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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心一线悬成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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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时快要过去,一切仍是安然无恙,卓王孙一瞥墙上,自鸣钟正好敲了起来。

  众人还没有如何动作,唐岫儿已经跳了起来,一把拽住门锁,颤声问道:“时间到了,你还好吗?”

  谢杉似乎不堪重负,道:“还好,还好,凶手的影子也没看见个,快开锁放我出去。”

  唐岫儿听到他的声音,一颗心方才落地,哆哆嗦嗦地从口袋里掏钥匙,谢杉似乎已经忍不住,快步跑到门口来,还不停道:“岫儿,开门,快…”

  唐岫儿好不容易找到了锁孔,还没待把钥匙进去,谢杉的声音突然就咽在了喉头,人也砰的撞在了门楣上。

  唐岫儿刚好打开着锁,又气又笑地唾了一口:“没出息!哪里就急成这个样子?凶手没杀着你,看不吓死了你来。”用力将门一拉。

  一股腥气扑面而来,唐岫儿还不明白怎么回事,谢杉的身体僵硬着向她扑来,眼睛一酸,被了一脸温血。

  方天随眼前一花,就觉得什么物什带着腥气滚到面前,还没来得及起身,已经把火炉撞了个骨碌,茶水四溅,烫得他跳了起来。定睛一看,飞来的竟然是一颗沾血的人头,头发垂挂在火炉上,滋滋声响中,一股焦臭扑鼻而来。

  他正要大叫,却听得唐岫儿一声尖呼,只震得耳朵发麻。

  唐岫儿随着谢杉的无头尸体一起倒在地上。

  这下突如其来,众人都为之震慑,半晌才回过神来。

  紫石姬飘身而前,将唐岫儿抱在怀中,探了探鼻息,对小晏点了点头道:“还好。”

  小晏手指一弹,将谢杉的头颅从火炉中弹开,一转手,一道无形的紫光从袖中标出,将头颅住,拉了回来。内力自蝶丝中点点而下,刹时将血止住。

  小晏手一抬,头颅倒悬空中,皱眉看去。

  头颅此时已被火烧的面目全非,但仍能看出死者眼睛中的惊恐,似乎在一瞬间就为什么力量掣离身体。

  突然,小晏目光凝视在头颅脖间的伤口上,似乎看到了什么奇怪之极的东西。

  这时,子时还没有过去,钟声一声接着一声,还在沉沉地敲着,宛如在天朝号上奏响了永不休止的丧钟。

  卓王孙与岳阶、杨逸之早已进了玄四房中,屋里毫无异样,窗户仍然反锁着,桌上翻开一本医书,旁边堆着一堆碎纸条。只在门口的一堆鲜血已变成暗红。

  岳阶抢上一步,手指往桌前座椅上一抹,自言道:“靠背有汗渍,人确实是刚刚起身。”说着,身子往地上一探,贴地看了半晌:“脚印的确是从桌前到了门口。”他也不起身,蹭地挪到门口,四面勘探了许久,摇了摇头道:“没有,这里根本没有任何伤人的利器。可是…”

  他一叹之下,十分沮丧,方才的敏捷似乎也不见了,无奈地扶着门边的落地灯柱站了起来:“跟以前的案子一样,又是无迹可寻。不过…”他看了看四下如常的房间,空空,似乎少了点什么。

  岳阶猛一抬头,突然想了起来:“没有曼荼罗!”

  卓王孙摇头一指他面前的血迹。

  赫然一副曼荼罗已随着血迹浸渍,显出小半个来。

  岳阶一怔,眼看着曼荼罗越显越大,自己竟和谢杉的无头尸体一起呆在八瓣绯红的花纹正中,再也不管线索不线索,一跃而出,退到了门外。

  突觉身后一道幽寒:“岳大人不必惊慌。”

  岳阶回头看时,却是小晏,但见他正轻轻用一方雪白的丝巾拭着手,淡淡道:“凶手既然可以让屏风定时退,这借血渍显形的手段也不足为奇。”

  卓王孙刚好把目光从门侧的灯柱台上收回,注视着小晏,缓缓道:“这显形曼荼罗的办法倒是没什么,不过这无形的杀人手段,殿下是否看出了些端倪来?”

  小晏宛如此事毫不关己,淡然道:“尸身别无伤口,系在一瞬间被极其锋利之物抹断脖项。可是据诸位勘查,房间门窗反锁,四处也毫无异样,门外十数人守候,半刻也不曾离开,这行凶之人来去无踪,实在非我所能想象。驽钝之才,只有敬听郁公子高见了。”

  卓王孙看了看他,道:“行凶者只怕未必是人。”

  小晏微微一笑道:“难道郁公子真的相信鬼怪之说?”

  卓王孙道:“不是人,也未必就是鬼怪。”

  小晏脸色倏然一变,不再说话。

  卓王孙回头对杨逸之道:“杨盟主认为呢?”

  杨逸之脸色微沉,轻轻叹息道:“鬼怪也好,人也好,都不过妄造杀孽。”他脸上浮出一丝悲悯之,转身离去。

  小晏叹了口气,也随之而去。

  卓王孙看着两人的背影,若有所思。他收回目光,从灯柱中拾起一撮燃尽的灯灰,出了房门。

  岳阶此时正在外边验尸,方天随等人惊魂未定,手下人等更是唧唧喳喳,挤成一团。

  步小鸾见卓王孙出来,突然一声哭倒在他怀中,颤声道:“哥哥,我们快走,这里真的有鬼。”

  卓王孙将她拉在怀中,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抬头看去,走廊墙上一个青铜图腾烛台在时暗时明的烛光下宛如鬼脸,卵大的双目鼓突,向众人张开狰狞的笑脸,仿佛在嘲,也仿佛在挑衅。

  窗帷被午夜凉风轻轻拨着,透出窗后新月幽的冷光,无数黑影仿佛就在月光下的大海上快舞蹈,凌乱的舞步俨然就踩在众人心上。

  涛声起落,万物呜呜咽咽,如唱哀歌。

  难道天地间真有所谓的鬼神?

  然而鬼神也似乎有出没的习惯,自谢杉殁后数,唐岫儿尽管几次吵着要将屏风拆掉,下一幅曼荼罗却始终没能出现。

  大船在海上平稳地行驶,成群的海鸥送来清的阳光和海水的气息,似乎惨案就此终结,再也不需担心。然而大家依旧忧心忡忡,似乎都在这份闲散中等待着即将来临的恶讯,连早饭也少有人出来吃了。

  相思坐在镜台前,朝阳明丽的光芒被窗棂滤得点点滴滴,聚在她面前的镜子里。她微微侧头,将一只玉环取下来,一头青丝瀑布般的从椅背直垂到地上。她拿起一柄檀香木梳,将头发分成两绺,一半轻含在口中,另一半任它垂下。

  她一抬头,看着镜中人的清媚姿态,灯光朦胧,更觉花容风致,极妍尽观,不一笑,不经意间手中微松,木梳竟顺着那垂地的乌光,滑落到地毯上了。

  她敛衽起身,正要去拾,只听门外一阵砰蓬响,接着传来唐岫儿的怒喝。相思大感惊疑,不知唐大小姐又在闹什么玄虚,顺手将木梳拾起,绾在头上,走了出去。

  走廊上吵吵嚷嚷的已经围了好多的人,相思悄步走到人群后面望去,就见唐岫儿面嗔怒,一身丧服还未除去,头发蓬松,正抓住一位十三四岁的少年,拳脚雨点般落下,打得那少年闪躲不及。

  唐岫儿似乎极为愤怒,一面打,一面气咻咻地道:“不长眼的小贼,叫你敢闯到我的房间来,你想偷什么?”

  唐门的武功何等了得,唐岫儿虽然没有施展出内力,几拳下去,那少年已经鼻青脸肿。但那少年极为倔强,一手遮住脸前,一手抓了屏风的底座,勉力让自己立着,也不辩解,任由唐岫儿踢打。

  唐岫儿看他如此倔强,更是愤怒,手一紧,出手更加凶狠起来。

  就听方天随睡意尚浓的声音从人群后传了过来:“你们这些人又是闹什么啊,莫非又有什么恶事发生了?这眼见明天就要到海南了,就不能让本大人过几个时辰的安生日子?”

  卓王孙道:“恶事倒是没有发生,就是唐小姐正在练她的暗器靶子。”

  唐岫儿猝然住手,一反手将那少年扯的一个踉跄,怒声道:“你说什么?”她脸色苍白,身子也清瘦了好多。

  卓王孙道:“若不是暗器靶子,难道唐家的武功就是来打小孩子的么?”

  唐岫儿看着他,脸上恼怒集,狠声道:“他一大早偷偷摸到我的房间里,难道就不该打?”

  岳阶从人群后走出来,上去打量了那少年一番,沉声道:“你不是这艘船上的人。这茫茫大海上,你是从哪里来的?”

  那少年冷冷看了他一眼,紧闭着嘴,一言不发。

  唐岫儿怒道:“问你呢!快说!”说着,一个耳光,打得那少年半边脸颊都肿了起来。那少年突然睁目看了唐岫儿一眼,眼中是森寒之气,唐岫儿怔了一怔,又是一个耳光打了过去,骂道:“野种!”

  相思皱眉道:“这么一个不会武功的孩子,唐大小姐真忍心打得下手?”

  唐岫儿见众人都是说她的不是,更加恼怒,道:“我就是要打!你看不惯么?”

  相思越众而出,道:“打几下教训一下也就可以了,再打下去,恐怕这孩子就受不起了。”

  唐岫儿颤声冷笑道:“你为什么这么护着他?莫非这个野孩子跟你有什么关系?”

  卓王孙脸色一沉,相思却并不在意,笑道:“自然是没什么关系。唐小姐若是没丢什么东西,就放了他吧。”

  唐岫儿道:“好!我就卖你一个面子,你说放了他,就放了他!”

  说着抓起那少年的头发,砰的一掌将窗子打开,就待将那孩子向窗外投去。

  相思衣袖一带,一道劲风卷出,要在半途将那少年救下,唐岫儿一声冷笑,手在头发上一拂,空中就觉微淡的光芒闪了一下,仿佛星空一下子出现在这走廊之中,尖锐的风声撕扯得众人的耳鼓都要裂开。

  相思脸上笑容不减,衣带飘飘,就听丁丁之声响个不停,唐岫儿甚至没有看到相思怎么出手,击出的暗器已被相思一枚枚接在手上,扔了地。

  唐岫儿喝道:“给你!”手掌一圈,将那少年作为暗器向相思直掷过来。这时她愤怒已极,出手再不容情,这一掷含内力,相思不敢硬接,双袖叠起,将她掷来的力道消解大半,一招饮虹霁涧,将他向一边送去。

  就听哗啷一声响,屏风被撞翻在地。

  相思也不再和唐岫儿计较,赶过去将那少年扶起来,只见他的额头已被撞破,当下怜惜的替他擦了擦,那少年神色丝毫不动,任由相思拂拭。

  唐岫儿看着他冷冷的脸色,不由自主的就是怒火冲天,纵身过来狠狠地将他一推,道:“你这小贼被水淹昏了头了?脑袋进海藻了?被海蝙蝠咬断了神经了么?人家打你不知道疼,人家帮你也不知道疼,你们日本人不是人么?”

  突然一脉寒气自脑后袭来,唐岫儿骤然之间就觉得身子如在冰海,舌尖僵硬,竟然再也说不下去了。

  就听小晏的声音自背后缓缓地传过来,道:“唐姑娘,这孩子已经很可怜了,你们中国有句古话,叫做得饶人处且饶人,不妨就看在下一个薄面,放他一放吧。”语调虽然温和,但唐岫儿只觉森寒已经成形,如巨大的冰山在身上,几乎连血都要凝结,格格声响中,哪里还有余力说话?

  卓王孙微微一笑道:“殿下又何必跟女子废话呢?”他这一句话出口,唐岫儿顿觉宛如回大地,一阵暖风起处,身子终于不那么冰冷了。这下当真知道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心中怒火虽旺,却也再难说出一个字。

  就听小晏悠悠道:“郁公子既然出口,在下也无所用其废话了。”

  两人对答之间,相思将那少年扶了起来,正问他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为什么漂到了船上。那少年紧闭着嘴,一概不答,相思也不以为忤,拿出金疮药帮他擦拭被打破的额头。

  岳阶也走过来向那少年问话,那少年更是不理不睬。岳阶这几来正为那几桩案子心力瘁,又进来这么个来历不明的小子,更是心头火起,皱眉道:“你这孩子也真是不知好歹,本想为你说几句公道话,你却这般不理不睬,难道你半夜混进别人的房间,反而是有理的了?”

  唐岫儿截口道:“小女子有几句话正要请岳大人主持公道。”

  岳阶道:“你又有什么话?”

  唐岫儿道:“按照大明律例,一个陌生男子深夜潜入女子的卧房,是该还是不该?”

  岳阶道:“当然不该。”

  唐岫儿冷笑道:“那到底该判何罪呢?”

  岳阶道:“按律该由女子亲友杖责,打死无论。”

  唐岫儿高声道:“好一个亲友杖责。可我一介女子,漂泊海上,唯一的亲人又已经莫名死去,如今受了这等欺负,却连还手都不能,真不知道这天朝号上还有没有天理王法!”最后声音转而凄厉,竟似在哭泣。

  相思知道唐岫儿虽然对谢杉呼来唤去,心中却早已属意之。谢杉死后,悲痛之心让她几不生,几来都将自己关在房内,不吃不喝,以泪洗面。今她声虽厉,实已骨销神殒,几乎不成样子了。

  相思也不忍看下去,道:“唐大小姐,你到底要怎样才肯放过这孩子呢?”

  唐岫儿猛然抬头,泪光盈盈的眸子中俱是怨毒之意,她指着相思一字一句的道:“我要你替他还我一记耳光。”

  相思脸色一变,道:“我?难道我有什么地方得罪了小姐?”

  唐岫儿道:“本小姐看谁碍眼就是谁,讲什么得罪不得罪?”

  相思皱眉道:“唐大小姐何必苦苦相?”

  唐岫儿将脸转开,连连冷笑,双肩却不住搐:“如若不然,就让这小子立刻下船。”

  相思皱眉道:“唐大小姐,这苍茫大海之上,你叫一个孩子如何活下去?这跟杀他有什么分别?”

  唐岫儿冷笑道:“你倒是菩萨心肠,只是不知道这菩萨心肠值不值一记耳光?”

  相思正道:“如果这一耳光能让大小姐一遣怨气,就请动手。”

  众人眼前一花,只见唐岫儿身形如闪电一般,就已扑了过来。

  一切突然又静止下来。唐岫儿面色阴沉之极,微转过头颅,看着身后。

  她脖子上不知什么时候已多了一把明晃晃的匕首。

  步小鸾站在她身后,雪白的衣袖中出一只纤细的手腕,那把匕首就在她的手中微微颤抖着。她脸色有些惶然,眼珠四下张望,似乎不知如何是好。

  唐岫儿冷冷喝道:“把手拿开!”

  步小鸾似乎非常害怕,口不住起伏着,却固执地道:“不!”她回头看了相思一眼:“你答应不打她,我就放了你。”

  唐岫儿脸色更加阴沉。她的武功本来远在步小鸾之上,然而刚才步小鸾的身法实在是诡异之极,毫无声息,已浑然不似血之躯。而自己情急之下,稍没留意,就被这个病怏怏的小丫头用刀架住了脖子,真是平生之奇大辱。

  唐岫儿双拳紧握,全身颤抖,突然道:“好,我答应你。”

  步小鸾本来准备把手放下,突然又想起了什么,怯生生的加了一句:“还有那位哥哥。”她用左手指了指那位少年。

  唐岫儿脸色铁青,道:“我也放过他!”

  步小鸾高兴地道:“那位哥哥,她说放了你。”

  那少年却只冷冷地看了他们一眼,突然转身走去。

  相思一把没拉住他,道:“你要到哪里去?”那少年昂然不答,径自走去。走过小晏的时候,却微微一顿,横了小晏一眼,也未曾停留,就此走到舱外。

  卓王孙袍袖一挥,已将步小鸾拉在怀中。他看了看那少年,又转头看看小晏,嘴角慢慢浮出一丝微笑。似乎这中间又有什么天地之秘为他所察。

  小晏也一直看着卓王孙的笑容,道:“郁公子可又有什么见解?”

  卓王孙叹道:“以在下之见,这个少年决不简单,只恐在贵国之中,将来能胜于他的,也没有几个。”

  小晏微笑道:“公子龙凤之姿、天之表,所识所重者自然都是天下豪杰。这少年得公子之品题,此已经身价百倍。”

  卓王孙道:“单只他这船上一行,就已经改变了很多事了。”他伸手一指,道:“便在此处。”手指之处,正是方才唐岫儿揪打那少年时所推倒的屏风。

  那屏风有两扇被少年撞的倒在地上,也没有什么异样,小晏面容不变,道:“第五支天祭,终于还是显现出来了。”袍袖一拂,倒地的屏风突然如有人扶,直立起来。

  两幅屏风中赫然有一面的浮漆已经落,出下面那副狰狞的曼荼罗。

  唐岫儿一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众人一时也忘了刚才的争执,只全神贯注望着那扇屏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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