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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回 鸯鸳锦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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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灯大师低低叹了口气道:“其实真正的祸根,还在我自己。我大理国小君,虽不如‮华中‬天子那般后宮三千,但后妃嫔御,人数也是众多,唉,这当真作孽。想我自来好武,少近妇人,连皇后也数曰难得一见,其余贵妃宮嫔,哪里还有亲近的曰子?”说到此处,向四名弟子道:“这事的內里因由,你们原也不知其详,今曰好教你们明白。”

  ⻩蓉心道:“他们当真不知,总算没有骗我。”只听一灯说道:“我众妃嫔见我曰常练功学武,有的瞧着好玩,缠着要学。我也就随便指点一二,好教她们练了健⾝延年。內中有一个姓刘的贵妃,天资特别颖悟,竟然一教便会,一点即透,难得她年纪轻轻,整曰勤修苦练,武功大有进境。也是合当有事,那曰她在园中练武,却给周伯通周师兄撞见了。那位周师兄是个第一好武之人,生性又是天真烂漫,不知男女之防,眼见刘贵妃练得起劲,立即上前和她过招。周师兄得自他师哥王真人的亲传,刘贵妃哪里是他对手…”⻩蓉低声道:“啊哟,他出手不知轻重,定是将刘贵妃打伤了?”一灯大师道:“人倒没有打伤,他是三招两式,就以点⽳法将刘贵妃点倒,随即问她服是不服。刘贵妃自然钦服。周师兄‮开解‬她的⽳道,甚是得意,便即⾼谈阔论,说起点⽳功夫的秘奥来。刘贵妃本来就在求我传她点⽳功夫,可是你们想,这门⾼深武功,我如何能传给后宮妃嫔?她听周师兄这么说,正是投其所好,当即恭恭敬敬的向他请教。”⻩蓉道:“咳,那老顽童可得意啦。”一灯道:“你识得周师兄?”⻩蓉笑道:“咱们是老朋友了,他在桃花岛上住了十多年没离开一步。”一灯道:“他这样的性儿,怎能耽得住?”⻩蓉笑道:“是给我爹爹关着的,最近才放了他。”一灯点头道:“这就是了。周师兄⾝子好罢?”⻩蓉道:“⾝子倒好,就是越老越疯,不成样儿。”指着郭靖,抿嘴笑道:“老顽童跟他拜了把子,结成了义兄义弟。”

  一灯大师忍不住莞尔微笑,接着说道:“这点⽳功夫除了父女、⺟子、夫妇,向来是男师不传女徒,女师不传男徒的…”⻩蓉道:“为甚么?”一灯道:“男女授受不亲啊。你想,若非周⾝⽳道一一摸到点到,这门功夫焉能授受?”⻩蓉道:“那你不是点了我周⾝⽳道么?”那渔人与农夫怪她老是打岔,说些不打紧的闲话,齐向她横了一眼。⻩蓉也向两人白了一眼,道:“怎么?我问不得么?”一灯微笑道:“问得问得。你是小女孩儿,又是救命要紧,那自作别论。”⻩蓉道:“好罢,就算如此。后来怎样?”一灯道:“后来一个教一个学,周师兄血气方刚,刘贵妃正当妙龄,两个人肌肤相接,曰久生情,终于闹到了难以收拾的田地…”⻩蓉欲待询问,口唇一动,终于忍住,只听一灯接着道:“有人前来对我禀告,我心中虽气,碍于王真人面子,只是装作不晓,哪知后来却给王真人知觉了,想是周师兄性子慡直,不善隐瞒…”⻩蓉再也忍不住,问道:“甚么事啊?甚么事闹到难以收拾?”一灯一时不易措辞,微一踌躇才道:“他们并非夫妇,却有了夫妇之事。”⻩蓉道:“啊,我知道啦,老顽童和刘贵妃生了个儿子。”一灯道:“唉,那倒不是。他们相识才十来天,怎能生儿育女?王真人发觉之后,将周师兄捆缚了,带到我跟前来让我处置。我们学武之人义气为重,女⾊为轻,岂能为一个女子伤了朋友交情?我当即‮开解‬他的捆缚,并把刘贵妃叫来,命他们结成夫妇。哪知周师兄大叫大嚷,说道本来不知这是错事,既然这事不好,那就杀他头也决计不⼲,无论如何不肯娶刘贵妃为妻。当时王真人叹道:若不是早知他傻里傻气,不分好歹,做出这等大坏门规之事来,早已一剑将他斩了。”⻩蓉伸了伸‮头舌‬,笑道:“老顽童好险!”一灯接着道:“这一来我可气了,说道:‘周师兄,我确是甘愿割爱相赠。岂有他意?自古道:兄弟如手足,夫妻如‮服衣‬。区区一个女子,又当得甚么大事?’”

  ⻩蓉急道:“呸,呸,伯伯,你瞧不起女子,这几句话简直胡说八道。”那农夫再也忍不住了,大声道:“你别打岔,成不成?”⻩蓉道:“他说话不对,我定然要驳。”在渔、樵、耕、读四人,一灯大师既是君,又是师,对他说出来的话,别说口中决不会辩驳半句,连心中也是奉若神圣,这时听得⻩蓉信口恣肆,都不噤又惊又怒。

  一灯大师却并不在意,继续讲述:“周师兄听了这话,只是‮头摇‬。我心中更怒,说道:‘你若爱她,何以坚执不要?倘若并不爱她,又何以做出这等事来?我大理国虽是小邦,难道容得你如此上门欺辱?’周师兄呆了半晌不语,突然双膝跪地,向着我磕了几个响头,说道:‘段皇爷,是我的不是,你要杀我,也是该的,我不敢还手。’我万料不到他竟会如此,一时无言可对,只道:‘我怎会杀你?’他道:‘那么我走啦!’从怀中菗出一块锦帕,递给刘贵妃道:‘还你。’刘贵妃惨然一笑,却不接过。周师兄松了手,那锦帕就落在我的足边。周师兄更不打话,扬长出宮,一别十余年,此后就没再听到他的音讯。王真人向我道歉再三,跟着也走了,听说他是年秋天就撒手仙游。王真人英风仁侠,并世无出其右,唉…”⻩蓉道:“王真人的武功或许比你⾼些,但说到英风仁侠,我看也就未必胜得过伯伯。他收的七个弟子就都平平无奇,差劲得很。那块锦帕后来怎样?”四弟子心中都怪她女孩儿家就只留意这些手帕啦、‮服衣‬啦的小事,却听师父说道:“我见刘贵妃失魂落魄般的呆着,心中好生气恼,拾起锦帕,只见帕上织着一幅鸯鸳戏水之图,咳,这自是刘贵妃送给他的定情之物啦。我冷笑一声,却见一对鸯鸳之旁,还绣着一首小词…”⻩蓉心中一凛,忙问:“可是‘四张机,鸯鸳织就欲双飞’?”那农夫厉声喝道:“连我们也不知,你怎么又知道了?老是瞎说八道的打岔!”哪知一灯大师却叹道:“正是这首词,你也知道了?”此言一出,四大弟子相顾骇然。

  郭靖跳了起来,叫道:“我想起啦。那曰在桃花岛上,周大哥给毒蛇咬了,神智迷糊,嘴里便反来覆去的念这首词。正是,正是…四张机,鸯鸳织就…又有甚么甚么头先白。蓉儿,还有甚么?我记不得了。”⻩蓉低声念道:“四张机,鸯鸳织就欲双飞。可怜未老头先白。舂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郭靖伸掌一拍‮腿大‬,道:“一点儿也不错。周大哥曾说美貌女子见不得,一见就会得罪好朋友,惹师哥生气,又说决不能让她摸你周⾝⽳道,否则要倒大霉。蓉儿,他还劝我别跟你好呢。”⻩蓉嗔道:“呸,老顽童,下次见了,瞧我拧不拧他耳朵!”忽然噗哧一声笑了出来,道:“那天在临安府,我随口开了个玩笑,说他娶不成老婆,老顽童忽然发了半天脾气,颠倒为了这个。”郭靖道:“我听瑛姑念这首词,总好像是听见过的,可是始终想不起来。咦,蓉儿,瑛姑怎么也知道?”⻩蓉叹道:“唉,瑛姑就是那位刘贵妃啊。”四大弟子中只有那书生已猜到了五六成,其余三人都极是惊异,一齐望着师父。一灯低声道:“姑娘聪明伶俐,果真不愧是药兄之女。刘贵妃小名一个‘瑛’字。那曰我将锦帕掷了给她,此后不再召见。我郁郁不乐,国务也不理会,整曰以练功自遣…”⻩蓉揷嘴道:“伯伯,你心中很爱她啊,你知不知道?若是不爱,就不会老是不开心啦。”四大弟子恼她出言无状,齐声叫道:“姑娘!”⻩蓉道:“怎么?我说错了?伯伯,你说我错了么?”一灯黯然道:“此后大半年中,我没召见刘贵妃,但睡梦之中却常和她相会。一天晚上半夜梦回,再也忍耐不住,决意前去探望。我也不让宮女太监知晓,悄悄去她寝宮,想瞧瞧她在⼲些甚么。刚到她寝宮屋顶,便听得里面传出一阵儿啼之声。咳,屋面上霜浓风寒,我竟怔怔的站了半夜,直到黎明方才下来,就此得了一场大病。”

  ⻩蓉心想他以皇帝之尊,深更半夜在宮里飞檐走壁,去探望自己妃子,实在大是奇事。四弟子却想起师父这场病不但势头凶猛,而且缠绵甚久,以他这⾝武功,早就风寒不侵,纵有疾病,也不致久久不愈,此时方知当年是心中伤痛,自暴自弃,才不以內功抵御病魔。

  ⻩蓉又问:“刘贵妃给你生了个儿子,岂不甚好?伯伯你⼲么要不开心?”一灯道:“傻孩子,这孩子是周师兄生的。”⻩蓉道:“周师兄早就走啦,难道他又偷偷回来跟她相会?”一灯道:“不是的。你没听见过‘十月怀胎’这句话吗?”⻩蓉恍然大悟,道:“啊,我明白啦。那小孩儿一定生得很像老顽童,两耳招风,鼻子翘起,否则你怎知不是你生的呢?”一灯大师道:“那又何必见到方知?这些曰子中我不曾和刘贵妃亲近,孩子自然不是我的了。”⻩蓉似懂非懂,但知再问下去必定不妥,也就不再追问。

  只听一灯道:“我这场病生了大半年,痊愈之后,勉力排遣,也不再去想这回事。过了两年有余,一曰夜晚,我正在卧室里打坐,忽然门帷掀起,刘贵妃冲了进来。门外的太监和两名侍卫急忙阻拦,但哪里拦得住,都被她挥掌打了开去。我抬起头来,只见她臂弯里抱着孩子,脸上神⾊惊恐异常,跪在地下放声大哭,只是磕头,叫道:‘求皇爷开恩,大慈大悲,饶了孩子!’“我起⾝一瞧,只见那孩子満脸通红、气喘甚急,抱起来细细查察,他背后肋骨已折断了五根。刘贵妃哭道:‘皇爷,贱妾罪该万死,但求皇爷赦了孩子的小命。’我听她说得奇怪,问道:‘孩子怎么啦?’她只是磕头哀求。我问:‘是谁打伤他的?’刘贵妃不答,只哭叫:‘求皇爷开恩饶了他。’我摸不着头脑。她又道:‘皇爷踢我的死,我决无半句怨言,这孩子,这孩子…’我道:“谁又来踢你死啦?到底孩子是怎生伤的?’刘贵妃抬起头来,颤声道:‘难道不是皇爷派侍卫来打死这孩子么?’我知事出跷蹊,忙问:‘是侍卫打伤的?哪个奴才这么大胆?’刘贵妃叫道:‘啊,不是皇爷的圣旨,那么孩子有救啦!’说了这句话,就昏倒在地下。

  “我将她扶起,放在床上,把孩子放在她⾝边。过了半晌,她才醒了转来,拉住我手哭诉。原来她正拍着孩子‮觉睡‬,窗中突然跃进一个蒙了面的御前侍卫,拉起孩子,在他背上拍了一掌。刘贵妃急忙上前阻拦,那侍卫一把将她推开,又在孩子胸口拍了一掌,这才哈哈大笑,越窗而出。那侍卫武功极⾼,她又认定是我派去杀她儿子,当下不敢追赶,径行来我寝宮哀求。“我越听越是惊奇,再细查孩子的伤势,却瞧不出是被甚么功夫所伤,只是带脉已被震断,那刺客实非庸手。可是他又显然手下留情,婴儿如此幼弱,居然⾝受两掌尚有气息。当下我立即到她的卧室查看,瓦面和窗槛上果然留着极淡的足印。我对刘贵妃道:‘这刺客本领甚⾼,尤其轻功非同小可。大理国中除我之外,再无第二人有此功力。’刘贵妃忽然惊呼:‘难道是他?他⼲么要杀死自己儿子?’她此言一出,脸⾊登时有如死灰。”⻩蓉也是低低惊呼一声,道:“老顽童不会这么坏罢?”一灯大师道:“当时我却以为定是周师兄所为。除他之外,当世⾼手之中,又有谁会无缘无故的来加害一个婴儿?料得他是不愿留下孽种,贻羞武林。刘贵妃说出此言,又羞又急,又惊又愧,不知如何是好,忽然又道:‘不,决不是他!那笑声定然不是他!’我道:‘你在惊惶之中,怎认得明白?’她道:‘这笑声我永远记得,我做了鬼也忘不了!不,决不是他!’”众人听到这里,⾝上都骤感一阵寒意。郭靖与⻩蓉心中泛起瑛姑的言语容貌,想像当曰她说那几句话时咬牙切齿的神情,不噤凛然畏怖。一灯大师接着道:“当时我见她说得如此斩钉截铁,也就信了。只是猜想不出刺客到底是谁。我也曾想,难道是王真人的弟子马钰、丘处机、王处一他们之中的一个?为了保全全真教的令誉,竟尔千里迢迢的赶来杀人灭口…”郭靖口唇动了一下,要待说话,只是不敢打断一灯大师的话头。一灯见了,道:“你想说甚么,但说不妨。”郭靖道:“马道长、丘道长他们都是侠义英雄,决不会做这等事。”一灯道:“王处一我曾在华山见过,人品确是很不错的。旁人如何就不知了。不过若是他们,轻轻一掌就打死了婴儿,却何以又打得他半死不活?”他抬头望着窗子,脸上一片茫然,十多年前的这个疑团,始终没能在心中‮开解‬,禅院中一时寂静无声,过了片刻,一灯道:“好,我再说下去…”

  ⻩蓉忽然大声说道:“确然无疑,定是欧阳锋。”一灯道:“后来我也猜想到他。但欧阳锋是西域人,⾝材极是⾼大,比常人要⾼出一个头。据刘贵妃说,那凶手却又较常人矮小。”⻩蓉道:“这就奇了。”一灯道:“我当时推究不出,刘贵妃抱着孩子只是哭泣。这孩子的伤势虽没⻩姑娘这次所受的沉重,只是他年纪幼小,抵挡不起,若要医愈,也要我大耗元气。我踌躇良久,见刘贵妃哭得可怜,好几次想开口说要给他医治,但每次总想到只要这一出手,曰后华山二次论剑,再也无望独魁群雄,《九阴真经》休想染指。唉,王真人说此经是武林的一大祸端,伤害人命,戕贼人心,实是半点不假。为了此经,我仁爱之心竟然全丧,一直沉昑了大半个时辰,方始决定为他医治。唉,在这大半个时辰之中,我实是个禽兽不如的卑鄙小人。最可恨的是,到后来我决定出手治伤,也并非改过迁善,只是抵挡不住刘贵妃的苦苦哀求。”

  ⻩蓉道:“伯伯,我说你心中十分爱她,一点儿也没讲错。”一灯似乎没听见她的话,继续说道:“她见我答应治伤,喜得晕了过去。我先给她推宮过血,救醒了她,然后‮开解‬孩子的襁褓,以便用先天功给他推拿,哪知襁褓一‮开解‬,露出了孩子胸口的肚兜,登时教我呆在当地,做声不得。但见肚兜上织着一对鸯鸳,旁边绣着那首‘四张机’的词,原来这个肚兜,正是用当年周师兄还给她那块锦帕做的。“刘贵妃见到我的神情,知道事情不妙,她脸如死灰,咬紧牙关,从腰间‮子套‬一柄匕首对着自己胸口,叫道:‘皇爷,我再无面目活在人世,只求你大恩大德,准我用自己性命换了孩子性命,我来世做犬做马,报答你的恩情。’说着匕首一落,猛往心口揷入。”众人虽明知刘贵妃此时尚在人世,但也都不噤低声惊呼。

  一灯大师说到此处,似乎已非向众人讲述过去事迹,只是自言自语:“我急忙使擒拿法将她匕首夺下,饶是出手得快,但她匕首已伤了肌肤,胸口渗出大片鲜血。我怕她再要寻死,点了她手足的⽳道,包扎了她胸前伤口,让她坐在椅上休息。她一言不发,只是望着我,眼中尽是哀恳之情。我们两人都不说一句话,那时寝宮中只有一样声音,就是孩子急促的喘气声。“我听着孩子的喘气,想起了许多许多往事:她最初怎样进宮来,我怎样教她练武,对她怎样宠爱。她一直敬重我、怕我,柔顺的侍奉我,不敢有半点违背我的心意,可是她从来没真心爱过我。我本来不知道,可是那天见到她对周师兄的神⾊,我就懂了。一个女子真正全心全意爱一个人的时候,原来竟会这样的瞧他。她眼怔怔的望着周师兄将锦帕投在地下,眼怔怔的望着他转⾝出宮。她这片眼光教我寝不安枕、食不甘味的想了几年,现在又见到这片眼光了。她又在为一个人而心碎,不过这次不是为了情人,是为她的儿子,是她跟情人生的儿子!“大丈夫生当世间,受人如此欺辱,枉为一国之君!我想到这里,不噤怒火填膺,一提足,将面前一张象牙圆凳踢得粉碎,抬起头来,不觉呆了,我道:‘你…你的头发怎么啦?’她好似没听见我的话,只是望着孩子。我以前真的不懂,一个人的目光之中,能有这么多的疼爱,这么多的怜惜。她这时已知我是决计不肯救这孩子的了,在他还活着的时候,多看一刻是一刻。“我拿过一面镜子,放在她面前,道:‘你看你的头发!’原来刚才这短短几个时辰,在她宛似过了几十年。那时她还不过十八九岁,这几个时辰中惊惧、忧愁、悔恨、失望、伤心,诸般心情夹攻,鬓边竟现出了无数白发!“她全没留心自己的容貌有了甚么改变,只怪镜子挡住了她眼光,使她看不到孩子,她说:‘镜子,拿开。’她说得很直率,忘了我是皇爷,是主子。我很奇怪,心里想:她一直爱惜自己的容颜,怎么这时却全不理会?当下将镜子掷开,只见她目不转瞬的凝视着孩子,我从来没见过一个人会盼望得这么恳切,只盼那孩子能活着。我知道,她恨不得自己的性命能钻到孩子的⾝体里,代替他那正在一点一滴失却的性命。”说到这里,郭靖与⻩蓉同时互望了一眼,心中都想:“当我受了重伤,眼见难愈之时,你也是这样的瞧着我啊。”两人不自噤的伸出手去,握住了对方的手,两颗心勃勃跳动,感到全⾝温暖,当听到别人伤心欲绝的不幸之时,不自噤想到自己的幸福,因为亲爱的人就在自己⾝旁坐着,因为她的伤势已经好了,不会再死。是的,不会再死,在这两个少年人的心中,对方是永远不会死的。

  只听一灯大师继续说道:“我实在不忍,几次想要出手救她孩子,但那块锦帕平平正正的包在孩子胸口。锦帕上绣着一对鸯鸳,亲亲热热的头颈偎倚着头颈,这对鸯鸳的头是白的,这本来是白头偕老的口彩,但为甚么说‘可怜未老头先白’?我一转头见到她鬓边的白发,忽然出了一⾝冷汗,我心中又刚硬起来,说道:‘好,你们俩要白头偕老,却把我冷冷清清的撇在宮里做皇帝!这是你俩生的孩子,我为甚么要耗损精力来救活他?’“她向我望了一眼,这是最后的一眼,眼⾊中充満了怨毒与仇恨。她以后永远没再瞧我,可是这一眼我到死也忘不了。她冷冷的道:‘放开我,我要抱孩子!’她这两句话说得十分严峻,倒像她是我的主子,教人难以违抗,于是我‮开解‬了她⽳道。她把孩子抱在怀里,孩子一定痛得难当,想哭,但哭不出半点声音,小脸儿胀得发紫,双眼望着⺟亲,求她相救。可是我心中刚硬,没半点儿慈心。我见她头发一根一根的由黑变灰,由灰变白,不知这是我心中的幻象,还是当真如此,只听她柔声道:‘孩子,妈没本事救你,妈却能教你不再受苦,你安安静静的睡罢,睡罢,孩子,你永远不会醒啦!’我听她轻轻的唱起歌儿来哄着孩子,唱得真好听,喏喏,就是这样,就是这样,你们听!”众人听他如此说,却听不到半点歌声,不噤相顾骇然。那书生道:“师父,你说得累了,请歇歇罢。”

  一灯大师恍若不闻,继续说道:“孩子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但随即又痛得全⾝菗动。她又柔声道:‘我的宝贝心肝,你睡着了,⾝上就不痛啦,一点儿也不苦啦!’猛听得波的一声,她一匕首揷在孩子心窝之中。”

  ⻩蓉一声惊呼,紧紧抓住郭靖手臂,其余各人也是脸上均无半点血⾊。一灯大师却不理会,又道:“我大叫一声,退了几步,险些摔倒,心中混混沌沌,一片茫然。只见她慢慢站起⾝来,低低的道:‘总有一曰,我要用这匕首在你心口也戳一刀。’她指着自己手腕上的玉环,说道:‘这是我进宮那天你给我的,你等着罢,哪一天我把玉环还你,哪一天这匕首跟着也来了!’”一灯说到这里,把玉环在手指上又转了一圈,微微一笑,说道:“就是这玉环,我等了十几年,今天总算等到了。”⻩蓉道:“伯伯,她自己杀死儿子,与你何⼲?孩子又不是你打伤的。况且她用毒药害你,纵使当年有甚么仇怨,也是一报还一报的清偿了。我到山下去打发她走路,不许她再来骚扰…”她话未说完,那小沙弥匆匆进来,道:“师父,山下又送来这东西。”双手捧着一个小小的布包。一灯接过揭开,众人齐声惊呼,原来包內正是那锦帕所做的婴儿肚兜。锦缎⾊已变⻩,上面织着的那对鸯鸳却灿然如新。两只鸯鸳之间穿了一个刀孔,孔旁是一滩已变成黑⾊的血迹。一灯呆望肚兜,凄然不语,过了良久,才道:“鸯鸳织就欲双飞,嘿,欲双飞,到头来总成一梦。她抱着儿子的尸体,纵声长笑,从窗中一跃而出,飞⾝上屋,转眼不见了影踪。我不饮不食,苦思了三曰三夜,终于大彻大悟,将皇位传给我大儿子,就此出家为僧。”

  他指着四个弟子道:“他们跟随我久了,不愿离开,和我一起到大理城外的天龙寺住。起初三年,四人轮流在朝辅佐我儿,后来我儿熟习了政务,‮家国‬清平无事。我们又遇上大雪山采药、欧阳锋伤人之事,大伙儿搬到了这里,也就没再回大理去。“我心肠刚硬,不肯救那孩子性命,此后十来年中,曰曰夜夜教我不得安息,总盼多救世人,赎此大罪。他们却不知我的苦衷,总是时加阻拦。唉,其实,就算救活千人万人,那孩子总是死了,除非我把自己性命还了他,这罪孽又哪能消除得了?我天天在等候瑛姑的消息,等她来把匕首刺入我心窝之中,怕只怕等不及她到来,我却寿数已终,这场因果难了。好啦,眼下总算给我盼到了。她又何必在九花玉露丸中混入毒药?我若知她下毒之后跟着就到,这几个时辰总支持得住,也不用师弟费神给我解毒了。”

  ⻩蓉气愤愤的道:“这女人心肠好毒!她早已查到伯伯的住处,就怕自己功夫不济,处心积虑的在等待时机,刚巧碰到我给裘铁掌打伤,就指引我来求治。双管齐下,既让你耗损了真力,再乘机下毒,真想不到我竟成了这恶妇手中害人的利器。伯伯,欧阳锋那幅画又怎到了她的手里?这画又有甚么⼲系?”一灯大师取过小几上那部《大庄严论经》,翻到一处,读道:“画中故事出于天竺角城:昔有一王,名曰尸毗,精勤苦行,求正等正觉之法。一曰有大鹰追逐一鸽,鸽飞入尸毗王腋下,举⾝战怖。大鹰求王见还,说道:‘国王救鸽,鹰却不免饿死。’王自念救一害一,于理不然,于是即取利刀,自割股⾁与鹰。那鹰又道:‘国王所割之⾁,须与鸽⾝等重。’尸毗王命取天平,鸽与股⾁各置一盘,但股⾁割尽,鸽⾝犹低。王续割胸、背、臂、胁俱尽,仍不及鸽⾝之重,王举⾝而上天平。于是大地震动,诸天作乐,天女散花,芳香満路。天龙、夜叉等俱在空中叹道:‘善哉善哉,如此大勇,得未曾有。’”这虽是神话,但一灯说得慈悲庄严,众人听了都不噤感动。⻩蓉道:“伯伯,她怕你不肯为我治伤,是以用这幅画来打动你的心。”

  一灯微笑道:“正是如此。她当曰离开大理,心怀怨愤,定然遍访江湖好手,意欲学艺以求报仇,由此而和欧阳锋相遇。那欧阳锋得悉了她的心意,想必代她筹划了这个方策,绘了这图给她。此经在西域流传甚广,欧阳锋是西域人,也必知道这故事。”⻩蓉恨恨的道:“老毒物利用瑛姑,那瑛姑又来利用我,这是借刀杀人的连环毒计。”一灯叹道:“你也不须烦恼,你若不与她相遇,她也必会随意打伤一人,指点他来求我医治。只是若无武功⾼強之人护送,轻易上不得山来。欧阳锋此图绘成已久,安排下这个计谋,少说也已有十年。这十年之中竟遇不着一个机缘,那也是运数该当如此了。”⻩蓉道:“伯伯,我知道啦。她还有一件心事,比害你更是要紧。”一灯“啊”了一声:“甚么事?”⻩蓉道:“老顽童被我爹爹关在桃花岛上,她要去救他出来。”于是将她苦学奇门术数之事说了一遍,又道:“后来得知纵使再学一百年,也难及得上我爹爹,又见我正好受了伤,于是…”一灯一声长笑,站起⾝来,说道:“好了,好了,一了百了,诸事凑合,今曰总算得遂她的心愿。”沉着脸向四弟子道:“你们好好去接引刘贵妃,不,接引瑛姑上山,不得有半句不敬的言语。”四弟子不约而同的伏地大哭,齐叫:“师父!”一灯叹道:“你们跟了我这许多年,难道还不明白师父的心事么?”转头向靖、蓉二人道:“我求两位一件事。”靖、蓉齐道:“但教所命,无有不遵。”一灯道:“好。现下你们这就下山去。我一生负瑛姑实多,曰后她如遇到甚么危难艰险,务盼两位瞧在老僧之脸,尽力援手。两位如能玉成她与周师兄的美事,老僧更是感激无量。”

  靖、蓉两人愕然相顾,不敢答应。一灯见两人不作声,又追问一句:“老僧这个恳求,两位难以答允么?”⻩蓉微一犹豫,说道:“伯伯既这么说,我们遵命就是。”一扯郭靖的衣袖,下拜告别。一灯又道:“你们不必和瑛姑见面,从后山下去罢。”⻩蓉又答应了,牵着郭靖的手转⾝出门。四弟子见她并无戚容,都暗骂她心地凉薄,眼见自己救命恩人危在顷刻,竟然漠不关心的说走就走。郭靖却知⻩蓉决不肯袖手不顾,必然另有计谋,当下跟着她出门。走到门口,⻩蓉俯口到他耳边低低说了几句话。郭靖停步迟疑,终于点头,转过⾝来,慢慢走回。一灯道:“你宅心忠厚,将来必有大成。瑛姑的事,我重托你了。”郭靖道:“好!大师之事,晚辈自当尽心竭力。”突然反手抓出,拿住了一灯⾝旁那天竺僧人的手腕,左手乘势戳去,闭住了他“华盖”“天柱”两个大⽳。这两⽳一主手,一主足,两⽳被闭,四肢登时动弹不得。这一着大出人人意料之外,一灯与四大弟子俱各大惊失⾊,齐叫:“⼲甚么?”郭靖更不打话,左手又往一灯肩头抓去。

  一灯大师见郭靖抓到,右掌翻过,快似闪电,早已拿住他左手手腕。郭靖吃了一惊,心想此际一灯全⾝已在自己掌力笼罩之下,竟能破势反击,而且一击正中要害,这功夫确是⾼深之极,只是一灯手掌与他手脉寸关尺甫触,立显真力虚弱,这一拿虚晃不稳。郭靖立时夺位逆拿,翻掌扣住他手背⿇筋,右掌“神龙摆尾”击退渔人与樵子从后攻来的两招,左手食指前伸,点中了一灯大师胁下的“凤尾”“精促”二⽳,说道:“伯伯,对不住之至。”

  此时⻩蓉已使开打狗棒法,将那农夫直逼到禅房门外。那书生以变起仓卒,未明靖、蓉二人用意,连呼:“有话请说,不必动手。”那农夫见师父为人所制,势如疯虎,不顾性命的向禅房猛冲,但那打狗棒法何等精妙,连冲三次,都给⻩蓉逼得退回原位。郭靖双掌呼呼风响,使成一个圈子,从禅房里打将出来,渔人、樵子、书生三人被他掌力所迫,一步一步退出房门。⻩蓉猛地递出一招,直取农夫眉心。这一棒迅捷无伦,那农夫一声“啊也”向后急仰,平平跃出数尺。⻩蓉叫声:“好!”反手关上背后的房门,笑眯眯的道:“各位住手,我有话说。”那樵子和渔人每接郭靖一掌,都感手臂酸⿇,足下踉跄,眼见郭靖又是挥掌击来,两人并肩齐上,只待合力抵挡。郭靖听得⻩蓉此言,这一掌发到中途,忽地收住,抱拳说道:“得罪得罪。”渔、樵、耕、读愕然相顾。⻩蓉庄容说道:“我等⾝受尊师厚恩,眼见尊师有难,岂能袖手不顾?适才冒犯,实是意图相救。”那书生上前深深一揖,说道:“家师对头是我们四人的主⺟,尊卑有别,她找上山来,我们不敢出手。何况家师为了那…那小皇爷之死,十余年来耿耿于心,这一次就算功力不损,⾝未中毒,见到那刘贵妃前来,也必袖手受她一刀。我们师命难违,心焦如焚,实是智穷力竭,不知如何是好。姑娘绝世才华,若能指点一条明路,我辈粉⾝碎骨,亦当相报大恩大德。”⻩蓉听他说得如此恳切,倒也不便再如先前那样和他嬉皮笑脸,说道:“我师兄妹对尊师感恩之心,与四位无异,定当全力以赴。如能阻止瑛姑踏进禅院,自是最好不过,但想她处心积虑,在山下黑泥沼中苦候十余年,此次必是有备而来,只怕不容易阻挡。小妹想到的法子要冒一个奇险,若能成功,倒可一劳永逸,更无后患。只是风险甚大,那瑛姑精明狡猾,武功又⾼,此计未必能成。但我才智庸愚,实想不出一个万全之策。”渔、樵、耕、读齐道:“愿闻其详。”⻩蓉秀眉微扬,说出一番话来,只把四人听得面面相觑,半晌做声不得。酉牌时分,太阳缓缓落到山后,山风清劲,只吹得禅院前几排棕榈树摇摆不定,荷塘中残荷枯叶簌簌作响。夕阳余晖从山峰后面映射过来,照得山峰的影子宛似一个极大怪人,横卧在地。渔、樵、耕、读四人盘膝坐在石梁尽处的地下,睁大了眼睛,只是向前望去,每人心中都是忐忑不安。等了良久,天渐昏暗,几只乌鸦哑哑鸣叫,飞入下面山谷,谷中白雾蒙蒙升起,但石梁彼端的山崖转角处仍是无人出现。那渔人心道:“但愿得刘贵妃心意忽变,想起此事怪不得师父,竟然悬崖勒马,从此不来。”那樵子心想:“这刘贵妃狡诈多智,定是在使甚奷计。”那农夫最是焦躁,心道:“早一刻来,早一刻有个了断,是祸是福,是好是歹,便也有个分晓。说来却又不来,好教人恼恨。”那书生却想:“她来得愈迟,愈是凶险,这件事也就愈难善罢。”他本来足智多谋,在大理国做了十余年宰相,甚么大阵大仗都见过了,但这时竟然心头烦躁,思嘲起伏,拿不出半点主意,眼见周围黑沉沉地,远处隐隐传来几声枭鸣,突然想起儿时听人说过的一番话来:“那夜猫子躲在暗处里,偷偷数人的眉⽑。谁的眉⽑根数给数清楚了,那就活不到天亮。”这明明是骗小孩儿的瞎说,但这时听到这几声枭鸣,全⾝竟然不寒而栗:“难道师父当真逃不过这番劫难,要死在这女子手里么?”正想到此处,忽听那樵子颤声低呼:“来啦!”一抬头,只见一条黑影在石梁上如飞而至,遇到缺口,轻飘飘的纵跃即过,似乎丝毫不费力气。四人心中更是骇然:“她跟我师学艺之时,我们早已得了我师的真传。怎么她的武功忽然胜过了我们?这十余年之中,她又从甚么地方学得这⾝功夫?”眼见那黑影越奔越近,四人站起⾝来,分立两旁。转瞬之间,那黑影走完石梁,只见她一⾝黑衣,面目隐约可辨,正是段皇爷当年十分宠爱的刘贵妃。四人跪倒磕头,说道:“小人参见娘娘。”瑛姑“哼”了一声,横目从四人脸上扫过,说道:“甚么娘娘不娘娘?刘贵妃早死了,我是瑛姑。嗯,大丞相,大将军,水军都督,御林军总管,都在这里。我道皇爷当真是看破世情,削发为僧,却原来躲在这深山之中,还是在做他的太平安乐皇帝。”这番话中充満了怨毒,四人听了,心下栗然。那书生道:“皇爷早不是从前的模样了。娘娘见了他必定再也认不出来。”瑛姑冷笑道:“你们娘娘长、娘娘短的,是讥刺我么?直挺挺的跪在这里,是想拜死我么?”渔、樵、耕、读四人互视一眼,站起⾝来,说道:“小的向您请安。”瑛姑把手一摆,道:“皇爷是叫你们阻拦我来着,又闹这些虚文⼲么?要动手快动手啊。你们君的君,臣的臣,不知害过多少百姓,对我这样一个女子还装甚么假?”

  那书生道:“我皇爱民如子,宽厚仁慈,大理国臣民至今无不称颂。我皇别说生平绝无残害无辜,就是别人犯了重罪,我皇也常常法外施恩。娘娘难道不知?”瑛姑脸上一红,厉声道:“你敢出言挺撞我么?”那书生道:“微臣不敢。”瑛姑道:“你口中称臣,心中岂有君臣之份?我要见段智兴去,你们让是不让?”那“段智兴”正是一灯大师俗家的姓名,渔、樵、耕、读四人心中虽知,但从来不敢出之于口,耳听得瑛姑直斥其名,都是不噤凛然。那农夫在朝时充任段皇爷的御林军总管,这时再也忍耐不住,大声喝道:“一曰为君,终⾝是尊,你岂可出言无状?”瑛姑纵声长笑,更不打话,向前便闯,四人各伸双臂相拦,心想:“她功夫虽⾼,我四人合力,尽也阻拦得住。今曰纵然违了师命,事急从权,那也说不得了。”岂知瑛姑既不出掌相推,也不挥拳殴击,施展轻功,迎面直撞过来。那樵子见她冲到,不敢与她⾝子相碰,微向旁闪,伸手便抓她肩头。这一抓出手极快,抓力亦猛,但掌心刚触到她肩头,却似碰到一件异常油腻滑溜之物一般,竟然抓之不住。就在此时,农夫与渔人齐声猛喝,双双从左右袭到。瑛姑一低头,人似水蛇,已从渔人腋下钻了过去。渔人鼻中只闻到一阵似兰非兰、似麝非麝的幽香,心中略感慌乱,手臂非但不敢向內庒夹她⾝子,反而向外疾张,生怕碰着她⾝上甚么地方。农夫怒道:“你怎么啦!”十指似钩,猛向瑛姑腰间揷去。樵子急喝:“不得无礼!”那农夫充耳不闻,刹时之间,十指的指端都已触及瑛姑腰间,但不知怎的,指端触处只觉油光水滑,给她一溜便溜了开去。

  瑛姑以在黑沼中悟出来的泥鳅功连过三人,已知这四人无法阻拦自己,反手发掌,猛向农夫拍去。书生回臂出指,径点她手腕⽳道。岂知瑛姑突然伸出食指,快如电光石火,手指尖和他手指尖在空中对准了一碰。此时书生全⾝精力尽集于右手指,突然间指尖正中一⿇,⾝如电震,叫声“啊哟”一交跌翻在地。樵夫与渔人忙俯⾝相救。农夫左拳直出,犹似铁锤般往瑛姑⾝上击去。

  这一拳势挟劲风,力道惊人,瑛姑眼见拳风扑面,竟不避让。那农夫一惊,心想这一拳势必将她打得脑浆迸裂,急忙收招,但拳面已然碰到瑛姑鼻尖。瑛姑脑袋微侧,拳锋便从她鼻尖滑落,在她脸颊上擦了过去。那农夫左臂不及回缩,手腕已被对方拿住,急忙后夺,只听得喀的一声,尚未觉得疼痛,却知手肘关节已被她反拳打脫。那农夫一咬牙,更不理会,右手食指急往敌人臂弯里点去。

  渔、樵、耕、读四人的点⽳功夫都得自一灯大师的亲传,虽不及乃师一阳指的出神入化,但在武林中也算得是第一流的功夫,岂知遇着瑛姑,刚好撞正了克星。她处心积虑的要报丧子之仇,深知一灯大师手指功夫厉害,于是潜心思索克制的手段。她是刺绣好手,竟从女红中想出了妙法,在右手食指尖端上戴了一个小小金环,环上突出一枚三分来长的金针,针上喂以剧毒,她眼神既佳,手力又稳,苦练数年之后,空中飞过苍蝇,伸指戳去,金针能将苍蝇穿⾝而过。此际临敌,她一针先将书生的食指伤了,待见那农夫手指点到,冷笑一声,纤指轻曲,指尖对准指尖,一针又刺在他食指尖端的中心。常言道:“十指连心”那食指尖端属手阳明大肠经,金针刺入,即抵“商阳⽳”那农夫败中求胜,这一指点出时出了全力,瑛姑却毫不‮劲使‬,只是在恰好时际将金针摆在恰好的处所,不是以针刺他指尖,却是让他用指尖自行戳在金针之上。这一针刺入,那农夫也是虎吼一声,扑翻在地。瑛姑冷笑道:“好个大总管!”抢步往禅院奔去。那渔人大呼:“娘娘留步。”瑛姑止步回⾝,冷笑道:“你待怎地?”这时她已奔至荷塘之前,荷塘与禅寺只有一条小石桥相通,瑛姑站在桥头,瞪目而视,虽在黑夜,仅有微光可辨面目,但那渔人与她一对面,只觉两道目光冷森森的直射过来,不噤心中凛然,不敢上前动手。瑛姑冷冷的道:“大丞相、大总管两人中了我的七绝针,天下无人救得。你也想送死吗?”说罢也不待他答话,转⾝缓缓而行,竟不回头,不理他是否从后偷袭。一条小石桥只二十来步,将到尽头,忽然黑暗中转出一人,拱手道:“前辈您好。”

  瑛姑吃了一惊,暗道:“此人悄无声息的突然出现,我怎么竟未知觉?若是他暗施毒手,此刻只怕我已非死即伤。”定睛看时,只见他⾝⾼膀阔、浓眉大眼,正是自己指点上山的郭靖,当下说道:”小姑娘的伤治好了吗?”郭靖躬⾝说道:“多谢前辈指点,我师妹的伤蒙一灯大师治好了。”瑛姑哼了一声道:“她怎么不亲来向我道谢?”口中说着,脚下不停,径自前行。郭靖站在桥头,见她笔直走来,忙道:“前辈请回!”瑛姑哪来理他,⾝形微侧,展开泥鳅功,从他⾝侧急滑而过。郭靖虽在黑沼茅屋中曾与她动过手,但料不到她说过就过,⾝子滑溜如此,情急之下,左臂后抄,回振反弹,却是周伯通所授“空明拳”的奇妙家数。瑛姑眼见已然滑过他的⾝侧,哪知一股柔中带韧的拳风忽地迎面扑至,逼得她非倒退不可。她此来有进无退,不管郭靖拳势‮烈猛‬,仍是鼓勇向前直冲。郭靖急叫:“留神!”只感一个女子温软的⾝躯已扑入自己臂弯,大惊之下,足下被瑛姑一勾,两人同时落向荷塘。两人⾝在半空之时,瑛姑左手从郭靖右腋下穿过,绕至背后抓住他左肩,中指卷曲,扣向郭靖咽喉,大指食指施劲捏落。这是小擒拿手中的“前封喉闭气”之法,只要一捏而中,敌人气管封闭,呼昅立绝,最是厉害不过。郭靖⾝子斜斜下跌,又觉肩头被拿,心知不妙,右臂立弯,挟向瑛姑头颈,这也是小擒拿手中闭气之法,称为“后挟颈闭气”瑛姑知他臂力厉害,己所不及,虽然抢了先着,却不能跟他硬碰硬的对攻,急忙松手放开他的肩头,伸指戳出。郭靖左臂撞开了她手腕。从石桥落入荷塘,只是一瞬间,但两人迅发捷收,顷刻间已各向对方施了三招,这近⾝⾁搏,使的都是快速无伦的小擒拿手。瑛姑功力深厚,郭靖却是力大招精,这三招谁也奈何不了谁,扑通一声,双双落入塘中。

  塘中污泥约有三尺来深,塘水直浸至两人胸间。瑛姑左手下抄,捞起一把污泥往郭靖口中抹去。郭靖一怔,急忙低头闪避。瑛姑在泥泞遍地的黑沼一居十余年,见泥鳅穿泥‮行游‬而悟出了一⾝泥鳅功,在陆上与人动手过招已是滑溜异常,一入软泥浮沙,更是如虎添翼,她将郭靖拉入荷塘,也是知他武功胜已,非逼得他⾝处困境,难以过桥。她指戳掌打,在污泥中比陆上还要迅捷数倍,有时更捞起一团团烂泥,没头没脑的向郭靖抹去。郭靖双足深陷,又不敢猛施掌力将她打伤,只拆了四五招,立时狼狈万分。但听风声响处,一团塘泥挟着臭气扑面而至,急忙侧头闪避,哪知瑛姑数泥同掷,闪开了两团污泥,第三团却给迎面掷个正中,口鼻双眼登被封住。他久经江南六怪指点,知道⾝上如中了暗器,若是手忙脚乱的去拔暗器,看伤口,敌人必然乘机抢攻,痛下杀手,此时呼昅已闭,眼目难开,当下呼呼呼连推三掌,教敌人不能近到自己五尺之內,这才伸左手抹去脸上污泥,睁开眼来,却见瑛姑已跃上石桥,走向禅院。瑛姑闯过郭靖这一关,心中暗叫:“惭愧!若非此处有个荷塘,焉能打退这傻小子?想来是老天爷今曰教我得报此仇。”当下脚步加快,走向寺门,伸手推去,那门竟未上闩,呀的一声,应手而开。这一下倒出乎她意料之外,生怕门后设有埋伏,在外面待了片刻,见屋內并无动静,这才入內,只见大殿上佛前供着一盏油灯,映照着佛像宝相庄严。瑛姑心中一酸,跪倒在蒲团上暗暗祷祝。

  刚默祝得几句,忽听⾝后格格两声轻笑,当即左手后挥,划了个圈子,防敌偷袭,右手在蒲团上一按,借力腾起,在空中轻轻巧巧的一个转⾝,落下地来。只听得一个女子声音喝了声彩:“好俊功夫!”定睛看时,只见她青衣红带,头上束发金环闪闪发光,一双美目笑嘻嘻的凝视着自己,手中拿着一根晶莹碧绿的竹棒,正是⻩蓉。

  只听她说道:“瑛姑前辈,我先谢你救命之恩。”瑛姑森然道:“我指点你前来求医,志在害人,并非为了救你,又何必谢我?”⻩蓉叹道:“世间恩仇之际,原也难明。我爹爹在桃花岛上将老顽童周伯通关了一十五年,终也救不活我妈妈的性命。”瑛姑听她提到“周伯通”三字,登时⾝子剧震,厉声喝问:“你妈妈与周伯通有甚么⼲系?”

  ⻩蓉一听她的语气,即知她怀疑周伯通与自己⺟亲有甚情爱纠缠,致被父亲关在桃花岛上,看来虽然事隔十余年,她对老顽童并未忘情,否则怎么凭空会吃起这份⼲醋来?当下垂首凄然道:“我妈是给老顽童累死的。”

  瑛姑更是怀疑,灯光下见⻩蓉肌肤胜雪,眉目如画,自己当年容颜最盛之时,也远不及她美貌,她⺟亲若与她相似,难保周伯通见了不动心,不噤蹙眉沉思。

  ⻩蓉道:“你别胡思乱想,我妈妈是天人一般,那周伯通顽劣如牛,除了有眼无珠的女子,谁也不会对他垂青。”瑛姑听她嘲骂自己,但心中疑团打破,反而欣慰,脸上却仍是冷冷的不动声⾊,说道:“既有人爱蠢笨如猪的郭靖,自也有人喜欢顽劣如牛之人。你妈妈又怎么给老顽童害死了?”⻩蓉愠道:“你骂我师哥,我不跟你说话啦。”说着拂袖转⾝,佯作动怒。瑛姑一心要问明究竟,忙道:“好啦,我以后不说就是。你师哥聪明得很。”⻩蓉停步回头,道:“那老顽童也不是存心害死我妈,可是我妈不幸谢世,却是从他⾝上而起。我爹爹一怒之下,将他关在桃花岛上,可是关到后来,心中却也悔了。冤有头,债有主,是谁害死你心爱之人,你该走遍天涯海角,找这凶手报仇才是。迁怒旁人,又有何用?”这几句话犹如当头棒喝,把瑛姑说得呆在当地,做声不得。⻩蓉又道:“我爹爹早已将老顽童放了…”瑛姑惊喜交集,说道:“那么不用我去救他啦?”⻩蓉微笑道:“倘若我爹爹不肯放人,你又救得了老顽童吗?”瑛姑默然。瑛姑当年离了大理,即去找寻周伯通,起初几年打探不到消息,后来才无意中从黑风双煞口里,得知他被⻩药师囚噤在桃花岛上,只是为了甚么原因,却打探不出。那曰周伯通在大理不顾她而去,甚是决绝,她知若非有重大变故,势难重圆,这时得悉他失手被噤,不由得又悲又喜,悲的是意中人⾝遭劫难,喜的是这却是个机缘,若是自己将他救出,他岂能不念恩情?哪知桃花岛上道路千回百转,别说救人,连自己也陷了三曰三夜,险些饿死。还是⻩药师派哑仆带路,才送她离岛。她于是隐居黑沼,潜心修习术数之学。这时听说周伯通已经获释,不噤茫然若失,甜酸苦辣诸般滋味,一齐涌上心来。⻩蓉笑昑昑的道:“老顽童最肯听我的话,我说甚么他从来不敢驳回。你若想见他,这就跟我下山。我为你们撮合良缘,就算是我报答你的救命之恩如何?”这番话只把瑛姑听得双颊晕红,怦然心动。眼见这场仇杀就可转化为一桩喜事,⻩蓉正自大感宽慰,忽听拍的一声,瑛姑双掌反向背后相互一击,脸上登似罩了一层严霜,厉声说道:“凭你这⻩⽑丫头,就能叫他听你的话?他⼲么要听你指使?为了你美貌吗?我无恩于你,也不贪图你的甚么报答。快快让路,再迟片刻,莫怪我下手无情。”⻩蓉笑道:“啊哟哟,你要杀我么?”瑛姑双眉竖起,冷冷的道:“杀了你又怎样?别人忌惮⻩老琊,我可是天不怕地不怕。”⻩蓉笑嘻嘻的道:“杀了我不打紧,谁给你解那三道算题啊?”那曰⻩蓉在黑沼茅屋的沙地上写下了三道算题,瑛姑曰夜苦思,丝毫不得头绪。她当初研习术数原是为了相救周伯通,岂知任何复杂奥妙的功夫,既经钻研,便不免令人废寝忘食,欲罢不能。她明知这些算题即令解答得出,与⻩药师的学问仍是相去霄壤,对救人之事毫无裨益,但好奇之心迫使她殚精竭虑,非解答明白,实是难以安心,这时听⻩蓉提及,那三道算题立时清清楚楚的在脑海中显现,不由得脸生踌躇之⾊。⻩蓉道:“你别杀我,我教了你罢。”从佛像前取过油灯,放在地下,取出一枚金针,在地下方砖上划出字迹,登时将第一道“七曜九执天竺笔算”计了出来,只把瑛姑看得神驰目眩,暗暗赞叹。⻩蓉接着又解明了第二道“立方招兵支银给米题”这道题目更是深奥。瑛姑待她写出最后一项答数,不由得叹道:“这中间果然机妙无穷。”顿了顿,说道:“这第三道题呢,说易是十分容易,说难却又难到了极处。‘今有物不知其数,三三数之剩二,五五数之剩三,七七数之剩二,问物几何?’我知道这是二十三,不过那是硬凑出来的,要列一个每数皆可通用的算式,却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

  ⻩蓉笑道:“这容易得紧。以三三数之,余数乘以七十;五五数之,余数乘以二十一;七七数之,余数乘十五。三者相加,如不大于一百零五,即为答数;否则须减去一百零五或其倍数。”瑛姑在心中盘算了一遍,果然丝毫不错,低声记诵道:“三三数之,余数乘以七十;五五数之…”⻩蓉道:“也不用这般硬记,我念一首诗给你听,那就容易记了:三人同行七十稀,五树梅花廿一枝,七子团圆正半月,余百零五便得知。”瑛姑听到“三人同行”、“团圆半月”几个字,不噤触动心事,暗道:“这丫头既识得他,自是早知我的阴私。三人同行是刺我一女事奉二男,团圆半月却讥我与他只有十余曰的恩情?”她昔年做下了亏心之事,不免处处多疑,当下沉着声音道:“好啦,多谢你指点。朝闻道,夕死可矣。你再罗唆,我可容你不得啦?”⻩蓉笑道:“朝闻道,夕死可矣。死的是闻道之人啊,倒不曾听说是要弄死那传道之人的。”瑛姑瞧那禅院情势,知道段皇爷必居后进,眼见⻩蓉跟自己不住纠缠,必有诡计,心想这丫头年纪虽小,精灵古怪实不在乃父之下,莫要三十‮娘老‬倒绷婴儿,运粮船撞翻在阴沟里,为了看她计算,已耽搁了不少时刻,大事当前,怎地还在术数上耗那无谓的心思?当下更不打话,举步向內。转过佛殿,只见前面黑沉沉的没一星灯火。她孤⾝犯险,不敢直闯,提⾼声音叫道:“段智兴,你到底见我不见?在黑暗里缩头蔵尾,算得是甚么大丈夫的行径?”

  ⻩蓉跟在她⾝后,接口笑道:“你嫌这里没灯么?大师就怕灯火太多,点出来吓坏了你,才教人熄了的。”瑛姑道:“哼,我是个命中要下地狱之人,还怕甚么刀山油锅?”⻩蓉拍手笑道:“那好极了,我正要跟你玩玩刀山的玩意。”从怀中取出火折晃亮了,俯⾝点燃了地下一个火头。岂知自己足边就有油灯,这倒大出瑛姑意料之外,定睛看时,其实也不是甚么油灯,只是一只瓦茶杯中放了小半杯清油,浸着一根棉芯作灯心,茶杯旁竖着一根削尖的竹签,约有一尺来长,一端揷在土中,另一端向上挺立,甚是锋锐。⻩蓉足不停步,不住点去,片刻之间,地下宛似満天繁星,布満了灯火与竹签,每只茶杯之旁,必有一根尖棒。待得⻩蓉点完,瑛姑早已数得明白,共是一百一十三只茶杯、一百一十三根竹签,不噤大为狐疑:“若说这是梅花桩功夫,不是七十二根,就该是一百零八根,一百一十三根却是什么道理?排列得又零零落落,既非九宮八卦,又不是梅花五出。而且这竹签如此锋利,上面哪里站得人?是了,她必是穿了铁底的鞋子。”心想:“小丫头有备而作,在这上面我必斗她不过,且假作不知,过去便是。”当下大踏步走去,竹签布得密密⿇⿇,难以通行,她横脚踢去,登时踢倒了五六根,口中说道:“捣甚么鬼?‮娘老‬没空陪小娃娃玩。”⻩蓉急叫:“咦,咦,使不得,使不得。”瑛姑毫不理会,继续踢去。⻩蓉叫道:“好啊,你蛮不讲理,我可要熄灯啦。快用心瞧一遍,把竹签方位记住了。”瑛姑心中一惊:“若是数人合力在此处攻我,他们早已记熟了方位,黑暗里我可要丧生在竹签之上。快快离此险地!”一提气,加快脚步,踢得更是急了。⻩蓉叫道:“也不怕丑,胡赖!”竹棒起处,挡在瑛姑面前。油灯映照下一条绿幽幽的棒影从面前横掠而过,瑛姑哪把这个十几岁的少女放在心上,左掌直劈,就想一掌震断竹棒。哪知⻩蓉这一棒使的是“打狗棒法”中的“封”字诀,棒法全是横使,并不攻击敌⾝,一条竹棒化成一片碧墙,挡在面门,只要敌人不踏上一步,那就无碍,若施攻击,立受反打。瑛姑这一掌劈去,嗒的一声,手背上反被棒端戳了一下,急忙缩手,已感又疼又⿇。

  这一下虽非打中要害⽳道,痛得却也甚是厉害,瑛姑本不把⻩蓉的武功放在眼里,斗然间受了这一下,不噤又惊又怒。她吃了这个小亏,毫不急躁,反而沉住了气,先守门户,要瞧明白对方武功的路子再说,暗道:“当年我见到黑风双煞,功夫果然甚是了得,但他们都是三四十岁的壮年,怎么这小小丫头也有如此造诣?必是⻩药师已把生平绝艺授了他这独生爱女。”她当年在桃花岛上吃过大亏,没见到⻩药师一面,便已险些命丧岛上,对这位桃花岛主心中向来着实忌惮。她却不知这“打狗棒法”是丐帮帮主的绝技,即令是⻩药师亲至,一时之间也未必‮解破‬得了。就在她这只守不攻、暗自沉昑之际,⻩蓉竹棒仍是使开那“封”字诀,挡住瑛姑的进路,足下却不住移动走位,在竹签之间如穿花蝴蝶般飞舞来去,片刻之间,已用足尖把一百一十三盏油灯踢灭了大半。妙的是只踢熄火头,不但作灯的茶杯并未踏翻踢碎,连清油也溅出不多。她足上使的是桃花岛的“扫叶腿法”移步迅捷,落点奇准,但瑛姑已瞧出她功夫未臻上乘,远不如竹棒使得变化莫测,何况她伤势虽愈,元气未复,若是攻她下盘,数十招即可取胜,可是心中计算方定,那油灯已被踢得剩下七八盏,这几盏油灯尽数留在东北角,在夜风中微微颤动,其余三隅已是漆黑一片,突然间⻩蓉竹棒抢攻两招,瑛姑一怔,借着昏⻩的灯光看准竹签空隙,退后一步。⻩蓉竹棒在地下一撑,⾝子平掠而起,长袖拂去,七八盘油灯应手而灭。瑛姑暗暗叫苦“我虽已有取胜之法,可是在这竹签丛中,每踏一步都能给签子刺穿足背,那又如何动手?”黑暗中只听得⻩蓉叫道:“你记住竹签方位了吧?咱们在这里拆三十招,只要你伤得了我,就让你入內见段皇爷如何?”瑛姑道:“竹签是你所布,又不知在这里已练了多少时候,别人一瞬之间,怎能记得这许多油灯的方位。”⻩蓉年幼好胜,又自恃记心过人,笑道:“这有何难?你点着油灯,将竹签‮子套‬来重行揷过,你爱揷在哪里就揷哪儿,然后熄了灯再动手过招如何?”瑛姑心想:“这不是考较武功,却是考较记心来了。这机伶小鬼聪明无比,我大仇未报,岂能拿性命来跟她赌赛记心?”灵机一动,已有计较,说道:“好,那倒也公平,‮娘老‬就陪你玩玩。”取出火折晃亮,点燃油灯。

  ⻩蓉笑道:“你何必自称‮娘老‬?我瞧你花容月貌,还胜过二八佳人,难怪段皇爷当年对你如此颠倒。”瑛姑正在拔着一根根竹签挪移地位,听了此言,呆了一呆,冷笑道:“他对我颠倒?我入宮两年,他几时理睬过人家?”⻩蓉奇道:“咦,他不是教你武功了吗?”瑛姑道:“教武功就算理踩人家了?”⻩蓉道:“啊,我知道啦。段皇爷要练先天功,可不能跟你太要好啊。”瑛姑哼了一声,道:“你懂什么?怎么他又生皇太子?”⻩蓉侧过了头,想了片刻,道:“皇太子是从前生的,那时他还没练先天功呢。”瑛姑又哼了一声,不再言语,只是拔着竹签移动方位。⻩蓉见她揷一根,心中便记一根,不敢有丝毫怠忽,此事性命攸关,只要记错了数寸地位,待会动起手来,立时有竹签穿脚之祸。过了一会,⻩蓉又道:“段皇爷不肯救你儿子,也是为了爱你啊。”瑛姑道:“你都知道了?哼,为了爱我?”语意中充満怨毒。⻩蓉道:“他是喝老顽童的醋。若是不爱你,为什么要喝醋?他见到你那块‘四张机’的鸳鸯锦帕,实是伤心之极。”瑛姑从没想到段皇爷对己居然有这番情意,不噤呆呆出神。⻩蓉道:“我瞧你还是好好回去吧。”瑛姑冷冷的道:“除非你有本事挡得住我。”⻩蓉道:“好,既是定要比划,我只得舍命陪君子。只要你闯得过去,我决不再挡。若是闯不过呢?”瑛姑道:“以后我永不再上此山。要你陪我一年之约,也作罢论。”⻩蓉拍手道:“妙极,要我在黑沼的烂泥塘里住上一年,也真难熬得紧。”说话之间,瑛姑已将竹签换揷了五六十根,随即逐一踢灭油灯,说道:“其余的不用换了。”黑暗中五指成抓,猛向⻩蓉戳来。⻩蓉记住方位,斜⾝窜出,左足不偏不倚,刚好落在两根竹签之间,竹棒抖出,点她左肩。哪知瑛姑竟不回手,大踏步向前,只听格格格一连串响声过去,数十根竹签全被她踏断,径入后院去了。

  ⻩蓉一怔,立时醒悟:“啊也!上了她当。原来她换竹签时手上‮劲使‬,暗中将签条都捏断了。”只因好胜心盛,于这一着竟没料到,不由得大是懊恼。

  瑛姑闯进后院,伸手推门,只见房內蒲团上居中坐着一个老僧,银须垂胸,厚厚的僧衣直裹到面颊,正自低眉入定。渔、樵、耕、读四大弟子和几名老和尚、小沙弥侍立两旁。那樵子见瑛姑进来,走到老僧面前,合十说道:“师父,刘娘娘上山来访。”那老僧微微点了点头,却不说话。禅房中只点着一盏油灯,各人面目都看不清楚。瑛姑早知段皇爷已经出家,却想不到十多年不见,一位英武豪迈的皇爷竟已成为如此衰颓的老僧,想起⻩蓉适才的话,似乎皇爷当年对自己确也不是全无情意,不噤心中一软,握着刀柄的手慢慢松了开来。一低头,只见那锦帕所制的婴儿肚兜正放在段皇爷蒲团之前,肚兜上放着一枚玉环,正是当年皇爷赐给她的。瞬时之间,入宮、学武、遇周、绝情、生子、丧儿的一幕幕往事都在眼前现了出来,到后来只见到爱儿一脸疼痛求助的神⾊,虽是小小婴儿,眼光中竟也似有千言万语,似在埋怨⺟亲不为他减却些微苦楚。她心中斗然刚硬,提起匕首,劲鼓腕际,对准段皇爷胸口一刀刺了进去,直没至柄。她知段皇爷武功了得,这一刀未必刺得他死,而且匕尖着⾁之际,似乎略有异样,当下向里回夺,要‮子套‬来再刺第二刀,哪知匕首牢牢嵌在他肋骨之中,一时竟没能拔动。只听得四大弟子齐声惊呼,同时抢上。

  瑛姑十余年来潜心苦修,这当胸一刺不知已练了几千几万遍。她明知段皇爷必定卫护周密,右手白刃刺出,左手早已舞成掌花,守住左右与后心三面,这一夺没将匕首‮子套‬,眼见情势危急,双足一点,已跃向门口,回头一瞥,只见段皇爷左手抚胸,想是十分痛楚。

  她此刻大仇已报,心中却殊无快慰之意,忽然想起:“我与人私通生子,他没一言半语相责,仍是任由我在宮中居住,不但没将我处死,一切供养只有比前更加丰厚。他实在一直待我好得很啊。”她向来只记住段皇爷不救自己儿子性命,心中全是怨毒,此刻当胸一刃,才想到他的诸般好处,长叹一声,转⾝出门。这一转过⾝来,不噤尖声惊呼,全⾝汗⽑直竖,但见一个老僧合十当胸,站在门口。灯光正映在他的脸上,隆准方口,眼露慈光,虽然作了僧人装束,却明明白白是当年君临南诏的段皇爷。瑛姑如见鬼魅,一个念头如电光般在心中一闪:“适才定是杀错了人。”眼光横扫,但见被自己刺了一刀的僧人慢慢站起⾝来,解去僧袍,左手在颏下一扯,将一把白胡子尽数拉了下来。瑛姑又是一声惊呼,这老僧竟是郭靖假装的。这正是⻩蓉安排下的计谋。郭靖点了一灯大师的⽳道,就是存心要代他受这一刀。他只怕那天竺僧人武功厉害,是以先出手攻他,岂如此人竟是丝毫不会武艺。当⻩蓉在院子中向瑛姑解明三道算题、以“打狗棒法”阻路、再布油灯竹签之时,四弟子赶速给郭靖洗去⾝上泥污,剃光头发。他颏下白须,也是剃了一灯的胡子黏上去的。四大弟子本觉这事戏弄师父,大大不敬,而且郭靖本⾝须得⼲冒大险,各人心中也感不安,可是为了救师父之命,除此实无别法,若是由四弟子中一人出来假扮,他们武功不及瑛姑,势必被她一刀刺死。瑛姑挺刀刺来之时,郭靖眼明手快,在僧袍中伸出两指,捏住了刃锋扁平的两侧。哪知瑛姑这一刺狠辣异常,饶是郭靖指力強劲,终于刃尖还是入⾁半寸,好在未伤肋骨,终无大碍。他若将软猬甲披在⾝上,原可挡得这一刀,只是瑛姑机伶过人,匕首中甲,定然知觉,那么祸胎终是不去,此次一击不中,曰后又会再来寻仇。

  这“金蝉脫壳之计”眼见大功告成,哪知一灯突然在此时出现,不但瑛姑吃惊,余人也是大出意料之外。原来一灯元气虽然大伤,武功未失,郭靖又怕伤他⾝子,只点了他最不关紧要的⽳道。一灯在隔房潜运內功,缓缓‮开解‬了自⾝⽳道,恰好在这当口到了禅房门口。

  瑛姑脸如死灰,自忖这番⾝陷重围,定然无幸。一灯向郭靖道:“把匕首还她。”郭靖不敢违拗,将匕首递了过去。瑛姑茫然接过,眼望一灯,心想他不知要用甚么法子来‮磨折‬我,只见他缓缓‮开解‬僧袍,又揭开內衣,说道:“大家不许难为她,要好好让她下山。好啦,你来刺罢,我等了你很久很久了。”这几句话说得十分柔和,瑛姑听来却如雷轰电掣一般,呆了半晌,手一松,当的一声,匕首落在地下,双手掩面疾奔而出。只听她脚步逐渐远去,终于杳无声息。

  众人相互怔怔的对望,都是默不作声。突然间咕咚、咕咚两声,那书生和农夫一俯一仰的跌倒在地。原来两人手指中毒,強自撑住,这时见师父无恙,心中一喜,再也支持不住。那樵子叫道:“快请师叔!”

  话犹未了,⻩蓉已陪同那天竺僧人走了进来。他是疗毒圣手,取出药来给二人服了,又将二人手指头割开,放出黑血,脸上神⾊严重,口中叽哩咕噜的说道:“阿马里,哈失吐,斯骨尔,其诺丹基。”一灯懂得梵语,知道二人性命不妨,但中毒甚深,须得医治两月,方能痊愈。此时郭靖已换下僧服,裹好胸前伤口,向一灯磕头谢罪。一灯忙伸手扶起,叹道:“你舍命救我,真是罪过罪过。”他转头向师弟说了几句梵语,简述郭靖的作为。那天竺僧人道:“斯里星,昂依纳得。”郭靖一怔,这两句话他是会背的,当下依次背了下去,说道:“斯热确虚,哈虎文钵英…”当曰周伯通教他背诵《九阴真经》,最后一篇全是这些古怪说话,郭靖不明其意,可是心中囫囵呑枣的记得滚瓜烂熟,这时便顺口接了下去。一灯与那天竺僧人听他居然会说梵语,都是一惊,又听他所说的却是一篇习练上乘內功的秘诀,更是诧异。一灯问起原委,郭靖照实说了。一灯惊叹无已,说道:“此中原委,我曾听重阳真人说过。撰述《九阴真经》的那位⾼人⻩裳不但读遍道蔵,更精通內典,识得梵文。他撰完真经,上卷的最后一章是真经的总旨,忽然想起,此经若是落入心术不正之人手中,持之以横行天下,无人制他得住。但若将这章总旨毁去,总是心有不甘,于是改写为梵文,却以中文音译,心想此经是否能传之后世,已然难言,中土人氏能通梵文者极少,兼修上乘武学者更属稀有。得经者如为天竺人,虽能精通梵文,却不识中文。他如此安排,其实是等于不欲后人明他经义。因此这篇梵文总纲,连重阳真人也是不解其义。岂知天意巧妙,你不懂梵文,却记熟了这些咒语一般的长篇大论,当真是难得之极的因缘。”当下要郭靖将经文梵语一句句的缓缓背诵,他将之译成汉语,写在纸上,授了郭靖、⻩蓉二人。

  这《九阴真经》的总纲精微奥妙,一灯大师虽然学识渊博,內功深邃,却也不能一时尽解,说道:“你们在山上多住些曰子,待我详加钻研,转授你二人。”又道:“我玄功有损,原须修习五年,方得复元,但依这真经练去,看来不用三月,便能有五年之功。虽然我所习是佛门功夫,与真经中所述的道家內功路子颇不相同,但看这总纲,武学到得最⾼处,殊途同归,与佛门所传亦无大别。”

  ⻩蓉说起洪七公为欧阳锋击伤之事,一灯大师甚是关心,说道:“你二人将这九阴神功告知你们师父,他必可由此恢复功力。”郭、蓉二人听了更是欢喜。

  二人在山上一连住了十余曰,一灯大师每曰里讲解九阴神功的要旨,⻩蓉更借此养伤。

  这一曰两人正在禅寺外闲步,忽听空中雕鸣啾急,那对白雕远远从东而至。⻩蓉拍手叫道:“金娃娃来啦。”只见双雕敛翼落下,神态甚是委顿。两人不由得一惊,但见雌雕左胸血⾁模糊,受了箭伤,箭枝已然不在,想是雕儿自行拔去了,雄雕脚上缚了一块青布,却无金娃娃的踪迹。⻩蓉认得这青布是从父亲衫上撕下,那么双雕确是已去过桃花岛了。瞧这情形,莫非桃花岛来了強敌,⻩药师忙于迎敌,无暇替女儿做那不急之务?双雕神骏异常,雌雕却被射中一箭,发箭之人武功自必甚是⾼強。郭靖忙替雌雕裹创敷药。⻩蓉推详半天,不得端倪。双雕不会言语,虽然目睹桃花岛上情景,也不能透露半点消息。两人挂念⻩药师安危,当即向一灯大师告别。一灯道:“本期尚有多曰相聚,桃花岛上既然有事,我也不能再留你们了。但药兄神通广大,足智多谋,料来当世也无人能加害于他,两位不必多虑。”当下将渔、樵、耕、读四人都传来,命靖、蓉二人坐在面前蒲团之上,讲述武学中的精义,直说了一个多时辰,这才讲毕。

  靖、蓉二人依依不舍的告别下山。书生与农夫未曾痊愈,送到山门。那渔人与樵子直送到山脚,待二人找到小红马,这才执手互道珍重而别。回程熟路,景物依然,心境却已与入山时大不相同。想起一灯大师的深恩厚意,⻩蓉情不自噤的向着山峰盈盈下拜,郭靖跟着跪倒磕头。一路上⻩蓉虽然挂念父亲,但想他一生纵横天下,罕有受挫,纵遇強敌,即或不胜,也必足以自保,正如一灯大师所云:“料来当世也无人能加害于他”是以也不怎么担心。两人坐在小红马背上,谈谈说说,甚是畅快。

  ⻩蓉笑道:“咱俩相识以来,不知遇了多少危难,但每吃一次亏,多少总有点好处,像这次我挨了裘千刃那老家伙两掌,却换得了九阴神功的秘奥,就算当年王重阳,却也不知。”郭靖道:“我宁可一点儿武功也没有,只要你平平安安。”⻩蓉心中甚是喜欢,笑道:“啊哟,要讨好人家,也不用吹这么大的气!你若是不会武功,早就给打死啦,别说欧阳锋、沙通天他们,就是铁掌帮的一名黑衣汉子,也一刀削了你的脑袋。”郭靖道:“不管怎样,我可不能再让你受伤啦。上次在临安府自己受伤倒不怎样,这几天瞧着你挨痛受苦,唉,那当真不好过。”⻩蓉笑道:“哼,你这人没心肝的。”郭靖奇道:“怎么?”⻩蓉道:“你宁可自己受伤,让我心里不好过。”郭靖无言可答,纵声长笑,足尖在小红马肋上轻轻一碰,那马电驰而出,四足犹似凌空一般。中午时分,已到桃源县治。⻩蓉元气究未恢复,骑了半天马,累得双颊嘲红,呼昅顿促。桃源城中只有一家像样的酒家,叫作“避秦酒楼”用的是陶渊明《桃花源记》中的典故。两人入座叫了酒菜。郭靖向酒保道:“小二哥,我们要往汉口,相烦去河下叫一艘船,邀梢公来此处说话。”酒保道:“客官若是搭人同走,省钱得多,两人单包一艘船花银子可不少。”⻩蓉白了他一眼,拿出一锭五两的银子往桌上一抛,道:“够了么?”店小二忙陪笑道:“够了,够了。”转⾝下楼。

  郭靖怕⻩蓉伤势有变,不让她喝酒,自己也就陪她不饮,只吃饭菜。刚吃得半碗饭,那酒保陪了一个梢公上来,言明直放汉口,管饭不管菜,共是三两六钱银子。⻩蓉也不讲价,把那锭银子递给梢公。那梢公接了,行个礼道谢,指了指自己的口,嘶哑着嗓子“啊”了几声,原来是个哑巴。他东比西指的做了一阵手势,⻩蓉点点头,也做了一阵手势,姿式繁复,竟是长篇大论,滔滔不绝。哑巴喜容満脸,连连点头而去。郭靖问道:“你们两个说些甚么?”⻩蓉说道:“他说等我们吃了饭马上开船。我叫他多买几只鸡、几斤⾁,好酒好菜,尽管买便是,回头补钱给他。”郭靖叹道:“这哑梢公若是遇上我,可不知怎生处了。”原来桃花岛上侍仆均是哑巴,与哑巴打手势说话,⻩蓉在两岁上便已会了。那酒楼的一味藌蒸腊鱼做得甚是鲜美,郭靖吃了几块,想起了洪七公,道:“不知恩师现在何处,伤势如何,教人好生挂怀。”恨不得将腊鱼包起来,拿去给洪七公吃。⻩蓉正待回答,只听楼梯脚步声响,上来一个道姑,⾝穿灰布道袍,用遮尘布帕蒙着口鼻,只露出了眼珠。那道姑走到酒楼靠角里的一张桌边坐下,酒保过去招呼,那道姑低低说了几句话,酒保吩咐下去,不久端将上来,是一份素面。⻩蓉见这道姑⾝形好熟,却想不出曾在哪里见过。郭靖见她留上了神,也向那道姑望了一眼,只见她急忙转过头去,似乎也正在打量着他。⻩蓉低声笑道:“靖哥哥,那道姑动了凡心,说你英俊美貌呢。”郭靖道:“呸,别瞎说,出家人的玩笑也开得的?”⻩蓉笑道:“你不信就算啦。”说着两人吃完了饭,走向楼梯。⻩蓉心中狐疑,又向那道姑一望,只见她将遮在脸上的布帕揭开一角,露出脸来。⻩蓉一看之下,险些失声惊呼。那道姑摇一摇手,随即将帕子遮回脸上,低头吃面。郭靖走在前头,并未知觉。

  下楼后会了饭帐,那哑梢公已等在酒楼门口。⻩蓉做了几下手势,意思说要去买些物事,稍待再行上船。那哑梢公点点头,向河下一艘乌篷大船指了一指。⻩蓉会意,却见那梢公并不走开,于是与郭靖向东首走去。走到一个街角,在墙边一缩,不再前行,注视着酒楼门口。过不多时,那道姑出了酒楼,向门口的红马双雕望了一眼,似在找寻靖、蓉二人,四下一瞥未见人影,当即径向西行。⻩蓉低声道:“对,正该如此。”一扯郭靖衣角,向东疾趋。郭靖莫名其妙,却不询问,只跟着她一股劲儿的走着。那桃源县城不大,片刻间出了东门,⻩蓉折而南行,绕过南门后,又转向西。郭靖低声道:“咱们去跟踪道姑吗?你可别跟我闹着玩。”⻩蓉笑道:“甚么闹着玩儿?这天仙般的道姑,你不追那才是悔之晚矣。”郭靖急了,停步不走,道:“蓉儿,你再说这些话我要生气啦。”⻩蓉道:“我才不怕呢,你倒生点儿气来瞧瞧。”郭靖无奈,只得跟着又走,约莫走出五六里路,远远见那道姑坐在一株槐树底下,她见靖蓉来到,便即站起⾝来,循着小路走向山坳。⻩蓉拉着郭靖的手跟着走向小路。郭靖急道:“蓉儿,你再胡闹,我要抱你回去啦。”⻩蓉道:“我当真走得累了,你一个人跟罢。”郭靖満脸关切之容,蹲低⾝子,道:“莫累坏了,我背你回去。”⻩蓉格格一笑,道:“我去揭开她脸上手帕,给你瞧瞧。”加快脚步,向那道姑奔去。那道姑回转⾝子等他。⻩蓉扑过去一把抱住了她,伸手去揭她脸上布帕。

  郭靖随后跟来,只叫:“蓉儿,莫胡闹!”突然见到道姑的脸,一惊停步,说不出话来,只见她蛾眉深蹙,双目含泪,一副楚楚可怜的神⾊,原来却是穆念慈。

  ⻩蓉抱着她的腰道:“穆姊姊,你怎么啦?杨康那小子又欺侮了你吗?”穆念慈垂首不语。郭靖走近来叫了声:“世妹。”穆念慈轻轻嗯了一声。⻩蓉拉着穆念慈的手,走到小溪旁的一株垂柳下坐了,道:“姊姊,他怎样欺侮你?咱们找他算帐去。我和靖哥哥也给他作弄得苦,险些儿两条性命都送在他手里。”穆念慈低头不语,她和⻩蓉二人的倒影映在清可见底的溪水之中,水面一瓣瓣的落花从倒影上缓缓流过。郭靖坐在离二人数尺外的一块石上,満腹狐疑:穆家世妹怎么作了道姑打扮?在酒楼中怎么又不招呼?杨康却不知到哪里去了?⻩蓉见了穆念慈伤心的神⾊,也不再问,默默的握着她手。过了好一阵,穆念慈才道:“妹子,郭世哥,你们雇的船是铁掌帮的。他们安排了鬼计,要加害你们。”靖、蓉二人吃了一惊,齐声道:“那哑巴梢公的船?”穆念慈道:“正是。不过他不是哑巴。他是铁掌帮里的好手,说话声音响得很,生怕一开口引起你们的疑心,因此假装哑巴。”⻩蓉暗暗心惊,说道:“不是你说,我还真瞧不出来。这家伙手势倒打得好,想来他时时装哑巴。”郭靖飞⾝跃上柳树,四下张望,见除了田中二三农人之外,再无旁人,心想:“若非她二人大兜圈子,只怕铁掌帮定有人跟来。”

  穆念慈叹了一口长气,缓缓的道:“我跟杨康的事,以前的你们都知道了。后来我运义父义⺟的灵柩南下,在临安牛家村冤家路狭,又遇上了他。”⻩蓉接口道:“那回事我们也知道,还亲眼见他杀了欧阳克。”穆念慈睁大了眼睛,难以相信。⻩蓉当下将她与郭靖在密室养伤之事简略说了,又说到杨康如何冒认丐帮帮主、两人如何脫险等事。这回事经过曲折,说来话长,⻩蓉急于要知道穆念慈的经历,只扼要一提。穆念慈切齿道:“这人作恶多端,曰后总没好下场,只恨我有眼无珠,命中有此劫难,竟会遇上了他。”⻩蓉摸出手帕,轻轻替她拭去颊上泪水。穆念慈心中烦乱,过去种种纷至沓来,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定了定神,待心中渐渐宁定,才说出一番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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