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弦绝霓裳羽衣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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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往生林!

  当他们一行人赶到这片七彩之林的时候,那彩雾蒸腾、灿如云锦的树林竟然已经开始枯萎!

  参天的大树失去了傲岸的姿态,树枝树叶全在风中瑟瑟发抖,变成灰色,再也看不到以往的华光。那些四处盘亘着的经脉毫无当初律律搏动的生气,一条条萎靡不堪,勉强悬挂在树干上。

  更为骇然的是当中那棵高大的紫树,也就是紫凝之诞生之树。

  树顶三条藤萝无力地垂拂在半空,里边正汩汩冒出深紫体,宛如一个巨大的创口,血已将整个地面染得一片暗紫。

  紫凝之跪在地上,用手捧起一把染血的树,埋头亲吻着。她身后站着的蜉蝣国民面色极为沉重,那些睿智而骄傲的眼睛中,第一次出无法抗拒的恐惧。

  紫凝之轻轻抬头,望着步小鸾道:“是你伤这棵往生树的?”

  步小鸾愣了一下,道:“我只是想抱你下来啊。”

  卓王孙上前将步小鸾拉到身后,淡然道:“出手切断树藤的人是我。”

  步小鸾睁大眼睛,喃喃道:“我,我惹祸了么?紫姐姐,你会清除我哥哥的记忆么?千万不要啊!”紫凝之苦苦微笑,摇了摇头道:“这是我们的宿命。”

  她缓缓站起身来,环顾四周,朗声道:“三分钟以内,各派学者选出代表,站到前排来。”

  仅仅片刻,十数位身系各色彩裙的少女默默站到了前排,没有争执也没有退让。

  紫凝之脸上出一丝欣然的微笑,然而仅仅片刻,又已冷若冰霜。

  紫凝之神色极为肃穆,缓缓道:“往生林的枯萎,意味着我们的记忆将在暮涟花开的时候彻底中断。天意既然如此,一切悔恨、抱怨不过愚者徒劳之举。尚可为的不过是这剩下短短时光。蜉蝣国何去何从,正要和诸位讨论。”

  一位赤裙少女出列道:“死生于我们无非尘土,当务之急是记录我们的文明。蜉蝣国立国以来,绝无文字传世,如今危难之时,当打破陈见,借助异国文字尽力记载我们各派文明所达到的顶峰。”

  对面一位青裙少女摇头道:“何谓顶峰?蜉蝣国文明博大深,浩如烟海,沧海一珠,也非区区异国文字能写尽的。”

  赤裙少女道:“那依你所见?”

  青裙少女声道:“全璧既已不存,玉碎何妨?”她说到玉碎二字,轻轻叹息了一声,眼中波光盈盈而动,神色甚为凄凉。

  众人心中也是一恸。

  毕竟蜉蝣国立国数千年来,每一代人莫不竭尽每一分秒,架构这举世无双的文明殿堂。如今到了要亲手将它拆得七零八碎,再用一种笨拙的方式勉强记录下来,真有撕心裂肺之痛。

  四周一片寂静,正午的阳光透过枯萎的树林,轻轻笼罩在蜉蝣人身上。每一粒尘埃,都那么耀眼。

  良久,一位黑裙少女长叹道:“可以言论者,物之也。能记录下来的,无非琐屑。就此而言,玉碎的确是蜉蝣人最好的选择。然而若就众生而言,轻言放弃未免自私。须知每一种文明,莫不是上苍恩典,苍生共同的福泽。只是蜉蝣国人聪慧勤劳,率先领悟而已。若仅为了我们心中对她的所敬、所爱,而任她消逝,不与他人,岂非辜负了上苍一片造物之心?”

  她的话一出,蜉蝣人的神色都为之一动。

  她正要再说什么,身边的绿裙少女微微冷笑了一声。

  黑裙女子道:“妹妹有什么高见?”

  绿裙少女道:“我只是在想,世间文明的进程冥冥中自有进度。一个简单的理念,若外族人并未领悟而我们强加给他,何尝不是一种强迫,一种侵略?最终的结果,无非被他们视作巫术、妖法,带来无穷的争端和痛苦。其实,人类的快乐并不以文明的高低而改变,正如把成人的思想勉强教给孩子,既破坏他们本应有的童趣,又养出一些少年老成的怪物,反而扼杀了他们自己一步步向上探索的可能。”

  赤裙少女摇头道:“无论你怎么说,让我们世代传的文明永葬于此,我总是心有不甘。”

  一位黄裙少女幽幽道:“难道我们不懈追求文明颠峰的目的,就在于让别人知晓么?我们想要得到的,其实已经得到了。”

  蜉蝣诸女长叹一声,都不再开口,将目光投向了紫凝之。

  紫凝之四下环顾片刻,缓缓道:

  “花开、花谢,升、落,我们朝生暮死,千年如是。然而,蜉蝣人总是宠辱不惊,用每一分秒的光,默默构筑自己的理想。我们从不为任何事情而惊慌、恐惧。只因为…

  紫凝之顿了顿,提高声音道:“世间决没有一种东西,能摧毁一群已淡然生死的人的尊严!如今,我决不能看到我的子民为了拾起我们文明的一点点碎屑而仓皇经营,奔走如丧!”

  她双眸中神光凛凛,所触之处,其他人都低下了头。

  紫凝之长长叹息一声,将目光投向云天之际,道:“数千年来,我们拒不接受它族的文字,不是因为它卑微,而是因为我们自己的高贵。文明的进程本有定数,或许正是因为我们将它推得太快,上苍故意让她中止下来。”

  “诸行无常,盛极必衰,既是天意,何妨从之…”

  她的声音一顿,轻轻叹道:“我知道大家心中的痛,就宛如在你一生最心爱的人的弥留之际,你不得不面对的残酷选择。与其让她以扭曲而残缺的身体痛苦地生存,不如让她在最美的时刻完整地逝去。”

  “或许‘成全’的意义正在于此…”

  蜉蝣诸女默默站在丛林中,泪珠第一次不可遏制地从她们秋水般的双眸中滚落,然而没有一个人哭泣出声。

  紫凝之深深了口气,道:“我已经作出了决定。大家若无异议,就分头作自己的事吧。只是请大家记住,这一与以往并无两样,不过是无尽时光运行中的一站。”

  她站在树丛中,轻轻向蜉蝣诸女挥了挥袖。林间的阳光青青郁郁,将她的微笑衬得有些凄苍。

  蜉蝣国少女们默然片刻,叹息着散去了。

  这一,对于她们,真能如往日那样从容不迫地渡过?

  紫凝之不知道,也再不必知道了。唯有那些蜉蝣男孩依旧站在林中,似乎还在等候着什么。

  紫凝之目送蜉蝣少女走远,轻轻叹了口气,转身道:“接下来将是我的事了。”

  步小鸾终于忍不住,道:“什么事?”

  紫凝之对卓王孙幽幽一笑道:“我幼年时曾向公子提起过,蜉蝣女子一旦当选女王,就无力完成自己的理想,因为她要为国家担负一个使命。而这个使命就是为全族人生育后代。”

  众人都是一怔,只觉她的话不可思议。

  作为女子,当然可以生育后代,然而决没有一个母亲能在一生中,生育出千千万万的儿女,延续整个种族。

  除非这个母亲不是人类,而是蜂、蚁。

  相思心中突然升起一种奇特的感觉,难道他们在曼荼罗阵中所见到的一切,无非是自己心中情魔发的幻阵?或许南柯一梦之后,才发现自己不过在梦中走入了丛林中的某个蜂巢、蚁

  自从入阵以来,他们每个人的心魔都似乎被无形的妖魅引,而迅速膨。妒忌、傲慢、好奇乃至慈悲之心都成了催动曼荼罗阵越转越速的源,若果真如此,最终这个传说中上古已然的阵法要将他们带向何方呢?

  相思心中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抬头望着眼前的紫凝之。

  紫凝之脸上依然淡淡微笑着,浓紫的大地衬托着她飞扬的长发,宛如天地开辟之初她就站在这里一般。

  她环顾众人,缓缓道:“延续生命,是女子值得骄傲的使命。然而我们拥有的时间的确太短暂了,所以我们不得不把这个使命集中到一个人身上,让其他人能够更自由地追逐理想与真理。”

  “也许在你们眼中,只有妖魔或者蜂皇、蚁后才能在短短一天中产下数千儿女,然而我要说的是,生命的缘起、演化、繁衍虽然是天地间最深奥的秘梓,却并非绝难破译的。芸莩花谢的时候,我就要走入往生林当中的那棵大树的树之中,产育蜉蝣后人。虽然往生林已经枯萎,这些后人或许永远不会孵化而出,这却是我必须完成的使命。”

  卓王孙道:“然而女王陛下又为什么把这一切告诉我们?”

  紫凝之叹息道:“我们已经彻底悉了人类繁衍的奥义,然而却不愿背叛造物对合的最初定义。也就是说,虽然我们的生育已不需要男子参与,然而我们依旧保留了这个仪式,这是对造物的尊重,也是对人的尊重。”

  她看了看站在四周的蜉蝣男孩,最终将目光投卓王孙,轻轻道:“这个仪式就是,女王将在进入树之前,选择一位所爱之人,让他用藤蔓绕住自己的身体…而我想选的人,正是你。”

  诸人不又是一惊,卓王孙缓缓道:“为什么是我?”

  紫凝之微笑道:“也许有很多理由,然而我已经没有时间一一告诉你了。芸莩之花就要开败,允与不允,只请你马上答复我。”

  芸莩最后的花香盈盈缭绕在天地之间,似乎用最后的盛开来为自己的凋零作祭。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卓王孙身上。

  卓王孙只是淡淡一笑,道:“恕在下爱莫能助。”

  紫凝之双眸中兴起一点微弱的涟漪,却宛如深秋冰封前最后一点波光,立刻就消散了。她微微一笑道:“既然如此,凝之先告辞了,希望他能有再会的机缘。”

  她轻轻转过身,向当中那棵还在滴血的巨树走去,在树围成的半座莲台中盘膝坐下。其他的蜉蝣男子轻轻向她合十一礼,也转身向村中去了。

  往生林中,只剩下他们和紫凝之。

  刺目的阳光,已经过了中天,缓缓往西方滑落。

  往生树林中不知何时起了一阵极轻的风。万千要凋谢的树叶似乎同时在幽幽哭泣,纷纷坠落,宛如下了天的枯雪,轻轻覆盖着被鲜血染透的大地。

  那棵垂死的巨树勉强伸出孱弱的枝条,将紫凝之整个包裹起来。青郁的藤蔓一点点爬上紫凝之白皙的身体,宛如一位垂死新娘的嫁衣,美得异常,也凄凉异常。

  那些藤蔓颤抖着,似乎想尽力温柔地触摸紫凝之的身体,但是它们本身已不再柔软光滑,而是枯朽如刀,每触上她的肌肤,她的身体就轻轻颤抖一次。鲜血从她凝脂一般的肌肤下缓缓出,那些血竟然也是紫的,和大树的血毫无分别。

  或许她本应生于树,死于树。

  紫凝之闭目而坐,全身都已被藤蔓包裹,她正在承受着巨大的创痛,这是她千年的记忆中所不曾有的,然而那已被藤蔓半掩的脸庞上却没有一丝痛苦、愤怒、怨恨,反而安详得惊人,也美丽得惊人。

  宛如她面对的不是死亡,而是安眠。

  突然间,一阵狂风自林而起,树木摇落,似乎整个树林都在为她而哭泣。那声音凄凉无比,时远时近,万窍怒号,叱者,者,叫者,笑者,咬者,前唱后和,哀声动地。

  而那些枯朽的树身却发出极其轻微的噼啪声,宛如某种东西,正在树皮下潜滋暗长。诸人愕然抬头,只见树干顶端那些朽败的树叶瑟瑟发抖,一叶叶飘落于地,而主干的顶端却渐渐坟起一个巨大的树囊,正和紫凝之诞生的那个藤蔓之茧一般无二。

  那一个个藤茧宛如被裹在藤蔓中的心脏,正在微微搏动着。它们每一次搏动似乎都长大一分,而那些巨树则伴着一声呻,似乎它们每次生长都要榨尽树木的最后一滴血。那些已近垂死的巨树也心甘情愿地挣扎着将最后的养分供给给它。

  巨树的系死死抓住浸血的大地,每一寸泥土似乎都随之颤抖,痛苦的哀鸣声响彻山谷,回不绝。

  不久,树叶落尽,许多合抱的藤蔓和枝干也纷纷比离,轰然倒坠在地,宛如无数枯朽的残肢。

  步小鸾脸上已惨然变。她抬起衣袖,捂住双耳,惶然道:“哥哥,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卓王孙摇了摇头,并不回答。

  坠月升,花屏上的鲜花已经开了又谢。

  枯朽的树木被夜掩盖,反而看不出垂死之态。一切都仿佛又回到了昨天他们刚刚踏足这片树林之时。

  只是那些悬在半空的树囊的搏动渐渐微弱起来,嚎哭、怒吼、挣扎最终都渐渐平息,树丛中只能传来几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或许,蜉蝣人栖身的巨木已耗尽了最后的力气,彻底朽败了。那一枚枚尚未长成的树囊孤独地挂在光秃秃的枯枝上,宛如一颗颗永远不再绽放的蓓蕾。

  四周只剩下无穷无尽的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或者寂静一般的死。

  蜉蝣人所曾经创造的、不可思议的文明终于烟消云散,永沉入这寂寂泥土。

  而她们,什么都没有留下。

  一座宫室,一道城墙,甚至连一行文字都不曾有过。

  当往事成为记忆,记忆化为传说,人们寻章摘句地考辨前人那些所谓的微言大义之时,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有过这样一群人,曾经和神一样接近过天地间最深的奥义。

  相思的心中涌起一阵深邃的苍凉,她觉得自己突然想哭。

  月宛如水,轻轻滑过树林。

  当中那棵大树顶端突然闪出一丝微亮的光泽。

  一枚巨大的树囊正在几条赤红的藤蔓包裹下,无声无息地律动着。四周的枝干都已枯萎成灰,唯有它却似乎得到了某种秘魔之力的催动,不断壮大。

  难道蜉蝣人还存着最后的希望?

  相思讶然抬头,仰视着这枚仅存硕果。

  它身上发出妖异的光泽,有力地动着,宛如一张古怪的笑脸,每一次搏动,都在对它所对的一切发出最尖锐的嘲笑。

  相思骇然间不退了一步。

  这绝不是蜉蝣之女,而只能是恶魔之子。

  是蜉蝣人埋下的种子在经历生死的一刹那被魔鬼占据,还是魔鬼本来注定了要借助这场劫难而复生?

  就在她脑海一片空白之时,一道赤红之光从树囊中冲天而起,伴随着桀桀怪笑,从树端闪电一般向她扑来。

  相思花容失,手足宛如被无形之针定住了一般,再也动弹不得。

  突然间,就听卓王孙喝道:“不知死活!”

  只见他一振袖,数道凌厉的劲风斜飙而出,瞬时将那团跃动的火光钉在了半空中。只听那物厉声嘶鸣,声音如老枭夜啼,只听得人骨悚然。

  卓王孙飞身上前,手腕一沉,已将那团火光牢牢控于掌下。

  那团火光骇然正是一次次引动曼荼罗阵的线索、死神曼陀罗所饲之使者——火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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