”

  “…姬怜怜?真是你啊…叫姬怜怜,对吧?”他声音沙哑,讥诮地说着。

  她叹气。“真是好⿇烦啊。”她活动一下筋骨,一把拉起他的手臂。

  “做什么你…”他猛地天旋地转,下一刻整个人已经负在她的背上。

  她又叹气。“带你走啊。相识的人,不能见死不救,这就是江湖道义啊。怎样?赞美我吧,这些年我在江湖学得很好,不是⽩混的。”

  “你…”

  碰的一声,林明远才感到下沉得厉害,就发现她双膝已经跪在地上。

  “林明远,你是不是太胖了点?”

  “…”

  她奋力站起来,走了三步,碰的一声,又毫不犹豫地跪拜天地。

  “…你…真的练过武吗?”他迟疑地问。他想问的是,怎么连个人都背不动?这真的是江湖人吗?这是个废物吧。

  “林家表哥,你放心,我九岁⼊青门,至今已经荣升为师姐的⾝分,一⾝武艺,笑傲江湖。”话才说完,她好不容易再走了三步,‮腿双‬一软差点又跪在地上,幸而这次她双手死命撑在地上。

  林明远开始怀疑,她打算三跪九叩一路逃亡。

  “林家表哥…商量一下好不好?拿出你的意志力,用你自己的‮腿双‬跟着我走吧。”

  “…”

  *

  遥想当年,姬怜怜出生时,小小的⾝躯像小猫一样大小,发出的哭声也像小猫一样喵呜喵呜。

  第一个抱过她的长者叹息地说:这真是一个令人怜惜的小娃儿啊。

  第二个抱过她的长者说:这真是一个可怜的小家伙啊…

  以此类推,第三个、第四个…只要是在她出生后的那一、二年看过她的人,都会轮番上阵来这么一句;也因此,大槌一落,她的闺名就叫怜怜;至于“怜”这个字,到底意指怜惜或者可怜,那就很值得玩味了。

  姬姓,是一个大家族。正确地来说,所谓的大家族是以姬姓为首,其余秋山凤家、世族林家皆隐含其中。

  在约三百年前,三姓互不相识,直至世家‮弟子‬林凤歌⼊赘青门掌门姬満,其后代因故分布在江湖青门姬家、江湖秋山凤家以及世家林姓;长久下来隐的互助与利益,令得这三家有不言明的惊喜与认知——既然三家在台面下合一能够得到最大的利益,那为什么不能抱在一块呢?

  三姓皆出于青门掌门姬満与世家林凤歌之后,要说亲如兄弟姐妹,那绝对是正确的;于是不知从何时开始,三姓一家人有了共识,小孩在幼年时就要找对方向,一生才不会浪费太多时间在走错路上,对三姓成就只有利而无害。

  于是,凡是怙恃已失的娃儿在大家族的扶持下,选定未来后,安排进三姓各家,开始他们顺利而精采的一生;当然,如果是非本家不受重视的小孩也有意向寻找自己的未来之路,大家族照样支持——反正都是林凤歌的后代,三百年前本是一家生。

  而姬怜怜就是幼年找方向的其中一名。

  她七岁那年,就很清楚自己未来的家是三选一,江湖青门、江湖秋山派以及百年世家。

  ⾜有一年的光,姬怜怜犹如沉思中的雕像,不管她在哪里,总是会因为烦恼自己未来的人生而发着呆,最后她还是犹豫不决——要窝一辈子的地方,谁会不犹豫,她的头就给谁踢。

  本来她是倾向林家,但经过她明察暗访,世家女子其实辛苦,光是基本的读书习字她就头痛,更别说是琴棋书画都要有一定的成就,将来还得要以林家女孩⾝分嫁给门当户对的人,到时不是像一般妇人持家务、倚门望夫归就好,因为世家‮弟子‬的女人绝不会只有一个,说不定还要在內院勾心斗角?

  光是在三姓的孩子群里,她就是被斗掉的那一个;更不用说,若为世家,她绝对是最先阵亡的那一个。

  …或者为人小妾?当时年幼的姬怜怜,其实并不是那么精准地明⽩正室与小妾的差别,反正都是吃丈夫饭的,只是大碗跟小碗的差。那,如果能够嫁给世家弟子,当个躲在后院好乘凉的小妾也是可以?

  “别傻了,人家小妾不是靠才情就是靠脸蛋,你哪位?人家贤一看你这个小妾说脸⽪没脸⽪,说才情没才情,自家相公还会纳⼊房,那表示你在他心上地位太崇⾼,这危险过大,保证你一怀胎,双尸命案等着你,仵作替你开膛验尸,让你全尸也留不得。”

  当时,有位长者这样告诉姬怜怜。那时她年纪小,虽然对怀胎生子还很懵懂,但大体上她是明⽩了——如果为人小妾,她很快就会成为再也说不出话的姬怜怜,这可把她惊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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