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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联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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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令狐冲这一番昏,实不知过了多少时⽇,有时微有知觉,⾝子也如在云端飘飘,过不多时,又晕了过去。如此时晕时醒,有时似乎有人在他口中灌⽔,有时又似有人用火在他周⾝烧炙,手⾜固然无法动弹,连眼⽪也睁不开来。这一⽇神智略清,只觉双手手腕的脉门给人抓住了,各有一股炙热之气分从两手脉门中注⼊,登时和体內所蓄真气冲突。他全⾝说不出的难受,只想张口呼喊,却叫不出半点声音,真如⾝受千般‮磨折‬、万种煎熬的酷刑。

  如此昏昏沉沉的又不知过了多少⽇子,只觉每一次真气⼊体,均比前一次苦楚略减,心下也明⽩了些,知道有一位內功极⾼之人在给自己治伤,心道:“难道是师⽗、师娘请了前辈⾼人来救我命?盈盈却到哪里去了?师⽗、师娘呢?小师妹又怎地不见?”一想到岳灵珊,口气⾎翻涌,便又人事不知。如此每⽇有人来给他输送內力。这一⽇输了真气后,令狐冲神智比前大为清醒,说道:“多…多谢前辈,我…我是在哪里?”缓缓睁开眼来,见到一张満是皱纹的脸,露着温和的笑容。

  令狐冲觉得这张脸好生悉,惘惘的看了他一会,见这人头上无发,烧有香疤,是个和尚,隐隐约约想了起来,说道:“你…你是方…方…大师…”

  那老僧神⾊甚是欣慰,微笑道:“很好,很好!你认得我了,我是方生。”令狐冲道:“是,是。你是方生大师。”这时他察觉处⾝于一间斗室之中,桌上一灯如⾖,发出淡淡⻩光,自己睡在榻上,⾝上盖了棉被。

  方生道:“你觉得怎样?”令狐冲道:“我好些了。我…我在哪里?”方生道:“你是在少林寺中。”令狐冲大为惊奇,问道:“我…我在少林寺中?盈盈呢?我怎么会到少林寺来?”方生微笑道:“你神智刚清醒了些,不可多耗心神,以免伤势更有反复。一切以后慢慢再说。”

  此后朝晚一次,方生来到斗室,以內力助他疗伤。过了十余⽇,令狐冲已能坐起,自用饮食,但每次问及盈盈的所在,以及自己何以能来到寺中,方生总是微笑不答。这一⽇,方生又替令狐冲输了真气,说道:“令狐少侠,现下你这条命暂且算保住了。但老衲功夫有限,始终无法化去你体內的异种真气,眼前只能拖得一⽇算一⽇,只怕过不了一年,你內伤又会大发,那时纵有大罗金仙,也难救你命了。”令狐冲点头道:“当⽇平一指平大夫对晚辈也这么说。大师尽心竭力相救,晚辈已感不尽。一个人寿长短,各有天命,大师功力再⾼,也不能逆天行事。”方生‮头摇‬道:“我佛家不信天命,只讲缘法。当⽇我曾跟你说过,本寺住持方证师兄內功渊深,倘若和你有缘,能传你《易筋经》秘术,则筋骨尚能转移,何况化去內息异气?我这就带你去拜见方丈,盼你好好对答。”令狐冲素闻少林寺方丈方证大师的声名,心下甚喜,道:“有劳大师引见。就算晚辈无缘,不蒙方丈大师垂青,但能拜见这位当世⾼僧,也是十分难得的机遇。”当下慢慢起,穿好⾐衫,随着方生大师走出斗室。

  一到室外,光耀眼,竟如进⼊了另一个天地,精神为之一慡。他移步之际,‮腿双‬酸软,只得慢慢行走,但见寺中一座座殿堂构筑宏伟。一路上遇到许多僧人,都是远远便避在一旁,向方生合十低首,执礼甚恭。

  穿过了三条长廊,来到一间石屋之外。方生向屋外的小沙弥道:“方生有事求见方丈师兄。”小沙弥进去禀报了,随即转⾝出来,合十道:“方丈有请。”

  令狐冲跟在方生之后,走进室去,只见一个⾝材矮小的老僧坐在中间一个蒲团之上。方生躬⾝行礼,说道:“方生拜见方丈师兄,引见华山派首徒令狐冲令狐少侠。”令狐冲当即跪了下去,叩首礼拜。方证方丈微微欠⾝,右手一举,说道:“少侠少礼,请坐。”令狐冲拜毕,在方生下首的蒲团上坐了,只见那方证方丈容颜瘦削,神⾊慈和,也瞧不出有多少年纪,心下暗暗纳罕:“想不到这位名震当世的⾼僧,竟然如此貌不惊人,若非事先得知,有谁会料得到他是武林中第一大派的掌门。”方生大师道:“令狐少侠经过三个多月来调养,已好得多了。”令狐冲又是一惊:“原来我昏不醒,已有三个多月,我还道只是二十多天的事。”

  方证道:“很好。”转头向令狐冲道:“少侠,尊师岳先生执掌华山一派,为人严正不阿,清名播于江湖,老衲向来是十分佩服的。”令狐冲站起⾝来,说道:“不敢。晚辈⾝受重伤,不知人事,多蒙方生大师相救,原来已三月有余。我师⽗、师娘想必平安?”自己师⽗、师娘是否平安,本不该去问旁人,只是他心下挂念,忍不住脫口相询。

  方证道:“听说岳先生、岳夫人和华山派群弟子,眼下都在福建。”令狐冲当即放宽了心,道:“多谢方丈大师示知。”随即不噤心头一酸:“师⽗,师娘终于带着小师妹,到了林师弟家里。”方证道:“少侠请坐。听方生师弟说道,少侠剑术精绝,已深得华山前辈风老先生的真传,实乃可喜可贺。”令狐冲道:“不敢。”方证道:“风老先生归隐已久,老衲只道他老人家已然谢世,原来尚在人间,令人闻之不胜之喜。”令狐冲道:“是。”方证缓缓说道:“少侠受伤之后,为人所误,以致体內注有多种真气,难以化去,方生师弟已为老衲详告。老衲仔细参详,唯有修习敝派內功秘要《易筋经》,方能以本⾝功力,逐步化去,若以外力加強少侠之体,虽能延得一时之命,实则乃饮鸩止渴,为患更深。方生师弟三月来以內功延你生命,可是他的真气注⼊你体內之后,你⾝体之中可又多了一道异种真气了。少侠试一运气,便当自知。”令狐冲微一运气,果觉丹田中內息澎湃,难以抑制,剧痛攻心,登时⾝子摇晃,额头汗⽔涔涔而下。

  方生合十道:“老衲无能,致增少侠病苦。”令狐冲道:“大师说哪里话来?大师为晚辈尽心竭力,大耗清修之功。晚辈二世为人,实拜大师再造之恩。”方生道:“不敢。风老先生昔年于老衲有大恩大德,老衲此举,亦不过报答风老先生之恩德于万一。”方证抬起头来,说道:“说甚么大恩大德,深仇大恨?恩德是缘,冤仇亦是缘,仇恨不可执着,恩德亦不必执着。尘世之事,皆如过眼云烟,百岁之后,更有甚么恩德仇怨?”方生应道:“是,多谢师兄指点。”

  方证缓缓说道:“佛门‮弟子‬,慈悲为本,既知少侠负此內伤,自当尽心救解。那《易筋经》神功,乃东土禅宗初祖达摩老祖所创,禅宗二祖慧可大师得之于老祖。慧可大师本来法名神光,是洛人氏,幼通孔老之学,尤精玄理。达摩老祖驻锡本寺之时,神光大师来寺请益。达摩老祖见他所学驳杂,先⼊之见甚深,自恃聪明,难悟禅理,当下拒不收纳。神光大师苦求良久,始终未得其门而⼊,当即提起剑来,将自己左臂砍断了。”令狐冲“啊”的一声,心道:“这位神光大师求法学道,竟如此坚毅。”方证说道:“达摩老祖见他这等诚心,这才将他收为弟子,改名慧可,终得承受达摩老祖的⾐钵,传禅宗法统。二祖跟着达摩老祖所学的,乃是佛法大道,依《楞伽经》而明心见。我宗武功之名虽然流传天下,实则那是末学,殊不⾜道。达摩老祖当年只是传授弟子们一些強⾝健体的法门而已。⾝健则心灵,心灵则易悟。但后世门下弟子,往往于武学,以致舍本逐末,不体老祖当年传授武功的宗旨,可叹,可叹。”说着连连‮头摇‬。过了一会,方证又道:“老祖圆寂之后,二祖在老祖的蒲团之旁见到一卷经文,那便是《易筋经》了。这卷经文义理深奥,二祖苦读钻研,不可得解,心想达摩老祖面壁九年,在石壁畔遗留此经,虽然经文寥寥,必定非同小可,于是遍历名山,访寻⾼僧,求解妙谛。但二祖其时已是得道⾼僧,他老人家苦思深虑而不可解,世上求智慧深湛更胜于他的大德,那也难得很了。因此历时二十余载,经文秘义,终未能彰。一⽇,二祖以绝大法缘,在四川峨嵋山得晤梵僧般刺密谛,讲谈佛学,大相投机。二祖取出《易筋经》来,和般刺密谛共同研读。二位⾼僧在峨嵋金顶互相启发,经七七四十九⽇,终于豁然贯通。”方生合十赞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方证方丈续道:“但那般刺密谛大师所阐发的,大抵是禅宗佛学。直到十二年后,二祖在长安道上遇上一位精通武功的年轻人,谈论三⽇三晚,才将《易筋经》中的武学秘奥,尽数领悟。”他顿了一顿,说道:“那位年轻人,便是唐朝开国大功臣,后来辅佐太宗,平定突厥,出将⼊相,爵封卫公的李靖。李卫公建不世奇功,想来也是从《易筋经》中得到了不少教益。”令狐冲“哦”了一声,心想:“原来《易筋经》有这等大来头。”方证又道:“《易筋经》的功夫圜一⾝之脉络,系五脏之精神,周而不散,行而不断,气自內生,⾎从外润。练成此经后,心动而力发,一攒一放,自然而施,不觉其出而自出,如嘲之涨,似雷之发。少侠,练那《易筋经》,便如一叶小舟于大海巨涛之中,怒浪澎湃之际,小舟自然抛⾼伏低,何尝用力?若要用力,又哪有力道可用?又从何处用起?”令狐冲连连点头,觉得这道理果是博大精深,和风清扬所说的剑理颇有相通处。方证又道:“只因这《易筋经》具如此威力,是以数百年来非其人不传,非有缘不传,纵然是本‮出派‬类拔萃的弟子,如无福缘,也不获传授。便如方生师弟,他武功既⾼,持戒亦复精严,乃是本寺了不起的人物,却未获上代师⽗传授此经。”令狐冲道:“是。晚辈无此福缘,不敢妄自⼲求。”方证‮头摇‬道:“不然。少侠是有缘人。”

  令狐冲惊喜集,心中怦怦跳,没想到这项少林秘技,连方生大师这样的少林⾼僧也未蒙传授,自己却是有缘。方证缓缓的道:“佛门广大,只渡有缘。少侠是风老先生的传人,此是一缘;少侠来到我少林寺中,此又是一缘;少侠不习《易筋经》便须丧命,方生师弟习之固为有益,不习亦无所害,这中间的分别又是一缘。”

  方生合十道:“令狐少侠福缘深厚,方生亦代为欣慰。”方证道:“师弟,你天执着,于‘空、无相、无作’这三解脫门的至理,始终未曾参透,了生死这一关,也就勘不破。不是我不肯传你《易筋经》,实是怕你研习这门上乘武学之后,沉其中,于参禅的正业不免荒废。”

  方生神⾊惶然,站起⾝来,恭恭敬敬的道:“师兄教诲得是。”

  方证微微点头,意示励,过了半晌,见方生脸现微笑,这才脸现喜⾊,又点了点头,转头向令狐冲道:“这中间本来尚有一重大障碍,此刻却也跨过去了。自达摩老祖以来,这《易筋经》只传本寺弟子,不传外人,此例不能自老衲手中而破。因此少侠须得投我嵩山少林寺门下,为少林派俗家弟子。”顿了一顿,又道:“少侠若不嫌弃,便属老衲门下,为‘国’字辈弟子,可更名为令狐国冲。”

  方生喜道:“恭喜少侠,我方丈师兄生平只收过两名弟子,那都是三十年前的事了。少侠为我方丈师兄的关门弟子,不但得窥《易筋经》的⾼深武学,而我方丈师兄所精通的一十二般少林绝艺,亦可量才而授,那时少侠定可光大我门,在武林中放一异彩。”令狐冲站起⾝来,说道:“多承方丈大师美意,晚辈感不尽,只是晚辈⾝属华山派门下,不便改投明师。”方证微微一笑,说道:“我所说的大障碍,便是指此而言。少侠,你眼下已不是华山弟子了,你自己只怕还不知道。”令狐冲吃了一惊,颤声道:“我…我…怎么已不是华山派门下?”方证从⾐袖中取出一封信来,道:“请少侠过目。”手掌轻轻一送,那信便向令狐冲⾝前平平飞来。

  令狐冲双手接住,只觉得全⾝一震,不噤骇然:“这位方丈大师果然內功深不可测,单凭这薄薄一封信,居然便能传过来这等浑厚內力。”见信封上盖着“华山派掌门之印”的朱钤,上书“谨呈少林派掌门大师”九个字间架端正,笔致凝重,正是师⽗岳不群的亲笔。令狐冲隐隐感到大事不妙,双手发颤,菗出信纸,看了一遍,真难相信世上竟有此事,又看了一遍,登觉天旋地转,咕咚一声,摔倒在地。待得醒转,只见⾝在方生大师怀中,令狐冲支撑着站起,忍不住放声大哭。方生问道:“少侠何故悲伤?难道尊师有甚不测么?”令狐冲将书函递过,哽咽道:“大师请看。”方生接了过来,只见信上写道:

  “华山派掌门岳不群顿首,书呈少林派掌门大师座前:猥以不德,执掌华山门户。久疏问候,乃阕清音。顷以敝派逆徒令狐冲,秉顽劣,屡犯门规,比来更结妖孽,与匪人为伍。不群无能,虽加严训痛惩,迄无显效。为维系武林正气,正派清誉,兹将逆徒令狐冲逐出本派门户。自今而后,该逆徒非复敝派弟子,若再有勾结琊、为祸江湖之举,祈我正派诸友共诛之。临书惶愧,言不尽意,祈大师谅之。”方生看后,也大出意料之外,想不出甚么言语来安慰令狐冲,当下将书信还方证,见令狐冲泪流満脸,叹道:“少侠,你与黑木崖上的人往,原是不该。”

  方证道:“诸家正派掌门人想必都已接到尊师此信,传谕门下。你就算⾝上无伤,只须出得此门,江湖之上,步步荆棘,诸凡正派门下弟子,无不以你为敌。”

  令狐冲一怔,想起在那山涧之旁,盈盈也说过这么一番话。此刻不但旁门左道之士要杀自己,而正派门下也是人人以己为敌,当真天下虽大,却无容⾝之所;又想起师恩深重,师⽗师娘于自己向来便如⽗⺟一般,不仅有传艺之德,更兼有养育之恩,不料自己任妄为,竟给逐出师门,料想师⽗写这些书信时,心中伤痛恐怕更在自己之上。一时又是伤心,又是惭愧,恨不得一头便即撞死。

  他泪眼模糊中,只见方证、方生二僧脸上均有怜悯之⾊,忽然想起刘正风要金盆洗手,退出武林,只因结了魔教长老曲洋,终于命丧嵩山派之手,可见正琊不两立,连刘正风如此艺⾼势大之人,尚且不免,何况自己这样一个孤立无援,卑不⾜道的少年?更何况五霸冈上群琊聚会,闹出这样大的事来?方证缓缓的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纵是十恶不赦的奷人,只须心存悔悟,佛门亦是来者不拒。你年纪尚轻,一时失⾜,误匪人,难道就此便无自新之路?你与华山派的关连已然一刀两断,今后在我少林门下,痛改前非,再世为人,武林之中,谅来也不见得有甚么人能与你为难。”他这几句话说得轻描淡写,却自有一股威严气象。

  令狐冲心想:“此时我已无路可走,倘若托庇于少林派门下,不但能学到神妙內功,救得命,而且以少林派的威名,江湖上确是无人敢向方证大师的弟子生事。”

  但便在此时,中一股倔強之气,然而兴,心道:“大丈夫不能自立于天地之间,腼颜向别派托庇求生,算甚么英雄好汉?江湖上千千万万人要杀我,就让他们来杀好了。师⽗不要我,将我逐出了华山派,我便独来独往,却又怎地?”言念及此,不由得热⾎上涌,口中⼲渴,只想喝他几十碗烈酒,甚么生死门派,尽数置之脑后,霎时之间,连心中一直念念不忘的岳灵珊,也变得如同陌路人一般。他站起⾝来,向方证及方生跪拜下去,恭恭敬敬的磕了几个头。

  二僧只道他已决意投⼊少林派,脸上都露出了笑容。令狐冲站起⾝来,朗声说道:“晚辈既不容于师门,亦无颜改投别派。两位大师慈悲,晚辈感不尽,就此拜别。”方证愕然,没想到这少年竟然如此的泯不畏死。方生劝道:“少侠,此事有关你生死大事,千万不可意气用事。”令狐冲嘿嘿一笑,转过⾝来,走出了室门。他中充満了一股不平之气,步履竟然十分轻捷,大踏步走出了少林寺。令狐冲出得寺来,心中一股苍苍凉凉,仰天长笑,心想:“正派中人以我为敌,左道之士人人要想杀我,令狐冲多半难以活过今⽇,且看是谁取了我的命。”

  一摸之下,囊底无钱,间无剑,连盈盈所赠的那具短琴也已不知去向,当真是一无所有,了无挂碍,便即走下嵩山。行到傍晚时分,眼看离少林寺已远,人既疲累,腹中也甚饥饿,寻思:“却到哪里去找些吃的?”忽听得脚步声响,七八人自西方奔来,都是劲装结束,⾝负兵刃,奔行甚急。令狐冲心想:“你们要杀我,那就动手,免得我又⿇烦去找饭吃。吃了反正也是死,又何必多此一举?”当即在道中一站,双手叉,大声道:“令狐冲在此。要杀我的便上罢!”哪知这几名汉子奔到他⾝前时,只向他瞧了一眼,便即绕⾝而过。一人道:“这人是个疯子。”又一人道:“是,别要多生事端,耽误了大事。”另一人道:“若给那厮逃了,可糟糕之极。”霎时间便奔得远了。令狐冲心道:“原来他们是去追拿另一个人。”

  这几人脚步声方歇,西首传来一阵蹄声,五乘马如风般驰至,从他⾝旁掠过。驰出十余丈后,忽然一乘马兜了转来,马上是个中年妇人,说道:“客官,借问一声,你可见到一个⾝穿⽩袍的老头子吗?这人⾝材瘦长,间佩一柄弯刀。”令狐冲‮头摇‬道:“没瞧见。”那妇人更不打话,圈转马头,追赶另外四骑而去。令狐冲心想:“他们去追拿这个⾝穿⽩袍的老头子?左右无事,去瞧瞧热闹也好。”当下折而东行。走不到一顿饭时分,⾝后又有十余人追了上来。一行人越过他⾝畔后,一个五十来岁的老者回头问道:“兄弟,你可见到一个⾝穿⽩袍的老头子么?这人⾝材⾼瘦,挂弯刀。”令狐冲道:“没瞧见。”又走了一会,来到一处三岔路口,西北角上鸾铃声响,三骑马疾奔而至,乘者都是二十来岁的青年。当先一人手扬马鞭,说道:“喂,借问一声,你可见到一个…”令狐冲接口道:“你要问一个⾝材⾼瘦,悬弯刀,穿一件⽩⾊长袍的老头儿,是不是?”三人脸露喜⾊,齐声道:“是啊,这人在哪里?”令狐冲叹道:“我没见过。”当先那青年大怒,喝者:“没的来消遣老子!你既没见过,怎么知道?”令狐冲微笑道:“没见过的,便不能知道么?”那青年提起马鞭,便要向令狐冲头顶劈落。另一个青年道:“二弟,别多生枝节,咱们快追。”那手扬马鞭的青年哼的一声,将鞭子在空中虚挥一记,纵马奔驰而去。令狐冲心想:“这些人一起去追寻一个⽩⾐老者,不知为了何事?去瞧瞧热闹,固然有趣,但如他们知道我便是令狐冲,定然当场便将我杀了。”言念及此,不由得有些害怕,但转念又想:“眼下正琊双方都要取我命,我躲躲闪闪的,纵然苟延残,多活得几⽇,最后终究难逃这一刀之厄。这等怕得要死的⽇子,多过一天又有甚么好处?反不如随遇而安,且看是撞在谁的手下送命便了。”当即随着那三匹马起的烟尘,向前行去。其后又有几批人赶来,都向他探询那“⾝穿⽩袍,⾝材⾼瘦,悬弯刀”的老者。令狐冲心想:“这些人追赶那⽩⾐老者,都不知他在何处,走的却是同一方向,倒也奇怪。”又行出里许,穿过一片松林,眼前突然出现一片平野,黑庒庒的站着许多人,少说也有六七百人,只是旷野实在太大,那六七百人置⾝其间,也不过占了中间小小的一点。一条笔直的大道通向人群,令狐冲便沿着大路向前。行到近处,见人群之中有一座小小凉亭,那是旷野中供行旅憩息之用,构筑颇为简陋。那群人围着凉亭,相距约有数丈,却不近。令狐冲再走近十余丈,只见亭中赫然有个⽩⾐老者,孤⾝一人,坐在一张板桌旁饮酒,他是否悬弯刀,一时无法见到。此人虽然坐着,几乎仍有常人⾼矮。

  令狐冲见他在群敌围困之下,居然仍是好整以暇的饮酒,不由得心生敬仰,生平所见所闻的英雄人物,极少有人如此这般豪气⼲云。他慢慢行前,挤⼊了人群。

  那些人个个都目不转睛的瞧着那⽩⾐老者,对令狐冲的过来丝毫没加留神。

  令狐冲凝神向那老者瞧去,只见他容貌清癯,颏下疏疏朗朗一丛花⽩长须,垂在前,手持酒杯,眼望远处⻩土大地和青天相接之所,对围着他的众人竟正眼也不瞧上一眼。他背上负着一个包袱,再看他间时,却无弯刀。原来他竟连兵刃也未携带。令狐冲不知这老者姓名来历,不知何以有这许多武林中人要和他为难,更不知他是正是琊,只是钦佩他这般旁若无人的豪气,又不知不觉间起了一番同病相怜、惺惺相惜之意,当下大踏步向前,朗声说道:“前辈请了,你独酌无伴,未免寂寞,我来陪你喝酒。”走⼊凉亭,向他一揖,便坐了下来。那老者转过头来,两道冷电似的目光向令狐冲一扫,见他不持兵刃,脸有病容,是个素不相识的少年,脸上微现诧⾊,哼了一声,也不回答。令狐冲提起酒壶,先在老者面前的酒杯中斟了酒,又在另一只杯中斟了酒,举杯说道:“请!”咕的一声,将酒喝⼲了,那酒极烈,⼊口有如刀割,便似无数火炭般流⼊腹中,大声赞道:“好酒!”

  只听得凉亭外一条大汉耝声喝道:“兀那小子,快快出来。咱们要跟向老头拚命,别在这里碍手碍脚。”令狐冲笑道:“我自和向老前辈喝酒,碍你甚么事了?”又斟了一杯酒,咕的一声,仰脖子倒⼊口中,大拇指一翘,说道:“好酒!”左首有个冷冷的声音说道:“小子走开,别在这里枉送了命。咱们奉东方教主之命,擒拿叛徒向问天。旁人若来滋扰⼲挠,教他死得惨不堪言。”

  令狐冲向话声来处瞧去,见说话的是个脸如金纸的瘦小汉子,⾝穿黑⾐,系⻩带。他⾝旁站着二三百人,⾐衫也都是黑的,间带子却各种颜⾊均有。令狐冲蓦地想起,那⽇在衡山城外见到魔教长老曲洋,他便⾝穿这样的黑⾐,依稀记得间所系也是⻩带。那瘦子说奉了东方教主之命追拿叛徒,那么这些人都是魔教教众了,莫非这瘦子也是魔教长老?他又斟一杯酒,仰脖子⼲了,赞道:“好酒!”向那⽩⾐老者向问天道:“向老前辈,在下喝了你三杯酒,多谢,多谢!”忽听得东首有人喝道:“这小子是华山派弃徒令狐冲。”令狐冲晃眼瞧去,认出说话的是青城派弟子侯人雄。这时看得仔细了,在他⾝旁的竟有不少是五岳剑派中的人物。一名道士朗声道:“令狐冲,你师⽗说你和妖琊为伍,果然不错。这向问天双手染満了英雄侠士的鲜⾎,你跟他在一起⼲甚么?再不给我快滚,大伙儿把你一起斩成了⾁酱。”令狐冲道:“这位是泰山派的师叔么?在下跟这位向前辈素不相识,只是见你们几百人围住了他一人,那算甚么样子?五岳剑派几时又跟魔教联手了?正琊双方一起来对付向前辈一人,岂不教天下英雄笑话?”那道士怒道:“我们几时跟魔教联手了?魔教追拿他们教下叛徒,我们却是替命丧在这恶贼手下的朋友们复仇。各⼲各的,毫无关连!”令狐冲道:“好好好,只须你们单打独斗,我便坐着喝酒看热闹。”

  侯人雄喝道:“你是甚么东西?大伙儿先将这小子毙了,再找姓向的算帐。”令狐冲笑道:“要毙我令狐冲一人,又怎用得着大伙儿动手?侯兄自己请上来便是。”侯人雄曾给令狐冲一脚踢下酒楼,知道自己武功不如,还真不敢上前动手,他却不知令狐冲內力已失,已然远非昔比了。旁人似乎忌惮向问天了得,也不敢便此冲⼊凉亭。

  那魔教的瘦小汉子叫道:“姓向的,事已如此,快跟我们去见教主,请他老人家发落,未必便无生路。你也是本教的英雄,难道大家真要斗个⾎⾁横飞,好教旁人笑话么?”向问天嘿的一声,举杯喝了一口酒,却发出呛啷一声响。令狐冲见他双手之间竟系着一铁链,大为惊诧:“原来他是从囚牢中逃出来的,连手上的束缚也尚未去掉。”对他同情之心更盛,心想:“这人已无抗御之能,我便助他抵挡一会,胡里胡涂的在这里送了命便是。”当即站起⾝来,双手在间一叉,朗声道:“这位向前辈手上系着铁链,怎能跟你们动手?我喝了他老人家三杯好酒,说不得,只好助他抵御強敌。谁要动姓向的,非得先杀了令狐冲不可。”

  向问天见令狐冲疯疯癫癫,毫没来由的強自出头,不由得大为诧异,低声道:“小子,你为甚么要帮我?”令狐冲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向问天道:“你的刀呢?”令狐冲道:“在下使剑,就可惜没剑。”向问天道:“你剑法怎样?你是华山派的,剑法恐怕也不怎么⾼明。”令狐冲笑道:“原本不怎么⾼明,加之在下⾝受重伤,內力全失,更是糟糕之至。”向问天道:“你这人莫名其妙。好,我去给你弄把剑来。”只见⽩影一晃,他已向群豪冲了过去。

  霎时间刀光耀眼,十余件兵刃齐向他砍去。向问天斜刺穿出,向那泰山派的道士欺近。那道士剑刺出,向问天⾝形一晃,闪到了他背后,左肘反撞,噗的一声,撞中了那道士后心,双手轻挥,已将他手中长剑卷在铁链之中,右⾜一点,跃回凉亭。这几下兔起鹘落,迅捷无比,正派群豪待要阻截,哪里还来得及?一名汉子追得最快,近凉亭不逾数尺,提起单刀砍落,向问天背后如生眼睛,竟不回头,左脚反⾜踢出,脚底踹中那人膛。那人大叫一声,直飞出去,右手单刀这一砍之势力道正猛,擦的一响,竟将自己右腿砍了下来。泰山派那道人晃了几下,软软的瘫倒,口中鲜⾎不住涌出。魔教人丛中彩声如雷,数十人大叫:“向右使好俊的⾝手。”向问天微微一笑,举起双手向魔教诸人一抱拳,答谢彩声,手下铁链呛啷啷直响。他一甩手,那剑嗒的一声,揷⼊了板桌,说道:“拿去使罢!”

  令狐冲好生钦佩,心道:“这人睥睨群豪,果然⾝有惊人艺业。”却不伸手拔剑,说道:“向前辈武功如此了得,又何必晚辈再来出丑。”一抱拳,说道:“告辞了。”向问天尚未回答,只见剑光闪烁,三柄长剑指向凉亭,却是青城派中侯人雄等三名弟子攻了过来。三人三剑都是指向令狐冲,一剑指住他背心,两剑指住他后,相距均不到一尺。侯人雄喝道:“令狐冲,给我跪下!”这一声喝过,长剑前,已刺到了令狐冲肌肤。令狐冲心道:“令狐冲堂堂男子,今⽇虽无幸理,却也不甘死在你青城派这些卑鄙之徒的剑下。”此刻自⾝已在三剑笼罩之下,只须一转⾝,那便一剑揷⼊膛,二剑揷⼊‮腹小‬,当即哈哈一笑,道:“跪下便跪下!”右膝微屈,右手已拔起桌上长剑,回手一挥,青城派弟子三只手掌齐腕而断,连着三柄长剑一齐掉在地下。侯人雄等三人脸上登无⾎⾊,真难相信世上居然会有此事,惶然失措片刻,这才向后跃开。其中一名青城弟子只有十八九岁,痛得大声号哭起来。令狐冲叹道:“兄弟,是你先要杀我!”

  向问天喝彩道:“好剑法!”接着又道:“剑上无劲,內力太差!”令狐冲笑道:“岂但內力太差,简直毫无內力。”突然听得向问天一声呼叱,跟着呛啷啷铁链声响,只见两名黑⾐汉子已扑⼊凉亭,疾攻向问天。这二人一个手执镔铁双怀杖,另一手持双铁牌,都是沉重兵器,四件兵刃和向问天的铁链相撞,火星四溅。向问天连闪几闪,待抢到那怀杖之人⾝后,那人双杖严密守卫,护住了周⾝要害。向问天双手给铁链缚住了,运转不灵。

  魔教中连声呼叱,又有二人抢⼊凉亭。这两人均使八角铜锤,直上直下的猛砸。二人四锤一到,那使双怀杖的便转守为攻。向问天穿来揷去,⾝法灵动之极,却也无法伤到对手。每当有隙可乘,铁链攻向一人,其余三人便奋不顾⾝的扑上,打法凶悍之极。堪堪斗了十余招,魔教人众的首领喝道:“八齐上。”八名黑⾐汉子手提长,分从凉亭四面抢上,东南西北每一方均有两杆长,朝向问天攒刺。

  向问天向令狐冲叫道:“小朋友,你快走罢!”喝声未绝,八已同时向他刺去。便在此时,四柄铜锤砸他腹,双怀杖掠地击他胫骨,两块铁牌向他脸面击到,四面八方,无处不是杀手。这十二个魔教好手各奋平生之力,下手毫不容情。看来人人均知和向问天手,那是世间最凶险之事,多挨一刻,便是向鬼门关走近了一步。

  令狐冲眼见众人如此狠打,向问天势难脫险,叫道:“好不要脸!”向问天突然迅速无比的旋转⾝子,甩起手上铁链,撞得一众兵刃叮叮当当直响。他⾝子便如一个陀螺,转得各人眼也花了,只听得当当两声大响,两块铁牌撞上他的铁链,穿破凉亭顶,飞了出去。向问天更不去瞧对方来招,越转越快,将八了开去。魔教那首领喝道:“缓攻游斗,耗他力气!”使的八人齐声应道:“是!”各退了两步,只待向问天力气稍衰,铁链中露出空隙,再行抢攻。

  旁观众人稍有阅历的都看了出来,向问天武功再⾼,也决难长久旋转不休,如此打法,终究会力气耗尽,束手就擒。向问天哈哈一笑,突然间左腿微蹲,铁链呼的甩出,打在一名使铜锤之人的间。那人“啊”的一声大叫,左手铜锤反撞过来,打中自己头顶,登时脑浆迸裂。八名使之人八齐出,分刺向问天前后左右。向问天甩铁链开了两杆,其余六人的钢不约而同的刺向他左胁。当此情景,向问天避得开一杆,避不开第二杆,避得开第二杆,避不开第三杆,更何况六齐发?

  令狐冲一瞥之下,看到这六攒刺,向问天势无可避,脑中灵光一闪,想起了独孤九剑的第四式“破式”当这间不容发之际,哪里还能多想?长剑闪出,只听得当啷一声响,八杆长一齐跌落,八跌落,却只发出当啷一响,几乎是同时落地。令狐冲一剑分刺八人手腕,自有先后之别,只是剑势实在太快,八人便似同时中剑一般。

  他长剑既发,势难中断,跟着第五式“破鞭式”又再使出。这“破鞭式”只是个总名,其中变化多端,举凡钢鞭、铁锏、点⽳撅、判官笔、拐子、蛾眉刺、匕首、板斧、铁牌、八角锤、铁椎等等短兵刃皆能‮解破‬。但见剑光连闪,两怀杖、两柄铜锤又皆跌落。十二名攻⼊凉亭的魔教教众之中,除了一人为向问天所杀、一人铁牌已然脫手之外,其余十人皆是手腕中剑,兵刃脫落。十一人发一声喊,狼狈逃归本阵。正派群豪情不自噤的大声喝彩:“好剑法!”“华山派剑法,教人大开眼界!”那魔教首领发了句号令,立时便有五人攻⼊凉亭。一个中年妇人手持双刀,向令狐冲杀来。四名大汉围攻向问天。那妇人刀法极快,一刀护⾝,一刀疾攻,左手刀攻敌时右手刀守御,右手刀攻敌时左手刀守御,双刀连使,每一招均在攻击,同时也是每一招均在守御,守是守得牢固严密,攻亦攻得淋漓酣畅。令狐冲看不清来路,连退了四步。便在这时,只听呼呼风响,似是有人用软兵刃和向问天相斗,令狐冲百忙中斜眼一瞥,却见两人使链子锤,二人使软鞭,和向问天手上的铁链斗得正烈。链子锤上的钢链甚长,甩将开来,横及丈余,好几次从令狐冲头顶掠过。只听得向问天骂道:“你***!”一名汉子叫道:“向右使,得罪!”原来一链子锤上的钢链已和向问天手上的铁链住。便在这一瞬之间,其余三人三般兵刃,同时往向问天⾝上击来。向问天“嘿”的一声,运劲猛拉,将使链子锤的拉了过来,正好挡在他的⾝前。两软鞭、一枚钢锤尽数击上那人背心。令狐冲斜刺里刺出一剑,剑势飘忽,正中那妇人的左腕,却听得当的一声,长剑一弯,那妇人手中柳叶刀竟不跌落,反而一刀横扫过来。令狐冲一惊,随即省悟:“她腕上有钢制护腕,剑刺不⼊。”手腕微翻,长剑挑上,噗的一声,刺⼊她左肩“肩贞⽳”那妇人一怔,但她极为勇悍,左肩虽然剧痛,右手刀仍是奋力砍出。令狐冲长剑闪处,那妇人右肩的“肩贞⽳”又再中剑。她兵刃再也拿捏不住,‮劲使‬将双刀向令狐冲掷出,但双臂使不出力道,两柄刀只掷出一尺,便即落地。令狐冲刚将那妇人制服,右首正派群豪中一名道士剑而上,铁青着脸喝道:“华山派中,只怕没这等妖琊剑法。”令狐冲见他装束,知是泰山派的长辈,想是他不忿同门为向问天所伤,上来找还场子。令狐冲虽为师⽗⾰逐,但自幼便在华山派门下,五岳剑派,同气连枝,见到这位泰山派前辈,自然而然有恭敬之意,倒转长剑,剑尖指地,抱拳说道:“弟子没敢得罪了泰山派的师伯。”

  那道人道号天乙,和天门、天松等道人乃是同辈,冷冷的道:“你使的是甚么剑法?”令狐冲道:“弟子所使剑法,乃华山派长辈所传。”天乙道人哼了一声道:“胡说八道,不知到哪里去拜了个妖魔为师,看剑!”剑向令狐冲当刺到,剑光闪烁,长剑发出嗡嗡之声,单只这一剑,便罩住了他口“膻中”、“神蔵”、“灵墟”、“神封”、“步廊”、“幽门”、“通⾕”七处大⽳,不论他闪向何处,总有一⽳会被剑尖刺中。这一剑叫做“七星落长空”是泰山派剑法的精要所在。这一招刺出,对方须得轻功⾼強,立即倒纵出丈许之外,方可避过,但也必须识得这一招“七星落长空”当他剑招甫发,立即毫不犹豫的飞快倒跃,方能免去剑尖穿之祸,而落地之后,又必须应付跟着而来的三招凌厉后着,这三招一着狠似一着,连环相生,实所难当。天乙道人眼见令狐冲剑法厉害,出手第一剑便使上了。自从泰山派前辈创了这招剑招以来,与人动手第一招便即使用,只怕从所未有。令狐冲一惊之下,猛地想起在思过崖后洞的石壁之上见过这招,当⽇自己学了来对付田伯光,只是学得不像,未能取胜,但于这招剑法的势路却了然于。这时剑气森森,将及于体,更无思索余暇,登时剑直刺天乙道人‮腹小‬。这一剑正是石壁上的图形,魔教长老用以‮解破‬此招,耝看似是与敌人斗个两败俱伤,同归于尽。其时泰山派这招“七星落长空”分为两节,第一节以剑气罩住敌人口七大要⽳,当敌人惊慌失措之际,再以第二节中的剑法择一⽳而刺。剑气所罩虽是七⽳,致敌死命,却只一剑。这一剑不论刺在哪一⽳中,都可克敌取胜,是以既不须同时刺中七⽳,也不可能同时刺中七⽳。招分两节,本是这一招剑法的厉害之处,但当年魔教长老仔细推敲,正从这厉害之处找出了弱点,待对方第一节剑法使出之后,立时疾攻其‮腹小‬,这一招“七星落长空”便即从中断绝,招不成招。

  天乙道人一见敌剑来势奥妙,绝无可能再行格架,大惊失⾊,纵声大叫,料想自己肚腹定然给长剑洞穿,惊惶中也不知痛楚,脑中一,只道自己已经死了,登时摔倒。其时令狐冲剑尖将及他‮腹小‬,便即凝招不发,不料天乙道人大惊之下,竟尔吓得晕了过去。

  泰山派门下眼见天乙倒地,均道是为令狐冲所伤,纷纷叫骂,五名青年道人剑来攻。这五人都是天乙的门人,心急师仇,五柄长剑犹如狂风暴雨般急刺疾舞。令狐冲长剑连点,五名道士手腕中剑,长剑呛啷、呛啷落地。五人惊惶之下,各自跃开。只见天乙道人颤巍巍的站了起来,叫道:“刺死我了,刺死我了!”五弟子见他⾝上无伤,不住大叫,尽皆骇然,不知他是死是活。天乙道人叫了几声,⾝子一晃,又复摔倒。两名弟子抢过去扶起,狼狈退开。

  群豪见令狐冲只使半招,便将泰山派⾼手天乙道人打得生死不知,无不心惊。这时围攻向问天的又换了数人。两个使剑的汉子是衡山派中人,双剑起落迅速,找寻向问天铁链中的空隙。另一个左手持盾,右手使刀,却是魔教中的人物,这人以盾护体,展开地堂刀法,滚近向问天⾜边,以刀砍他下盘。向问天的铁链在盾牌上接连狠击两下,都伤他不到。盾牌下的钢刀陡伸陡缩,招数狠辣。令狐冲心想:“这人盾牌护⾝,防守严密,但他一出刀攻人,自⾝便露破绽,立时可断他手臂。”

  忽听得⾝后有人喝道:“小子,你还要不要命?”这声音虽然不响,但相距极近,离他耳朵似不过一两尺。令狐冲一惊回头,已和一人面对面而立,两人鼻子几乎相触,急待闪避,那人双掌已按住他口,冷冷的道:“我內力一吐,教你肋骨尽断。”令狐冲心知他所说不虚,站定了不敢再动,连一颗心似也停止了跳动。那人双目凝视着令狐冲,只因相距太近,令狐冲反而无法见到他的容貌,但见他双目神光炯炯,凛然生威,心道:“原来我死在此人手下。”想起生死大事终于有个了断,心下反而舒泰。那人初见令狐冲眼⾊中大有惊惧之意,但片刻之间,便现出一般満不在乎的神情,如此临死不惧,纵是武林中的前辈⾼人亦所难能,不由得起了钦佩之心,哈哈一笑,说道:“我偷袭得手,制你要⽳,虽然杀了你,谅你死得不服!”双掌一撤,退了三步。令狐冲这才看清,这人矮矮胖胖,面⽪⻩肿,约莫五十来岁年纪,两只手掌肥肥的又小又厚,一掌⾼,一掌低,摆着“嵩手”的架式。令狐冲微笑道:“这位嵩山派前辈,不知尊姓大名?多谢掌下留情。”

  那人道:“我是孝感乐厚。”他顿了一顿,又道:“你剑法的确甚⾼,临敌经验却太也不⾜。”令狐冲道:“惭愧。‘大手’乐师伯,好快的⾝手。”乐厚道:“师伯二字,可不敢当!”接着左掌一提,右掌一招便即劈出。他这人形相丑陋,但一掌出手,登时全⾝犹如渊停岳峙,气度凝重,说不出的好看。令狐冲见他周⾝竟无一处破绽,喝彩道:“好掌法!”长剑斜挑,因见乐厚掌法⾝形中全无破绽,这一剑便守中带攻,九分虚,一分实。乐厚见令狐冲长剑斜挑,自己双掌不论拍向他哪一个部位,掌心都会自行送到他剑尖之上,双掌只拍出尺许,立即收掌跃开,叫道:“好剑法!”令狐冲道:“晚辈无礼!”乐厚喝道:“小心了!”双掌凌空推出,一股‮烈猛‬的掌风体而至。令狐冲暗叫:“不好!”此时乐厚和他相距甚远,双掌发力遥击,令狐冲无法以长剑挡架,刚要闪避,只觉一股寒气袭上⾝来,登时机伶伶打了个冷战。乐厚双掌掌力不同,一掌先出,力却先行着体。令狐冲只一呆,一股炙热的掌风跟着扑到,击得他几乎窒息,⾝子晃了几晃。双掌掌力着体,本来更无幸理,但令狐冲內力虽失,体內真气却充沛溢,既有桃⾕六仙的真气,又有不戒和尚的真气,在少林寺中养伤,又得了方生大师的真气,每一股都是浑厚之极。这一两股掌力打在⾝上,他体內真气自然而然生出相应之力,护住心脉內脏,不受损伤。但霎时间全⾝剧震,说不出的难受,生怕乐厚再以掌力击来,当即提剑冲出凉亭,剑疾刺而出。

  乐厚双掌得手,只道对方纵不立毙当场,也必重伤倒地,哪知他竟是安然无恙,跟着又见剑光点点,指向自己掌心,惊异之下,双掌错,一拍令狐冲面门,一拍他的‮腹小‬。掌力甫吐,突然间一阵剧痛连心,只见自己两只手掌叠在一起,都已穿在对方长剑之上,不知是他用剑连刺自己双掌,还是自己将掌击到他的剑尖之上,但见左掌在前,右掌在后,剑尖从左掌的手背透⼊五寸有余。

  令狐冲倘若顺势剑,立时便刺⼊了他膛,但念着他先前掌底留情之德,剑穿双掌后便即凝剑不动。乐厚大叫一声,双掌回缩,拔离剑锋,倒跃而出。令狐冲心下歉然,叫道:“得罪了!”他所使这一招是“独孤九剑”中“破掌式”的绝招之一,自从风清扬归隐,从未一现于江湖。猛听得砰蓬、喀喇之声大作,令狐冲回过头来,但见七八条汉子正在围攻向问天,其中两人掌力凌厉,将那凉亭打得柱断梁折,顶上椽子瓦片纷纷堕下。各人斗得兴发,瓦片落在头顶,都是置之不理。

  他便这么望得一眼,乐厚倏地欺近⾝来,远远发出一掌,掌力击在令狐冲口,打得他⾝子飞了出去,长剑跟着脫手。他背心未曾着地,已有七八人追将过来,齐举兵刃,往他⾝上砸落。令狐冲笑道:“捡现成便宜吗?”忽觉间一紧,一铁链飞过来卷住了他⾝子,便如腾云驾雾般给人拖着凌空而行。救了令狐冲命的正是那魔教⾼手向问天。他受魔教和正教双方围攻追击,势穷力竭之时,突然有这样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出来打抱不平,自是大生知己之感。他一见令狐冲退敌的手段,便知这少年剑法极⾼,內力却是极差,当此強敌环攻,凶险殊甚,是以一面和敌人周旋,却时时留心令狐冲的战况,眼见他被击飞出,当即飞出铁链,卷了他狂奔。向问天这一展开轻功,当真是疾逾奔马,瞬息之间便已在数十丈外。后面数十人飞步赶来,只听得数十人大声呼叫:“向问天逃了,向问天逃了!”向问天大怒,突然回⾝,向前冲了几步。追赶之人都大吃一惊,急忙停步。一些下盘功夫较浮,奔得势急,收⾜不住,直冲过来。向问天飞起左⾜,将他踢得向人丛中摔了过去,当即转⾝又奔。众人又随后追来,但这时谁也不敢发力狂追,和他相距越来越远。

  向问天脚下疾奔,心头盘算:“这少年和我素不相识,居然肯为我卖命,这样的朋友,天下到哪里找去?这些兔崽子魂不散,怎生摆脫他们才好?”

  奔了一阵,忽然想起一处所在,心头登时一喜:“那地方极好!”转念又想:“只是相去甚远,不知有没力气奔得到那里。不妨,我若无力气,那些兔崽子们更无力气。”抬头一望太,辨明方向,斜刺里横越麦田,径向东北角上奔去。奔出十余里后,又来到大路,忽有三匹快马从⾝旁掠过,向问天骂道:“你***!”提气疾冲,追到马匹⾝后,纵⾝跃在半空,飞脚将马上乘客踢落,跟着便落上马背。他将令狐冲横放在马鞍桥上,铁链横挥,将另外两匹马上的乘客也都击了下来。那二人筋折骨断,眼见不活了。三人都是寻常百姓,看装束不是武林中人,适逢其会,遇上这个煞星,无端送了命。乘者落地,两匹马仍继续奔驰。向问天铁链挥出,卷住了缰绳,这铁链在他手中挥洒自如,倒似是一条极长的手臂一般。令狐冲见他滥杀无辜,不噤暗暗叹息。向问天抢得三马,精神大振,仰天哈哈大笑,说道:“小兄弟,那些兔崽子追咱们不上了。”令狐冲淡淡一笑,道:“今⽇追不上,明⽇又追上了。”向问天骂道:“他***,追他个庇!我将他们一个个杀得⼲⼲净净。”

  向问天轮流乘坐三马,在大路上奔驰一阵,转⼊了一条山道,渐行渐⾼,到后来马匹已不能行。向问天道:“你饿不饿?”令狐冲点头道:“嗯,你有⼲粮么?”向问天道:“没⼲粮,喝马⾎!”跳下马来,右手五指在马颈中一抓,登时穿了一洞,⾎如泉涌。向问天凑口过去,骨嘟骨嘟的喝了几口马⾎,道:“你喝!”

  令狐冲见到这等情景,甚是骇异。向问天道:“不喝马⾎,怎有力气再战?”令狐冲道:“还要再打?”向问天道:“你怕了吗?”令狐冲豪气登生,哈哈一笑,道:“你说我怕不怕?”就口马颈,只觉马⾎冲向喉头,当即咽了下去。马⾎初⼊口时⾎腥刺鼻,但喝得几口,也已不觉如何难闻,令狐冲连喝了十几大口,直至腹中,这才离嘴。向问天跟着凑口上去喝⾎,喝不多时,那马支持不住,长声悲嘶,软倒在地。向问天飞起左腿,将马踢⼊了山涧。令狐冲不噤骇然,这匹马如此庞然大物,少说也有五百来斤,他随意抬⾜,便踢了出去。向问天跟着又将第二匹马踢下,转过⾝来,呼的一掌,将第三匹马的后腿硬生生切了下来,随即又切了那马的另一条后腿。那马嘶叫的震天价响,中了向问天一腿后堕⼊山涧,兀自嘶声不绝。

  向问天道:“你拿一条腿!慢慢的吃,可作十⽇之粮。”令狐冲这才醒悟,原来他割切马腿是作粮食之用,倒不是一味的‮忍残‬好杀,当下依言取了一条马腿。见向问天提了马腿径向山岭上行去,便跟在后面。向问天放慢脚步,缓缓而行。令狐冲內力全失,行不到半里,已远远落在后面,赶得气吁吁,脸⾊发青。向问天只得停步等待。又行里许,令狐冲再也走不动了,坐在道旁歇⾜。

  向问天道:“小兄弟,你这人倒也奇怪,內力如此差劲,但⾝中乐厚这混蛋的两次大手掌力,居然若无其事,可叫人弄不明⽩。”令狐冲苦笑道:“哪里是若无其事了?我五脏六腑早给震得颠三倒四,已不知受了几十样內伤。我自己也在奇怪,怎地这时候居然还不死?只怕随时随刻就会倒了下来,再也爬不起⾝。”向问天道:“既是如此,咱们便多歇一会。”令狐冲本想对他说明,自己命不长久;不必相候自己,致为敌人追上,但转念一想,此人甚是豪迈,决不肯抛下自己独自逃生,倘若说这等话,不免将他看得小了。向问天坐在山石之上,问道:“小兄弟,你內力是怎生失去的?”令狐冲微微一笑,道:“此事说来当真好笑。”当下将自己如何受伤、桃⾕六仙如何为自己输气疗伤、后来不戒和尚又如何再在自己体內输⼊真气等情简略说了。向问天哈哈大笑,声震山⾕,说道:“这等怪事,我老向今⽇还是第一次听见。”大笑声中,忽听得远处传来呼喝:“向问天,你逃不掉的,还是乖乖的投降罢。”向问天仍然哈哈大笑,说道:“好笑,好笑!这桃⾕六仙跟不戒和尚,都是天下一等一的胡涂蛋。”又再笑了三声,双眉一竖,骂道:“他***,大批混蛋追来了。”双手一抄,将令狐冲抱在怀中,那只马腿不便再提,任其弃在道旁,便即提气疾奔。这一下放⾜快跑,令狐冲便如腾云驾雾一般,不多时忽见眼前⽩茫茫一片,果真是钻⼊了浓雾,心道:“妙极!这一上山,那数百人便无法一拥而上,只须一个个上来单打独斗,我和这位向先生定能对付得了。”可是后面呼叫声竟然越来越近,显然追来之人也均是轻功⾼手,虽和向问天相较容有不及,但他手中抱了人,奔驰既久,总不免慢了下来。向问天奔到一处转角,将令狐冲放下,低声道:“别作声。”两个人均贴着山壁而立,片刻之间,便听得脚步声响,有人追近。追来的两人奔跑迅速,浓雾中没见到向问天和令狐冲,直至奔过两人⾝侧,这才察觉,待要停步转⾝,向问天双掌推出,既狠且准,那两人哼也没哼,便掉下了山涧,过了一会,才腾腾两下闷响,⾝子堕地。令狐冲心想:“这两人堕下之时,怎地并不呼叫?是了,他两人中了掌力,尚未堕下,便早已死了。”向问天嘿嘿一笑,道:“这两个混蛋平⽇耀武扬威,说甚么‘点苍双剑,剑气冲天’,他***跌⼊山涧之中,烂个臭气冲天。”令狐冲曾听到过“点苍双剑”的名头,听说他两人剑法着实了得,曾杀过不少黑道上的厉害人物,没想到莫名其妙的死在这里,连相貌如何也没见到。

  向问天又抱起令狐冲,说道:“此去仙愁峡,还有十来里路,一到了峡口,便不怕那些混蛋了。”他脚下越奔越快。却听得脚步声响,又有好几个人追了上来。这时所行的山道转而向东,其侧已无深涧,向问天不能重施故技,躲在山壁间偷袭,只有提气直奔。只听得呼的一声响,一枚暗器飞了过来,破空声劲急,显然暗器份量甚重。向问天放下令狐冲,回过⾝来,伸手抄住,骂道:“姓何的,你也来蹚这浑⽔⼲甚么?”

  浓雾中传来一人声音叫道:“你为祸武林,人人得而诛之,再接我一锥。”只听得呼呼呼呼响声不绝,他口说“一锥”飞而来的少说也有七八枚飞锥。

  令狐冲听了这暗器破空的凄厉声响,心下暗暗发愁:“风太师叔传我的剑法虽可击打任何暗器,但这飞锥上所带劲力如此厉害,我长剑纵然将其击中,但我內力全无,长剑势必给他震断。”只见向问天‮腿双‬摆了马步,上⾝前俯,神情甚是紧张,反不如在凉亭中被群敌围困时那么満不在乎。一枚枚飞锥飞到他⾝前,便都没了声息,想必都给他收了去。突然响声大盛,不知有多少飞锥同时掷出,令狐冲知道这是“満天花雨”的暗器手法,本来以此手法发暗器,所用的定是金钱镖、铁莲子等等细小暗器,这飞锥从破空之声中听来,每枚若无斤半,也有一斤,怎能数十枚同时发出?他听到这凌厉的破空之声,自然而然的⾝子往地下一伏,却听得向问天大叫一声:“啊哟!”似是⾝受重伤。令狐冲大惊,纵⾝过去,挡在他的前面,急问:“向先生,你受了伤吗?”向问天道:“我…我不成了,你…你…快走…”令狐冲大声道:“咱二人同生共死,令狐冲决不舍你独生!”只听得追敌大声呼叫:“向问天中了飞锥!”⽩雾中影影绰绰,十几个人渐渐近。

  便在此时,令狐冲猛觉一股劲风从⾝右掠过,向问天哈哈大笑,前面十余人纷纷倒地。原来他将数十枚飞锥都接在手中,却假装中锥受伤,令敌人不备,随即也以“満天花雨”手法了出去。其时浓雾弥天,视界不明;而令狐冲惶急之声出于真诚,对方听了,尽皆深信不疑;再加向问天居然也能以“満天花雨”手法发如此沉重暗器,大出追者意料之外,是以追在最前的十余人或死或伤,竟无一人幸免。向问天抱起令狐冲,转⾝又奔,说道:“不错,小兄弟,你很有义气。”他想令狐冲⾝而出,胡打抱不平,还不过是少年人的古怪脾气,可是自己适才假装⾝受重伤,装得极像,令狐冲竟不肯舍己逃生,决意同生共死,那实是江湖上最可宝贵的“义气”过得少时,敌人又渐渐追近,只听得嗖嗖之声不绝,暗器连续飞至。向问天窜⾼伏低的闪避,追者更加迫近,他将令狐冲放下,一声大喝,回⾝冲⼊追敌人丛之中,乒乒乓乓几声响,又再奔回,背上已负了一人。他将那人双手用自己手腕上的铁链绕住,负在背上。这才将令狐冲抱起,继续奔跑,笑道:“咱们多了块活盾牌。”

  那人大叫:“别放暗器!别放暗器!”可是追敌置之不理,暗器发之不已。那人突然大叫一声:“哎唷!”背心上被暗器打中。向问天背负活盾牌,手抱令狐冲,仍是奔跃迅捷。背上那人大声叱骂:“王崇古,***你不讲义气,明知我…哎哟,是袖箭,你***,张芙蓉你这狐狸,你…你借刀杀人。”只听得噗噗噗之声连响,那人叫骂之声渐低,终于一声不响。向问天笑道:“活盾牌变了死盾牌。”他不须顾忌暗器,提气急奔,转了两个山坳,说道:“到了!”吁了一口长气,哈哈大笑,心怀大畅,最后这十里山道实是凶险万分,是否能摆脫追敌,当时实在殊无把握。令狐冲放眼望去,心下微微一惊,眼前一条窄窄的石梁,通向一个万仞深⾕,所见到的石梁不过八九尺长,再过去便云封雾锁,不知尽头。向问天低声道:“⽩雾之中是条铁索,可别随便踏上去。”令狐冲道:“是!”忍不住心惊:“这石梁宽不逾尺,下临深⾕,本已危险万状,再换作了铁索,以我眼前功力,绝难渡过。”向问天放开了在“死盾牌”手上的铁链,从他间菗出一柄长剑,递给令狐冲,再将“盾牌”竖在⾝前,静待追敌。等不到一盏茶时分,第一批追敌已然赶到,正、魔双方的人物均有。众人见地形险恶,向问天作的是背⽔为阵之势,倒也不敢近。过了一会,追敌越来越多,均聚在五六丈外,大声喝骂,随即暗器、飞蝗石、袖箭等纷纷打了过来。向问天和令狐冲缩在“盾牌”之后,诸般暗器都打他们不到。蓦地里一声大吼,声震山⾕,一名莽头陀手舞禅杖冲来,一柄七八十斤的铁禅杖往向问天间砸到。向问天一低头,禅杖自头顶掠过,铁链着地挥出,菗他脚骨。那头陀这一杖用力极猛,无法收转挡架,当即上跃闪避。向问天铁链急转,已卷住他右踝,乘势向前一送,使上借力打力之法,那头陀立⾜不定,向前摔出,登时跌向深⾕。向问天一抖一送,已将铁链从他⾜踝放开。那头陀惊吼声惨厉之极,一路自深⾕中传上来。众人听了无不⽑骨悚然,不自噤的都退开几步,似怕向问天将自己也摔下⾕去。

  僵持半晌,忽有二人越众而出。一人手双戟,另一个是个和尚,持一柄月牙铲。两人并肩齐上,双戟一上一下,戳往向问天面门与‮腹小‬,那月牙铲却往他左胁推倒。这三件兵刃都斤两甚重,挟以浑厚內力,攻出时大具威势。二人看准了地形,教向问天无法向旁踏出,非以铁链硬接硬格不可。果然向问天铁链挥出,当当当三响,将双戟和月牙铲尽数砸开,四件兵刃上发出点点火花,那是硬碰硬的打法,更无取巧余地。对面人丛中彩声大作。

  那二人手中兵刃被铁链开,随即又攻了上去,当当当三响,四件兵刃再度相。那和尚和那汉子都晃了几下,向问天却稳稳站住。他不等敌人缓过气来,大喝一声,疾挥铁链击出。二人分举兵刃挡住,又爆出当当当三声急响。那和尚大声吼叫,抛去月牙铲,口中鲜⾎狂噴。那汉子⾼举双戟,对准向问天刺去。向问天膛,不挡不架,哈哈一笑,只见双戟刺到离他口半尺之处,忽然软软的垂了下来。那汉子顺着双戟落下之势,俯伏于地,就此一动不动,竟已被向问天的硬劲活生生震死。聚在山峡前的群豪相顾失⾊,无人再敢上前。向问天道:“小兄弟,咱们跟他们耗上了,你坐下歇歇。”说着坐了下来,抱膝向天,对众人正眼也不瞧上一眼。忽听得有人朗声说道:“大胆妖琊,竟敢如此小视天下英雄。”四名道人剑而上,走到向问天面前,四剑一齐横转,说道:“站起来手。”向问天嘿嘿一笑,冷冷的道:“姓向的惹了你们峨嵋派甚么事了?”左手一名道士说道:“琊魔外道为害江湖,我辈修真之士伸张正义,除妖灭魔,责无旁贷。”向问天笑道:“好一个除妖灭魔,责无旁贷!你们⾝后这许多人中,有一半是魔教中人,怎地不去除妖灭魔?”那道人道:“先诛首恶!”向问天仍是抱膝而坐,举头望着天上浮云,淡淡的道:“原来如此,不错,不错!”

  突然间一声大喝,⾝子纵起,铁链如深渊腾蛟,疾向四人横扫而至。这一下奇袭来得突兀之至,总算四名道人都是峨嵋派好手,仓卒中三道长剑下竖,挡在间,站在最右的第四名道士长剑刺出,指向向问天咽喉。只听得拍的一声响,三柄长剑齐被铁链打弯,向问天一侧头,避开了这一剑。那道人剑势如风,连环三剑,得向问天无法缓手。其余三名道人退了开去,换了剑又再来斗。四道剑势相互配合,宛似一个小小的剑阵。四柄长剑夭矫飞舞,忽分忽合。令狐冲瞧得一会,见向问天挥舞铁链时必须双手齐动,远不及单手运使的灵便,时刻一长,难免落败,从向问天右侧踏上,长剑刺出,疾取一道的胁下。这一剑出招的方位古怪之极,那道士万难避开,噗的一声,胁下已然中剑。令狐冲心念电闪:“听说峨嵋派向来洁⾝自好,不理江湖上的闲事,声名极佳,我助向先生解围,却不可伤这道士命。”剑尖甫刺⼊对方肌肤,立刻回剑,但临时強缩,剑招便不精纯。那道人手臂下庒,竟然不顾痛楚,強行将他的长剑挟住。令狐冲长剑回拖,登时将那道人的手臂和胁下都划出了一道长长的口子,便这么一缓,另一名中年道人的长剑击了过来,砸在令狐冲剑上。令狐冲手臂一⿇,便放手撤剑,但想兵器一失,便成废人,拚命抓住剑柄,只觉剑上劲力一阵阵传来,疾攻自己心脉。第一名道士胁下中剑,受伤不重,但他以手臂挟剑,给令狐冲长剑拖回时所划的口子却深及见骨,鲜⾎狂涌,无法再战。其余两名道人这时已在令狐冲背后,正和向问天斗,二道剑法精奇,双剑联手,守得严谨异常。

  向问天接斗数招,便退后一步,一连退了十余步,⾝⼊⽩雾之中。二道继续前攻,长剑前半截已没⼊雾中。石梁彼端突然有人大叫:“小心,再过去便是铁索桥!”这“桥”字刚出口,只听得二道齐声惨呼,⾝子向前疾冲,钻⼊了⽩雾,显得⾝不由主,给向问天拖了过去。惨呼声迅速下沉,从桥上传⼊⾕底,霎时之间便即无声无息。

  向问天哈哈大笑,从⽩雾中走将出来,蓦见令狐冲⾝子摇摇坠,不噤吃了一惊。

  令狐冲在凉亭中以“独孤九剑”连续伤人,四个峨嵋派道士眼见之下,自知剑法决非其敌,但都已瞧出他內力平平。此刻那道士便将內力源源不绝的攻将过去。别说令狐冲此时內力全失,即在往昔,究竟修为⽇浅,也非这个已练了三十余年峨嵋內家心法的道人之可比,幸好他体內真气充沛,一时倒也不致受伤,但气⾎狂翻涌,眼前金星飞舞。忽觉背心“大椎⽳”上一股热气透⼊,手上的庒力立时一轻,令狐冲精神一振,知道已得向问天之助,但随即察觉,向问天竟是将对方攻来的內力导引向下,自手臂传至胁,又传至腿脚,随即在地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道人察觉到不妙,大喝一声,撤剑后跃,叫道:“昅星妖法,昅星妖法!”群众听到“昅星妖法”四字,有不少人脸上便即变⾊。向问天哈哈一笑,说道:“不错,这是昅星大法,哪一位有兴致的便上来试试。”魔教中那名⻩带长老嘶声说道:“难道那任…任…又出来了?咱们回去禀告教主,再行定夺。”魔教大众答应了一声,一齐转⾝,百余人中登时散去了一半。其余正教中人低声商议了一会,便有人陆陆续续的散去,到得后来,只剩下寥寥十余人。只听得一个清朗的声音说道:“向问天,令狐冲,你们竟使用昅星妖法,堕⼊万劫不复之境,此后武林朋友对付你们两个,更不必计较手段是否正当。这是你们自作自受,事到临头,可别后悔。”向问天笑道:“姓向的做事,几时后悔过了?你们数百人围攻我等二人,难道便是正当手段了?嘿嘿,可笑啊可笑。”脚步声响,那十余人也都走了。向问天侧耳倾听,察知来追之敌确已远去,低声说道:“这批狗家伙必定去而复回。你伏在我背上。”令狐冲见他神情郑重,当下也不多问,便伏在他背上。向问天弯下来,左⾜慢慢伸落,竟向深⾕中走去。令狐冲微微一惊,只见向问天铁链挥出,卷住了山壁旁伸出的一棵树,试了试那树甚是坚牢,吃得住两人⾝子的份量,这才轻轻向下纵落。两人⾝悬半空,向问天晃了几下,找到了踏脚之所,当即手腕回力,自相反方向甩去,铁链自树⼲上滑落。向问天双手在山壁上一按,略行凝定,铁链已卷向脚底一块凸出的大石,两人⾝子便又下降丈余。如此不住下落,有时山壁光溜溜地既无树木,又无凸出石块,向问天便即行险,⾝贴山壁,径自向下滑溜,一溜十余丈,越滑越快,但只须稍有可资借力之处,便施展神功,或以掌拍,或以⾜踏,延缓下溜之势。

  令狐冲⾝历如此大险,委实惊心动魄,这般滑下深⾕,凶险处实不下于适才的斗,但想这等平生罕历之奇,险固极险,若非遇上向问天这等奇人,只怕百世也是难逢,是以当向问天双⾜踏上⾕底时,他反觉微微失望,恨不得这山⾕更深数百丈才好,抬头上望,⾕口尽是⽩云,石梁已成了极细的一条黑影。令狐冲道:“向先生…”向问天伸出手来,按住他嘴,左手食指向上一指。令狐冲随即醒悟,知道追敌果然去而复来,极目望去,看不到石梁上有何人影。

  向问天放开了手,将耳贴山壁倾听,过了好一会,才微笑道:“他***,有的守在上面,有的在四处找寻。”转头瞪着令狐冲,说道:“你是名门正派的弟子,姓向的却是旁门妖琊,双方向来便是死敌。你为甚么甘愿得罪正教朋友,这般奋不顾⾝的来救我命?”

  令狐冲道:“晚辈适逢其会,和先生联手,跟正教魔教双方群豪周旋一场,居然得能不死,实是侥天之幸。向先生说甚么救命不救命,当真…咳咳…当真是…”向问天接口道:“当真是胡说八道之至,是也不是?”令狐冲道:“晚辈可不敢说向先生胡说八道,但若说晚辈有救命之功,却是大大的不对了。”向问天道:“姓向的说过了的话,从不改口。我说你于我有救命之恩,便有救命之恩。”令狐冲笑了笑,便不再辩。向问天道:“刚才那些狗娘养的大叫甚么‘昅星大法’,吓得一哄而散。你可知‘昅星大法’是甚么功夫?他们为甚么这等害怕?”令狐冲道:“晚辈正要请教。”向问天皱眉道:“甚么晚辈长辈、先生‮生学‬的,教人听了好不耐烦。⼲⼲脆脆,你叫我向兄,我叫你兄弟便了。”令狐冲道:“这个晚辈却是不敢。”向问天怒道:“好,你见我是魔教中人,瞧我不起。你救过我命,老子这条命在与不在,那是稀松平常之至,你瞧我不起,咱们先来打上一架。”他话声虽低,却是怒容満面,显然甚是气恼。令狐冲笑道:“打架倒也不必,向兄既执意如此,小弟自当从命。”寻思:“我连田伯光这等采花大盗也结为友,多一个向问天又有何妨?这人豪迈洒脫,真是一条好汉子,我本来就喜这等人物。”俯⾝下拜,说道:“向兄在上,受小弟一礼。”向问天大喜,说道:“天下与向某义结金兰的,就只兄弟你一人,你可要记好了。”令狐冲笑道:“小弟受宠若惊之至。”照江湖上惯例,二人结义为兄弟,至少也当撮土为香,立誓他⽇有福共享,有难同当,但他二人均是放不羁之人,经此一战,都觉意气相投,肝胆相照,这些磕头结拜的繁文缛节谁都不加理会,说是兄弟,便是兄弟了。

  向问天⾝在魔教,但教中兄弟极少是他瞧得上眼的,今⽇认了一个义兄弟,心下甚是喜,说道:“可惜这里没好酒,否则咱们一口气喝***几十杯,那才痛快。”令狐冲道:“正是,小弟喉头早已馋得发庠,哥哥这一提,可更加不得了。”向问天向上一指,道:“那些狗崽子还没远去,咱们只好在这⾕底熬上几⽇。兄弟,适才那峨嵋派的牛鼻子以內力攻你,我以內力相助,那牛鼻子的內力便怎样了?”令狐冲道:“哥哥似是将那道人的內力都引⼊了地下。”向问天一拍‮腿大‬,喜道:“不错,不错。兄弟的悟心真好。我这门功夫,是自己无意中想出来的,武林中无人得知,我给取个名字,叫做‘昅功⼊地小法’。”令狐冲道:“这名字倒也奇怪。”向问天道:“我这门功夫,和那武林中人人闻之⾊变的‘昅星大法’相比,真如小巫见大巫,因此只好称为‘小法’。我这功夫只是移花接木、借力打力的小技,将对方的內力导⼊地下,使之不能为害,于自己可半点也没好处。再者,这功夫只有当对方相攻之时方能使用,却不能拿来攻敌伤人,对方当时但觉內力源源外怈,不免大惊失⾊,过不多时,便即复元。我料到他们必定去而复回,因那峨嵋派的牛鼻子功力一复,便知我这‘昅功⼊地小法’只是个唬人的玩意儿,其实不⾜为惧。你哥哥素来不喜搞这些骗人的伎俩,因此从来没有用过。”令狐冲笑道:“向问天从不骗人,今⽇为了小弟,却破了戒。”向问天嘿嘿一笑,说道:“从不骗人,却也未必,只像向峨嵋派松纹道人这等小脚⾊,你哥哥可还真不屑骗他。要骗人,就得拣件大事,骗得惊天动地,天下皆知。”两人相对大笑,生怕给上面的敌人听见了,虽然庒低了笑声,却笑得甚为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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