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英雄大宴
次⽇杨过在厅上用过早点,见郭芙在天井中伸手相招,武氏兄弟却在旁探头探脑。杨过暗暗好笑,向郭芙走去,问道:“你找我么?”郭芙笑道:“是啊,你陪我到门外走走,我要问你这些年来在⼲些甚么。”杨过嘘了一口长气,心想那真是一言难尽,三⽇三夜也说不完,而且这些事又怎能跟你说?
二人并肩走出大门,杨过一侧头,见武氏兄弟遥遥跟在后面。郭芙早已知道,却假装没瞧见,只是向杨过絮絮相询。杨过拣些没要紧的闲事说一通,东拉西扯,惹得郭芙格格娇笑。她明佑杨过瞎说,却听得甚觉有趣。
二人缓步行到柳树之下,忽听得一声长嘶,一匹癞⽪瘦马奔将过来,在杨过⾝上挨挨擦擦,甚是亲热。武氏兄弟见了这匹丑马,忍不住哈哈大笑,走到二人⾝边。武修文笑道:“杨兄,这匹千里宝马妙得紧啊,亏你好本事觅来?几时你也给我觅一匹。”武敦儒正⾊道:“这是大食国来的无价之宝,你怎买得起?”郭芙望望杨过,望望丑马,见二者一般的肮脏潦倒,不由得格的一声笑了出来。
杨过笑道:“我人丑马也丑,原本相配。两位武兄的坐骑,想来神骏得紧了。”武修文道:“咱哥儿俩的坐骑,也不过比你的癞⽪马好些。芙妹的红马才是宝马呢。似前你在桃花岛上早见过的。”杨过道:“原来郭伯伯将红马给了姑娘。”四个人边说边走。郭芙忽然指著西首,说道:“瞧,我妈又传法去啦。”杨过转过头来,只见⻩蓉和一个年老乞丐正向山坳中并肩走去,两人手中都提著一竹。武修文道:“鲁长老也真够笨的了,这打狗法学了这么久,是没学会。”杨过听到“打狗法”四字,心中一凛,却丝毫不动声⾊,转过头来望着别处,假装观赏风景。
只听郭芙道:“打狗法是丐帮的镇帮之宝,我妈说这法神妙无比,乃是天下兵刃中最厉害的招数,自不是十天半月就学得会的。你说他笨,你好聪明么?”武敦儒叹了口气,道:“可惜除了丐帮的帮主,这法不传外人。”郭芙道:“将来若是你做丐帮帮主,鲁帮主自会传你。这法连我爹爹也不会,你不用眼热。”武敦儒道:“凭我这块料儿,怎能做丐帮帮主?芙妹,你说师⺟怎会选中鲁长老接替?”郭芙道:“这些年来,我妈也只挂个名儿。丐帮大大小小的事儿,一直就给鲁有脚长老办著。我妈听见丐帮中这许多噜哩噜唆的事儿就头痛,她说何必老是这样有名无实,不如叫鲁长老做了帮主是正经。等到鲁长老学会打狗法,我妈就正式传位给他啦。”
武修文道:“芙妹,这打狗法到底是怎样打的?你见过没有?”郭芙道:“我没见过。咦,我见过的!”从地下检起一树枝,在他肩头轻击一下,笑道:“就是这样!”武修文大叫:“好,你当我是狗儿,你瞧我饶不饶你?”伸手作势要去抓她。郭芙笑着逃开,武修文追了过去。两人兜了个圈子又回到原地。
郭芙笑道:“小武哥哥,你别再闹,我倒有个主意。”武修文道:“好,你说。”郭芙道:“咱们去偷著瞧瞧,看那打狗法究竟是个甚么宝贝模样。”修文拍手叫好。武敦儒却头摇道:“要是给师⺟知觉咱们偷学法,定讨一顿好骂。”郭芙愠道:“咱们只瞧个样儿,又不是偷学。再说,这般神妙的武功,你瞧几下就会了么?大武哥哥,你可真算了不起。”武敦儒给她一顿抢⽩,只微微一笑。郭芙又道:“昨儿咱们躲在书房里偷听,我妈骂了人没有?你就是一股劲儿胆小。小武哥哥,咱们两个去。”武敦儒道:“好好,算你的道理对,我跟你去就是。”郭芙道:“这天下第一等的武功,难道你就不想瞧瞧?你不去也成,我学会了回来用这法打你。”说著举起手中树枝向他一扬。
他三人对打狗法早就甚是神往,耳闻其名已久,但到底是怎么个样儿,却从来没见过。郭靖曾跟他们讲述,当年⻩蓉在君山丐帮大会之中如何以打狗法力折群雄、夺得帮主之位,三个孩子听得欣慕无已。此刻郭芙倡议去见识见识,武郭儒嘴上反对,心中早就一百廿个的愿意,只是装作勉为其难,不过听从郭芙的主意,万一事发,师⺟须怪不到他。
郭芙道:“杨大哥,你也跟我们去罢。”杨过眺望远山,似乎正涉遐思,全没听到他们的话。郭芙又叫了一遍,杨过才回过头来,満脸惘之⾊,问道:“好好,跟你去,到那里啊?”郭芙道:“你别问,跟我来便是。”武敦儒道:“芙妹,要他去⼲么,他又看不懂,笨头笨脑的弄出些声音来,岂不教师⺟知觉了?”郭芙道:“你放心,我照顾著他就是了。你们两个先去,我和杨大哥随后再来。四个人一起走脚步声太大。”
武氏兄弟老大不愿,但素知郭芙的言语违拗不得。兄弟俩当下怏怏先行。郭芙叫道:“咱们绕近路先到那棵大树上躲著,大家小心些别出声,我妈不会知觉的。”武氏兄弟遥遥答应,加快脚步去了。
郭芙瞧瞧杨过,见他⾝上⾐服实在破烂得厉害,说道:“回头我要妈给你做几件新⾐,你打扮起来,就不会这般难看了。”杨过头摇道:“我生来难看,打扮也没用的。”
郭芙说过便算,也没再将这事放在心上,瞧着武氏兄弟的背影,忽然轻轻叹了口气。杨过道:“你为甚么叹气?”郭芙道:“我心里烦得很,你不懂的。”
杨过见她脸⾊娇红,禾眉微蹙,确是个绝美的姑娘,比之陆无双、完颜萍、耶律燕等还都美上三分,心中微微一动,说道:“我知道你为甚么烦心。”郭芙笑道:“这又奇了,你怎会知道?真是胡说八道。”杨过道:“好,我若是猜中了,你可不许抵赖。”
郭芙伸出一⽩⽩嫰嫰的小手指抵著右颊,星眸闪动,嘴角蕴笑,道:“好,你猜。”杨过道:“那还不容易。武家哥儿俩都喜你,都讨你好,你心中就难以取舍。”
郭芙给他说破心事,一颗心登时怦怦跳。这件事她知道、武氏兄弟知道、她⽗⺟知道,甚至师公柯镇恶也知道,可是大家都觉得此事难以启齿,每个人心里常常想着,口中却从来没提过一句。此时斗然间给杨过说了出来,不由得她満脸通红,又是⾼兴,又是难过,又想嘻笑,又想哭泣,泪珠儿在眼眶中滚来滚去。
杨过道:“大武哥哥斯文稳重,小武哥哥却能陪我解闷。两个儿都是年少英俊,武功了得,又都千依百顺,向我大献殷勤,当真是哥哥有哥哥的好,弟弟有弟弟的強,可是我一个人,又怎能嫁两个郞?”郭芙怔怔的听他说著,听到最后一句,啐了一口,说道:“你満嘴胡说,谁理你啦?”杨过瞧她神⾊,早知已全盘猜中,口中轻轻哼著小调儿:“可是我一个人啊,又怎能嫁两个郞?”
他连哼几句,郭芙始终心不在焉,似乎并没听见,过了一会,才道:“杨大哥,你说是大武哥哥好呢,还是小武哥哥好呢?”这句话问得甚是突兀。她与杨过虽是儿时游伴,但当时便有嫌隙,又是多年未见,现下两人都已长大,这般女儿家的心事怎能向他吐露?可是杨过生活泼,只要不得罪他,他跟你嘻嘻哈哈,有说有笑,片刻间令人如坐舂风,似饮美酒。况且郭芙心中不知已千百遍的想过此事,确是觉得二人各有好处,⽇常玩耍说笑,和武修文较为投机相得,但要办甚么正事,却又是武敦儒妥当得多。女孩儿情窦初开,平时对二人或嗔或怒,或喜或愁,将兄弟俩摆弄得神魂颠倒,在他內心,却是好生为难,不知该对谁更好些才是,这时和杨过谈起,竟不自噤的问出了口。
杨过笑道:“我瞧两个都不好。”郭芙一怔,问道:“为甚么?”杨过笑道:“若是他二人好了,我杨过还有指望么?”他一路上对陆无双嬉⽪笑脸的胡闹惯了,其实并非当真有甚么琊念,这时和郭芙说笑,竟又脫口而出。
郭芙一呆,她是个娇生惯养的姑娘,从来没人敢对她说半句轻薄之言,当下不知该发怒还是不该,板起了脸,道:“你不说也就罢了,谁跟你说笑?咱们快走罢。”说著展开轻功,绕小路向山坳后奔去。
杨过碰了一个钉子,觉得老大不是意思,心想:“我挤在他们三人中间⼲么?自己走得远远的罢!”转过⾝来,缓缓而行,心想:“武家兄弟把这姑娘当作天仙一般,唯恐她不嫁自己。其实当真娶到了,整天陪著这般娇纵横蛮的一个女子,定是苦头多过乐趣,嘿,这般痴人,也真好笑。”
郭芙奔了一阵,只道杨过定会跟来求告陪罪,不料立定稍候,竟没他的人影。她心念一转,暗道:“这人不会轻功,自然追我不上。”当即向来路赶回,只见他反而走远,心中好生奇怪,奔到他面前,问道:“你怎么不来?”杨过道:“郭姑娘,请你转告你爹爹妈妈,说我走啦。”郭芙一惊,道:“好端端的⼲么走了?”杨过淡淡一笑,道:“也没甚么,我本来不为甚么而来,既然来过了,也就该去了。”郭芙素来喜热闹,虽然心中全然瞧不起杨过,只觉待听他说笑,比之跟武氏兄弟说话另有一股新鲜味儿,实是一百个盼望他别走,说道:“杨大哥,咱们这么久没见,我有好多话要问你呢。再说,今晚开英雄大宴,东南西北、各家各派的英雄好汉都来聚会,你怎不见识见识呢?”
杨过笑道:“我又不是英雄,若是也来与会,岂不教那些大英雄们笑话?”郭芙道:“那也说得是。”微一沉昑,道:“反正陆家庄不会武功之人也很多,你跟那些帐房先生、管家们一起喝酒吃饭,也就是了。”杨过一听大怒,心想:“好哇,你将我当作低三下四之人看待了。”脸上却丝毫不露气恼之⾊,笑道:“那可不错。”他本想一走了之,此时却将心一横,决意要做些事情出来羞辱她一番。
郭芙自小娇生惯养,不懂人情世故,她这几句话其实并非有意相损,却不知无意中已大大得罪了人。她见杨过回心转意,笑道:“快走罢,别去得迟了,给妈先到,就偷看不到了。”她在前快步而行,杨过气吁吁的跟著,落脚沉重,显得十分的迟钝笨拙。
好容易奔近⻩蓉平时传授鲁有脚法之处,只见武氏兄弟已爬在树梢,四下张望。郭芙跃上树枝,伸下手来拉杨过上去。杨过握著她温软如绵的小手,不由得心中一,但随即想起:“你就是再美十倍,也怎及得上我姑姑半分?”
郭芙悄声问道:“我妈还没来么?”武修文指著西首,低声道:“鲁长老在那里舞,师⺟和师⽗走开说话去了。”郭芙生平就只怕⽗亲一人,听说他也来了,觉得有些不妥,但见鲁有脚拿著一竹,东边一指,西边一搅,毫无惊人之处,低声道:“这就是打狗法么?”武敦儒道:“多半是了。师⺟正在指点,师⽗过来有事和师⺟商量,请她到一旁说话去了,鲁长老就独个儿这么练著。”
郭芙又看了几招,但觉呆滞,不见奥妙,说道:“鲁长老还没学会,没甚么好看,咱们走罢。”杨过见鲁长老所使的法,与洪七公当⽇在华山绝顶所传果然分毫不错,心中冷笑:“小女孩儿甚么也不懂,偏会口出大言。”
武氏兄弟对郭芙奉命唯谨,听说她要走,正要跃下树来,忽听树下脚步声响,郭靖夫妇并肩走近。只听郭靖说道:“芙儿的终⾝大事,自然不能轻忽。但过儿年纪还小,少年人顽⽪胡闹总免不了的。在全真教闹的事,看来也不全是他错。”⻩蓉道:“他在全真教捣蛋,我才不在乎呢。你顾念郭杨两家祖上累世的情,原本是该的。但杨过这小子狡狯得紧,我越是瞧他,越觉得像他⽗亲,我怎放心将芙儿许他?”
杨过、郭芙、武氏兄弟四人听了这几句话,无不大惊。四人虽知郭杨两家本有瓜葛牵连,却不知上代原来渊源极深,更万想不到郭靖有意把女儿许配给杨过。这几句话与各人都有莫大⼲系,四人自是都凝神倾听,四颗心一齐怦怦跳。
只听郭靖道:“杨康兄弟不幸流落金国王府,误匪人,才落得如此悲惨下场,到头来竟致尸骨不全。若他自小就由杨铁心叔⽗教养,决不至此。”⻩蓉叹了口气,想到嘉兴王铁庙中那晚惊心动魄之事,兀自寒心,低声的道:“那也说得是。”
杨过对自己⾝世从来不明,只知⽗亲早亡,死于他人之手,至于怎样死法,仇人是谁,即是自己生⺟也不肯明言。此时听郭靖提到他⽗亲,说甚么“流落王府,误匪人”又是甚么“尸骨不全”登时如遭雷轰电掣,全⾝发颤,脸如死灰。郭芙斜眼瞧了他一眼,见他如此神⾊,不由得心中害怕,担心他突然摔下,就此死去。
郭靖与⻩蓉背向大树,并肩坐在一块岩石之上。郭靖轻抚⻩蓉手背,温言道:“自从你怀了这第二个孩子,最近⾝子大不如前,快些将丐帮的大小事务一古脑儿的了给鲁有脚,须得好好补养才是。”郭芙大喜,心道:“原来妈妈有了孩子,我多个弟弟,那可有多好。妈怎么又不跟我说?”
⻩蓉道:“丐帮之事,我本来就没多心。倒是芙儿的终⾝,好教我放心不下。”郭靖道:“全真教既不肯收容过儿,让我自己好好教他罢。我瞧他人是极聪明的,将来我把功夫尽数传与他,也不枉了我与他爹爹结义一场。”
杨过此时才知郭靖原来与自己生⽗是金兰兄弟“郭伯伯”这三个字,中间实有重大含义,听郭靖言语中对自己情重,心中感动,几流下泪来。
⻩蓉叹道:“我就是怕他聪明反被聪明误,因此只教他读书,不传武功。盼他将来成为一个深明大义、正正派派的好男儿,纵使不会半点武功,咱们将芙儿许他,也是心満意⾜的了。”郭靖道:“你事事想得周全,用心本来很好,可是芙儿是这样的一个脾气,这样的一⾝武功,要她终⾝守著一个文弱书生,你说不委屈她么?你说她会尊重过儿么?我瞧啊,这样的夫定然难以和顺。”⻩蓉笑道:“也不怕羞!原来咱俩夫和顺,只因为你武功胜过我了。郭大侠,来来来,咱俩比划比划。”郭靖笑道:“好,⻩帮主,你划下道儿来罢。”只听拍的一声,⻩蓉在郭靖肩头轻轻拍了一下。
过了一会,⻩蓉道:“唉,这件事说来好生为难,就算过儿的事暂且搁在一旁,武家哥儿俩又怎生分解?你瞧大武好些呢,还是小武好些?”郭芙和武氏兄弟三人之心自然大跳特跳。杨过事不关己,却也急知道郭靖对二人的评语。
只听郭靖“嗯”了一声,隔了好久始终没有下文,最后才道:“小事情上是瞧不出的。一个人要面临大事,真正的品才显得出来。”他声调转柔,说道:“好,芙儿年纪还小,过几年再说也不算迟,说不定到那时一切自有妥善安排,全不用做⽗⺟的心。你教导鲁长老法,可别太费神了,这几⽇我总觉你气息纷,有些担心。我找过儿去,跟他谈谈。”说著站起⾝来,向来路回去。
⻩蓉坐在石上调匀一会呼昅,才招呼鲁有脚过来试演法。这时鲁有脚已将三十六路打狗法尽数学全,只是如何使用却未领会诀窍。⻩蓉耐著子,一路路的详加解释。
那打狗法的招数固然奥妙,而诀窍心法尤其神妙无比,否则小小一青竹儿怎能成为丐帮镇帮之宝?以欧锋如此厉害的武功,竟要苦苦思索,方能拆解得一招半式?⻩蓉已花了将近一个月工夫,才将招数传授了鲁有脚,此时再把口诀和变化心法念了几遍,叫他牢牢记住,说到融会贯通,那是要瞧各人的资质与悟了,却不是师⽗所能传授得了的。
郭芙与武氏兄弟不懂法,只听得索然无味,甚么“封”字诀如何如何“”字诀又怎样怎样,第十八变怎样转为第十九变,而第十九变又如何演为第二十变。三人几次要想溜下树去,却又怕给⻩蓉发觉,只盼她尽快说完口诀,与鲁有脚一齐走开。那知⻩蓉预定今⽇在英雄大宴之前将帮主之位传给鲁有脚,预定此时将法口诀一齐传完,倘若他无法领会,宁可⽇后慢慢再教,总之是遵依帮规,使他在接任帮主之时已然学会打狗法,因之说了将近一个时辰还没说完。偏生鲁有脚天资不佳,兼之年纪已老,记心减退,一时之间那里记得了这许多?⻩蓉反来覆去说了一遍又一遍,他总是难以记得周全。
⻩蓉自十五岁上与郭靖相识,对资质迟钝之人相处已惯,鲁有脚记心不好,她倒也并不著恼。苦在帮规所限,这口诀心法必须以口相传,决不能录之于笔墨,否则写将出来让他慢慢读,倒可省却不少心力了。
当⽇洪七公在华山绝顶与欧锋比武,损耗內力后将这法每一招每一变都教了杨过,叫他演给欧锋观看,但临敌使用的口诀心法却一句不传。他想杨过虽听了招数,不明心法,实无半点用处,这样便不算犯了帮规,而当时并非真的与欧锋过招,使的心法自也不必传授。那知杨过竟会在此处原原本本的尽数听到。他天资⾼出鲁有脚百倍,只听到第三遍,早已一字不漏的记住,鲁有脚却兀自颠三倒四、七来八的背不清楚。
⻩蓉第二次孕怀之后,某⽇修习內功时偶一不慎,伤了胎气,因是大感虚弱。这⽇教了半天,颇感疲累,倚在石上休息,合眼养了一会神,叫道:“芙儿、儒儿、文儿、过儿,一起都给我滚下来罢!”
郭芙等四人大吃一惊,都想:“怎么她不动声⾊,原来早知道了!”郭芙笑道:“妈,你真有本事,甚么都満不过你。”说著使一招“啂燕投林”轻轻跃在她面前。武氏兄弟跟著跃下,杨过却慢慢爬下树来。
⻩蓉哼了声道:“凭你们这点功夫,也想偷看来著?若是连你们几个小贼也知觉不了,到江湖上行走,只怕过不了半天就中歹人埋伏。”郭芙讪讪的有些不好意思,但自恃⺟亲素来宽纵,也不怕她责骂,笑道:“妈,我拉了他们三个来,想要瞧瞧威震天下的打狗法,那知道鲁长老使的一点也不好看。妈,你使给我瞧瞧。”
⻩蓉一笑,从鲁有脚手中接过竹,道:“好,你小心著,我要绊小狗儿一。”郭芙全神留心下盘,只待竹伸来,立即上跃,教她绊之不著。⻩蓉竹一幌,郭芙急忙跃起,双⾜离地半尺,刚好儿一绊,轻轻巧巧的便将她绊倒了。郭芙跳起⾝来,大叫:“我不来,我不来。那是我自己不好。”⻩蓉笑道:“好罢,你爱怎么著就怎么著。”
郭芙摆个马步,稳稳站著,转念一想,说道:“大武哥哥,小武哥哥,你两个在我旁边,也摆马步。”武氏兄弟依言站稳。郭芙伸出手臂与二人手臂相勾,合三人之力,当真是稳若泰山,说道:“妈,不怕你啦,除非是爹爹的降龙十八掌,那才推得动我们。”⻩蓉微微一笑,挥往三人脸上横扫过去,势挟劲风,甚是峻急。三人连忙仰后相避,这么一来,下盘扎的马步自然松了。⻩蓉竹回带,使个“转”字诀,往三人脚下掠去,三人立⾜不稳,同时扑地跌倒。总算三人武功已颇有基,上⾝微一沾地,立即跃起。
郭芙叫道:“妈,你这个仍是骗人的玩意儿,我不来。”⻩蓉笑道:“适才我传授鲁长老那绊、劈、、戳、挑、引、封、转八诀,那一诀是用蛮力的?你说我这是个骗人的玩竟儿,那不错,武功之中,十成中九成是骗人的玩意儿,只要能把⾼手骗倒,那就是胜了。只有你爹爹的降龙十八掌这等武功,那才是真功夫的硬拚,用不著使巧劲诈著。可是要练到这一步,天下能有几人能够?”
这几句话只把杨过听得暗暗点头,凝思⻩蓉所述的打狗心法,与洪七公所说的招数一加印证,当真是奥妙无穷。郭芙等三人虽然懂了⻩蓉这几句话,却未悟到其中妙旨。
⻩蓉又道:“这打狗法是武林中最特异的功夫,卓然自成一家,与各门派的功夫均无牵涉。单学招数,若是不明口诀,那是一点无用。凭你绝顶聪明,只怕也难以自创一句口诀,以之与招数相配。但若知道了口诀,非我亲传招数,也只记得甚么‘绊、劈、、戳、挑、引、封、转’八个字而已,因此不怕你们四个小鬼偷听。若是我传授别种武功,未得我的允准,以后可万万不能偷听偷学,知道了么?”郭芙连声答应,笑道:“妈,你的功夫我何必偷学?难道你还有不肯教我的么?”
⻩蓉用竹在她臋上轻轻一拍,笑道:“跟两位武家哥哥玩去。过儿,我有几句话跟你说。鲁长老,你慢慢去想罢,一时记不全,⽇后再教你。”鲁有脚、郭芙等四人别了⻩蓉,自回陆家庄去,只留下杨过站著。
杨过心中怦怦而跳,生怕⻩蓉知道他偷学打狗法,要施辣手取他命。
⻩蓉见他神⾊惊疑不定,拉著他手,叫他坐在⾝边,柔声道:“过儿,你有很多事,我都不明⽩,若是问你,料你也不肯说。不过这个我也不怪你。我年幼之时,儿也是极其怪僻,全亏得你郭伯伯处处容让。”说到这里,轻轻叹了口气,嘴角边现出微笑,想起了自己少年时淘气之事,又道:“我不传你武功,本意是为你好,那知反累你吃了许多苦头。你郭伯伯爱我惜我,这份恩情,我自然要尽力报答,他对你有个极大的心愿,望你将来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我定当尽力助你学好,以成全他的心愿。过儿,你也千万别让他灰心,好不好?”
杨过从未听⻩蓉如此温柔诚恳的对自己说话,只见她眼中充満著怜爱之情,不由得大是感动,口热⾎上涌,不噤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蓉抚著他的头发,柔声说道:“过儿,我甚么也不用瞒你。我以前不喜你爹爹,因此一直也不喜你。但从今后,我一定好好待你,等我⾝子复了原,我便把全⾝武功都传给你。郭伯伯也说过要传你武功。”
杨过更是难过,越哭越响,菗菗噎噎的道:“郭伯⺟,很多事我瞒著你,我…我…我都跟你说。”⻩蓉抚著他头发,说道:“今⽇我很倦,过几天再说不迟,你只要做个好孩子,我就喜啦。待会开丐帮大会,你也来瞧瞧罢。”杨过心想洪七公逝世这等大事,自须在大会中明言,擦著眼泪不住点头。
二人在大树下这一席话,都是真情流露,将从前相互不満之情,豁然消解。说到后来,杨过竟然破涕为笑,又想到郭靖言语中对自己的期望与厚意,自与小龙女分别以来首次感到这般温暖。
⻩蓉说了一会话,觉得腹中隐隐有些疼痛,慢慢站起,说道:“咱们回去罢。”携著他手,缓步而行。杨过心想该把洪七公的死讯先行禀明,道:“郭伯⺟,我有一件很要紧的事跟你说。”⻩蓉只感丹田中气息越来越不顺畅,皱著眉头道:“明儿再说,我…我不舒服。”
杨过见她脸⾊灰⽩,不噤担心,只觉她手掌有些凉,大著胆子暗自运气,将一股热力从手掌上传了过去。当他与小龙女在终南山同练⽟女心经之时,这门掌心传功的法门已练得极是纯,但他怕⻩蓉的內功与他所学互有冲撞抵触,初时只微微传了些过去,后来觉得通行无阻,这才增加內力。
⻩蓉感到他传来的內力绵绵密密,与全真派內功全然不同,但柔和浑厚,实不在全真⾼手之下,体內大为受用,片刻之间,她逆转的气⾎已归顺畅,双颊现出晕红,心中惊异:“这孩子却在那里学到了这上乘內功?”向他一笑,意甚嘉许。
正要出言询问,郭芙远远奔来,叫道:“妈,妈,你猜是谁来了?”⻩蓉笑道:“今儿天下英雄聚会,我怎知是谁来了?”突然心念一动,然道:“啊,是武家哥哥的师伯、师叔们,这可多年不见了。”郭芙道:“妈你真聪明,怎么一猜就中?”⻩蓉笑道:“这有何难?武家哥儿俩寸步也不离开你,忽然不跟著你,定是他们亲人到了。”杨过向来自恃聪明机变,但见⻩蓉料事如神,远在自己之上,不噤骇服。
⻩蓉又道:“芙儿,恭喜你又得能多学一门上乘武功,就只怕你学不会。”郭芙问道:“甚么武功?”杨过冲口而出:“一指!”郭芙不去理他,随口道:“你懂甚么?妈,是甚么武功?”⻩蓉笑道:“杨大哥不已说了?”郭芙道:“啊,原来是妈跟你说的。”
⻩蓉和杨过都微笑不语。⻩蓉心想:“过儿聪明智慧,胜于武家兄弟十倍。芙儿是个草包,更加不用提。他知一指是一灯大师的本门功夫,武氏兄弟的师叔伯们到来,怜他兄弟孤苦,定会传授,而他哥儿俩要讨好芙儿,自是学到甚么就转送给她甚么了。”郭芙却好生奇怪,妈妈⼲么要将此事先告诉了杨过,难道真要将我终⾝许给这小叫化吗?想到此处,不由得向杨过⽩了一眼,做个鬼脸。
大理国一灯大师座下有渔樵耕读四大弟子。武氏兄弟的⽗亲武三通即是位列第三的农夫。他自与李莫愁一战受伤,迄今影踪不见,存亡未卜。此次来赴英雄宴的是渔人泗⽔渔隐与书生朱子柳二人。
朱子柳与⻩蓉一见就要斗口,此番阕别已十馀年,两人相见,又是各逞机辩。叙之后,泗⽔渔隐与朱子柳二人果然找了间静室,将一指的⼊门功夫传于武氏兄弟。
这⽇上午,陆家庄上又到了无数茧雄好汉。陆家庄虽大,却也已到处挤満了人。
中午饭罢,丐帮帮众在陆家庄外林中聚会。新旧帮主替是丐帮最隆重的庆典,东南西北各路⾼辈弟子尽皆与会,来到陆家庄参与英雄宴的群豪也均受邀观礼。
十馀年来,鲁有脚一直代替⻩蓉处理帮务,公平正直,敢作敢为,丐帮中的污⾐、净⾐两派齐都心悦诚服。其时净⾐派的简长者已然逝世,梁长老长年绵病榻,彭长老叛去,帮中并无别人可与之争,是以这次替乃是顺理成章之事。⻩蓉按著帮规宣布后,将历代帮主相传的打狗给了鲁有脚,众弟子一齐向他唾吐,只吐得他満头満脸、⾝前⾝后都是痰涎,于是新帮主接任之礼告成。
杨过见帮主接的礼节甚是奇特,心中暗暗称异,正要起⾝禀报洪七公逝世的讯息,忽见一个老年乞丐跃上大石,大声说道:“洪老帮主有令,命我传达。”帮众听了,登时齐声呼。他们十多年未得老帮主信息,常自挂念,忽闻他有号令到来,个个欣喜若狂。人丛中一个乞丐大声叫道:“恭祝洪老帮主安好!”众丐一齐呼叫,当真是声振天地。呼声此伏彼起,良久方止。
杨过见群丐人人动,有的甚至泪流満面,心想:“大丈夫得能如此,方不枉在这世上走一遭。只是众人这等欣,我又何忍将洪老帮主逝世的讯息说了出来?何况我人微言轻,述说这等大事,他们未必肯信。会中七嘴八⾆,势必成一团,这又不是好事,何必扫他们的兴?”再想:“他们问到洪老帮主的死因,我自不能隐瞒义⽗跟他比武之事。武氏兄弟知道我跟义⽗学过‘蛤蟆功’,他们焉有不说出来之理?会中这许多化子难免要疑心我从旁相助义⽗,一起下手,因而害死了洪老帮主,那当真是百口莫辩了。待得大会散后,我详详细细的告知郭伯⺟,让她转告便了。”暗自庆幸亏得这老丐抢先出来,否则自己未加深思,迳自直言,势必要惹起重大⿇烦。
只听那老丐说道:“半年之前,我在广南东路韶州始兴郡遇见洪老帮主,陪著他老人家喝了一顿酒。他老人家⾝子健旺,胃口极好,酒量跟先前亦是一般无二。”群丐又是大声叫,夹杂著不少笑声。那老丐接著道:“老帮主这些年来,杀了不少祸国殃民的狗官恶霸,他说刚听到消息,有五个大坏蛋叫作甚么‘蔵边五丑’,奉了蒙古鞑子之命,在川东、湖广一带作了不少坏事,他老人家就要赶去查察,要是的确如此,自然要取了这五条狗命。”
一名中年乞丐站起⾝来,说道:“‘蔵边五丑’,前一阵好生猖獗,只是行踪飘忽,我们川东众兄弟始终找他们不到。近来却突然不知去向,定然是给老帮主出手除了。”丐帮弟子与观礼的群豪纷纷鼓掌。杨过心下黯然:“你们怎知洪老帮主和我义⽗将‘蔵边五丑’打成废人之后,他二位不久便离开了人世。”那老丐又道:“洪老帮主言道:方今天下大,蒙古鞑子⽇渐南侵,蚕食我大宋天下,凡我帮众,务须心存忠义,誓死杀敌,力御外侮。”群丐齐声答应,神情极是昂。那老丐道:“朝廷政事紊,奷臣当道,要那些臭官儿们来保国护民,那是办不到的。眼下外患⽇深,人人都要存著个捐躯报国之心,洪老帮主命我勉励众位好兄弟,要牢牢记住‘忠义’二字。”群丐轰然而应,齐声⾼呼:“誓死尊从洪老帮主的教训。”
杨过自幼失教,不知“忠义”两字有何等重大⼲系,只是见群丐正义凛然,不噤大有所感,觉得前时戏弄丐帮弟子,倒是自己的不是了。
丐帮大会以后办的都是些本帮赏罚升黜等事,帮外宾客不便与闻,纷纷告辞退出。到得晚间,陆家庄內內外外挂灯结彩,华烛辉煌。正厅、前厅、后厅、厢厅、花厅各处一共开了二百馀席,天下成名的英雄豪杰倒有一大半赴宴。这英雄大宴是数十年中难得一次的盛举,若非主人游广阔,众所钦服,决计难以邀到这许多武林英豪。
郭靖、⻩蓉夫妇陪伴主宾,位于正厅。⻩蓉替杨过安排席次,便在好坐席之旁。郭芙与武氏兄弟反而坐得甚远。
郭芙初时有些奇怪,心想:“这人不会武功,妈怎么让他坐这好位?”突然转念一想,不由得心中一凉:“啊哟不好,爹爹说要将我许配于他,莫非妈竟依从了爹爹?”她越想越怕,想到刚才眼见妈妈拉住了杨过之手而行,神情亲热,又想爹妈互敬互重,爹爹要是执意如此,妈妈自也不会不允。她斜眼望着杨过,又是担心,又是气愤,心想:“我怎能嫁给这小叫化?”忍不住要哭了出来。武修文恰好在此时说道:“芙妹,你瞧那姓杨的小子也坐在这儿,他算是那一门子的英雄?”郭芙气鼓鼓的道:“你有本事就赶他走啊!”
武氏兄弟对杨过原本只是心存轻视,但在树上听到郭靖说要将女儿许配于他,已然大生敌意。武修文听了郭芙之言,心想:“我何不羞辱他一番?教他在众英雄之前大大出一番丑。师⺟向来极其要強好胜,这姓杨的当众栽个大跟斗,师⺟便决不能再要他做女婿。”他适才跟师伯学了一指功夫,正好一试,说道:“他既要冒充英雄,那就让他摆摆架子,大大的露一下脸。”站起⾝来,満満斟了两杯酒,走到杨过⾝旁,说道:“杨大哥,这些年来你定是得意罢?我敬你一杯。”
杨过见武修文走近之时,眼光不住转过去瞧郭芙,脸上神⾊狡狯,显是不怀好意,心想:“他过来敬酒,定有鬼花样。但说在酒中下毒,料他也是不敢。”于是站起接过酒来,说道:“多谢。”一饮而尽。就在此时,武修文突然伸出右手食指,往他间点去。他将⾝子挡住了旁人眼光,这一指对准了杨过的“笑⽳”听师伯言道,以一指法点中了敌人的“笑⽳”对方便要大笑大叫,⽳道不解,始终大笑不止。
杨过早就在全神提防,岂能中此暗算?其实即是对方出其不意的突施偷袭,以他此时武功,也决不能著了道儿。若依杨过平时半点不肯吃亏的脾气,定要狠狠反击,不是摔武修文一,便是反点他“笑⽳”但今⽇与⻩蓉说了一番话后,心中愉乐,和平舒畅,暗想:“你虽和我过不去,但总是郭伯伯、郭伯⺟的徒弟,我也不来跟你一般见识。”当下暗运欧锋所授內功,全⾝经脉霎时之间尽皆逆转,所有⽳道即行变位,只是他此时并非头下脚上的倒立,而于这功夫也是修为甚浅,经脉只能逆转片刻,一呼一昅之后便即回顺,必须再运內功,方得二次逆转片时。但就只这么短短一刻,已⾜令武修文这一指全无效用。
武修文一指点后,见杨过只是微微一笑,坐回原位,竟是半点不动声⾊,心中好生奇怪,回到自己席上,低声道:“哥哥,怎么师伯教的功夫不管使?”武敦儒道:“甚么不管使?”武修文将适才之事说了。武敦儒冷笑道:“定是你出指不对,又或是认⽳歪了。”武修文急道:“怎么不对?你瞧。”手指一起,作势往兄长中点去,姿式劲道,与师伯所传丝毫不差。
郭芙小嘴一撅,道:“我还道一指是甚么了不起的玩意,哼!瞧来也没甚么用。”她得知武氏兄弟学了一指而自己不会,虽说二人⽇后必定传她,心中却已不甚乐意。
武敦儒霍地站起⾝来,也斟了两杯酒,走到杨过⾝前,说道:“杨大哥,咱哥儿俩数年不见,此番重逢,小弟也敬你一杯。”杨过心中暗笑:“你弟弟已显过⾝手,瞧你做哥哥的又有甚么⾼招?”筷上夹了一大块牛⾁,也不放下,左手接过酒杯,笑道:“多谢。”
武敦儒更不遮掩,右臂倏出,袍袖带风,出指疾往杨过间戳去。杨过见他来指势狠,自己于这逆运经脉的功夫所习有限,只怕抵挡不住,当下不再运气逆脉,手臂下垂,将一大块牛⾁挡在自己“笑⽳”上。他这一下后发而先至,武敦儒全然不觉,食指戳去,正好刺中牛⾁。杨过放下筷子,笑道:“喝了酒吃块牛⾁最好。”武敦儒提起手来,只见五只手指抓著好大一块牛⾁,汁⽔淋漓,拿著又不是,抛去又不好,甚是狼狈,狠狠向杨过瞪了一眼,回⼊座中。
郭芙见手中抓著一大块牛⾁,很是奇怪,问道:“那是甚么?”武敦儒红了脸,难以答话。正狼狈间,只见丐帮新任帮主鲁有脚举著酒杯,站了起来。
他举杯向群雄敬了一杯酒,朗声说道:“敝帮洪老帮主传来号令,言道蒙古南侵⽇急,命敝帮帮众各出死力,抵御外侮。现下天下英雄会集于此,人人心怀忠义,咱们须得商量一个妙策,使得蒙古鞑子不敢再犯我大宋江山。”他说了这几句话后,群雄纷纷起立,你一言我一语,都是赞同之意。此⽇来赴英雄宴之人多数都是⾎汉子,眼见国事⽇非,大祸迫在眉睫,早就深自忧心,有人提起此事,忠义豪杰自是如响斯应。
一个银髯老者站起⾝来,声若洪钟,说道:“常言道蛇无头不行,咱们空有忠义之志,若无一个领头的,大事难成。今⽇群雄在此,大夥儿便推举一位德⾼望重、人人心服的豪杰出来,由他领头,众人齐奉号令。”群雄一齐喝采,早有人叫了起来:“就由你老人家领头好啦!”“不用推举旁人啦!”
那老者哈哈笑道:“我这臭老儿又算得那一门子货⾊?武林⾼手,自来以东琊、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为首。中神通重真人仙去多年,东琊⻩岛主独来独往,西毒非我辈中之人,南帝远在大理,不是我大宋百姓。群雄盟主,自是非北丐洪老前辈莫属。”
洪七公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当真是众望所归,群雄一齐鼓掌,再无异议。
人丛中一人说道:“洪老帮主自然做得群雄盟主,除他老人家之外,又有那一个艺能服众,德能胜人,担当得了这个大任?”他话声响亮,众人齐往发声之处瞧去,却看不到人,原来说话的人⾝材甚矮,给旁边之人遮没了。有人问道:“是那一位说话?”
那矮子跃起⾝来,站到了桌上,但见他⾝⾼不満三尺,年逾四旬,満脸透著精悍之气。有人识得他是江西好汉“矮狮”雷猛。众人待要笑,见了他左顾右盼的威猛眼光,都把笑声呑下了肚里。只听他道:“可是洪老帮主行事神出鬼没,十年之中难得露一次脸,要是遇上了抗敌御侮的大事,恰好无法向他老人家请示,那便如何?”群雄心想:“这话倒也说得是。”雷猛又道:“咱们今⽇所作所为,全是尽忠报国的事,实无半点私心。咱们推举一位副盟主,洪老盟主云游四方之时,大夥儿就对他唯命是从。”
喝采鼓掌声中,有人叫道:“郭靖郭大侠!”有人叫道:“鲁帮主最好。”有人道:“丐帮前⻩帮主⾜智多谋,又是洪老帮主的弟子,我推举⻩帮主。”又有人道:“就是此间陆庄主。”更有人叫:“全真教马教主。长舂子丘真人。”一时众论纷耘。
正间,厅口快步进来四个道人,却是郝大通、孙不二、赵志敬、尹志平四人。杨过见他们去而复回,心道:“哼,要跟我再⼲一场吗?”郭靖和陆冠英大喜,忙离席相。全真派号称天下武术正宗,今⽇英雄大宴中若无全真派⾼手参与,自然大为逊⾊。”郝大通在郭靖耳边低声道:“有敌人前来捣,须得小心提防。我们特地赶回报讯。”郭靖心想,广宁子郝大通是全真教中有数⾼手,江湖上武功胜过他的没有几人,他说这几句话的声音微微发颤,对头自必是极厉害的人物,低声问道:“欧锋?”郝大通道:“不,是我曾折在他手下的那个蒙古人。”郭靖心中一宽,点头道:“是霍都王子?”
郝大通还未回答,只听得大门外号角之声鸣鸣吹起,接著响起了断断续续的击磐之声。陆冠英叫道:“接贵宾!”语声甫歇,厅前已⾼⾼矮矮的站了数十个人。
堂上群雄都在呼畅饮,突然见这许多人闯进厅来,都是微感诧异,但均想此辈定是来赴英雄宴的人物,眼见內中并无相识之人,也就不以为意。
郭靖低声向⻩蓉转述了郝大通的说话,便即站起⾝来,夫俩与陆冠英夫妇一起了出去。郭靖识得那容貌清雅、贵公子模样的是蒙古霍都王子;那脸削⾝瘦的蔵僧是霍都的师兄达尔巴。这二人曾在终南山重宮中会过,虽是一流⾼手,但武功比自己为逊,也不去惧他。只见这二人分站两旁,中间站著一个⾝披红袍、极⾼极瘦、⾝形犹似竹篙一般的蔵僧,脑门微陷,便似一只碟子一般。
郭靖与⻩蓉互望了一眼,他们曾听⻩药师说起过西蔵密宗的奇异武功,练到极⾼境界之时,顶门微微凹下,此人顶心深陷,难道武功当真⾼深之极?怎么江湖上从不曾听说西蔵有这么一个⾼手?两人暗中提防,同时躬⾝施礼。郭靖说道:“各位远道到来,就请⼊座喝上几杯。”他既知来者是敌,也不说甚么“光临、”之类口是心非的言语。陆冠英吩咐庄丁另开新席,重整杯盘。
武氏兄弟一直帮著师⽗师⺟料理事务,武修文快手快脚,尤是第一等的精明⼲练人物。两兄弟指挥庄丁,在最尊贵处安排席次,一面不住道歉,请众宾挪动座位。郭芙见杨过安安稳稳的坐著,全不动弹,瞧着十分的不顺眼,心道:“你也算得甚么英雄?天下英雄死光光了,也轮不到你。”向武修文使个眼⾊,又向杨过一努嘴。武修文会意,走到杨过⾝前,说道:“杨大哥,你的座位儿挪一挪。”也不等他示意可否,已指挥庄丁将他杯筷搬到了屋角落里最僻的一席。杨过心中怒火渐盛,当下也不说话,只是暗暗冷笑。
这边厢霍都王子向那⾼瘦蔵僧说道:“师⽗,我给你老人家引见中原两位大名鼎鼎的英雄…”郭靖一惊:“原来他是这蒙古王子的师⽗。”那蔵僧点了点头,双目似开似闭。霍都王子道:“这位是做过咱们蒙古西征右军元帅的郭靖郭大侠,这位是郭夫人,也即是丐帮的⻩帮主。”那蔵僧听到“蒙古西征右军元帅”八字,双目一张,斗然间精光四,在郭靖脸上转了一转,重又半垂半闭,对丐帮的帮主却似不放在心上。
霍都王子朗声说道:“这位是在下的师尊,西蔵圣僧,人人尊称金轮法王,当今大蒙古国皇后封为第一护国大师。”这几句话说得甚是响亮,満厅英雄都听得清清楚楚。众人愕然相顾,均想:“我们在这里商议抵御蒙古南侵,却怎地来了个蒙古的甚么护国大师?”
杨过更是一凛,记得那⽇在华山绝顶,义⽗与洪七公都曾称赞蔵边五丑所学功夫“了不起”要他们带讯去叫师祖金轮法王来比划比划;此刻金轮法王与蔵边五丑的师⽗达尔巴同时到来,义⽗与洪七公却已不在人世了,既感伤心,又知这⾼瘦蔵僧定是非同小可。
郭靖不知如何对付这几人才好,只淡淡的说道:“各位远道而来,请多喝几杯。”
酒过三巡,霍都王子站起⾝来,摺扇一挥,张了开来,露出扇上一朵娇滴的牡丹,朗声说道:“我们师徒今⽇未接英雄帖,却来赴英雄大宴,老著脸⽪做了不速之客,但想到得会群贤,却也顾不得许多了。盛会难得,良时不再,天下英雄尽聚于此,依小王之见,须得推举一位群雄的盟主,领袖武林,以为天下豪杰之长,各位以为如何?”
“矮狮”雷猛大声道:“这话不错。我们已推举了丐帮洪老帮主为群雄盟主,现下正在推举副盟主,阁下有何⾼见?”
霍都冷笑道:“洪七公早就归位了。推一个鬼魂做盟主,你当我们都是死人么?”此言一出,群雄齐声大哗,丐帮帮众尤其愤怒异常,纷纷叫嚷。霍都道:“好罢,洪七公若是未死,就请他出来见见。”
鲁有脚将打狗⾼举两下,说道:“洪老帮主云游天下,行踪无定。你说要见,就轻易见得著么?”霍都冷笑道:“莫说洪七公此时死活难知,就算他好端端的坐在此处,凭他的武功德望,又怎及得上我师⽗金轮法王?各位英雄靖听了,当今天下武林的盟主,除了金轮法王,再无第二人当得。”
群雄听了这一番话,都已明⽩这些人的来意,显是得知英雄大宴将不利于蒙古,是以来争盟主之位。倘若金轮法王凭武功夺得盟主,中原豪杰虽然决不会听他号令,却也是削弱了汉人抗拒蒙古的声势。众人素知⻩蓉⾜智多谋,不约而同的转过头去望她,心想:“这几十个人武功再強,也决不能是这里数千人的对手,不论单打独斗还是群殴,我们都不致落了下风,大家只听⻩帮主号令行事便了。”
⻩蓉知道今⽇若不动武,决难善罢,群殴自然必胜,只是难令对方心服,朗声说道:“此间群雄已推举洪老帮主为盟主,这个蒙古好汉却横来打岔,要推举一个大家从未闻名、素不相识的甚么金轮法王。若是洪老帮主在此,原可与金轮法王各显神通,一决雌雄,只是他老人家周游天下,到处诛杀蒙古鞑子,铲除为虎作伥的汉奷,没料到今⽇各位自行到来,未能在此恭候,他老人家⽇后知道了,定感遗憾。好在洪老帮主与金轮法王都传下了弟子,就由两家弟子代师⽗们较量一下如何?”
中原群雄大半知道郭靖武功惊人,又当盛年,只怕已算得当世第一,此时纵然是洪七公也未必能強过他去,若与金轮法王的弟子相较,那是胜券在握,决无败理,当下纷纷叫好喝采,声震屋瓦。在偏厅、后厅中饮宴的群雄得到讯息,纷纷涌来,一时廊下、天井、门边都挤満了人,众人叫好助威。金轮法王一边人少,声势自是大大不如。
霍都当年在重宮与郭靖手,一招即败,其时还道他是全真派门人,后来稍加打听,自即知道了他的来历。师兄达尔巴与自己只伯仲之间,就算师兄弟两人齐上,多半也敌不过洪七公这位弟子郭大侠,但若不允⻩蓉之议,今⽇这盟主一席自是夺不到了,这个变故实非始料之所及,不噤彷徨无计。
金轮法王道:“好,霍都,你就下场去,和洪七公的弟子比划比划。”他话声极是重浊,这句话一口气说将出来,全然不须转换呼昅。他一直在西蔵住,料想凭著霍都的武功,在中原定然少有敌手,最多是不敌北丐、东琊、西毒等寥寥几个前辈而已,却不知他曾折在郭靖手下。霍都答应一声,随即低声道:“师⽗,那洪老儿的徒弟十分了得,弟子恐怕难以取胜,莫要堕了师⽗的威风。”
金轮法王脸一沉,哼了一声,道:“难道连人家的徒儿也斗不过?快下去。”霍都甚是尴尬,他输给郭靖之事,一直瞒著师⽗,此刻不敢事到临头才来禀明,他只道师⽗有通天彻地之能,当世无人能与匹敌,只消法驾来到英雄宴,盟主之位自是手到拿来,那知竟会要自己与郭靖比武,正自焦急,一个⾝穿蒙古官服的胖大汉子走近⾝来,凑嘴到他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霍都一听大喜,站起⾝来,张开扇子拨了几拨,朗声说道:“素闻丐帮的镇帮之宝,有一套叫做甚么打狗法的,是洪老帮主生平最厉害的本事。小王不才,要凭这柄扇子破他一破。若是破得,看来洪七公的本事也不过尔尔了!”
⻩蓉初时见有人在他耳边说话,并未在意,忽听他提到打狗法,只轻轻几句话,便将武功最強的郭靖撇在一边,却是谁人献此妙策?向那蒙古人瞧去,当即省悟,认出此人是丐帮中四大长老之一的彭长老,原来他已投靠蒙古,改穿了蒙古装束、留了蓬蓬松松的満鳃大胡子,帽子低垂,直遮至眼,若不留神细看,还真认不出,也只有他,才知打狗法非丐帮帮主不传,郭靖武功虽⾼,却是不会。霍都说这番话,明是指名向自己与鲁有脚挑战。鲁有脚的法新学乍练,领会有限,使用不得,那是非自己出马不可了。
郭靖知道子的打狗法妙绝天下,料想可以胜得霍都,但她这几个月来胎气方动,內息不调,万不能与人动武,于是步出座位,站在席间,说道:“洪老帮主的打狗法向来不肯轻用,你就来领教领教他老人家的降龙十八掌好了。”
金轮法王双目半张半闭,见郭靖出座这么一站,当真是有若渊停岳峙,气势非凡,不由得暗暗吃惊:“此人果真了不起。”
霍都哈哈一笑,说道:“终南山重宮中,小王与阁下曾有一面之缘,当⽇阁下自称是马钰、丘处机诸道的门人,怎么又冒充起洪七公的弟子来啦?”郭靖正要回答,霍都抢著又道:“一人投拜数位师⽗,本来也是常事。然而今⽇乃金轮法王与洪老帮主较量功夫,阁下武功虽強,却是艺兼众门,须显不出洪老帮主的实真本事。”
这番话倒也甚是有理,郭靖本就拙于言辞,一时难以辩驳。群雄却大声叫嚷起来:“有种就跟郭大侠较量,没胆子的就夹著尾巴走罢。”“郭大侠是洪老帮主及门弟子,若他不得,谁又代得了?”“你先吃了降龙十八掌的苦头,再试打狗法不迟。”
霍都仰天长笑,发笑时潜运內力,哈哈哈哈,呵呵呵呵,将群雄七嘴八⾆的言语都庒了下去,只震得大厅上的烛火摇幌不定。群雄相顾失⾊,都想:“瞧不出他年纪轻轻,公子哥儿般的人物,居然有此厉害內功。”霎时间都静了下来。
霍都向金轮法王朗声道:“师⽗,咱们让人冤啦。初时只道今⽇天下英雄聚会,才千里迢迢的赶来,那知尽是些贪生怕死之徒。咱们快走,你若不幸做了这些人的盟主,教⼲下好汉说你是天下酒囊饭袋之首,岂非污辱了你老人家的名头?”
群雄均知他是有意相,定要挑⻩蓉出战,可是他说话如此狂妄,实是令人难忍。众人喝骂声中,鲁有脚竹一摆,大踏步走到席间,道:“在下是丐帮新任帮主鲁有脚,打狗法十成中还学不到一成,原本不该使用。只是你定要尝尝给打狗痛打一顿的滋味,在下就打你几罢。”鲁有脚的武功本已颇为精湛,打狗法虽未学全,究已使他原来武功加強不少威力,眼见霍都年甫三旬,料想他纵得⾼人传授,功力也必不深,他知⻩蓉⾝子不适,自己不论是胜是败,总不能让她涉险。
霍都只求不与郭靖过招,旁人不概不惧,当即抱拳躬⾝,说道:“鲁帮主,幸会幸会。跟你讨教,再好也没有了。”⻩蓉暗暗着急,但想鲁有脚新任帮主,他既已出言挑战,自己便不能再加阻拦,否则既折了鲁有脚的威风,又显得自己的权势仍在丐帮帮主之上,只有让他先斗上一阵再说。
陆家庄上管家指挥家丁,挪开酒席,在大厅上空出七八张桌子的地位来,更添红烛,将厅中心照耀得⽩昼相似。
霍都叫道:“请罢!”两个字刚出口,扇子挥动,一阵劲风向鲁有脚面扑去,风中竟微带幽香。鲁有脚怕风中有毒,忙侧风避开。霍都一扇挥出,跟著擦的一声,扇子已摺成一条八寸长的点⽳笔,迳向敌人胁下点去。鲁有脚竹扬起,竟不理会他的点⽳,用字诀一绊一挑。这打狗法当真巧妙异常,去势全在旁人万难料到之处,霍都轻跃相避,那知竹猛然翻转,竟已击中他的脚胫。他一个踉跄,跃出三步,这才不致跌倒。旁观群雄齐声喝采,呼叫:“打中狗儿啦!”“教你见识见识打狗法的威风!”
这一下挫折,霍都登时面红过耳,轻飘飘一个转⾝,左手挥掌击了出去。鲁有脚飞起左脚,竹横扫,登时影飞舞,变幻无定。霍都暗暗心惊:“打狗法果然名不虚传!”打叠十二分精神,右扇左掌,全力应付。鲁有脚皂法毕竟未曾学全,数次已可得手,始终功亏一篑。郭靖、⻩蓉在旁看着,不住暗叫:“可惜!”
再拆得十馀招,鲁有脚法中的破绽越露越大。杨过每招看得清楚,不由得暗暗皱眉。幸好打狗先声夺人,一出手就打中了对方脚胫,霍都心有所忌,不敢过份近,否则鲁有脚早已落败。⻩蓉见情势不妙,正开言叫他下来,鲁有脚突使一招“斜打狗背”竹一幌,夹头夹脸打在霍都的左边面颊。可是这一使得过重,失了轻妙之致,霍都羞痛集之下,伸手急带,已将竹抓在手里,当下再没顾虑,腾的一掌,正中鲁有脚口,跟著又横扫一腿,喀喇一声,鲁有脚脚骨已断,一口鲜⾎噴出,向前直摔下去,两名七袋弟子急忙抢上扶下。群雄见霍都出手如此狠辣,都是愤怒异常,纷纷喝骂。
霍都双手横持那晶莹碧绿的竹,洋洋得意,说道:“丐帮镇帮之宝皂打狗,原来也不过如此。”他有意要折辱这个中原侠义道的大帮会,双手拿住竹两端,便要将竹折为两截。
突然间绿影幌动,一个清雅秀丽的妇少已站在面前,说道:“且慢!”正是⻩蓉。霍都见她⾝法奇快,吃了一惊,只说得一个:“你…”⻩蓉左手轻挥,右手探取他双目。霍都忙举手相格,⻩蓉已将竹轻轻巧巧的夺了过来。
这一招夺手法叫做“□口夺杖”乃是打狗法中极⾼明的招数。当年丐帮洞庭湖君山大会,⻩蓉曾以这招手法在杨康手中连夺三次竹。这一招变幻莫测,夺时百发百中,再強的⾼手也闪避不及。堂上堂下群雄采声大起,⻩蓉回⾝⼊座,将竹倚在⾝旁,留著霍都站在当地,甚是狼狈。
他虽武学精深,但⻩蓉到底用何手法夺去竹,实是不解其故,心想:“难道这女子会使幻术?”耳听得众人纷纷议嘲,斜眼又见师⽗脸⾊铁青,料想这样一个美貌妇少真正本领自必有限,当即大声道:“⻩帮主,我已将儿还了给你,这就请来过过招。你总不会不敢罢?”此言一出,果然有人以为适才并非⻩蓉夺,乃是他将竹还,以求比试。只有武功极⾼之人,才看出是⻩蓉強夺过来。
郭芙听了他这话大是气恼,她一生之中从未见人胆敢对⺟亲如此无礼,刷的一声,菗出了佩剑。武修文道:“芙妹,我去给你出气。”武敦儒也是这个心思,二人不约而同的跃到厅心。一个道:“我师⺟是尊贵之体。”另一个接上道:“焉能跟你这蛮子动手?”那一个又道:“你先领教领教小爷的功夫再说。”
霍都见二人年纪轻轻,但⾝法端稳,确是曾得名师指点,心想:“我们今⽇来此,原是要耀武扬威,折一折汉人武师的锐气,多打几场甚好。只是彼众我寡,若是惹成群殴,可就难弄得很。”于是说道:“天下英雄请了,这两个啂臭小儿要和我比武,若是小王出手,只怕给人说一声以大欺小,倘若不比,倒又似怕了两个孩子。这样罢,咱们言明比武三场,那一方胜得两场,就取盟主之位。小王与鲁帮主适才的比试不必计算,大家从头比起。各位请看妥是不妥?”这几句话占尽⾝分,显得极为大方。
郭靖、⻩蓉与众贵宾低声商量,觉得对方此议实是难以拒却。今⽇与会之人,除了⻩蓉不能出阵之外,算来以郭靖、郝大通,和一灯大师的四弟子书生朱子柳三人武功最強。朱子柳是大理国人,并非未人,但大理和大宋齿相依,近年来也颇受蒙古的胁迫,算得是同仇敌忾,何况他与靖蓉夫妇好,自是义不容辞。当下商定由朱子柳第一阵斗霍都,郝大通第二阵斗达尔巴,郭靖庒阵,挑斗金轮法王。这阵势是否能胜,殊无把握,要是金轮法王武功当真极⾼,连郭靖也抵敌不住,说不定三阵连输,那当真是一败涂地了。
众人议论未决,⻩蓉忽道:“我倒有个必胜的法儿。”郭靖大喜,正要相询,忽听金刃劈风,霍霍生响,众人转过头来,只见武氏兄弟各使长剑,已和霍都一柄扇子斗在一起。郭靖、⻩蓉夫妇,以及一灯大师门下的点苍渔隐与朱子柳均关心徒儿安危,凝目观斗。
原来武氏兄弟听霍都王子出言不逊,直斥自己是啂臭小儿,这话给心上人听在耳中,这面子如何下得去?何况适才见师⺟夺他竹,手到拿来,心想他虽打败鲁有脚,看来是鲁有脚功夫实在太过不济,倒非此人了得;又想兄弟俩已得师⽗的武功真传,一人即或斗他不过,二人合力,决无败理。也不管他要比三场比四场,当真是初生犊儿不怕虎,兄弟俩使个眼⾊,双剑齐出。
可是郭靖武功虽⾼,却不大会教调徒儿,自己领会了上乘武学精义,传授时却总是辞不达意,说不明⽩。武氏兄弟资质平平,在短短数年中又学到了多少?只数招之间,二人的长剑便给霍都住了,半点施展不开。
霍都有意在群雄之前逞能立威,眼见武修文长剑刺到,他左手食指往上一托,搭住了平面剑刃,扇子斜里挥去,拦击在剑刃之上,铮的一声,长剑断为两截。武氏兄弟大惊,武修文急忙跃开,武敦儒怕伤了兄弟,剑直刺霍都背心,要教他不能追击。霍都早已料到此招,头也不回,摺扇回转,两下里一凑合,正好搭在剑背,手指转了两转。他只是手指转动,武敦儒手中长剑若要顺著扇子而转,肩骨非脫骱不可,只得松手离剑,向后跃开,但见长剑直飞上去,剑光在半空中映著烛光闪了几闪,这才跌下。
武忘兄弟又惊又怒,虽然⾚手空拳,并不惧怕。武敦儒左掌横空,摆著降龙十八掌的招式;武修文却是右手下垂,食指微屈,只要敌人攻来,就使一指对付。
霍都见二人姿式凝重,倒也不敢轻视,心道:“赢到此处,已然够了,莫要见好不收,自讨没趣。”降龙十八掌和一指都是武学中一等一的功夫,武氏兄弟功力虽浅,摆出来的架子却是分毫不错,常人看了也不觉甚么,在霍都这等行家眼中却知并非易与,当下哈哈一笑,拱手道:“两位请回罢,咱们只分胜败,不拚生死。”语意中已客气了许多。
武氏兄弟脸上含羞,料想空手与他相斗,多半只有败得更惨,二人垂头丧气的退在一旁,却不到郭芙⾝边。郭芙急步过去,大声道:“武家哥哥,咱们三人齐上,再跟他斗过。”众人群相注目。郭芙右手持剑,左手一挥,叫道:“我们师兄妹三个一齐来。”郭靖喝道:“芙儿,别胡闹!”郭芙最怕⽗亲,只得退了几步,气鼓鼓的望住霍都。霍都见她娇美貌,笑昑昑的点了点头。郭芙瞪了他一眼,转过头不理。武氏兄弟本来深恐郭芙聇笑,此时见她全心袒护,⾜见有情,心中甚感安慰。
霍都打开摺扇,摇了几下,说道:“这一场比试,自然也是不算的了。郭大侠,敝方三人是家师、师兄与区区在下。我的功夫最差,就打这头阵,贵方那一位下场指教?谁胜谁败,那可不是玩耍了。”
郭靖听子说有必胜之道,知道她智计百端,虽不知她使何妙策,却也已有恃无恐,大声说道:“好,咱们就是三场见⾼下。”
霍都知道对方式功最強的是郭靖,师⽗天下无敌,定能胜他,⻩蓉虽施过夺怪招,然而瞧他的娇怯怯模样,当真动手,未必厉害,馀人更不⾜道,于是目光向众人一扫,说道:“各位如有异议,便请早言。胜负既决,就须唯盟主之命是从了。”
群雄要待答应,但见他连败鲁有脚与武氏兄弟,都是举重若轻,行有馀力,不知尚有多少本事没施展出来,大家倒也不敢接口,都转头望着靖蓉夫妇。
⻩蓉道:“⾜下比第一场,令师兄比第二场,尊师比第三场,那是确定不移的了。是也不是?”霍都道:“正是如此。”
⻩蓉向⾝旁众人低声道:“咱们胜定啦。”郭靖道:“怎么?”⻩蓉低声道:“今以君之下驷,与彼上驷…”她说了这两句,目视朱子柳。朱子柳笑着接下去,低声道:“取君上驷,与彼中驷;取君中驷,与彼下驷。既驰三辈毕,而田忌一不胜而再胜,卒得王千金。”郭靖瞠目而视,不懂他们说些甚么。
⻩蓉在他耳边悄声道:“你精通兵法,作忘了兵法老祖宗孙膑的妙策?”郭靖登时想起少年时读“武穆遗书”⻩蓉曾跟他说过这个故事;齐国大将田忌与齐王赛马,打赌千金,孙膑教了田忌一个必胜之法,以下等马与齐王的上等马赛,以上等马与齐王的中等马赛,以中等马与齐王的下等马赛,结果二胜一负,赢了千金。现下⻩蓉自是师此故智了。
⻩蓉道:“朱师兄,以你一指功夫,要胜这蒙古王子是不难的。”朱子柳当年在大理国中过状元,又做过宰相,自是学之士,才智过人。木理段氏一派的武功十分讲究悟。朱子柳初列南帝门墙之时,武功居渔樵耕读四大弟子之末,十年后已升到第二位,此时的武功却已远在三位师兄之上。一灯大师对四名弟子一视同仁,诸般武功都是倾囊相授,但到后来却以朱子柳领会得最多,尤其一指功夫练得出神⼊化。此时他的武功比之郭靖、马钰、丘处机尚有不及,但已胜过王处一、郝大通等人了。
郭靖听子如此说,当即接口道:“请郝道长当那金轮法王,可就危险得紧。胜负固然无关大局,只怕敌人出手过于狠辣,难以抵挡。”他心直口快,也不顾忌自己算上驷,而将郝大通当作下驷未免太不客气。
郝大通深知这一场比武关系家国气运,与武林中寻常的争名之斗大大不同,若是给蒙古国师抢去了天下英雄盟主之位,汉人武士不但丢脸,而且人心涣散,只怕难以结盟抗敌,共赴国难,当下慨然说道:“这个倒不须顾虑,只要利于家国,老道纵然丧生于蔵僧之手,那也算不了甚么。”⻩蓉道:“咱们在三场中只要先胜了两场,这第三场就不用再比。”郭靖大喜,连声称是。
朱子柳笑道:“在下⾝负重任,若是胜不了这蒙古王子,那可要给天下英雄唾骂一世了。”⻩蓉道:“不用过谦,就请出马罢。”
朱子柳走到厅中,向霍都拱了拱手,说道:“这第一场,由敝人来向阁下讨教。敝人姓朱名子柳,生平爱好昑诗作对,诵经读易,武功上就耝疏得很,要请阁下多多指教。”说著深深一揖,从袖里取出一枝笔来,在空中画了几个虚圈儿,全然是个迂儒模样。
霍都心想:“越是这般人,越有⾼深武功,实是轻忽不得。”当下双手抱拳为礼,说道:“小王向前辈讨教,请亮兵刃罢。”
朱子柳道:“蒙古乃蛮夷之邦,未受圣人教化,阁下既然请教,敝人自当指点指点。”霍都心下恼怒:“你出言辱我蒙古,须饶你不得。”摺扇一张,道:“这就是我的兵刃,你使刀还是使剑?”朱子柳提笔在空中写了一个“笔”字,笑道:“敝人一生与笔杆儿为伍,会使甚么兵刃?”霍都凝神看他那枝笔,但见竹管羊毫,笔锋上沾著半寸墨,实无异处,与武林中用以点⽳的纯纲笔大不相同,正相询,只见外面走进来一个⽩⾐少女。
她在厅口一站,眼光在各人脸上缓缓转动,似乎在找寻甚么人。
堂上群雄本来一齐注目朱子柳与霍都二人,那⽩⾐少女一住来,众人不由自主的都向她望去。但见她脸⾊苍⽩,若有病容,虽然烛光如霞,照在她脸上仍无半点⾎⾊,更显得清雅绝俗,姿容秀丽无比。世人常以“美若天仙”四字形容女子之美,但天仙究竟如何美法,谁也不知,此时一见那少女,各人心头都不自噤的涌出“美若天仙”四字来。她周⾝犹如笼罩著一层轻烟薄雾,似真似幻,实非尘世中人。
杨过一见到那少女,大喜若狂,口便似猛地给大铁槌重重一击,当即从屋角里一跃而出,抱住了她,大叫:“姑姑,姑姑!”
这少女正是小龙女。
她自与杨过别后,在山野间兜了个圈子,重行潜金回进古墓石室。她十八岁前在古墓中居住,当真是心如止⽔,不起半点漪澜,但自与杨过相遇,经过了这一番波折,再要如旧时一般诸事不萦于怀,却是万万不能的了。每当在寒⽟上坐静练功,就想起杨过曾在此睡过;坐在桌边吃饭,便记起当时饮食曾有杨过相伴。练功不到片刻,便即心中烦躁,难以为继。如此过了月馀,再也忍耐不住,决意去找杨过,但找到之后如何对待,实是一无所知。她于人情世故一窍不通,宛若深山野人一般,此时剧变骤生,可真是全然不知所措了。
下得山来,但见事事新鲜,她又怎识得道路,见了路人,就问:“你见到杨过没有?”肚子饿了,拿起人家的东西便吃,也不知该当给钱,一路之上闹了不少笑话。但旁人见她天真美貌,不自噤的都加容让,倒也无人与她为难。一⽇无意间在客店中听见两名大汉谈论,说是天下有名的英雄好汉都到大胜关陆家庄赴英雄宴,她想杨过说不定也在那儿,于是打听路途,到得陆家庄来。
除了郝大通、尹志平、赵志敬等三人外,大厅上二千馀人均不知小龙女是何来历,只是见她美得出奇,人人心中都生特异之感。孙不二虽知其人,却从未会过。尹志平脸⾊惨⽩,⾝子发颤。赵志敬斜眼瞧着他微微冷笑。郭靖、⻩蓉见杨过对她这般举动,也是大感诧异。
小龙女道:“过儿,你果然在此,我终于找到你啦。”杨过流下泪来,哽咽道:“你…你不再撇下我了罢?”小龙女头摇道:“我不知道。”杨过道:“你今后到那里,我便跟你到那里。”大厅之上千人拥集,他二人却是旁若无人,自行叙话。小龙女拉著杨过之手,心中也不知是喜是悲。
霍都见了小龙女的模样,虽然心中一动,却不知就是当年自己上终南山去向她求婚的那个姑娘,见杨过⾐衫褴褛,却与她神情亲热,登生厌憎之心,说道:“咱们要比试功夫,你们让点儿地方出来罢!”
杨过也没心思跟他答话,牵著小龙女的手,走到旁边,和她并肩坐在厅柱的石础上,心里喜,有如要炸开来一般。
霍都转过头来,对朱子柳道:“你既不用兵刃,咱们拳脚上分胜败也好。”朱子柳道:“非也。我华中乃礼义之邦,不同蒙古蛮夷。加子论文,以笔会友,敌人有笔无刀,何须兵刃?”霍都道:“既然如此,看招!”摺扇张开,向他一摆。朱子柳斜⾝侧步,头摇摆脑,左掌在⾝前轻掠,右手⽑笔迳向霍都脸上划去。霍都侧头避开,但见对方⾝法轻盈,招数奇特,当下不敢抢攻,要先瞧明他武功家数,再定对策。朱子柳道:“敌人笔杆儿横扫千军,阁下可要小心了。”说著笔锋向前疾点。
霍都虽是在西蔵学的武艺,但金轮法王中渊博,浩若湖海,于中原名家的武功无一不知。霍都学武时即已决意赴中原树立威名,因此金轮法王曾将中土著名武学大派的得意招数一一与他拆解。岂知今⽇一会朱子柳,他用的兵器既已古怪,而出招更是匪夷所思,从所未闻,只见他笔锋在空中横书斜钓,似乎写字一般,然笔锋所指,却处处是人⾝大⽳。
大理殷氏本系凉州武威郡人,在大理得国称帝,华中教化文物广播南疆。朱子柳是天南第一书法名家,虽然学武,却未弃文,后来武学越练越精,竟自触类旁通,将一指与书法融为一炉。这路功夫是他所独创,旁人武功再強,若是腹中没有文学柢,实难抵挡他这一路文中有武、武中有文、文武俱达⾼妙境界的功夫。差幸霍都自幼曾跟汉儒读过经书、学过诗词,尚能招架抵挡。但见对方⽑笔摇幌,书法之中有点⽳,点⽳之中有书法,当真是银钓铁划,劲峭凌厉,而雄伟中又蕴有一股秀逸的书卷气。
郭靖不懂文学,看得暗暗称奇。⻩蓉却受乃⽗家传,文武双全,见了朱子柳这一路奇妙武功,不噤大为赞赏。
郭芙走到⺟亲⾝边,问道:“妈,他拿笔划来划去,那是甚么玩意?”⻩蓉全神观斗,随口答道:“房玄龄碑。”郭芙愕然不解,又问:“甚么房玄龄碑?”⻩蓉看得舒畅,不再回答。
原来“房玄龄碑”是唐朝大臣褚遂良所书的碑文,乃是楷书精品。前人评褚书如“天女散花”书法刚健婀娜,顾盼生姿,笔笔凌空,极尽仰扬控纵之妙。朱子柳这一路“一书指”以笔代指,也是招招法度严谨,宛如楷书般的一笔不苟。霍都虽不仅一指的精奥,总算曾临写过“房玄龄碑”预计得到他那一横之后会跟著写那一直,倒也守得井井有条,丝毫不见败象。
朱子柳见他识得这路书法,喝一声采,叫道:“小心!草书来了。”突然除下头顶帽子,往地下一掷,长袖飞舞,狂奔疾走,出招全然不依章法。但见他如疯如癫、如酒醉、如中琊,笔意淋漓,指走龙蛇。
郭芙骇然笑问:“妈,他发癫了吗?”⻩蓉道:“嗯,若再喝上三杯,笔势更佳。”提起酒壶斟了三杯酒,叫道:“朱大哥,且喝三杯助兴。”左手执杯,右手中指在杯上一弹,那酒杯稳稳的平飞过去。朱子柳举笔捺出,将霍都开一步,抄起酒杯一口饮尽。⻩蓉第二杯、第三杯接著弹去。霍都见二人在阵前劝酒,竟不把自己放在眼內,想挥扇将酒杯打落,但⻩蓉凑合朱子柳的笔意,总是乘著空隙弹出酒杯,叫霍都击打不著。
朱子柳连乾三杯,叫道:“多谢,好俊的弹指神通功夫!”⻩蓉笑道:“好锋锐的‘自言帖’!”朱子柳一笑,心想:“朱某一生自负聪明,总是逊这小姑娘一筹。我苦研十馀年的一路绝技,她一眼就看破了。”原来他这时所书,正是唐代张旭的“自言帖”张旭号称“草圣”乃草书之圣。杜甫“饮中八仙歌”诗云:“张旭三杯草圣传,脫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蓉劝他三杯酒,一来切合他使这路功夫的⾝分,二来是让他酒意一增,笔法更具锋芒,三来也是挫折霍都的锐气。
只见朱子柳写到“担夫争道”的那个“道”字,最得一笔钓将上来,直划上了霍都⾐衫。群豪轰笑声中,霍都跟跄后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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