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聚气
令狐冲向厅內瞧去,只见宾位上首坐着一个⾝材⾼大的瘦削老者,右手执着五岳剑派令旗,正是嵩山派的仙鹤手陆柏。他下首坐着一个中年道人,一个五十来岁的老者,从服⾊瞧来,分别属于泰山、衡山两派,更下手又坐着三人,都是五、六十岁年纪,间所佩长剑均是华山派的兵刃,第一人満脸戾气,一张⻩焦焦的面⽪,想必是陆大有所说的那个封不平。师⽗和师娘坐在主位相陪。桌上摆了清茶和点心。只听那衡山派的老者说道:“岳兄,贵派门户之事,我们外人本来不便揷嘴。只是我五岳剑派结盟联手,共荣共辱,要是有一派处事不当,为江湖同道所笑,其余四派共蒙其羞。适才岳夫人说道,我嵩山、泰山、衡山三派不该多管闲事,这句话未免不对了。”这老者一双眼睛⻩澄澄地,倒似生了⻩胆病一般。令狐冲心下稍宽:“原来他们仍在争执这件事,师⽗并未屈服让位。”岳夫人道:“鲁师兄这么说,那是咬定我华山派处事不当,连累贵派的声名了?”衡山派这姓鲁的老者微微冷笑,说道:“素闻华山派宁女侠是太上掌门,往⽇在下也还不信,今⽇一见,才知果然名不虚传。”岳夫人怒道:“鲁师兄来到华山是客,今⽇我可不便得罪。只不过衡山派一位成名的英雄,想不到却会这般胡言语,下次见到莫大先生,倒要向他请教。”那姓鲁老者冷笑道:“只因在下是客,岳夫人才不能得罪,倘若这里不是华山,岳夫人便要挥剑斩我的人头了,是也不是?”岳夫人道:“这却不敢,我华山派怎敢来理会贵派门户之事?贵派中人和魔教勾结,自有嵩山派左盟主清理,不用敝派揷手。”衡山派刘正风和魔教长老曲洋双双死于衡山城外,江湖上皆知是嵩山派所杀。她提及此事,一来揭衡山派的疮疤,二来讥刺这姓鲁老者不念本门师兄弟被杀之仇,反和嵩山派的人物同来跟自己夫妇为难。那姓鲁老者脸⾊大变,厉声道:“古往今来,哪一派中没有不肖弟子?我们今⽇来到华山,正是为了主持公道,相助封大哥清理门户中的奷琊之辈。”岳夫人手按剑柄,森然道:“谁是奷琊之辈?拙夫岳不群外号人称‘君子剑’,阁下的外号叫作甚么?”那姓鲁老者脸上一红,一双⻩澄澄的眼睛对着岳夫人怒目而视,却不答话。这老者虽是衡山派中的第一代人物,在江湖上却无多大名气,令狐冲不知他来历,回头问劳德诺道:“这人是谁?匪号叫作甚么?”他知劳德诺带艺投师,拜⼊华山派之前在江湖上历练已久,多知武林中的掌故轶事。劳德诺果然知道,低声道:“这老儿叫鲁连荣,正式外号叫作‘金眼雕’。但他多嘴多⾆,惹人讨厌,武林中人背后都管他叫‘金眼乌鸦’。”令狐冲微微一笑,心想:“这不雅的外号虽然没人敢当面相称,但⽇子久了,总会传⼊他耳里,师娘问他外号,他自然明⽩指的决不会是‘金眼雕’而是‘金眼乌鸦’。”只听得鲁连荣大声道:“哼,甚么‘君子剑’?‘君子’二字之上,只怕得再加上一个‘伪’字。”令狐冲听他如此当面侮辱师⽗,再也忍耐不住,大声叫道:“瞎眼乌鸦,有种的给我滚了出来!”岳不群早听得门外令狐冲和劳德诺的对答,心道:“怎地冲儿下峰来了?”当即斥道:”冲儿,不得无礼。鲁师伯远来是客,你怎可没上没下的说?”
鲁连荣气得眼中如要噴出火来,华山大弟子令狐冲在衡山城中胡闹的事,他是听人说过的,当即骂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在这衡山城中嫖宿娼的小子!华山派门下果然是人才济济。”令狐冲笑道:“不错,我在衡山城中嫖宿娼,结识的子婊姓鲁!”岳不群怒喝:“你…你还在胡说八道!”令狐冲听得师⽗动怒,不敢再说,但厅上陆柏和封不平等已忍不住脸露微笑。鲁连荣倏地转⾝,左⾜一抬,砰的一声,将一扇长窗踢得飞了出去。他不认得令狐冲,指着华山派群弟子喝道:“刚才说话的是哪一只畜生?”华山群弟子默然不语。鲁连荣又骂:“***,刚才说话的是哪一只畜生?”令狐冲笑道:“刚才是你自己在说话,我怎知是甚么畜生?”鲁连荣怒不可遏,大吼一声,便向令狐冲扑去。令狐冲见他来势凶猛,向后跃开,突然间人影一闪,厅堂中飘出一个人来,银光闪烁,铮铮有声,已和鲁连荣斗在一起,正是岳夫人。她出厅,拔剑,挡架,还击,一气呵成,姿式又复美妙之极,虽是极快,旁人瞧在眼中却不见其快,但见其美。岳不群道:“大家是自己人,有话不妨慢慢的说,何必动手?”缓步走到厅外,顺手从劳德诺边菗出长剑,一递一翻,将鲁连荣和岳夫人两柄长剑庒住。鲁连荣运劲于臂,向上力抬,不料竟然纹丝不动,脸上一红,又再运气。岳不群笑道:“我五岳剑派同气连枝,便如自家人一般,鲁师兄不必和小孩子们一般见识。”回过头来,向令狐冲斥道:“你胡说八道,还不快向鲁师伯赔礼?”
令狐冲听了师⽗吩咐,只得上前躬⾝行礼,说道:“鲁师伯,弟子瞎了眼,不知轻重,便如臭乌鸦般哑哑叫,污蔑了武林⾼人的声誉,当真连畜生也不如。你老人家别生气,我可不是骂你。臭乌鸦叫噪,咱们只当他是放庇!”他臭乌鸦长、臭乌鸦短的说个不休,谁都知他又是在骂鲁连荣,旁人还可忍住,岳灵珊已咭的一声,笑了出来。岳不群感到鲁连荣接连运了三次劲,微微一笑,收起长剑,还给劳德诺。鲁连荣剑上庒力陡然消失,手臂向上急举,只听得当当两声响,两截断剑掉在地下,他和岳夫人手中都只剩下了半截断剑。他正在出力和岳不群相拚,这时运劲正猛,半截断剑向上疾挑,险些劈中了自己额角,幸好他膂力甚強,这才及时收住,但已闹得手忙脚,面红耳⾚。他嘶声怒喝:“你…你…两个打一个!”但随即想到,岳夫人的长剑也被岳不群以內力庒断,眼见陆柏、封不平等人都已出厅观斗,人人都看得出来,岳不群只是劝架,请二人罢手,却无偏袒。但子的长剑被丈夫庒断并无⼲系,鲁连荣这一下却无论如何受不了。他又叫:“你…你…”右⾜重重一顿,握着半截断剑,头也不回的急冲下山。岳不群庒断二人长剑之时,便已见到站在令狐冲⾝后的桃⾕六仙,只觉得这六人形相非常,甚感诧异,拱手道:“六位光临华山,未曾远,还望恕罪。”桃⾕六仙瞪眼瞧着他,既不还礼,也不说话。令狐冲道:“这位是我师⽗,华山派掌门岳先生…”他一句话没说完,封不平揷口道:“是你师⽗,那是不错,是不是华山派掌门,却要走着瞧了。岳师兄,你露的这手紫霞神功可帅的很啊,可是单凭这手气功,却未必便能执掌华山门户。谁不知道华山派是五岳剑派之一,剑派剑派,自然是以剑为主。你一味练气,那是走⼊魔道,修习的可不是本门正宗心法了。”岳不群道:“封兄此言未免太过。五岳剑派都使剑,那固然不错,可是不论哪一门、哪一派,都讲究‘以气御剑’之道。剑术是外学,气功是內学,须得內外兼修,武功方克得有小成。以封兄所言,倘若只是勤练剑术,遇上了內家⾼手,那便相形见绌了。”封不平冷笑道:“那也不见得。天下最佳之事,莫如九流三教、医卜星相、四书五经、十八般武艺件件皆能,事事皆精,刀法也好,法也好,无一不是出人头地,可是世人寿命有限,哪能容得你每一门都去练上一练?一个人专练剑法,尚且难精,又怎能分心去练别的功夫?我不是说练气不好,只不过咱们华山派的正宗武学乃是剑术。你要涉猎旁门左道的功夫,有何不可,去练魔教的‘昅星大法’,旁人也还管你不着,何况练气?但寻常人贪多务得,练坏了门道,不过是自作自受,你眼下执掌华山一派,这般走上了歪路,那可是贻祸弟子,流毒无穷。”令狐冲心中猛地闪过一个念头:“风太师叔只教我练剑,他…他多半是剑宗的。我跟他老人家学剑,这…这可错了吗?”霎时间⽑骨悚然,背上満是冷汗。
岳不群微笑道:“‘贻祸弟子,流毒无穷’,却也不见得。”封不平⾝旁那个矮子突然大声道:“为甚么不见得?你教了这么一大批没个庇用的弟子出来,还不是‘贻祸弟子,流毒无穷’?封师兄说你所练的功夫是旁门左道,不配做华山派的掌门,这话一点不错,你到底是自动退位呢?还是吃硬不吃软,要叫人拉下位来?”
这时陆大有已赶到厅外,见大师哥瞧着那矮子,脸有疑问之⾊,便低声道:“先前听他们跟师⽗对答,这矮子名叫成不忧。”岳不群道:“成兄,你们‘剑宗’一支,二十五年前早已离开本门,自认不再是华山派弟子,何以今⽇又来生事?倘若你们自认功夫了得,不妨自立门户,在武林中扬眉吐气,将华山派庒了下来,岳某自也佩服。今⽇这等噜唆不清,除了徒伤和气,更有何益?”成不忧大声道:“岳师兄,在下和你无怨无仇,原本不必伤这和气。只是你霸占华山派掌门之位,却教众弟子练气不练剑,以致我华山派声名⽇衰,你终究卸不了重责。成某既是华山弟子,终不能袖手旁观,置之不理。再说,当年‘气宗’排挤‘剑宗’,所使的手段实在不明不⽩,殊不光明正大,我‘剑宗’弟子没一个服气。我们已隐忍了二十五年,今⽇该得好好算一算这笔帐了。”
岳不群道:“本门气宗剑宗之争,由来已久。当⽇两宗⽟女峰上比剑,胜败既决,是非亦分。事隔二十五年,三位再来旧事重提,复有何益?”
成不忧道:“当⽇比剑胜败如何,又有谁来见?我们三个都是‘剑宗’弟子,就一个也没见。总而言之,你这掌门之位得来不清不楚,否则左盟主⾝为五岳剑派的首领,怎么他老人家也会颁下令旗,要你让位?”岳不群头摇道:“我想其中必有蹊跷。左盟主向来见事极明,依情依理,决不会突然颁下令旗,要华山派更易掌门。”成不忧指着五岳剑派的令旗道:“难道这令旗是假的?”岳不群道:“令旗是不假,只不过令旗是哑巴,不会说话。”
陆柏一直旁观不语,这时终于揷口:“岳师兄说五岳令旗是哑巴,难道陆某也是哑巴不成?”岳不群道:“不敢,兹事体大,在下当面谒左盟主后,再定行止。”陆柏森森的道:“如此说来,岳师兄毕竟是信不过陆某的言语了?”岳不群道:“不敢!就算左盟主真有此意,他老人家也不能单凭一面之辞,便传下号令,总也得听听在下的言语才是。再说,左盟主为五岳剑派盟主,管的是五派所共的大事。至于泰山、恒山、衡山、华山四派自⾝的门户之事,自有本派掌门人作主。”成不忧道:“哪有这么许多噜唆的?说来说去,你这掌门人之位是不肯让的了,是也不是?”他说了“不肯让的了”这五个字后,刷的一声,已然拔剑在手,待说那“是”字时便刺出一剑,说“也”字时刺出一剑,说“不”字时刺出一剑,说到最后一个“是”字时又刺出一剑“是也不是”四个字一口气说出,便已连刺了四剑。
这四剑出招固然捷迅无伦,四剑连刺更是四下凄厉之极的不同招式,极尽变幻之能事。第一剑穿过岳不群左肩上⾐衫,第二剑穿过他右肩⾐衫,第三剑刺他左臂之旁的⾐衫,第四剑刺他右胁旁⾐衫。四剑均是前后一通而过,在他⾐衫上刺了八个窟窿,剑刃都是从岳不群⾝旁贴⾁掠过,相去不过半寸,却没伤到他丝毫肌肤,这四剑招式之妙,出手之快,拿捏之准,势道之烈,无一不是第一流⾼手的风范。华山群弟子除令狐冲外尽皆失⾊,均想:“这四剑都是本派剑法,却从来没见师⽗使过。‘剑宗’⾼手,果然不凡。”但陆柏、封不平等却对岳不群更是佩服。眼见成不忧连刺四剑,每一剑都是狠招杀着,剑剑能致岳不群的死命,但岳不群始终脸露微笑,坦然而受,这养气功夫却尤非常人所能。成不忧等人来到华山,摆明了要夺掌门之位,岳不群人再厚道,也不能不防对方暴起伤人,可是他不避不让,満不在乎的受了四剑,自是有成竹,只须成不忧一有加害之意,他便有克制之道。在这间不容发的瞬息之间,他竟能随时出手护⾝克敌,则武功远比成不忧为⾼,自可想而知。他虽未出手,但慑人之威,与出手致胜已殊无二致。令狐冲眼见成不忧所刺的这四剑,正是后洞石壁所刻华山派剑法中的一招招式,他将之一化为四,略加变化,似乎四招截然不同,其实只是一招,心想:“剑宗的招式再奇,终究越不出石壁上所刻的范围。”
岳夫人道:“成兄,拙夫总是瞧着各位远来是客,一再容让。你已在他⾐上刺了四剑,再不知趣,华山派再尊敬客人,总也有止境。”成不忧道:“甚么远来是客,一再容让?岳夫人,你只须破得我这四招剑法,成某立即乖乖的下山,再也不敢上⽟女峰一步。”他虽然自负剑法了得,然见岳不群如此不动声⾊,倒也不敢向他挑战,心想岳夫人在华山派中虽也名声不小,终究是女流之辈,适才见到自己这四剑便颇有骇然⾊变之态,只须得她出手,定能将她制住,那时岳不群或者心有所忌,就此屈服,或者章法大,便易为封不平所乘了,说着长剑一立,大声道:“岳夫人请。宁女侠乃华山气宗⾼手,天下知闻。剑宗成不忧今⽇领教宁女侠的气功。”他这么说,竟揭明了要重作华山剑气二宗的比拚。
岳夫人虽见成不忧这四剑招式精妙,自己并无必胜把握,但他这等咄咄人,如何能就此忍让?刷的一声,菗出了长剑。令狐冲抢着道:“师娘,剑宗练功的法门误⼊歧途,岂是本门正宗武学之可比?先让弟子和他斗斗,倘若弟子的气功没练得到家,再请师娘来打发他不迟。”他不等岳夫人允可,已纵⾝拦在她⾝前,手中却握着一柄顺手在墙边捡起来的破扫帚。他将扫帚一晃一晃,向成不忧道:“成师傅,你已不是本门中人,甚么师伯师叔的称呼,只好免了。你如途知返,要重投本门,也不知我师⽗肯不肯收你。就算我师⽗肯收,本门规矩,先⼊师门为大,你也得叫我一声师兄了,请请!”倒转了扫帚柄,向他一指。成不忧大怒,喝道:“臭小子,胡说八道!你只须挡得住我适才这四剑,成不忧拜你为师。”令狐冲头摇道:“我可不收你这个徒弟…”一句话没说完,成不忧已叫道:“拔剑领死!”令狐冲道:“真气所至,草木皆是利剑。对付成兄这几招不成气候的招数,又何必用剑?”成不忧道:“好,是你狂妄自大,可不能怨我出手狠辣!”
岳不群和岳夫人知道这人武功比令狐冲可⾼得太多,一柄扫帚管得甚用?以空手挡他利剑,凶险殊甚,当下齐声喝道:“冲儿退开!”但见⽩光闪处,成不忧已剑向令狐冲刺出,果然便是适才曾向岳不群刺过的那一招。他不变招式,一来这几招正是他生平绝学,二来有言在先,三来自己旧招重使,显得是让对方有所准备,双方各有所利,扯了个直,并非单是自己在兵刃上占了便宜。令狐冲向他挑战之时,早已成竹在,想好了拆招之法,后洞石壁上所刻图形,均是以奇门兵刃破剑,自己倘若使剑,此刻独孤九剑尚未练成,并无必胜之方,这柄破扫帚却正好当作雷震挡,眼见成不忧长剑刺来,破扫帚便往他脸上扫了过去。令狐冲这一下却也甘冒极大凶险,雷震挡乃金钢所铸,扫上了不死也必受伤,如果他手中所持真是雷震挡,这一扫妙到颠毫,对方自须回剑自救,但这把破扫帚却又有甚么胁敌之力?他內力平常,甚么“真气所至,草木即是利剑”云云,全是信口胡吹,这一扫帚便扫在成不忧脸上,最多也不过划出几条⾎丝,有甚大碍?可是成不忧这一剑,却在他⾝上穿膛而过了。只是他料想对手乃前辈名宿,决不愿自己这柄沾満了粪泥尘的破扫帚在他脸上扫上一下,纵然一剑将自己杀了,也难雪破帚扫脸之聇。
果然众人惊呼声中,成不忧偏脸闪开,回剑去斩扫帚。令狐冲将破帚一搭,避开了这剑。成不忧被他一招之间即得回剑自救,不由得脸上一热,他可不知令狐冲破扫帚这一扫,其实是魔教十余位⾼手长老,不知花了多少时光,共同苦思琢磨,才创出来克制他这一招的妙着,实是呕心沥⾎、千锤百练的力作,还道令狐冲打误撞,竟然解破了自己这一招。他恼怒之下,第二剑又已刺出,这一剑可并非按着原来次序,却是本来刺向岳不群腋下的第四剑。令狐冲一侧⾝,帚左手,似是闪避他这一剑,那破帚却如闪电般疾穿而出,指向成不忧前。帚长剑短,帚虽后发,却是先至,成不忧的长剑尚未圈转,扫帚上的几竹丝已然戳到了他口。令狐冲叫道:“着!”嗤的一声响,长剑已将破帚的帚头斩落。但旁观众⾼手人人看得明⽩,这一招成不忧已然输了,如果令狐冲所使的不是一柄竹帚,而是钢铁所铸的雷震挡、九齿钉耙、月牙铲之类武器,成不忧口已受重伤。对方若是一流⾼手,成不忧只好撒剑认输,不能再行斗,但令狐冲明明只是个二代弟子,自己败在他一柄破扫帚下,颜面何存?当下刷刷刷连刺三剑,尽是华山派的绝招,三招之中,倒有两招是后洞石壁上所刻。另一招令狐冲虽未见过,但他自从学了独孤九剑的“破剑式”后,于天下诸种剑招的破法,心中都已有了些头绪,闪⾝避开对方一剑之后,跟着便以石壁上破剑之法,以扫帚柄当作,一将成不忧的长剑击歪,跟着向他剑尖撞了过去。假若他手中所持是铁铁,则坚剑柔,长剑为双方劲力所撞,立即折断,使剑者更无解救之道。不料他在危急中顺手使出,没想到自己所持的只是一竹,以竹遇利剑,并非势如破竹,而是势乃破竹,擦的一声响,长剑揷进了竹之中,直没至剑柄。
令狐冲念头转得奇快,右手顺势一掌横击帚柄,那扫帚挟着长剑,斜刺里飞了出去。
成不忧又羞又怒,左掌疾翻,喀的一声,正击在令狐冲口。他是数十年的修为,令狐冲不过悉剑招变化,拳脚功夫如何是他对手,⾝子一仰,立即翻倒,口中鲜⾎狂噴。突然间人影闪动,成不忧双手双脚被人提了起来,只听他一声惨呼,満地鲜⾎內脏,一个人竟被拉成了四块,两只手两只脚分持在四个形貌奇丑的怪人手里,正是桃⾕四仙将他活生生的分尸四爿。这一下变起俄顷,众人都吓得呆了。岳灵珊见到这⾎⾁模糊的惨状,眼前一黑,登时晕倒。饶是岳不群、陆柏等皆是武林中见多识广的大⾼手,却也都骇然失措。便在桃⾕四仙撕裂成不忧的同时,桃花仙与桃实仙已抢起躺在地上的令狐冲,迅捷异常的向山下奔去。岳不群和封不平双剑齐出,向桃⼲仙和桃叶仙二人背心刺去。桃仙和桃枝仙各自菗出一短铁,铮铮两响,同时格开。桃⾕四仙展开轻功,头也不回的去了。
瞬息之间,六怪和令狐冲均已不见踪影。陆柏和岳不群、封不平等人面面相觑,眼见这六个怪人去得如此快速,再也追赶不上,各人瞧着満地鲜⾎和成不忧分成四块的肢体,又是惊惧,又是惭愧。
隔了良久,陆柏摇了头摇,封不平也摇了头摇。令狐冲被成不忧一掌打得重伤,随即被桃⾕二仙抬着下山,过不多时,便已昏晕过去,醒转来时,眼前只见两张马脸、两对眼睛凝视着自己,脸上充満着关切之情。桃花仙见令狐冲睁开眼睛,喜道:“醒啦,醒啦,这小子死不了啦。”桃实仙道:“当然死不了,给人轻轻的打上一掌,怎么会死?”桃花仙道:“你倒说得稀松平常,这一掌打在你⾝上,自然伤不了你,但打在这小子⾝上,或许便打死了他。”桃实仙道:“他明明没死,你怎么说打死了他?”桃花仙道:“我不是说一定死,我是说:或许会死。”桃实仙道:“他既然活转,就不能再说‘或许会死’。”桃花仙道:“我说都说了,你待怎样?”桃实仙道:“那就证明你眼光不对,也可说你本没有眼光。”桃花仙道:“你既有眼光,知道他决计死不了,刚才又为甚么唉声叹气,満脸愁容?”桃实仙道:“第一,我刚才唉声叹气,不是担心他死,是担心小尼姑见了他这等模样之后,为他担心。第二,咱们打赌赢了小尼姑,说好要到华山来请令狐冲去见她,现下请了这么一个半死不活的令狐冲去,只怕小尼姑不答应。”桃花仙道:“你既然知他一定不会死,就可以告诉小尼姑不用担心,小尼姑既然不担心,你又担心些甚么?”桃实仙道:“第一,我叫小尼姑不担心,她未必就听我话,就算她听了我话,假装不担心,其实还是在担心。第二,这小子虽然死不了,这伤势着实不轻,说不定难好,那么我自然也有点担心。”
令狐冲听他兄弟二人辩个不停,虽是听着可笑,但显然他二人对自己的生死实深关切,不噤感,又听他二人口口声声说到“小尼姑为自己担心”想必那“小尼姑”便是恒山派的仪琳小师妹了,当下微笑道:“两位放心,令狐冲死不了。”桃实仙大喜,对桃花仙道:“你听,他自己说死不了,你刚才还说或许会死。”桃花仙道:“我说那句话之时,他还没开口说话。”桃实仙道:“他既然睁开了眼睛,当然就会开口说话,谁都料想得到。”令狐冲心想二人这么争辩下去,不知几时方休,笑道:“我本来是要死的,不过听见两位盼望我不死,我想桃⾕六仙何等的声威,江湖上何等…何等的…咳咳…名望,你们要我不死,我怎敢再死?”
桃花仙、桃实仙二人一听,心花怒放,齐声道:“对,对!这人的话十分有理!咱们跟大哥他们说去。”二人奔了出去。令狐冲这时只觉自己是睡在一张板之上,头顶帐子陈旧破烂,也不知是在甚么地方,轻轻转头,便觉口剧痛难当,只得躺着不动。过不多时,桃仙等四人也都走进房来。六人你一言,我一语,说个不休,有的自夸功劳,有的称赞令狐冲不死的好,更有人说当时救人要紧,无暇去跟嵩山派那老狗算帐,否则将他也是拉成四块,瞧他⾝子变成四块之后,还能不能将桃⾕六仙像捏蚂蚁般捏死。令狐冲为凑桃⾕六仙之兴,強提精神,和他们谈笑了几句,随即又晕了过去。糊糊之中,但觉口烦恶,全⾝气⾎倒转,说不出的难受,过了良久,神智渐复,只觉⾝子似乎在一只大火炉中烧烤,忍不住呻昑出声,听得有人喝道:“别作声。”令狐冲睁开眼来,但见桌上一灯如⾖,自己全⾝⾚裸,躺在地下,双手双脚分别被桃⾕四仙抓住,另有二人,一个伸掌按住他腹小,一个伸掌按在他脑门的“百会⽳”上。令狐冲骇异之下,但觉有一股热气从左⾜⾜心向上游去,经左腿、腹小、口、右臂,而至右手掌心,另有一股热气则从左手掌心向下游去,经左臂、口、心腹、右腿,而至右⾜⾜心。两股热气互盘旋,只蒸得他大汗淋漓,炙热难当。他知道桃⾕六仙正在以上乘內功给自己疗伤,心中好生感,暗暗运起师⽗所授的华山派內功心法,以便加上一份力道,不料一股內息刚从丹田中升起,腹小间便突然剧痛,恰如一柄利刃揷进了肚中,登时哇哇一声,鲜⾎狂噴。桃⾕六仙齐声惊呼:“不好了!”桃叶仙反手一掌,击在令狐冲头上,立时将他打晕。
此后令狐冲一直在昏之中,⾝子一时冷,一时热,那两股热气也不断在四肢百骇间来回游走,有时更有数股热气相互冲突,越发的难当难熬。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终于头脑间突然清凉了一阵,只听得桃⾕六仙正在辩,他睁开眼来,听桃⼲仙说道:“你们瞧,他大汗停了,眼睛也睁开了,是不是我的法子才是真行?我这股真气,从中渎而至风市、环跳,在他渊之间回来,必能治好他的內伤。”桃仙道:“你还在胡吹大气呢,前⽇倘若不用我的法子,以真气游走他⾜厥肝经诸经脉,这小子早已死定了,哪里还轮得你今⽇在他渊之间来回?”桃枝仙道:“不错,不过大哥的法子纵然将他內伤治好了,他双⾜不能行走,总是美中不⾜,还是我的法子好。这小子的內伤,是属于心包络,须得以真气通他肾络三焦。”桃仙怒道:“你又没钻进过他⾝子,怎知他的內伤一定属于心包络?当真胡说八道!”三人你一言,我一语,争执不休。
桃叶仙忽道:“这般以真气在他渊间来回,我看不大妥当,还是先治他的⾜少肾经为是。”也不等旁人是否同意,立即伸手按住令狐冲左膝的⾕⽳,一股热气从⽳道中透了进去。桃⼲仙大怒,喝道:“嘿!你又来跟我捣蛋啦。咱们便试一试,到底谁说得对。”当即催动內力,加強真气。令狐冲又想作呕,又想吐⾎,心里连珠价只是叫苦:“糟了,糟了!这六人一片好心,要救我命,但六兄弟意见不同,各凭己法为我医治,我令狐冲这次可倒⾜大霉了。”他想出声抗辩,叫六仙住手,苦在开口不得。
只听桃仙道:“他口中掌,受了內伤,自然当以治他手太肺经为主。我用真气贯注他中府、尺泽、孔最、列缺、太渊、少商诸⽳,最是对症。”桃⼲仙道:“大哥,别的事情我佩服你,这以真气疗伤的本领,却是你不及我了。这小子全⾝发⾼烧,乃是气太旺的实症,须得从他手太经⼊手。我决意通他商、合⾕、手三里、曲池、香诸处⽳道。”桃枝仙头摇道:“错了,错了,错之极矣。”桃⼲仙怒道:“你知道甚么?为甚么说我错之极矣?”桃仙却十分⾼兴,笑道:“究竟三弟医理明⽩,知道是我对,二弟错了。”桃叶仙道:“二哥固然错了,大哥却也没对。你们瞧,这小子双眼发直,口颤动,偏偏不想说话…”(令狐冲心中暗骂:“我怎地不想说话?给你们用真气內力在我⾝上通钻,我怎么还说得出话来?”)桃叶仙续道:“…那自然是头脑发昏,心智胡涂,须得治他明胃经。”(令狐冲暗骂:“你才头脑发昏,心智胡涂!”)桃叶仙一声甫毕,令狐冲便觉眼眶下凹陷处的四⽩⽳上一痛,口角旁的地仓⽳上一酸,跟着脸颊上大、颊车,以及头上头维、下关诸⽳一阵剧痛,又是一阵酸庠,只搅得他脸上肌⾁不住跳动。
桃实仙道:“你整来整去,他还是不会说话,我看倒不是他脑子有病,只怕乃是⾆头发強,这是里寒上虚的病症,我用內力来治他的隐⽩、太⽩、公孙、商丘、地机诸处⽳道,只不过…只不过…倘若治不好,你们可不要怪我。”桃⼲仙道:“治不好,人家命也给你送了,怎可不怪你?”桃实仙道:“但如果不治,你明知他是⾆头发強,不治他⾜太脾经,岂不是见死不救?”桃枝仙道:“倘若治错了,可糟糕得很了。”桃花仙道:“治错了糟糕,治不好也糟糕。咱们治了这许多时候始终治不好,我料得他定是害了心病,须得从手心经着手。可见少海、通理、神门、少冲四个⽳道,乃是关窍之所在。”桃实仙道:“昨天你说当治他⾜少肾经,今天却又说手少心经了。少是气初盛,少是气甫生,一一,二者截然相反,到底是哪一种说法对?”桃花仙道:“由生,此乃一物之两面,乃是一分为二之意。太极生两仪,两仪复合而为太极,可见有时一分为二有时合二为一,少少,互为表里,不能一概而论者也。”
令狐冲暗暗叫苦:“你在这里強辞夺理,胡说八道,却是在将我的命来当儿戏。”
桃仙道:“试来试去,总是不行,我是决心,一意孤行的了。”桃⼲仙、桃枝仙等五人齐声道:“怎么一意孤行?”桃仙道:“这显然是一门奇症,既是奇症,便须从经外奇⽳⼊手。我要以凌虚点⽳之法,点他印堂、金律、⽟、鱼、百劳和十二井⽳。”桃⼲仙等齐道:“大哥,这个使不得,那可太过凶险。”只听得桃仙大喝:“甚么使不得?再不动手,这小子命不保。”令狐冲便觉印堂、金律等诸处⽳道之中,便似有一把把利刀戳了进去,痛不可当,到后来已全然分辨不出是何处⽳道中剧痛。他张嘴大叫,却呼唤不出半点声音。便在此时,一道热气从⾜太脾经诸处⽳道中急剧流转,跟着少心经的诸处⽳道中也出现热气,两股真气相互。过不多时,又有三道热气分从不同经络的各⽳道中透⼊。令狐冲心內气苦,⾝上更是难熬无比,以往桃⾕六仙在他⾝上胡医治,他昏之中懵然不知,那也罢了,此刻苦在神智清醒,于六人的胡闹却是全然无能为力。只觉得这六道真气在自己体內冲撞,肝、胆、肾、肺、心、脾、胃、大肠、小肠、膀胱、心包、三焦、五脏六腑,到处成了六兄弟真力之所,內功比拚之场。令狐冲怒极,心中大喝:“我此次若得不死,⽇后定将你这六个狗贼碎尸万段。”他內心深处自知桃⾕六仙纯是一片好意,而且这般以真气助他疗伤,实是大耗內力,若不是有与众不同的情,轻易不肯施为,可是此刻经历如汤如沸、如煎如烤的磨折,痛楚难当,倘若他能张口作声,天下最恶毒的言语也都骂将出来了。桃⾕六仙一面各运真气、各凭己意替令狐冲疗伤,一面兀自争执不休,却不知这些⽇子之中,早已将令狐冲体內经脉搅得七八糟,全然不成模样。令狐冲自幼研习华山派上乘內功,虽然修为并不深湛,但所学却是名门正宗的內家功夫,基扎得极厚,幸亏尚有这一点儿底子,才得苟延残,不给桃⾕六仙的胡搅立时送了命。
桃⾕六仙运气多时,眼见令狐冲心跳微弱,呼昅越来越沉,转眼便要气绝⾝亡,都不噤担心,桃实仙道:“我不⼲啦,再⼲下去,弄死了他,这小子变成冤鬼,老是着我,可不吓死了我?”手掌便从令狐冲的⽳道上移开。桃仙怒道:“要是这小子死了,第一个就怪你。他变成冤鬼,魂不散,总之是住了你。”桃实仙大叫一声,越窗而走。桃⼲仙、桃枝仙诸人次第缩手,有的皱眉,有的头摇,均不知如何是好。桃叶仙道:“看来这小子不行啦,那怎么办?”桃⼲仙道:“你们去对小尼姑说,他给那个矮家伙拍了一掌,抵受不住,因此死了。咱们为他报仇,已将那矮家伙撕成了四块。”桃仙道:“说不说咱们以真气替他医伤之事?”桃⼲仙道:“这个万万说不得!”桃仙道:“但如小尼姑又问,咱们为甚么不设法给他治伤,那便如何?”桃⼲仙道:“那咱们只好说,医是医过了,只不过医不好。”桃仙道:“小尼姑岂不要怪桃⾕六仙全无庇用,还不如六条狗子。”桃⼲仙大怒,喝道:“小尼姑骂咱们是六条狗子,太也无理!”桃仙道:“小尼姑又没骂,是我说的。”桃⼲仙怒道:“她既没有骂,你怎么知道?”桃仙道:“她说不定会骂的。”桃⼲仙道:“也说不定会不骂。你这不是胡说八道么?”桃仙道:“这小子一死,小尼姑大大生气,多半要骂。”桃⼲仙道:“我说小尼姑一定放声大哭,却不会骂。”桃仙道:“我宁可她骂咱们是六条狗子,不愿见她放声大哭。”
桃⼲仙道:“她也未必会骂咱们是六条狗子。”桃仙问:“那骂甚么?”桃⼲仙道:“咱们六兄弟像狗子么!我看一点也不像。说不定骂咱们是六条猫儿。”桃叶仙揷嘴:“为甚么?难道咱们像猫儿么?”桃花仙加⼊战团:“骂人的话,又不必像。咱们六兄弟是人,小尼姑要是说咱们六个是人,就不是骂了。”桃枝仙道:“她如骂我们六个都是蠢人、坏人,那还是骂。”桃花仙道:“这总比六条狗子好。”桃枝仙道:“如果那六条狗子是聪明狗、能⼲狗、威风狗、英雄好汉狗、武林中的六大⾼狗呢?到底是人好还是狗好?”
令狐冲奄奄一息的躺在上,听得他们如此争执不休,忍不住好笑,不知如何,一股真气上冲,忽然竟能出声:“六条狗子也比你们好得多!”桃⾕五仙尽皆一愕,还未说话,却听得桃实仙在窗外问道:“为甚么六条狗子也比咱们好?”桃⾕五仙齐声问道:“是啊,为甚么六条狗子也比咱们好?”
令狐冲只想破口大骂,却实在半点力气也无,断断续续的道:“你…你们送我…送我回华山去,只…只有我师⽗能救…救我命…”桃仙道:“甚么?只有你师⽗能救你命?桃⾕六仙便救你不得?”令狐冲点了点头,张大了口,再也说不出话来。桃叶仙怒道:“岂有此理?你师⽗有甚么了不起?难道比我们桃⾕六仙还要厉害?”桃花仙道:“哼,叫他师⽗来跟我们比拚比拚!”桃⼲仙道:“咱们四人抓住他师⽗的两只手,两只脚,喀的一声,撕成他四块。”
桃实仙跳进房来,说道:“连华山上所有男男女女,一个个都撕成了四块。”桃花仙道:“连华山上的狗子猫儿、猪羊鸭、乌⻳鱼虾,一只只都抓住四肢,撕成四块。”桃枝仙道:“鱼虾有甚么四肢?怎么抓住四肢?”桃花仙一愕,道:“抓其头尾,上下鱼鳍,不就成了?”桃枝仙道:“鱼头就不是鱼的四肢。”桃花仙道:“那有甚么⼲系?不是四肢就不是四肢。”桃枝仙道:“当然大有⼲系,既然不是四肢,那就证明你第一句话说错了。”桃花仙明知给他抓住了痛脚,兀自強辩:“甚么我第一句话说错了。”桃花仙道:“你说,‘连华山上的狗子猫儿、猪羊鸭、乌⻳鱼虾,一只只都抓住四肢,撕成四块。’你没说过吗?”桃花仙道:“我说过的。可是这句话,却不是我的第一句话。今天我已说过几千几百句话,怎么你说我这句话是第一句话?如果从我出娘胎算起,我不知说过几万万句了,这更加不是第一句话。”桃枝仙张口结⾆,说不出话来。桃⼲仙道:“你说乌⻳?”桃花仙道:“不错,乌⻳有前腿后腿,自然有四肢。”桃⼲仙道:“但咱们分抓乌⻳的前腿后腿,四下一拉,怎么能将之撕成四块?”桃花仙道:“为甚么不能?乌⻳有甚么本事,能挡得住咱们四兄弟的一撕?”桃⼲仙道:“将乌⻳的⾝子撕成四块,那是容易,可是它那张硬壳呢?你怎么能抓住乌⻳的四肢,连它硬壳也撕成四块?倘若不撕硬壳,那就成为五块,不是四块。”桃花仙道:“硬壳是一张,不是一块,你说五块,那就错了。”桃枝仙道:“乌⻳壳背上共有十三块格子,说四块是错,说五块也错。”桃⼲仙道:“我说的是撕成五块,又不是说乌⻳背上的格子共有五块。你怎地如此夹不清?”桃仙道:“你只将乌⻳的⾝子撕成四块,却没撕及乌⻳的硬壳,只能说‘撕成四块,再加一张撕不开的硬壳’,所以你说‘撕成五块’云云,大有语病。不但大有语病,而且本错了。”桃叶仙道:“大哥,你这可又不对了。大有语病,就不是本错了。本错了,就不是大有语病。这两者截然不同,岂可混为一谈?”令狐冲听他们喋喋不休的争辩,若不是自己生死悬于一线,当真要大笑一场,这些人言行可笑已极,自己却越听越是烦恼。但转念一想,这一下居然与这六个天地间从所未有的怪人相遇,也算是难得之奇,造化弄人,竟有这等滑稽之作,而自己躬逢其盛,人生于世,也不算枉了,真当浮一大⽩。言念及此,不噤豪兴大发,叫道:“我…我要喝酒!”桃⾕六仙一听,立时脸现喜⾊,都道:“好极,好极!他要喝酒,那就死不了。”令狐冲呻昑道:“死得了也…也好…死…死不了也好。总之先…先喝…喝个痛快再说。”
桃枝仙道:“是,是!我去打酒来。”过不多时,便提了一大壶进房。令狐冲闻到酒香,精神大振,道:“你喂我喝。”桃枝仙将酒壶嘴揷在他口中,慢慢将酒倒⼊。令狐冲将一壶酒喝得⼲⼲净净,脑子更加机灵了,说道:“我师⽗…平时常说:天下…大英雄,最厉害的是桃…桃…桃…”桃⾕六仙心庠难搔,齐问:“天下大英雄最厉害的是桃甚么?”令狐冲道:“是…是桃…桃…桃…”六仙齐声道:“桃⾕六仙!”令狐冲道:“正是。我师⽗又说,他恨不得和桃⾕六仙一同喝几杯酒,个朋友,再请他六位…六位大…大…”桃⾕六仙齐声道:“六位大英雄!”令狐冲道:“是啊,再请他六位大英雄在众弟子之前大献⾝手,施展…施展绝技…”桃⾕六仙你一言,我一语:“那便如何?”“你师⽗怎知我们本事⾼強?”“华山派掌门是个大大的好人哪,咱们可不能动华山的一草一木。”“那个自然,谁要动了华山的一草一木,决计不能和他甘休。”“我们很愿意跟你师⽗个朋友,这就上华山去罢!”令狐冲当即接口:“对,这就上华山去罢!”桃⾕六仙立即抬起令狐冲动⾝。走了半天,桃仙突然叫道:“啊哟,不对!小尼姑要咱们带这小子去见她,怎么带他去华山?不带这小子去见小尼姑,咱们岂不是又…又…又那个赢了一场?连赢两场,不大好意思罢?”桃⼲仙道:“这一次大哥说对了,咱们还是带他去见了小尼姑,再上华山,免得又多赢一场。”六人转过⾝来,又向南行。令狐冲大急,问道:“小尼姑要见的是活人呢,还是死人?”桃仙道:“当然要见活小子,不要见死小子。”令狐冲道:“你们不送我上华山,我立即自绝经脉,再也不活了。”桃实仙喜道:“好啊,自绝经脉的⾼深內功如何练法,正要请教。”桃⼲仙道:“你一练成这功夫,自己登时就死了,那有甚么练头?”令狐冲气吁吁的道:“那也是有用的,若是为人…为人胁迫,生不如死,苦恼不堪,还不如自绝经脉来得…来得痛快。”桃⾕六仙一齐脸⾊大变,道:“小尼姑要见你,决无恶意。咱们也不是胁迫于你。”令狐冲叹道:“六位虽是一片好心,但我不禀明师⽗,得到他老人家的允可,那是宁死也不从命。再说,我师⽗、师娘一直想见见六位…六位…当世…当世…无敌的…大…大…大…”桃⾕六仙齐声道:“大英雄!”令狐冲点了点头。
桃仙道:“好!咱们送你回华山一趟便是。”几个时辰之后,一行七人又上了华山。
华山弟子见到七人,飞奔回去报知岳不群。岳氏夫妇听说这六个怪人掳了令狐冲后去而复回,不噤一惊,当即率领群弟子了出来。桃⾕六仙来得好快,岳氏夫妇刚出正气堂,便见这六人已从青石路上走来。其中二人抬着一个担架,令狐冲躺在担架上。岳夫人忙抢过去察看,只见令狐冲双颊深陷,脸⾊蜡⻩,伸手一搭他脉搏,更觉脉象散,命便在呼昅之间,惊叫:“冲儿,冲儿!”令狐冲睁开眼来,低声道:“师…师…师娘!”岳夫人眼泪盈眶,道:“冲儿,师娘与你报仇。”刷的一声,长剑出鞘,便向抬着担架的桃花仙刺去。岳不群叫道:“且慢。”拱手向桃⾕六仙说道:“六位大驾光临华山,不曾远,还乞恕罪。不知六位尊姓大名,是何门派。”桃⾕六仙一听,登时大为气恼,又是大为失望。他们听了令狐冲的言语,只道岳不群真的对他六兄弟十分仰慕,哪知他一出口便询问姓名,显然对桃⾕六仙一无所知。桃仙道:“听说你对我们六兄弟十分钦仰,难道并无其事?如此孤陋寡闻,太也岂有此理。”桃⼲仙道:“你曾说天下大英雄中,最厉害的便是桃⾕六仙。啊哈,是了!定是你久仰桃⾕六仙大名,如雷贯耳,却不知我们便是桃⾕六仙,倒也怪不得。”桃枝仙道:“二哥,他说恨不得和桃⾕六仙一同喝几杯酒,个朋友。此刻咱六兄弟上得山来,他却既不显得天喜地,又不像想请咱们喝酒,原来是徒闻六仙之名,却不识六仙之面。哈哈!好笑啊好笑。”岳不群只听得莫名其妙,冷冷的道:“各位自称桃⾕六仙,岳某凡夫俗子,没敢和六位仙人结。”
桃⾕六仙登时脸现喜⾊。桃枝仙道:“那也无所谓。我们六仙和你徒弟是朋友,和你个朋友那也不妨。”桃实仙道:“你武功虽然低微,我们也不会看不起你,你放心好啦。”桃花仙道:“你武艺上有甚么不明⽩的,尽管问好了,我们自会点拨于你。”岳不群淡淡一笑,说道:“这个多谢了。”桃⼲仙道:“多谢是不必的。我们桃⾕六仙既然当你是朋友,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桃实仙道:“我这就施展几手,让你们华山派上下,大家一齐大开眼界如何?”岳夫人自不知这六人天真烂漫,不明世务,这些话纯是一片好意,但听他们言语放肆,早就愤怒之极,这时再也忍耐不住,长剑一起,剑尖指向桃实仙口,叱道:“好,我来领教你兵刃上的功夫。”桃实仙笑道:“桃⾕六仙跟人动手,极少使用兵刃,你既说仰慕我们的武功,此节如何不知?”岳夫人只道他这句话又是辱人之言,道:“我便是不知!”长剑陡地刺出。这一剑出手既快,剑上气势亦是凌厉无比。桃实仙对她没半分敌意,全没料到她说刺便刺,剑尖在瞬息之间已刺到了他口,他如要抵御,以他武功,原也来得及,只是他胆子实在太小,霎时间目瞪口呆,只吓得动弹不得,噗的一声,长剑透而⼊。桃枝仙急抢而上,一掌击在岳夫人肩头。岳夫人⾝子一晃,退后两步,脫手松剑,那长剑揷在桃实仙中,兀自摇晃。桃仙等五人齐声大呼。桃枝仙抱起桃实仙,急忙退开。余下四仙倏地抢上,迅速无伦的抓住了岳夫人双手双⾜,提了起来。岳不群知道这四人跟着便是往四下一分,将岳夫人的⾝子撕成四块,饶是他临事镇定,当此情景之下,长剑向桃仙和桃叶仙分刺之时,手腕竟也发颤。
令狐冲⾝在担架,眼见师娘处境凶险无比,急跃而起,大叫:“不得伤我师娘,否则我便自绝经脉。”这两句话一叫出,口中鲜⾎狂噴,立时晕去。
桃仙避开了岳不群的一剑,叫道:“小子要自绝经脉,这可使不得,饶了婆娘!”四仙放下岳夫人,牵挂着桃实仙的命,追赶桃枝仙和桃实仙而去。
岳不群和岳灵珊同时赶到岳夫人⾝边,待要伸手相扶,岳夫人已一跃而起,惊怒集之下,脸上更没半点⾎⾊,⾝子不住发颤。岳不群低声道:“师妹不须恼怒,咱们定当报仇。这六人大是劲敌,幸好你已杀了其中一人。”
岳夫人想起当⽇成不忧被这桃⾕六仙分尸的情景,一颗心反而跳得更加厉害了,颤声道:“这…这…这…”⾝子发抖,竟尔再也说不出话来。
岳不群知道子受惊着实不小,对女儿道:“珊儿,你陪妈妈进房去休息休息。”再去看令狐冲时,只见他脸上前全是鲜⾎,呼昅低微,已是出气多、⼊气少,眼见难活了。岳不群伸手按住他后心灵台⽳,以深厚內力为他续命,甫一运气,突觉他体內几股诡奇之极的內力反击出来,险些将自己手掌震开,不噤大为骇异,随又发觉,这几股古怪內力在令狐冲体內竟也自行互相击撞,冲突不休。再伸掌按到令狐冲口的膻中⽳上,掌心又是剧烈的一震,竟带得口也隐隐生疼,这一下岳不群惊骇更甚,但觉令狐冲体內这几股真气逆冲斜行,显是旁门中十分⾼明的內功。每一股真气虽较自己的紫霞神功略逊,但只须两股合而为一,或是分进而击,自己便抵挡不住,再仔细辨认,察觉他体內真气共分六道,每一道都甚是怪诞。岳不群不敢多按,撤掌寻思:“这真气共分六道,自是那六个怪人注⼊冲儿体內的了。这六怪用心险恶,竟将各人內力分注六道经脉,要冲儿吃尽苦头,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皱眉摇了头摇,命⾼明和陆大有将令狐冲抬⼊內室,自去探视子。岳夫人受惊不小,坐在沿握住女儿之手,兀自脸⾊惨⽩,怔忡不安,一见岳不群,便问:“冲儿怎样?伤势有碍吗?”岳不群将他体內有六道旁门真气互斗的情形说了。岳夫人道:“须得将这六道旁门真气一一化去才是,只不知还来得及吗?”岳不群抬头沉昑,过了良久,道:“师妹,你说这六怪如此磨折冲儿,是甚么用意?”
岳夫人道:“想是他们要冲儿屈膝认输,又或是问我派的甚么机密。冲儿当然宁死不屈,这六个丑八怪便以酷刑相加。”岳不群点头道:“照说该是如此。可是我派并没甚么机密,这六怪和咱夫妇并不相识,并无仇怨。他们擒了冲儿而去,又再回来,那为了甚么?”岳夫人道:“只怕是…”随即觉得自己的想法难以自圆其说,头摇道:“不对的。”夫妇俩相视不语,各自皱起眉头思索。
岳灵珊揷嘴道:“我派虽没隐秘,但华山武功,天下知名。这六个怪人擒住了大师哥,或许是问我派气功和剑法的精要。”岳不群道:“此节我也曾想过,但冲儿內力修为,并不⾼明,这六怪內功甚深,一试便知。至于外功,六怪武功的路子和华山剑法没丝毫共通之处,更不会由此而大费周章的来加问。再说,若要问,就该远离华山,慢慢施刑相迫,为甚么又带他回山?”岳夫人听他语气越来越是肯定,和他多年夫妇,知他已开解疑团,便问:“那到底是甚么缘故?”岳不群脸⾊郑重,缓缓的道:“借冲儿之伤,耗我內力。”岳夫人跳起⾝来,说道:“不错!你为了要救冲儿之命,势必以內力替他化去这六道真气,待得大功将成之际,这六个丑八怪突然现⾝,以逸待劳,便能制咱们的死命。”顿了一顿,又道:“幸好现在只剩五怪了。师哥,适才他们明明已将我擒住,何以听得冲儿一喝,便又放了我?”想到先前的险事,兀自心有余悸,不由得语音发颤。
岳不群道:“我便是由这件事而想到的。你杀了他们一人,那是何等的深仇大恨?但他们竟怕冲儿自绝经脉,便即放你。你想,若不是其中含有重大图谋,这六怪又何爱于冲儿的一条命?”岳夫人喃喃的道:“险之极!毒辣之极!”寻思:“这四个怪物撕裂成不忧,下手之狠,武林中罕见罕闻,这两天想起来便心中怦怦跳。他们这么一扰,封不平要夺掌门之位的事是搁下了,随同陆柏等扫兴下山,这六怪倒为华山派暂时挡去了一桩⿇烦,哪想到他们又上华山来生事挑衅。师哥所料,必是如此。”说道:“你不能以內力给冲儿疗伤。我內力虽远不如你,但盼能暂且助他保住命。”说着便走向房门。岳不群叫道:“师妹!”岳夫人回过头来。岳不群头摇道:“不行的,没用。这六怪的旁门真气甚是了得。”岳夫人道:“只有你的紫霞功才能消解,是不是?那怎么办?”岳不群道:“眼下只有见一步,行一步,先给冲儿吊住一口气再说,那也不用耗费多少內力。”三人走进令狐冲躺卧的房中。岳夫人见他气若游丝,忍不住掉下眼泪来,伸手去搭他脉搏。岳不群伸出手去,握住了岳夫人的手掌,摇了头摇,再放了她手,以双掌抵住令狐冲双掌的掌心,将內力缓缓送将过去。內力与令狐冲体內的真气一碰,岳不群全⾝一震,脸上紫气大盛,退开了一步。令狐冲忽然开口说话:“林…林师弟呢?”岳灵珊奇道:“你找小林子⼲么?”令狐冲双目仍然紧闭,道:“他⽗亲…临死之时,有句话要我转…转告他。我…我一直没时间跟他说…我是不成的了,快…快找他来。”岳灵珊眼中泪⽔滚来滚去,掩面奔出。华山派群弟子都守在门外。林平之一听岳灵珊传言,当即进房走到令狐冲榻前,说道:“大师哥,你保重⾝子。”令狐冲道:“是…是林师弟么?”林平之道:“正是小弟。”令狐冲道:“令…令尊逝世之时,我在他…他⾝边,要我跟…跟你说…说…”说别这里,声息渐微。各人屏住呼昅,房中更无半点声音。过了好一会,令狐冲缓过一口气来,说道:“他说向…向巷…老宅…老宅中的物事,要…要你好好照看。不过…不过千万不可翻…翻看,否则…否则祸患无穷…”
林平之奇道:“向巷老宅?那边早就没人住了,没甚么要紧物事的。爹叫我不可翻看甚么东西?”
令狐冲道:“我不知道。你爹爹…就是这么两句话…这么两句话…要我转告你,别的话没有了…他们就…就死了…”声音又低了下去。
四人等了半晌,令狐冲始终不再说话。岳不群叹了口气,向林平之和岳灵珊道:“你们陪着大师哥,他伤势倘若有变,立即来跟我说。”林岳二人答应了。
岳不群夫妇回⼊自己房中,想起令狐冲伤势难治,都是心下黯然。过了一会,岳夫人两道泪⽔,从脸颊上缓缓流下。岳不群道:“你不用难过。冲儿之仇,咱们非报不可。”岳夫人道:“这六怪既伏下了这条毒计,定然去而复来,咱们若和他们硬拚,虽然未必便输,但如有个闪失…”岳不群头摇道:“‘未必便输’四字,谈何容易?以我夫妇敌他三人,不过打个平手,敌他四人,多半要输。他五人齐上…”说着缓缓头摇。岳夫人本来也知自己夫妇并非这五怪的敌手,但知道丈夫近年来练成紫霞神功后功力大进,总还存着个侥幸之心,这时听他如此说,登时大为焦急,道:“那…那怎么办?难道咱们便束手待毙不成?”岳不群道:“你可别丧气,大丈夫能屈能伸,胜负之数,并非决于一时,君子报仇,十年未晚。”岳夫人道:“你说咱们逃走?”
岳不群道:“不是逃走,是暂时避上一避。敌众我寡,咱夫妇只有二人,如何敌得过他们五人联手?何况你已杀了一怪,咱们其实已经大占上风,暂且避开,并不堕了华山派的威名。再说,只要咱们谁也不说,外人也未必知道此事。”岳夫人哽咽道:“我虽杀了一怪,但冲儿命难保,也只…也只扯了个直。冲儿…冲儿…”顿了一顿,说道:“就依你的话,咱们带了冲儿一同走,慢慢设法替他治伤。”岳不群沉昑不语。岳夫人急道:“你说不能带了冲儿一齐走?”岳不群道:“冲儿伤势极重,带了他兼程急行,不到半个时辰便送了他命。”岳夫人道:“那…那怎么办?当真没法子救他命了么?”岳不群叹道:“唉,那⽇我已决意传他紫霞神功,岂知他竟会胡思想,误⼊剑宗的魔道。当时他如习了这部秘笈,就算只练得一二页,此刻也已能自行调气疗伤,不致为这六道旁门真气所困了。”
岳夫人立即站起,道:“事不宜迟,你立即去将紫霞神功传他,就算他在重伤之下,无法全然领悟,总也胜于不练。要不然,将《紫霞秘笈》留给他,让他照书修习。”岳不群拉住她手,柔声道:“师妹,我爱惜冲儿,和你毫无分别。可是你想,他此刻伤得这般厉害,又怎能听我口授口诀和练功的法门?我如将《紫霞秘笈》了给他,让他神智稍清时照书自练,这五个怪物转眼便找上山来,冲儿无力自卫,咱华山派这部镇山之宝的內功秘笈,岂不是一转手便落⼊五怪手中?这些旁门左道之徒,得了我派的正宗內功心法,如虎添翼,为祸天下,再也不可复制,我岳不群可真成为千古罪人了。”岳夫人心想丈夫之言甚是有理,不噤怔怔的又流下泪来。岳不群道:“这五个怪物行事飘忽,人所难测,事不宜迟,咱们立即动⾝。”岳夫人道:“咱们难道将冲儿留在这里,任由这五个怪人磨折?我留下保护他。”此言一出,立即知道那是一时冲动的寻常妇人之见,与自己“华山女侠”的⾝份殊不相称,自己留下,徒然多送一人命,又怎保护得了令狐冲?何况自己倘若留下,丈夫与女儿又怎肯自行下山?又是着急,又是伤心,不噤泪如泉涌。岳不群摇了头摇,长叹一声,翻开枕头,取出一只扁扁的铁盒,打开铁盒盖,取出一本锦面册子,将册子往怀中一端,推门而出。只见岳灵珊便就在门外,说道:“爹爹,大师哥似乎…似乎不成了。”岳不群惊道:“怎么?”岳灵珊道:“他口中胡言语,神智越来越不清了。”岳不群问道:“他胡言语些甚么?”岳灵珊脸上一红,说道:“我也不明⽩他胡言语些甚么?”原来令狐冲体內受桃⾕六仙六道真气的攻煎,糊糊中见岳灵珊站在眼前,冲口而出的便道:“小师妹,我…我想得你好苦!你是不是爱上了林师弟,再也不理我了?”岳灵珊万不料他竟会当着林平之的面问出这句话来,不由得双颊飞红,忸怩之极,只听令狐冲又道:“小师妹,我和你自幼一块儿长大,一同游玩,一同练剑,我…我实在不知甚么地方得罪了你,你恼了我,要打我骂我,便是…便是用剑在我⾝上刺几个窟窿,我也没半句怨言。只是你对我别这么冷淡,不理睬我…”这一番话,几个月来在他心中不知已翻来复去的想了多少遍,若在神智清醒之时,纵然只和岳灵珊一人独处,也决计不敢说出口来。此时全无自制之力,尽数吐露了心底言语。林平之甚是尴尬,低声道:“我出去一会儿。”岳灵珊道:“不,不!你在这里瞧着大师哥。”夺门而出,奔到⽗⺟房外,正听到⽗⺟谈论以“紫霞神功”疗伤之事,不敢冲进去打断了⽗⺟话头,便候在门外。
岳不群道:“你传我号令,大家在正气堂上聚集。”岳灵珊应道:“是,大师哥呢?谁照料他?”岳不群道:“你叫大有照料。”岳灵珊应了,即去传令。
片刻之间,华山群弟子都已在正气掌上按序站立。岳不群在居中的椅上坐下,岳夫人坐在侧位。岳不群一瞥之间,见群弟子除令狐冲、陆大有二人外,均已到齐,便道:“我派上代前辈之中,有些人练功时误⼊歧途,一味勤练剑法,忽略了气功。殊不知天下上乘武功,无不以气功为基,倘若气功练不到家,剑法再精,终究不能登峰造极。可叹这些前辈们执不悟,自行其是,居然自成一宗,称为华山剑宗,而指我正宗功夫为华山气宗。气宗和剑宗之争,迁延数十年,大大阻挠了我派的发扬光大,实堪浩叹。”他说到这里,长长叹了口气。
岳夫人心道:“那五个怪人转眼便到,你却还在这里慢条斯理的述说旧事。”向丈夫横了一眼,却不敢揷嘴,顺眼又向厅上“正气堂”三字匾额瞧了一眼,心想:“我当年初⼊华山派练剑,这堂上的匾额是‘剑气冲霄’四个大字。现下改作了‘正气堂’,原来那块匾可不知给丢到哪里去了。唉,那时我还是个十三岁的小丫头,如今…如今…”岳不群道:“但正琊是非,最终必然分明。二十五年前,剑宗一败涂地,退出了华山一派,由为师执掌门户,直至今⽇。不料前数⽇竟有本派的弃徒封不平、成不忧等人,不知使了甚么手段,竟骗信了五岳剑派的盟主左盟主,手持令旗,来夺华山掌门之位。为师接任我派掌门多年,俗务纷纭,五派聚会,更是口⾆甚多,早想退位让贤,以便静下心来,精研我派上乘气功心法,有人肯代我之劳,原是求之不得之事。”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明道:“师⽗,剑宗封不平这些弃徒,早都已⼊了魔道,跟魔教教徒不相上下。他们便要再⼊我门,也是万万不许,怎能任由他们痴心妄想的来接掌本派门户?”劳德诺、梁发、施戴子等都道:“决不容这些大胆狂徒的谋得逞。”岳不群见众弟子群情昂,微微一笑,道:“我自己做不做掌门,实是小事一件。只是剑宗的左道之士倘若统率了我派,华山一派数百年来博大精纯的武学毁于一旦,咱们死后,有何面目去见本派的列代先辈?而华山派的名头,从此也将在江湖上为人所不齿了。”
劳德诺等齐道:“是啊,是啊!那怎么成?”岳不群道:“单是封不平等这几个剑宗弃徒,那也殊不⾜虑,但他们既请到了五岳剑派的令旗,又勾结了嵩山、泰山、衡山各派的人物,倒也不可小觑了。因此上…”他目光向众弟子一扫,说道:“咱们即⽇动⾝,上嵩山去见左盟主,和他评一评这个道理。”众弟子都是一凛。嵩山派乃五岳剑派之首,嵩山掌门左冷禅更是当今武林中了不起的人物,武功固然出神⼊化,为人尤富机智,机变百出,江湖上一提到“左盟主”三字,无不惕然。武林中说到评理,可并非单是“评”一“评”就算了事,一言不合,往往继之以动武。众弟子均想:“师⽗武功虽⾼,未必是左盟主的对手,何况嵩山派左盟主的师弟共有十余人之多,武林中号称‘嵩山十三太保”大嵩手费彬虽然逝世,也还剩下一十二人。这一十二人,无一不是武功卓绝的⾼手,决非华山派的第二代弟子所能对敌。咱们贸然上嵩山去生事,岂非太也卤莽?”群弟子虽这么想,但谁也不敢开口说话。岳夫人一听丈夫之言,立即暗暗叫好,心想:“师哥此计大妙,咱们为了逃避桃⾕五怪,舍却华山本之地而远走他方,江湖上⽇后必知此事,咱华山派颜面何存?但若上嵩山评理,旁人得知,反而钦佩咱们的胆识了。左盟主并非蛮不讲理之人,上得嵩山,未必便须拚死,尽有回旋余地。”当即说道:“正是,封不平他们持了五岳剑派的令旗,上华山来罗唣,焉知这令旗不是偷来的盗来的?就算令旗真是左盟主所颁,咱们华山派自⾝门户之事,他嵩山派也管不着。嵩山派虽然人多势众,左盟主武功盖世,咱们华山派却也是宁死不屈。哪一个胆小怕死,就留在这里好了。”
群弟子哪一个肯自承胆小怕死,都道:“师⽗师娘有命,弟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岳夫人道:“如此甚好,事不宜迟,大伙儿收拾收拾,半个时辰之內,立即下山。”
当下她又去探视令狐冲,见他气息奄奄,命在顷刻,心下甚是悲痛,但桃⾕五怪随时都会重来,决不能为了令狐冲一人而令华山一派尽数覆灭,当即命陆大有将令狐冲移⼊后进小舍之中,好生照料,说道:“大有,我们为了本派百年大计,要上嵩山去向左盟主评理,此行大是凶险,只盼在你师⽗主持之下,得以伸张正义,平安而归,冲儿伤势甚重,你好生照看,倘若有外敌来侵,你们尽量忍辱避让,不必枉自送了命。”陆大有含泪答应。
陆大有在山口送了师⽗、师娘和一众师兄弟下山,,偌大一个华山绝顶,此刻只剩下一个昏昏沉沉的大师哥,孤孤零零的一个自己,眼见暮⾊渐深,不由得心生惊惧。
他到厨下去煮了一锅粥,盛了一碗,扶起令狐冲来喝了两口。喝到第三口时,令狐冲将粥噴了出来,⽩粥变成了红粉之⾊,却是连腹中鲜⾎也噴出来了。陆大有甚是惶恐,扶着他重行睡倒,放下粥碗,望着窗外黑沉沉的一片只是发呆,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但听得远处传来几下猫头鹰的夜啼,心想:“夜猫子啼叫是在数病人的眉⽑,要是眉⽑的数给它数清了,病人便死。”当即用手指蘸些唾沫,涂在令狐冲的双眉之上,好教猫头鹰难以数清。
忽听得上山的路上,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陆大有忙吹熄灯火,子套长剑,守在令狐冲头。但听脚步声渐近,竟是直奔这小舍而来,陆大有吓得一颗心几乎要从脖子中跳将出来,暗道:“敌人竟知大师哥在此疗伤,那可糟糕之极,我怎生护得大师哥周全?”忽听得一个女子声音低声叫道:“六猴儿,你在屋里吗?”竟是岳灵珊的口音。陆大有大喜,忙道:“是小师妹么?我…我在这里。”忙晃火折点亮了油灯,奋兴之下,竟将灯盏中的灯油泼了一手。岳灵珊推门进来,道:“大师哥怎么了?”陆大有道:“又吐了好多⾎。”岳灵珊走到边,伸手摸了摸令狐冲的额头,只觉着手火烫,皱眉问道:“怎么又吐⾎了?”令狐冲突然说道:“小…小师妹,是你?”岳灵珊道:“是,大师哥,你⾝上觉得怎样?”令狐冲道:“也…也没…怎么样。”
岳灵珊从怀內取出一个布包,低声道:“大师哥,这是《紫霞秘笈》,爹爹说道…”令狐冲道:“《紫霞秘笈》?”岳灵珊道:“正是,爹爹说,你⾝上中了旁门⾼手的內功,须得以本派至⾼无上的內功心法来予以化解。六猴儿,你一个字一个字的读给大师哥听,你自己可不许练,否则给爹爹知道了,哼哼,你自己知道会有甚么后果。”
陆大有大喜,忙道:“我是甚么胚子,怎敢偷练本门至⾼无上的內功心法?小师妹尽管放心好啦。恩师为了救大师哥之命,不惜破例以秘笈相授,大师哥这可有救了。”岳灵珊低声道:“这事你对谁也不许说。这部秘笈,我是从爹爹枕头底下偷出来的。”陆大有惊道:“你偷师⽗…师⽗的內功秘笈?他老人家发觉了那怎么办?”岳灵珊道:“甚么怎么办?难道还能将我杀了?至多不过骂我几场,打我一顿。倘若由此救了大师哥,爹爹妈妈一定喜,甚么也不计较了。”陆大有道:“是,是!眼前是救命要紧。”
令狐冲忽道:“小师妹,你带回去,还…还给师⽗。”岳灵珊奇道:“为甚么?我好不容易偷到秘笈,黑夜里几十里山道赶了回来,你为甚么不要?这又不是偷学功夫,这是救命啊。”陆大有也道:“是啊,大师哥,你也不用练全,练到把六怪的琊气化除了,便将秘笈缴还给师⽗,那时师⽗多半便会将秘笈传你。你是我派掌门大弟子,这部《紫霞秘笈》不传你,又传谁了?只不过是迟早之分,打甚么紧?”令狐冲道:“我…我宁死不违师命。师⽗说过的,我不能…不能学练这紫霞神功。小…小师妹,小…小师妹…”他叫了两声,一口气接不上来,又晕了过去。岳灵珊探他鼻下,虽然呼昅微弱,仍有气息,叹了口气,向陆大有道:“我赶着回去,要是天光时回不到庙里,爹爹妈妈可要急死了。你劝劝大师哥,要他无论如何得听我的话,修习这部《紫霞秘笈》。别…别辜负了我…”说到这里,脸上一红,道:“我这夜一奔波的辛苦。”
陆大有道:“我一定劝他。小师妹,师⽗他们住在部里?”岳灵珊道:“我们今晚在⽩马庙住。”陆大有道:“嗯,⽩马庙离这儿是三十里的山道,小师妹,这来回六十里的黑夜奔波,大师哥永远不会忘记。”岳灵珊眼眶一红,哽咽道:“我只盼他能复元,那就好了。这件事他记不记得,有甚么相⼲?”说着双手捧了《紫霞秘笈》,放在令狐冲头,向他凝视片刻,奔了出去。又隔了一个多时辰,令狐冲这才醒转,眼没睁开,便叫:“小…师妹,小师妹。”陆大有道:“小师妹,已经走了。”令狐冲大叫:“走了?”突然坐起,一把抓住了陆大有口。陆大有吓了一跳,道:“是,小师妹下山去了,她说,要是不能在天光之前回去,怕师⽗师娘担心,大师哥,你躺下歇歇。”令狐冲对他的话听而不闻,说道:“她…她走了,她和林师弟一起去了?”陆大有道:“她是和师⽗师娘在一起。”令狐冲双眼发直,脸上肌⾁菗搐。陆大有低声道:“大师哥,小师妹对你关心得很,半夜三更从⽩马庙回山来,她一个小姑娘家,来回奔波六十里,对你这番情意可重得紧哪。她临去时千叮万嘱,要你无论如何,须得修习这部《紫霞秘笈》,别辜负了她…她对你的一番心意。”令狐冲道:“她这样说了?”陆大有道:“是啊,难道我还敢向你说谎?”令狐冲再也支持不住,仰后便倒,砰的一声,后脑重重撞在炕上,却也不觉疼痛。
陆大有又吓了一跳,道:“大师哥,我读给你听。”拿起那部《紫霞秘笈》,翻开第一页来,读道:“天下武功,以练气为正。浩然正气,原为天授,惟常人不善养之,反以伐气。武夫之患,在暴、骄、酷、贼。暴则神扰而气,骄则真离而气浮,酷则丧仁而气失,贼则心狠而气促。此四事者,皆是截气之刀锯…”
令狐冲道:“你在读些甚么?”陆大有道:“那是《紫霞秘笈》的第一章。下面写着…”他继续读道:“舍尔四,返诸柔善,制汝暴酷,养汝正气,鸣天鼓,饮⽟浆,华池,叩金梁,据而行之,当有小成。”
令狐冲怒道:“这是我派不传之秘,你胡诵读,大犯门规,快快收起。”陆大有道:“大师哥,大丈夫事急之际,须当从权,岂可拘泥小节?眼前咱们是救命要紧。我再读给你听。”他接着读下去,便是上乘气功练法的详情,如何“鸣天鼓,饮⽟浆”又如何“华池,叩金梁”令狐冲大声喝道:“住口!”陆大有一呆,抬起头来,道:“大师哥,你…你怎么了?甚么地方不舒服?”令狐冲怒道:“我听着你读师⽗的…內功秘笈,周⾝都不舒服。你要叫我成为一个…不忠不义之徒,是不是?”陆大有愕然道:“不,不,那怎么会不忠不义?”令狐冲道:“这部《紫霞秘笈》,当⽇师⽗曾携到思过崖上,想要传我,但发觉我练功的路子固然不合,资质…资质也不对,这才改变了主意…主意…”说到这里,气吁吁,很是辛苦。陆大有道:“这一次却是为了救命,又不是偷练武功,那…那是全然不同的。”令狐冲道:“咱们做弟子的,是自己命要紧,还是师⽗的旨意要紧?”陆大有道:“师⽗师娘要你活着,那是最最要紧的事了,何况…何况,小师妹黑夜奔波,这一番情意,你如何可以辜负了?”
令狐冲口一酸,泪⽔便夺眶而出,说道:“正因为是她…是她拿来我的…我令狐冲堂堂丈夫,岂受人怜?”他这一句话一出口,不由得全⾝一震,心道:“我令狐冲向来不是拘泥不化之人,为了救命,练一练师门內功又打甚么紧?原来我不肯练这紫霞神功,是为了跟小师妹赌气,原来我內心深处,是在怨恨小师妹和林师弟好,对我冷淡。令狐冲啊令狐冲,你如何这等小气?”但想到岳灵珊一到天明,便和林平之会合,远去嵩山,一路上并肩而行,途中不知将说多少言语,不知将唱多少山歌,中酸楚,眼泪终于流了下来。陆大有道:“大师哥,你这可是想左了,小师妹和你自幼一起长大,你们…你们便如是亲兄妹一般。”令狐冲心道:“我便不要和她如亲兄妹一般。”只是这句话难以出口,却让陆大有续道:“我再读下去,你慢慢听着,一时记不住,我便多读几遍。天下武功,以练气为正。浩然正气,原为天授…”令狐冲厉声道:“不许读!”
陆大有道:“是,是,大师哥,为了盼你迅速痊愈,今⽇小弟只好不听你的话了。违背师令的罪责,全由我一人承当。你说甚么也不肯听,我陆大有却偏偏说甚么也要读。这部《紫霞秘笈》,你一手指头都未碰过,秘笈上所录的心法,你一个字也没瞧过,你有甚么罪过?你是卧病在,这叫做⾝不由主,是我陆大有強迫你练的。天下武功,以练气为正。浩然正气,原为天授…”跟着便滔滔不绝的读了下去。令狐冲待要不听,可是一个字一个字钻⼊耳来。他突然大声呻昑。陆大有惊问:“大师哥,觉得怎样?”令狐冲道:“你将我…我枕头…枕头垫一垫⾼。”
陆大有道:“是。”伸出双手去垫他枕头。令狐冲一指倏出,凝聚力气,正戳在他口的膻中⽳上。陆大有哼也没哼一声,便软软的垂在炕上了。
令狐冲苦笑道:“六师弟,这可对不住你了。你且在炕上躺几个时辰,⽳…⽳道自解。”他慢慢挣扎着起,向那部《紫霞秘笈》凝神瞧了半晌,叹了一口气,走到门边,提起倚在门角的门闩,当作拐杖,支撑着走了出去。陆大有大急,叫道:“大…大…到…到…到…哪…哪…去…去…”本来膻中⽳当真给人点中了,说一个字也是不能,但令狐冲气力微弱,这一点只能令陆大有手⾜⿇软,并没教他全⾝瘫痪。
令狐冲回过头来,说道:“六师弟,令狐冲要离开这部《紫霞秘笈》越远越好,别让旁人见到我的尸⾝横在秘笈之旁,说我偷练神功,未成而死…别让林师弟瞧我不起…”说到这里,哇的一声,一口鲜⾎噴出。
他不敢再稍有耽搁,只怕从此气力衰败,再也无法离去,当下撑着门闩,几口气,再向前行,凭着一股強悍之气,终于慢慢远去。
返回顶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