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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风月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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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越女采莲秋⽔畔,窄袖轻罗,暗露双金钏。照影摘花花似面,芳心只共丝争

  尺溪头风浪晚,雾重烟轻,不见来时伴。隐隐歌声归棹远,离愁引著江南岸。”

  一阵轻柔婉转的歌声,飘在烟⽔蒙蒙的湖面上。歌声发自一艘小船之中,船里五个少女和歌嘻笑,舟采莲。她们唱的曲子是北宋大词人欧修所作的“蝶恋花”词,写的正是越女莲的情景,虽只寥六十字,但季节、时辰、所在、景物以及越女的容貌、⾐著、首饰、心情,无一不描绘得历历如见,下半阕更是写景中有叙事,叙事中挟抒情,自近而远,馀意不尽。欧修在江南为官⽇久,吴山越⽔,柔情密意,尽皆融⼊长短句中。宋人不论达官贵人,或是里巷小民,无不以唱词为乐,是以柳永新词一出,有井⽔处皆歌,而江南舂岸折柳,秋湖采莲,随伴的往往便是欧词。

  时当南宋理宗年间,地处嘉兴南湖。节近中秋,荷叶渐残,莲⾁实。这一阵歌声传⼊湖边一个道姑耳中。她在一排柳树下悄立已久,晚风拂动她杏⻩⾊道袍的下摆,拂动她颈中所揷拂尘的万缕柔丝,心头思嘲起伏,当真亦是“芳心只共丝争”只听得歌声渐渐远去,唱的是欧修另一首“蝶恋花”词,一阵风吹来,隐隐送来两句:“风月无情人暗换,旧游如梦空肠断…”歌声甫歇,便是一阵格格娇笑。

  那道姑一声长叹,提起左手,瞧着染満了鲜⾎的手掌,喃喃自语:“那又有甚么好笑?小妮子只是瞎唱,浑不解词中相思之苦、惆怅之意。”

  在那道姑⾝后十馀丈处,一个青袍长须的老者也是一悄直立不动,只有当“风月无情人暗换,旧游如梦空肠断”那两句传到之时,发出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

  小船在碧琉璃般的湖面上滑过,舟中五个少女中三人十五六岁上下,另外两个都只九岁。两个幼女是中表之亲,表姊姓程,单名一个英字,表妹姓陆,名无双。两人相差半岁。

  三个年长少女唱著歌儿,将小舟从荷叶丛中将出来。程英道:“表妹你瞧,这位老伯伯还在这儿。”说著伸手指向垂柳下的一人。

  那人満头发,胡须也是蓬蓬松松如刺猬一般,须发油光乌黑,照说年纪不大,可是満脸皱纹深陷,却似七八十岁老翁,⾝穿蓝布直缀,颈中挂著个婴儿所用的锦缎围涎,围涎上绣著幅花猫扑蝶图,已然陈旧破烂。

  陆无双道:“这怪人在这儿坐了老半天啦,怎么动也不动?”程英道:“别叫怪人,要叫‘老伯伯’。你叫他怪人,他要生气的。”陆无双笑道:“他还不怪吗?这么老了,头颈里却挂了个围涎。他生了气,要是胡子都翘了起来,那才好看呢。”从小舟中拿起一个莲蓬,往那人头上掷去。

  小舟与那怪客相距数丈,陆无双年纪虽小,手上劲力竟自不弱,这一掷也是甚准。程英叫了声:“表妹!”待要阻止,已然不及,只见那莲蓬迳往怪客脸上飞去。那怪客头一仰,已咬住莲蓬,也不伸手去拿,⾆头卷处,咬住莲蓬便大嚼起来。五个少女见他竟不剥出莲子,也不怕苦涩,就这么连瓣连⾐的呑吃,互相望了几眼,忍不格格而笑,一面划船近前,走上岸来。

  程英走到那人⾝边,拉一拉他⾐襟,道:“老伯伯,这样不好吃的。”从袋里取出一个莲蓬,劈开莲房,剥出十几颗莲子,再将莲子外的青⽪撕开,取出莲子中苦味的儿,然后递在怪客手里。那怪客嚼了几口,但觉滋味清香鲜美,与适才所吃的大不相同,裂嘴向程英一笑,点了点头。程英又剥了几枚莲子递给他。那怪客将莲子抛⼊口中,一阵嚼,仰天说:“跟我来?”说著大踏步向西便走。

  陆无双一拉程英的手,道:“表姊,咱们跟他去。”三个女伴胆小,忙道:“快回家去罢,别走远了惹你娘骂。”陆无双肩肩嘴扮个鬼脸,见那怪客走得甚快,说道:“你不来算啦。”放脫表姊的手,向前追去。程英与表妹一同出来玩耍,不能撇下她自归,只得跟去。那三个女伴虽比她们大了好几岁,但个个怕羞胆怯,只叫了几声,便见那怪客与程陆二人先后走⼊了桑树后。

  那怪客走得甚快,见程陆二人脚步小跟随不上,先还停步等了几次,到后来不耐烦起来,突然转⾝,长臂伸处,一手一个,将两个女孩儿挟在腋下,飞步而行。二女只听耳边风声飒然,路上的石块青草不住在眼前移动。陆无双害怕起来,叫道:“放下我,放下我!”那怪客那里理她,反而走得更快了。陆无双仰起头来,张口往他手掌缘上猛力咬去。那怪客手掌一碰,只把她牙齿撞得隐隐生痛。陆无双只得松开牙齿,一张嘴可不闲著,拚命的大叫大嚷。程英却是默不作声。

  那怪客又奔一阵,将二人放下地来。当地是个坟场。程英的小脸吓成惨⽩,陆无双却得満脸通红。程英道:“老伯伯,我们要回家了,不跟你玩啦!”

  那怪客两眼瞪视著她,一言不发。程英见他目光之中流露出一股哀愁凄惋、自怜自伤的神⾊,不自噤的起了同情之心,轻轻道:“要是没人陪你玩,明天你再到湖边来,我剥莲子给你吃。”那怪客叹道:“是啊,十年啦,十年来都没人陪我玩。”突然间目现凶光,恶狠狠的道:“何沅君呢?何沅君到那里去了?”

  程英见他突然间声⾊俱厉,心里害怕,低声道:“我…我…我不知道。”那怪客抓住她手臂,将她⾝子摇了几摇,低沉著嗓子道:“何沅君呢?”程英给他吓得几哭了出来,泪⽔在眼眶中滚来滚去,却始终没有流下。那怪客咬牙切齿的道:“哭啊,哭啊!你⼲么不哭?哼,你在十年前就是这样。我不准你嫁给他,你说不舍得离开我,可是非跟他走不可。你说感我对你的恩情,离开我心里很是难过,呸!都是骗人的鬼话。你要是真的伤心,又为甚么哭?”

  他狠狠的凝视著程英。程英早给吓得脸无人⾊,但泪⽔总是没掉下来。那怪客用力摇幌她⾝子。程英牙齿咬住嘴,心中只说:“我不哭,我不哭!”那怪客道:“哼,你不肯为我掉一滴眼泪,连一滴眼泪也舍不得,我活著还有甚么用?”猛然放脫程英,‮腿双‬一弯,矮著⾝子,往⾝旁一块墓碑上撞去,砰的一声,登时晕了过去,倒在地下。

  陆无双叫道:“表姊,快逃。”拉著程英的手转⾝便走。程英奔出几步,只见怪客头上泊泊冒⾎,心中不忍,道:“老伯伯别撞死啦,瞧瞧他去。”陆无双道:“死了,那不变了鬼么?”程英吃了一惊,既怕他变鬼,又怕他忽然醒转,再抓住自己说些古里古怪的疯话,可是见他満脸鲜⾎,实在可怜,自己安慰自己:“老伯伯不是鬼,我不怕,他不会再抓我。”一步步的缓缓走近,叫道:“老伯伯,你痛么?”

  怪客呻昑了一声,却不回答。程英胆子大了些,取手帕给他按住伤口。但他这一撞之势著实猛恶,头上伤得好生厉害,转瞬之间,一条手帕就给鲜⾎浸透。她用左手紧紧按住伤口,过了一会,鲜⾎不再流出。怪客微微睁眼,见程英坐在⾝旁,叹道:“你又救我作甚?还不如让我死了乾净。”程英见他醒转,很是⾼兴,柔声道:“你头上痛不痛?”怪客摇‮头摇‬,凄然道:“头上不痛,心里痛。”程英听得奇怪,心想:“怎么头上破了这么一大块,反而头上不痛心里痛?”当下也不多问,解下带,给他包扎好了伤处。

  怪客叹了口气,站起⾝来,道:“你是永不肯再见我的了,那么咱们就这么分手了么?你一滴眼泪也不肯为我流么?”程英听他这话说得伤心,又见他一张丑脸虽然鲜⾎斑斑的甚是怕人,眼中却満是求恳之⾊,不噤心中酸楚,两道泪⽔夺眶而出。怪客见到她的眼泪,脸上神⾊又是喜,又是凄苦,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程英见他哭得心酸,自己眼泪更如珍珠断线般从脸颊上滚将下来,轻轻伸出双手,搂住了他的脖子。陆无双见他二人莫名其妙的搂著痛哭,一股笑意竟从心底直透上来,再也忍耐不住,纵声哈哈大笑。

  那怪客听到笑声,仰天叹道:“是啊,嘴里说永远不离开我,年纪一大,便将过去的说话都忘了,只记著这个新相识的小⽩脸。你笑得可真开心啊!”低头仔细再瞧程英,说道:“是的,是的,你是阿沅,是我的小阿沅。我不许你走,不许你跟那小⽩脸畜生走。”说著紧紧抱住了程英。

  陆无双见他神情动,却也不敢再笑了。

  怪客道:“阿沅,我找到你啦。咱们回家去罢,你从今以后,永远跟著爹爹在一起。”程英道:“老伯伯,我爹爹早死了。”怪客道:“我知道,我知道。我是你的义⽗啊,你不认得了吗?”程英微微‮头摇‬,道:“我没有义⽗。”怪客大叫一声,狠狠将她推开,喝道:“阿沅,你连义⽗也不认了?”程英道:“老伯伯,我叫程英,不是你的阿沅。”

  那怪客喃喃的道:“你不是阿沅?不是我的阿沅?”呆了半晌,说道:“嗯,二十多年之前,阿沅才似你这般大。现今阿沅早长大啦,早大得不要爹爹啦。她心眼儿中,就只陆展元那小畜生一个。”陆无双“啊”的一声,道:“陆展元?”

  怪客双目瞪视著她,问道:“你认得陆展元,是不是?”陆无双微微笑道:“我自然认得,他是我大伯。”那怪客突然満脸都是狠戾之⾊,伸手抓住陆无双两臂,问道:“他…他…这小畜生在那里?快带我去找他。”陆无双甚是害怕,脸上却仍是带著微笑,颤声道:“我大伯住得很近,你真的要去找他?嘻嘻!”怪客道:“是,是!我在嘉兴已整整找了三天,就是要找这小畜生算帐。小娃娃,你带我去,老伯伯不难为你。”语气渐转柔和,说著放开了手掌。陆无双右手‮摸抚‬左臂,道:“我给你得抓得好痛,我大伯住在那里忘记了。”

  那怪客双眉直竖,便发作,随即想到欺侮这样一个小女孩甚是不该,丑陋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伸手⼊怀,道:“是公公不好,给你陪不是啦。公公给糖糖你吃。”可是一只手在怀里伸不出来,显是摸不到甚么糖果。

  陆无双拍手笑道:“你没糖,说话骗人,也不害羞。好罢,我跟你说,我大伯就住在那边。”手指远处两株⾼耸的大槐树,道:“就在那边。”

  怪客长臂伸出,又将两人挟在腋下,飞步向双槐树奔去。他急冲直行,遇到小溪阻路,踪跃即过。片刻之间,三人已到了双槐之旁。那怪客放下两人,却见槐树下赫然并列著两座坟墓,一座墓碑上写著“陆公展元之墓”六字,另一碑下则是“陆门何夫人之墓”七字。墓畔青草齐膝,显是安葬已久。

  怪客呆呆望着墓碑,自言自语:“陆展元这小畜生死了?几时死的?”陆无双笑嘻嘻的道:“死了有三年啦。”

  那怪客冷笑道:“死得好,死得好,只可惜我不能亲手取他狗命。”说著仰天哈哈大笑。笑声远远传了出去,声音中充満哀愁愤懑,殊无乐之意。

  此时天⾊向晚,绿杨青草间已笼上淡淡烟雾。陆无双拉拉表姊的⾐袖,低声道:“咱们回去罢。”那怪客道:“小⽩脸死了,阿沅还在这里⼲么?我要接她回大理去。喂,小娃娃,你带我去找你…找你那个死大伯的老婆去。”陆无双向墓碑一指,道:“你不见吗?我大妈也死了。”

  怪客纵⾝跃起,叫声如雷,猛喝:“你这话是真是假?她,她也死了?”陆无双脸⾊苍⽩,颤声道:“爹爹说的,我大伯死了之后,大妈跟著也死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别吓我,我怕!”怪客捶大叫:“她死了,她死了?不会的,你还没见过我面,决不能死。我跟你说过的,十年之后我定要来见你。你…你怎么不等我?”

  他狂叫猛跳,势若疯虎,突然横腿扫出,喀的一声,将右首那株大块树只踢得不住摇幌,枝叶簌簌作响。程英和陆无双手拉著手,退得远远的,那敢近前?只见他忽地抱住那株槐树用力摇幌,似要拔将起来。但那槐树⼲耝枝密,却那里拔得它起?他⾼声大叫:“你亲口答应的,难道就忘了吗?你说定要和我再见一面。怎么答应的事不算数?”喊到后来,声音渐渐嘶哑。他蹲下⾝子,双手运劲,头上热气缓缓冒起,有如蒸笼,手臂上肌⾁虬结,弓⾝拔背,猛喊一声:“起!”那槐树始终未能拔起,可是喀喇一声巨响,竟尔从中断为两截。他抱著半截槐树发了一阵呆,轻声道:“死了,死了!”举起来奋力掷出,半截槐树远远飞了出去,有如在半空张了一柄伞。

  他呆立墓前,喃喃的道:“不错,陆门何夫人,那就是阿沅了。”眼睛一花,两块石碑幻成了两个人影。一个是拈花微笑、明眸流盼的少女,另一个却是长⾝⽟立、神情潇的少年。两人并肩而立。

  那怪客睁眼骂道:“你拐我的乖女儿,我一指点死你。”伸出右手食指,欺⾝直进,猛往那少年口点去,突觉食指剧痛,几折断,原来这一指点中了石碑,那少年的⾝影却隐没不见了。怪客大怒,骂道:“你逃到那里去?”左掌随著击出,一掌双发,拍拍两响,都击在碑上。他愈打愈怒,掌力也愈来愈是凌厉,打得十馀掌,手掌上已是鲜⾎淋漓。

  程英心中不忍,劝道:“老伯伯,别打了,你可打痛了自己的手。”那怪客哈哈大笑,叫道:“我不痛,我要打死陆展元这小畜生。”

  他正自纵⾝大笑,笑声忽尔中止,呆了一呆,叫道:“我非见你的面不可,非见你的面不可。”双手猛力探出,十手指如锥子般揷⼊了那座“陆门何夫人”坟墓的坟土之中,待得手臂缩回,已将坟土抓起了两大块。只见他两只手掌有如铁铲,随起随落,将坟土一大块一大块的铲起。

  程陆二人吓得脸无人⾊,不约而同的转⾝便逃。那怪客全神贯注的挖坟,浑没留意。二人急奔一阵,直到转了好几个弯,不见怪客追来,这才稍稍放心。二人不识途径,沿路向乡人打听,直到天⾊大黑,方进陆家庄大门。

  陆无双张口直嚷:“不好啦,不好啦!爸爸、妈妈快来,那疯子在挖大伯大妈的坟!”飞跑著进大厅,只见⽗亲陆立鼎正抬起了头,呆呆的望着墙壁。

  程英跟著进厅,和陆无双顺著他眼光瞧去,却见墙上印著三排手掌印,上面两个,中间两个,下面五个,共是九个。每个掌印都是殷红如⾎。

  陆立鼎听著女儿叫嚷,忙问:“你说甚么?”陆无双叫道:“那个疯子在挖大伯大妈的坟。”陆立鼎一惊,站起⾝来,喝道:“胡说!”程英道:“姨丈,是真的啊。”陆立鼎知道自己女儿刁钻顽⽪,精灵古怪,但程英却从不说谎,问道:“甚么事?”陆无双咭咭咯咯的将适才的事说了一遍。

  陆立鼎心知不妙,不待她说完,从壁上摘下单刀,朝兄嫂坟上急奔而去。奔到坟前,只见不但兄嫂的坟墓已被破,连二人的棺木也都打开了。当他听到女儿说起有人挖坟,此事原在意料之中,但亲眼见到,仍是不噤心中怦怦跳。棺中尸首却已踪影全无,棺木中的石灰、纸筋、棉垫等已凌不堪。他定了定神,只见两具棺木的盖上留著许多铁器崭凿印痕、不由得既悲且愤、又惊又疑,刚才没细问女儿,不知这盗尸恶贼跟兄嫂有何深仇大怨,在他们死后尚来毁尸怈愤?当即提刀追赶。

  他一⾝武功都是兄长陆展元所传,生淡泊,兼之家道殷实,一生席丰履厚,从不到江湖上行走,可说是全无阅历,又乏应变之才,不会找寻盗尸贼的踪迹,兜了个圈子后又回到坟前,更无半点主意,呆了半晌,只得回家。

  他走进大厅,坐在椅中,顺手将单刀拄在椅边,望着墙上的九个⾎手印呆呆出神。心中只是想:“哥哥临死之时曾说,他有个仇家,是个道姑,名叫李莫愁,外号‘⾚练仙子’,武功既⾼,行事又是心狠手辣。预料在他成亲之后十年要来找他夫报仇。那时他说:‘我此病已然不治,这场冤仇,那⾚练仙子是报不成的了。在过三年,便是她来报仇之期,你无论如何要劝你嫂子远远避开。’我当时含泪答应,不料嫂子在我哥哥逝世当晚便即自刎殉夫。哥哥已去世三年,算来正是那道姑前来报仇之期,可是我兄嫂既已去世,冤仇甚么的自也一笔勾销,那道姑又来⼲甚么?哥哥又说,那道姑杀人之前,往往先在那人家中墙上或是门上印上⾎手印,一个手印便杀一人。我家连长工婢女总共也不过七人,怎地她印上了九个手印?啊,是了,她先印上⾎手印,才得知我兄嫂已死,便再派人去掘坟盗尸?这…这女魔头当真恶毒…我今⽇一直在家,这九个⾎手印却是几时印下的?如此神不知鬼不觉的下手,此人…此人…”想到此处,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背后脚步细碎,一双柔软的小手蒙住了他双眼,听得女儿的声音说道:“爹爹,你猜我是谁?”这是陆无双自小跟⽗亲玩惯了的玩意,她三岁时伸手蒙住⽗亲双目,说:“爹爹,你猜我是谁?”令⽗⺟大笑了一场,自此而后,每当⽗亲闷闷不乐,她总是使这法儿引他⾼兴。陆立鼎纵在盛怒之下,被爱女这么一逗,也必怒气尽消。但今⽇他却再无心思与爱女戏要,拂开她双手,道:“爹爹没空,你到里面玩去!”

  陆无双一呆,她自小得⽗⺟爱宠,难得见他如此不理睬自己,小嘴一撅,要待撒娇跟⽗亲不依,只见男仆阿匆匆进来,垂手禀道:“少爷,外面来了客人。”陆立鼎挥挥手道:“你说我不在家。”阿道:“少爷,那大娘不是要见你,是过路人要借宿一晚。”陆立鼎惊道:“甚么?是娘们?”阿道:“是啊,那大娘还带了两个孩子,长得怪俊的。”陆立鼎听说那女客还带著两个孩子,稍稍放心,道:“她不是道姑?”阿摇‮头摇‬道:“不是。穿得乾乾净净的,瞧上去倒是好人家的大娘。”陆立鼎道:“好罢,你招呼她到客房安息,饭菜相待就是。”阿答应著去了。陆无双道:“我也瞧瞧去。”随后奔出。

  陆立鼎站起⾝来,正要⼊內与娘子商议如何应敌,陆二娘已走到厅上。陆立鼎将⾎手印指给她看,又说了坟破尸失之事。陆二娘皱眉道:“两个孩子送到那里去躲避?”陆立鼎指著墙上⾎印道:“两个孩子也在数內,这魔头既按下了⾎手印,只怕轻易躲避不了。嘿,咱两个枉自练了这些年武功,这人进出我家,我们没半点知觉,这…这…”陆二娘望着⽩墙,抓住椅背,道:“为甚么九个指印?咱们家里可只有七口。”

  她两句话出口,手⾜酸软,怔怔的望着丈夫,竟要流下泪来。陆立鼎伸手扶住她臂膀,道:“娘子,事到临头,也不必害怕。上面这两个手印是要给哥哥和嫂子的,下面两个自然是打在你我⾝上了。第三排的两个,是对付无双和小英。最后三个,打的是阿和两名丫头。嘿嘿,这才叫⾎溅満门啊。”陆二娘颤声道:“哥哥嫂子?”陆立鼎道:“不知这魔头跟哥哥嫂子有甚么大仇,兄嫂死了,她仍要派人从坟里掘出他们遗体来折辱。”陆二娘道:“你说那疯子是她派来的?”陆立鼎道:“这个自然。”陆二娘见他満脸汗⽔尘土,柔声道:“回房去擦个脸,换件⾐衫,好好休息一下再说。”

  陆立鼎站起⾝来,和她并肩回房,说道:“娘子,陆家満门今⽇若是难逃一死,也让咱们死得不堕了兄嫂的威名。”陆二娘心中一酸,道:“二爷说得是。”两人均想,陆立鼎虽然藉藉无名,他兄长陆展元、何沅君夫妇却是侠名震于江湖,嘉兴陆家庄的名头在武林中向来是无人胆敢小觑的。

  二人走到后院,忽听得东边壁上喀的一响,⾼处有人。陆立鼎抢上一步,挡住子⾝前,抬头看时,却见墙头上坐著一个男孩,伸手正去摘凌霄花。又听墙脚边有人叫道:“小心啦,莫掉下来。”原来程英、陆无双和一个男孩守在墙边花丛之后。陆立鼎心想:“这两个孩儿,想是来借宿那家人的,怎么如此顽⽪?”

  墙头那男孩摘了一朵花。陆无双叫道:“给我,给我!”那男孩一笑,却向程英掷去。程英伸手接过,递给表妹。陆无双恼了,拿过花儿丢在地下,踏了几脚,嗔道:“希罕么?我才不要呢。”陆氏夫妇见孩儿们玩得起劲,全不知一场⾎腥大祸已迫在眉睫,叹了口气,同进房中。

  程英见陆无双踏坏花朵,道:“表妹,你又生甚么气啦?”陆无双小嘴撅起,道:“我不要他的,我自己采。”说著右⾜一点,⾝子跃起,已抓住一花架上垂下来的紫藤,这么一借力,又跃⾼数尺,迳往一株银桂树的枝⼲上窜去。墙头那男孩拍手喝采,叫道:“到这里来!”陆无双双手拉著桂花树枝,在空中了几下,松手放树,向著墙头扑去。

  以她所练过的这一点微末轻功,这一扑实是大为危险,只是她气恼那男孩把花朵抛给表姊而不给自己,女孩儿家在生人面前要強好胜,竟不管三七二十一的从空中飞跃过去。那男孩吃了一惊,叫道:“留神!”伸手相接。他若不伸出手去,陆无双原可攀到墙头,但在半空中见到男孩要来相拉,叱道:“让开!”侧⾝要避开他双手。那空中转⾝之技是极上乘的轻功,她曾见⽗亲使过,但连她⺟亲也不会,她一个小小女孩又怎会使?这一转⾝,手指已攀不到墙头,惊叫一声“啊哟”直堕下来。

  墙脚下那男孩见她跌落,飞步过来,伸手去接。墙⾼一丈有馀,陆无双⾝子虽轻,这一跌下来力道可是甚大,那男孩一把抱住了她⾝,两人重重的一齐摔倒。只听喀喀两响,陆无双左腿腿骨折断,那男孩的额角撞在花坛石上,登时鲜⾎噴出。

  程英与另一个男孩见闯了大祸,忙上前相扶。那男孩慢慢站起⾝来,按住额上创口,陆无双却已晕了过去。程英抱住表妹,大叫:“姨丈,阿姨,快来!”

  陆立鼎夫妇听得叫声,从房中奔出,见到两个孩子负伤,又见一个中年妇人从西厢房快步出来,料想是那前来借宿的女子。只见她抢著抱起陆无双与那男孩走向厅中,她不替孩子止⾎,却先给陆无双接续断了的腿骨。陆二娘取过布帕,给那男孩头上包扎了,过去看女儿腿伤。

  那妇人在陆无双断腿內侧的“⽩海⽳”与膝后“委中⽳”各点一指,止住她的疼痛,双手持定断腿两边,待要接骨。陆立鼎见她出手利落,点⽳功夫更是到家,心中疑云大起,叫道:“大娘是谁?光临舍下有何指教?”那妇人全神贯注的替陆无双接骨,只嗯了几声,没答他问话。

  就在此时,忽然屋顶上有人哈哈一笑,一个女子声音叫道:“但取陆家一门九口命,馀人快快出去。”那妇人正在接骨,猛听得屋顶上呼喝之声,吃了一惊,不自噤的双手一扭,喀的一声,陆无双剧痛之下,大叫一声,又晕了过去。

  镑人一齐抬硕,只见屋檐边站著一个少年道姑,月光映在她脸上,看来只有十五六岁年纪,背揷长剑,⾎红的剑绦在风中猎猎作响。陆立鼎朗声道:“在下陆立鼎。你是李仙姑门下的么?”

  那小道姑嘴角一歪,说道:“你知道就好啦!快把你子、女儿,婢仆尽都杀了,然后自尽,免得我多费一番手脚。”这几句话说得轻描淡写,不徐不疾,竟是将对方半点没放在眼里。

  陆立鼎听了这几句话只气得全⾝发颤,说道:“你…你…”一时不知如何应付,待要跃上与她厮拚,却想对方年幼,又是女子,可不便当真跟她动手,正踌躇间,忽觉⾝旁有人掠过,那前来借宿的妇人已纵⾝上屋,手长剑,与那小道姑斗在一起。

  那妇人⾝穿灰⾊衫裙,小道姑穿的是杏⻩道袍,月光下只见灰影与⻩影盘旋飞舞,夹杂著三道寒光,偶而发出几下兵刃碰撞之声。陆立鼎武功得自兄长亲传,虽然从无临敌经历,眼光却是不弱,于两人剑招瞧得清清楚楚。见小道姑手中一柄长剑守忽转攻,攻倏变守,剑法甚是凌厉。那妇人凝神应敌,乘隙递出招数。斗然间听得铮的一声,双剑相,小道姑手中长剑飞向半空。她急跃退后,俏脸生晕,叱道:“我奉师命来杀陆家満门,你是甚么人,却来多管闲事?”

  那妇人冷笑道:“你师⽗若有本事,就该早寻陆展元算帐,现下明知他死了,却来找旁人的晦气,羞也不羞?”小道姑右手一挥,三枚银针而出,两枚打向那妇人,第三枚却向站在天井中的陆立鼎。这一下大是出人意外,那妇人挥剑击开,陆立鼎低声怒叱,伸两指钳住了银针。

  小道姑微微冷笑,翻⾝下屋,只听得步声细碎,飞快去了。那妇人跃回庭中,见陆立鼎手中拿著银针,忙道:“快放下!”陆立鼎依言掷下。那妇人挥剑割断自己一截⾐带,立即将他右手手腕牢牢缚住。

  陆立鼎吓了一跳,道:“针上有毒?”那妇人道:“剧毒无比。”当即取出一粒药丸给他服下。陆立鼎只觉食中两指⿇木不仁,随即‮大肿‬。那妇人忙用剑尖划破他两手指的指心,但见一滴滴的黑⾎渗了出来。陆立鼎大骇,心道:“我手指又未破损,只碰了一下银针就如此厉害,若是给针尖剌破一点,那里还有命在?”当下向那妇人施了一礼,道:“在下有眼不识泰山,不敢请问大娘⾼姓。”

  那妇人道:“我家官人姓武,叫作武三通。”陆立鼎一凛,说道:“原来是武三娘子。听说武前辈是云南大理一灯大师的门下,不知是否?”武三娘道:“正是。一灯大师是我家官人的师⽗。小妇人从官人手里学得一些耝浅武艺,当真是班门弄斧,可教陆爷见笑了。”陆立鼎连声称谢援手之德。他曾听兄长说起,生平所见武学⾼手,以大理一灯大师门下的最是了得:一灯大师原为大理的国君,避位为僧后有“渔樵耕读”四大弟子随侍,其中那农夫名叫武三通,与他兄长颇有嫌隙,至于如何结怨,则未曾明言。可是武三娘不与己为敌,反而出手逐走⾚练仙子的弟子,此中缘由实在难以索解。

  镑人回进厅堂。陆立鼎将女儿抱在怀內,见她已然苏醒,脸⾊惨⽩,但強自忍痛,竟不哭泣,不噤甚是怜惜。武三娘叹道:“这女魔头的徒儿一去,那魔头立即亲至。陆爷,不是我小看于你,凭你夫妇两人,再加上我,万万不是那魔头的对手。但我瞧逃也无益,咱们听天由命,便在这儿等她来罢!”

  陆二娘问道:“这魔头到底是何等样人?和咱家又有甚么深仇大怨?”武三娘向陆立鼎望了一眼,道:“难道陆爷没跟你说过?”陆二娘道:“他说只知此事与他兄嫂有关,其中牵涉到男女情爱,他也并不十分明⽩。”

  武三娘叹了口气道:“这就是了。我是外人,说一下不妨。令兄陆大爷十馀年前曾去大理。那魔头⾚练仙子李莫愁现下武林中人闻名丧胆,可是十多年前却是个美貌温柔的好女子,那时也并未出家。也是前生的冤孽,她与令兄相见之后,就种下了情苗。后来经过许多纠葛变故,令兄与令嫂何沅君成了亲。说到令嫂,却又不得不提拙夫之事。此事言之有愧,但今⽇情势紧迫,我也只好说了。这个何沅君,本来是我们的义女。”

  陆立鼎夫妇同时“啊”的一声。

  武三娘轻抚那受伤男孩的肩膀,眼望烛火,说道:“令嫂何沅君自幼孤苦,我夫妇收养在家,认作义女,对她甚是怜爱。后来她结识了令兄,双方情投意合,要结为夫妇。拙夫一来不愿她远嫁,二来又是固执得紧,说江南人狡猾多诈,十分靠不住,无论如何不肯答允。阿沅却悄悄跟著令兄走了。成亲之⽇,拙夫和李莫愁同时去跟新夫妇为难。喜宴座中有一位大理天龙寺的⾼僧,出手镇住两人,要他们冲著他的面子,保新夫妇十年平安。拙夫与李莫愁当时被迫答应十年內不跟新夫妇为难。拙夫愤过甚,此后就一直疯疯癫癫,不论他的师友和我如何相劝,总是不能开解,老是算算这十年的⽇子。屈指算来,今⽇正是十年之期,想不到令兄跟阿沅…唉,却连十年的福也亨不到。”说著垂下头来,神⾊凄然。

  陆立鼎道:“如此说来,掘坟盗我兄嫂遗体的,便是尊夫了。”武三娘深有惭⾊,道:“刚才听府上两位‮姐小‬说起,那确是拙夫。”陆立鼎怫然道:“尊夫这等行迳,可大大的不是了。这本来也不是甚么怨仇,何况我兄嫂已死,就算真有深仇大怨,也是一了百了,却何以来盗他遗体,这算甚么英雄好汉?”论到辈份,武氏夫妇该是尊长,但陆立鼎心下愤怒,说话间便不叙尊卑之礼。武三娘叹道:“陆爷责备得是,拙夫心智失常,言语举止,往往不通情理。我今⽇携这两个孩儿来此,原是防备拙夫到这里来胡作非为。当今之世,只怕也只有我一人,他才忌惮三分了。”说到这里,向两个孩子道:“向陆爷陆二娘叩头,代你爹爹谢罪。”两个孩子拜了下去。

  陆二娘忙伸手扶起,问起名字,那摔破额角的叫做武敦儒,是哥哥,弟弟叫做武修文。两人相差一岁,一个十二,一个十一,武学名家的两个儿子,却都取了个斯文名字。武三娘言道,他夫妇中年得子,深知武林中的险恶,盼望儿子弃武学文,可是两个孩儿还是好武,跟他们的名字沾不上边儿。

  武三娘说了情由,黯然叹息,心想:“这番话只能说到这里为止,别的话却是不⾜为外人道了。”原来何沅君长到十七八岁时,亭亭⽟立,娇美可爱,武三通对她似乎已不纯是义⽗义女之情。以他武林豪侠的⾝份,自不能有何逾份的言行,本已內心郁结,突然见她爱上了一个江南少年,竟是狂怒不能自已。至于他说“江南人狡猾多诈,十分靠不住”除了敌视何沅君的意中人外,也因当年受⻩蓉的欺骗,替郭靖托下庒在肩头的⻩牛、大石,弄得不能脫⾝,虽然后来与靖蓉二人和解了,但“江南人狡猾多诈”一节,却是深印脑中。

  武三娘又道:“万想不到拙夫没来,那⾚练仙子却来寻府上的晦气…”说到此处,忽听屋上有人叫道:“儒儿,文儿,给我出来!”这声音来得甚是突然,丝毫不闻屋瓦上有脚步之声,便忽然有人呼叫。陆氏夫妇同时一惊,知是武三通到了。程英与陆无双也认出是吃莲蓬怪客的声音。

  只见人影幌动,武三通飞⾝下屋,一手一个,提了两个儿子上屋而去。武三娘大叫:“喂,喂,你来见过陆爷、陆二娘,你取去的那两具尸体呢?快送回来…”武三通全不理会,早去得远了。

  他跑一阵,奔进一座树林,忽然放下修文,单单抱著敦儒,走得影踪不见,竟把小儿子留在树林之中。

  武修文大叫:“爸爸,爸爸!”见⽗亲抱著哥哥,早已奔出数十丈外,只听得他远远叫道:“你等著,我回头再来抱你。”武修文知道⽗亲行事向来颠三倒四,倒也不以为异。黑夜之中一个人在森林里虽然害怕,但想⽗亲不久回来,当下坐在树边等待。过得良久,⽗亲始终不来,他自言自语:“我找妈去!”向著来陆摸索回去。

  那知江南乡间阡陌纵横,小路弯来绕去,纵在⽩⽇也是难认,何况黑夜之中?他越走道路越是狭窄,数次踏⼊了田中,双脚全是烂泥。到后来竟摸进了一片树林之中,脚下七⾼八低,望出来黑漆一团。他急得想哭,大叫:“爸爸,爸爸!妈妈,妈妈!”静夜中那里有人答应?却听得咕嘘、咕嘘几声,却是猫头鹰的啼声。他曾听人言道,猫头鹰最爱数人眉⽑的数。若是被它数得清楚,立即毙命,当即伸指沾了唾,沾眉⽑,好教猫头鹰难以计数。但猫头鹰还是不住啼鸣,他靠在树⼲上伸指紧紧掀住双眉,不敢稍动,心中只是怦怦跳,过了一会,终于合眼睡著了。

  睡到天明,糊中听得头顶几下清亮⾼亢的啼声,他睁开眼来,抬头望去,只见两只极大的⽩⾊大鹰正在天空盘旋翱翔,双翅横展,竟达丈许。他从未见过这般大鹰,凝目注视,只觉又是奇怪,又是好玩,叫道:“哥哥,快来看大鹰!”一时没想到只自己孤⾝一人,自来形影不离的哥哥却已不在⾝边。

  忽听得背后两声低啸,声音娇柔清脆,似出于女孩子之口。两只大鹰又盘旋了几个圈子,缓缓下降。武修文回过头来,只见树后走出一个女孩,向天空招手,两只大鹰敛翅飞落,站在她的⾝畔。那女孩向武修文望了一眼,‮摸抚‬两只大鹰之背,说道:“好雕儿,乖雕儿。”武修文心想:“原来这两只大鹰是雕儿。”但见双雕昂首顾盼,神骏非常,站在地下比那女孩还⾼。

  武修文走近说道:“这两只雕儿是你家养的么?”那女孩小嘴微撅,做了个轻蔑神⾊,道:“我不认得你,不跟你玩。”武修文也不以为忤,伸手去摸雕背。那女孩一声轻哨,那雕儿左翅突然扫出,劲力竟是极大,武修文没提防,登时摔了个筋斗。

  武修文打了个滚站起,望着双雕,心下好生羡慕,说道:“这对雕儿真好,肯听你话。我回头要爹爹也去捉一对来养了玩。”那女孩道:“哼,你爹爹捉得著么?”武修文连讨三个没趣,讪讪的很是不好意思,定睛瞧时,只见她⾝穿淡绿罗⾐,颈中挂著一串明珠,脸⾊⽩嫰无比,犹如油一般,似乎要滴出⽔来,双目流动,秀眉纤长。武修文虽是小童,也觉她秀丽之极,不由自主的心生亲近之意,但见她神⾊凛然,却又不噤感到畏缩。

  那女孩右手‮摸抚‬雕背,一双眼珠在武修文⾝上滚了一转,问道:“你叫甚么名字?怎么一个儿出来玩?”武修文道:“我叫武修文,我在等我爹爹啊。你呢?你叫甚么?”那女孩扁了扁小嘴,哼的一声,道:“我不跟野孩子玩。”说著转⾝便走。武修文呆了一呆,叫道:“我不是野孩子。”一边叫,一边随后跟去。

  他见那女孩约莫比自己小著两三岁,人矮腿短,自己一发⾜便可追上,那知他刚展开轻功,那女孩脚步好快,片刻间已奔出数丈,竟把他远远抛在后面。她再奔几步,站定⾝子,回头叫道:“哼,你追得著我么?”武修文道:“自然追得著。”立即提气急追。

  那女孩回头又跑,忽然向前疾冲,躲在一株松树后面。武修文随后跟来,那女孩瞧他跑得近了,斗然间伸出左⾜,往他小腿上绊去。武修文全没料到,登时向前跌出。他忙使个“铁树桩”想定住⾝子,那女孩右⾜又出,向他臋部猛力踢去。武修文一直摔下去,鼻子刚好撞在一块小尖石上,鼻⾎流出,⾐上点点斑斑的尽是鲜⾎。

  那女孩见⾎,不噤慌了,登时没做理会处,只想拔⾜逃走,忽然⾝后有人喝道:“芙儿,你又在欺侮人了,是不是?”那女孩并不回头,辩道:“谁说的?他自己摔,管我甚么事?你可别跟我爹说。”武修文按住鼻子,其实也不很疼,只是见到満手鲜⾎,心下惊慌。他听得女孩与人说话,转过⾝来,见是个撑著铁拐的跛⾜老者。那人两鬓如霜,形容枯槁,双眼翻⽩,是个瞎子。

  只听他冷笑道:“你别欺我瞧不见,我甚么都听得清清楚楚。你这小妞儿啊,现下已经这样坏,大了瞧你怎么得了?”那女孩过去挽住他的手臂,央求道:“大公公,你别跟我爹爹说,好不好?他摔出了鼻⾎,你给他治治啊!”

  那老者踏上一步,左手抓住武修文手臂,右手伸指在他鼻旁“闻香⽳”掀了几掀。武修文鼻⾎本已渐止,这么几掀,就全然不流了,只觉那老者五手指有如铁钳,又长又硬,紧紧抓著自己手臂,心中害怕起来,微微一挣,竟是动也不动,当下手臂一缩一圈,使出⺟亲所授的小擒拿手功夫,手掌打个半圈,向外逆翻。那老者没料到这小小孩童竟有如此巧妙手法,被他一翻之下,竟尔脫手“噫”的一声轻呼,随即又抓住了他手腕。武修文运劲再挣扎,却怎么也挣不脫了。

  那老者道:“小兄弟别怕,你姓甚么?”武修文道:“我姓武。”那老者道:“你说话不是本地口音,从那里来的?你爹妈呢?”说著放松了他手腕。武修文想起一晚没见爹娘,不知他两人怎样了,听他问起,险些儿便要哭出来。那女孩刮脸羞他,唱道:“羞羞羞,小花狗,眼圈儿红,要流油!”

  武修文昂然道:“哼,我才不哭呢!”当下将⺟亲在陆家庄等候敌人、⽗亲抱了哥哥不知去了那里、自己在黑夜中路等情说了。他心情动,说得大是颠三倒四,但那老者也听出了七八成,又问知他们是从大理国来,⽗亲叫作武三通,最擅长的武功是“一指”那老者道:“你爹爹是一灯大师门下,是不是?”武修文喜道:“是啊,你认识咱们皇爷吗?你见过他没有?我可没见过。”武三通当年在大理国功极帝段智兴手下当御林军总管,后来段智兴出家,法名一灯,但武三通与两个孩子说起往事之时,仍是“咱们皇爷怎样怎样”是以武修文也叫他“咱们皇爷”

  那老者道:“我也没机缘拜见过他老人家,久仰‘南帝’的大名,好生钦羡。这女孩儿的爹娘曾受过他老人家极大的恩惠。如此说来,大家不是外人,你可知道你妈等的敌人是谁?”武修文道:“我听妈跟陆爷说话,那敌人好像是甚么⾚练蛇、甚么愁的。”那老者抬起了头,喃喃的道:“甚么⾚练蛇?”突然一顿铁杖,大声叫道:“是⾚练仙子李莫愁?”武修文喜道:“对对!正是⾚练仙子!”

  那老者登时神⾊甚是郑重,说道:“你们两个在这里玩,一步也别离开。我瞧瞧去。”那女孩道:“大公公,我也去。”武修文也道:“我也去。”那老者急道:“唉,唉!万万去不得。那女魔头凶得紧,我打不过她。不过既知朋友有难,可不能不去。你们要听话。”说著拄起铁杖,一跷一拐的疾行而去。

  武修文好生佩服,说道:“这老公公又瞎又跛,却奔得这么快。”那女孩小嘴一扁,道:“这有甚么希奇?我爹爹妈妈的轻功,你见了才吓一大跳呢。”武修文道:“你爹爹妈妈也是又瞎又跛的吗?”那女孩大怒,道:“呸!你爹爹妈妈才又瞎又跛!”

  此时天⾊大明,田间农夫已在耕作,男男女女唱著山歌。那老者是本地土著,双目虽盲,但悉道路,随行随问,不久即来到陆家庄前。远远便听得兵刃相,乒乒乓乓的打得极是‮烈猛‬。陆展元一家是本地的官宦世家,那老者却是市井之徒,虽然同是嘉兴有名的武学之士,却向无往来;又知自己武功不及⾚练仙子,这番赶去只是多陪上一条老命,但想到此事牵涉一灯大师的弟子在內,大夥儿欠一灯大师的情太多,决不能袖手,当下⾜上加劲,抢到庄前。只听得屋顶上有四个人在斗,他侧耳静听,从呼喝与兵刃相声中,听出一边三个,另一边只有一个,可是众不敌寡,那三个已全然落在下风。

  上晚武三通抱走了两个儿子,陆立鼎夫妇甚是讶异,不知他是何用意。武三娘却脸有喜⾊,笑道:“拙夫平⽇疯疯癫癫,这回却难得通达事理。”陆二娘问起原因,武三娘笑而不答,只道:“我也不知所料对不对,待会儿便有分晓。”这时夜已渐深,陆无双伏在⽗亲怀中沉沉睡去。程英也是糊糊的睁不开眼来。陆二娘抱了两个孩子要送她们⼊房安睡。武三娘道:“且稍待片刻。”忽听得屋顶有人叫道:“抛上来。”正是武三通的声音。他轻功了得,来到屋顶,陆氏夫妇事先仍是全没察觉。

  武三娘接过程英,走到厅口向上抛去,武三通伸臂抱去。陆氏夫妇正惊异间,武三娘又抱过陆无双掷了上去。

  陆立鼎大惊,叫道:“⼲甚么?”跃上屋顶,四下里黑沉沉地,已不见武三通与二女的影踪。他拔⾜追,武三娘叫道:“陆爷不须追赶,他是好意。”陆立鼎将信将疑,跳回庭中,颤声问道:“甚么好意?”此时陆二娘却已会意,道:“武三爷怕那魔头害了孩儿们,定是将他们蔵到了稳妥之处。”陆立鼎当局者,被娘子一语点醒,连道:“正是,正是。”但想到武三通盗去自兄嫂尸体,却又甚不放心。

  武三娘叹道:“拙夫自从阿沅嫁了令兄之后,见到女孩子就会生气,不知怎的,竟会眷顾府上两位千金,实非我意料所及。他第一次来带走儒儿、文儿之时,我见他对两位‮姐小‬连望几眼,神⾊间大是怜爱,颇有关怀之意。他从前对著阿沅,也总是这般模样的。果然他又来抱去了两位‮姐小‬。唉,但愿他从此转,不再胡涂!”说著连叹了两口长气,接著道:“两位且养养神,那魔头甚么时候到来,谁也料想不到,提心吊胆的等著,没的‮磨折‬了自己。”

  陆氏夫妇初时顾念女儿与侄女的安危,心中栗六,举止失措,此时去了后顾之忧,恐惧之心渐减,敌忾之意大增,两人⾝上带齐暗器兵刃,坐在厅上,闭目养神。两人做了十几年夫,平⽇为家务之事不时小有龃龉,此刻想到強敌转瞬即至,想起陆展元与武三娘所说那魔头武功⾼強、行事毒辣,多半大数难逃,夫妇相偕之时无多,不自噤互相依偎,四手相握。

  过了良久,万籁俱寂之中,忽听得远处飘来一阵轻柔的歌声,相隔随远,但歌声吐字清亮,清清楚楚听得是:“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每唱一字,便近了许多,那人来得好快,第三句歌声未歇,已来到门外。

  三人愕然相顾,突然间砰砰喀喇数声响过,大门內门闩木撑齐断,大门向两旁飞开,一个美貌道姑微笑着缓步进来,⾝穿杏⻩⾊道袍,自是⾚练仙子李莫愁到了。

  阿正在打扫天井,上前喝问:“是谁?”陆立鼎急叫:“阿退开!”却那里还来得及?李莫愁拂尘挥动,阿登时头颅碎裂,不声不响的死了。陆立鼎提刀抢上,李莫愁⾝子微侧,从他⾝边掠过,挥拂尘将两名婢女同时扫死,笑问:“两个女孩儿呢?”

  陆氏夫妇见她一眨眼间便连杀三人,明知无幸,一咬牙,提起刀剑分从左右攻上。李莫愁举拂尘正要击落,见武三娘持剑在侧,微微一笑,说道:“既有外人揷手,就不便在屋中杀人了!”她话声轻柔婉转,神态‮媚娇‬,君之明眸皓齿,肤⾊⽩腻,实是个出⾊的美人,也不见她如何提⾜抬腿,已轻飘飘的上了屋顶。陆氏夫妇与武三娘跟著跃上。

  李莫愁拂尘轻挥,将三般兵刃一齐扫了开去,娇滴滴的道:“陆二爷,你哥哥若是尚在,只要他出口求我,再休了何沅君这个小人,我未始不可饶了你家一门良。如今,唉,你们运气不好,只怪你哥哥太短命,可怪不得我。”陆立鼎叫道:“谁要你饶?”挥刀砍去,武三娘与陆二娘跟著上前夹攻。李莫愁眼见陆立鼎武功平平,但出刀踢腿、转⾝劈掌的架子,宛然便是当年意中人陆展元的模样,心中酸楚,却盼多看得一刻是一刻,若是举手间杀了他,在这世上便再也看不到“江南陆家刀法”了,当下随手挥架,让这三名敌手在⾝边团团而转,心中情意绵,出招也就不如何凌厉。

  突然间李莫愁一声轻啸,纵下屋去,扑向小河边一个手持铁杖的跛⾜老者,拂尘起处,向他颈口了过去。这一招她⾜未著地,拂尘却已攻向敌人要害,全未防备自己处处都是空隙,只是她杀著厉害,实是要教对方非守不可。

  那老者于敌人来招听得清清楚楚,铁杖疾横,斗地点出,迳刺她的右腕。铁杖是极笨重的兵刃,自来用以扫打砸撞,这老者却运起“刺”字诀,竟使铁杖如剑,出招轻灵飘逸。李莫愁拂尘微挥,银丝倒转,已卷住了铁杖头,叫一声:“撒手!”借力使力,拂尘上的千万缕银丝将铁杖之力尽数借了过来。那老者双臂剧震,险些把持不住,危急中乘势跃起,⾝子在空中斜斜窜过,才将她一拂的巧劲卸开,心下暗惊:“这魔头果然名不虚传。”李莫愁这一招“太公钓鱼”取义于“愿者上钓”以敌人自⾝之力夺人兵刃,本来百不失一,岂知竟未夺下他的铁杖,却也是大出意料之外,暗道:“这跛脚老头儿是谁?竟有这等功夫?”⾝形微侧,但见他双目翻⽩,是个瞎子,登时醒悟,叫道:“你是柯镇恶!”

  这盲目跛⾜老者,正是江南七怪之首的飞天蝙蝠柯镇恶。

  当年郭靖、⻩蓉参与华山论剑之后,由⻩药师主持成婚,在桃花岛归隐。⻩药师情怪僻,不喜热闹,与女儿女婿同处数月,不觉厌烦起来,留下一封书信,说要另寻清静之地闲居,迳自飘然离岛。⻩蓉知道⽗亲脾气,虽然不舍,却也无法可想。初时还道数月之內,⽗亲必有消息带来,那知一别经年,音讯杳然。⻩蓉思念⽗亲和师⽗洪七公,和郭靖出去寻访,两人在江湖上行走数月,不得不重回桃花岛,原来⻩蓉有了⾝孕。

  她子向来刁钻古怪,不肯有片刻安宁,有了⾝孕,处处不便,甚是烦恼,推源祸始,自是郭靖不好。有孕之子本易暴躁,她对郭靖虽然情深意重,这时却找些小故,不断跟他吵闹。郭靖知道爱脾气,每当她无理取闹,总是笑笑不理。若是⻩蓉恼得狠了,他就温言慰藉,逗得她开颜为笑方罢。

  不觉十月过去,⻩蓉生下一女,取名郭芙。她‮孕怀‬时心中不喜,但生下女儿之后,却异常怜惜,事事纵恣。这女孩不到一岁便已顽⽪不堪。郭靖有时看不过眼,管教几句,⻩蓉却著意护持,郭靖每管一回,结果女儿反而更加放肆一回。到郭芙五岁那年,⻩蓉开始授她武艺。这一来,桃花岛上的虫鸟走兽可就遭了殃,不是羽⽑被拔得精光,就是尾巴给剪去了一截,昔时清清静静的隐士养之所,竟成了飞狗走的顽童肆之场。郭靖一来顺著爱,二来对这顽⽪女儿确也十分爱怜,每当女儿犯了过错,要想责打,但见她扮个鬼脸搂著自己脖子软语相求,只得叹口长气,举起的手又慢慢放了下来。

  这些年中,⻩药师与洪七公均是全无音讯,靖蓉夫妇想起二人年老,好生挂念。郭靖又几次去接大师⽗柯镇恶,请他到桃花岛来颐养天年。但柯镇恶爱与市井之徒为伍,闹酒赌钱为乐,不愿过桃花岛上冷清清的⽇子,始终推辞不来。这一⽇他却不待郭靖来接,自行来到岛上。原来他近⽇手气不佳,连赌连输,欠下了一⾝债,无可奈何,只得到徒儿家里来避债。郭靖、⻩蓉见到师⽗,自是⾼兴异常,留著他在岛上长住,无论怎样不放他走了。⻩蓉慢慢套出真相,暗地里派人去替他还了赌债。柯镇恶却不知道,不敢回嘉兴去,闲著无事,就做了郭芙的游伴。

  忽忽数年,郭芙已満九岁了。⻩蓉记挂⽗亲,与郭靖要出岛寻访,柯镇恶说甚么也要一起去,郭芙自也磨著非同去不可。四人离岛之后,谈到行程,柯镇恶说道:“甚么地方都好,就是嘉兴不去。”⻩蓉笑道:“大师⽗,好教你得知,那些债主我早给你打发了。”柯镇恶大喜之下,首先便去嘉兴。

  到得嘉兴,四人宿在客店之中。柯镇恶向故旧打听,有人说前数⽇曾见到一个青袍老人独自在烟雨楼头喝酒,说起形貌,似乎便是⻩药师的模样。郭靖、⻩蓉大喜,便在嘉兴城乡到处寻访。这⽇清晨,柯镇恶带著郭芙,携了双雕到树林中玩,不意凑巧碰到了武修文。

  柯镇恶与李莫愁手数合,就知不是她的对手,心想:“这女魔头武功之⾼,竟似不亚于当年的梅超风。”当下展开伏魔杖法,紧紧守住门户。李莫愁心中暗赞:“曾听陆郞这没良心的小子言道,他嘉兴前辈人物中有江南七怪,武功甚是不弱,收下一个徒儿大大有名,便是大侠郭靖。这老儿是江南七怪之首,果然名不虚传。他盲目跛⾜,年老力衰,居然还接得了我十馀招。”只听陆氏夫妇大声呼喝,与武三娘已攻到⾝后,心中主意已定:“要伤柯老头不难,但惹得郭氏夫妇找上门来,却是难斗,今⽇放他一马便是。”拂尘一扬,银丝鼓劲直,就似一柄花般向柯镇恶当剌去。这拂尘丝虽是柔软之物,但藉著一股巧劲,所指处又是要害大⽳,这一剌之势却也颇为厉害。

  柯镇恶铁杖在地下一顿,借势后跃。李莫愁踏上一步,似是进招追击,那知斗然间疾向后仰。她肢柔软之极,翻⾝后仰,肩膀离武三娘已不及二尺。武三娘吃了一惊,急挥左掌向她额头拍去。李莫愁肢轻摆,就如一朵‮花菊‬在风中微微一颤,早已避开,拍的一下,陆二娘‮腹小‬上已然中掌。

  陆二娘向前冲了三步,伏地摔倒。陆立鼎见子受伤,右手力挥,将单刀向李莫愁掷将过去,跟著展开双手臂扑上去,要抱住她与之同归于尽。李莫愁以处女之⾝,‮意失‬情场,变得异样的厌憎男女之事,此时见陆立鼎纵⾝扑来,心中恼恨之极,转过拂尘柄打落单刀,拂尘借势挥出,刷的一声,击在他的天灵盖上。

  李莫愁连伤陆氏夫妇,只一瞬间之事,待得柯镇恶与武三娘赶上相救,早已不及。她笑问:“两个女孩儿呢?”不等武三娘答话,⻩影闪动,已窜⼊庄中,前后搜寻,竟无程英与陆无双的人影。她从灶下取过火种,在柴房里放了把火,跃出庄来,笑道:“我跟桃花岛、一灯大师都没过节,两位请罢。”

  柯镇恶与武三娘见她凶狠肆暴,气得目眦裂,铁杖钢剑,双双攻上。李莫愁侧⾝避过铁杖,拂尘扬出,银丝早将武三娘长剑卷住。两股劲力自拂尘传出,一收一放,喀的一响,长剑断为两截,剑尖刺向武三娘,剑柄却向柯镇恶脸上过去。

  武三娘长剑被夺,已是大吃一惊,更料不到她能用拂尘震断长剑,再立即以断剑分击二人,那剑头来得好快,急忙低头闪避,只觉头顶一凉,剑头掠顶而过,割断了一大丛头发。柯镇恶听得金刃破空之声,杖头起,击开剑柄,但听得武三娘惊声呼叫,当下运杖成风,著著进击,他左手虽扣了三枚毒蒺藜,但想素闻⾚练仙子的冰魄银针毒异常,自己目不见物,别要引出她的厉害暗器来,更是难以抵挡,是以情势虽甚紧迫,那毒蒺藜却一直不敢发出去。

  李莫愁对他始终手下容情,心道:“若不显显手段,你这瞎老头只怕还不知我有意相让。”肢轻摆,拂尘银丝已卷住杖头。柯镇恶只觉一股大力要将他铁杖夺出手去,忙运劲回夺,那知劲力刚透杖端,突然对方相夺之力已不知到了何处,这一瞬间,但觉四肢百骸都是空空的无所著力。李莫愁左手将铁杖掠过一旁,手掌已轻轻按在柯镇恶口,笑道:“柯老爷子,⾚练神掌拍到你口啦!”柯镇恶此时自己无法抵挡,怒道:“贼人,你发劲就是,罗唆甚么?”

  武三娘见状,大惊来救。李莫愁跃起⾝子,从铁杖上横窜而起,⾝子尚在半空,突然伸掌在武三娘脸上摸了一下,笑道:“你敢逐我徒儿,胆子也算不小。”说著格格娇笑,几个起落,早去得远了。

  武三娘只觉她手掌心柔腻温软,给她这么一摸,脸上说不出的舒适受用,眼见她背影在柳树丛中一幌,随即不见,自己与她接招虽只数合,但每一招都是险死还生,已然使尽了全力,此刻软瘫在地,一时竟动不得。柯镇恶适才口也是犹如庒了一块大石,闷恶难言,当下急了数口气,才慢慢调匀呼昅。

  过了好一会,武三娘奋力站起,但见黑烟腾空,陆家庄已裹在烈焰之中,火势将过来,炙热异常,当下柯镇恶分别扶起陆氏夫妇,但见二人气息奄奄,已挨不过一时三刻,寻思:“若是搬动二人,只怕死得更快,可是又不能将他们留在此地,那便如何是好?”

  正自为难,忽听远处一人大叫:“娘子,你没事么?”正是武三通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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