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影依稀旧时妆
这一次,杨逸之没有走多远。
隧道的远端竟然跃动着一团火光。
火光虽然微弱,但在杨逸之心中却是一震。那种熟悉的力量正丝丝缕缕地从光源处向他体内回归。
虽然他正在渐渐摆对这种力量的依赖,但是,一个人对某种东西依赖太久的情况下,心中就会形成一种习惯。哪怕身体已经能渐渐摆,心理上却依旧不能。尤其是在极度疲惫之时,这种习惯就更显得不可抗拒。
杨逸之简直希望自己可以什么也不去想了,就按照这光线的指引走过去。
只是在这种地方,又怎么会有光呢?
杨逸之也可以选择视而不见,而从另一条岔路上继续前行。
或许,他更应该趁着光线还未灭的时候,尽快赶过去。毕竟那里也可能会是姬云裳百密一疏,漏设的唯一缺口。
光的源头,既然可能是希望所在,也就可能是最致命的陷阱。
杨逸之最终向着有光的方向走去,既没有加快也没有减慢自己的步伐。
隧道里的石块变得十分糙,凌乱地堆积着,让人有在一座废弃已久的古墓中前行之感。而那一点火光,也在不知何处透来的寒风中摇曳不定,宛如鬼火。
杨逸之停了下来。
他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隧道的尽头。
眼前是一个略小的石宫,火光就在石宫的正中处沉浮不定。而火光的背后,隐约坐着一个人。这个人应该就是四天王中最后的一位——多罗吒。
风止。
火光静静燃烧,眼前的一切也更加清晰。
杨逸之猝然阖眼。他害怕自己忍不住去看这火光。而一旦看下去,他的身体就会重新把这微弱的光线当作唯一的依赖。
就如同一个练习书法不久的孩子,在没有外力打扰的情况下,或许他也能写出像样的字迹。然而一旦让他快速抄录,他的字又会不知不觉地恢复到原来的样子。时间一长,他甚至会把刚学会的书法忘到九霄云外。
杨逸之闭目静气,尽力排除火光的干扰,用感觉去查看前方的一切。
仿佛中,多罗吒似乎从坐处起身,怀中抱着一张白色的琵琶,正慢慢抬头,向他看过来。
而那妖的火光,渐渐展开一道光晕,将多罗吒包裹其中。
杨逸之心中突然涌起一个念头:这一次应该抢先出手。因为再拖下去,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在这火光的惑下抵抗多久。
杨逸之手指轻扣,一道微青的光华瞬时在他掌心爆开,四周的空气猛地一顿,宛如天地间空气、光线、尘埃、声都被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控制,聚为一道巨,向多罗吒身边席卷而去。
杨逸之既然号称无论面对何等对手,都只出一招。
这一招,自然是骇人听闻。至今为止,也只在与卓王孙的对决中才失手过一次。
然而多罗吒却一动都没有动过。
就在杨逸之以为此击必中的时候,多罗吒轻轻叹息了一声,一抬手,火光升起,在耳边展开一道光晕,照亮了他半个脸庞。
杨逸之骇然动容!
他竟顾不得武学大忌,在间不容发之中,将自己全力击出的一招生生收回。
巨大的反噬之力顿时面扑来,杨逸之全身血脉宛如瞬时凝滞,每一处骨节都发出碎裂一般的轻响。
若是多罗吒趁势一击,杨逸之就算不死,也必定重伤。然而多罗吒却只轻轻笑了一声。
笑语清脆,宛如豆蔻少女。
杨逸之向后退了三步,也顾不得完全立定身形,就愕然抬头向多罗吒看去,惊道:“静儿!”
多罗吒并不回答,缓缓坐回石椅上,随意将手中的油灯一放,伸手在琵琶上抚了几下。
琴音铮铮,不成曲调,却也没有潜藏伤人的内力。
杨逸之紧紧握住双拳,身体都不由微微颤抖。有一瞬间他几乎忍不住冲上去,拿起油灯,仔细看清这个人的脸。
他恨不得眼前这个人真的就是杨静。
哪怕杨静就是持国天,哪怕杨静会立刻亲手杀了他,只要她是!
杨逸之全身的热血终于又渐渐冷却,因为他知道杨静已经死了。死在自己不在她身边的时候。
如今,她的笑、她的声音,她的血都已化为灰土。但是六年来刻骨铭心的思念与自责,让他还是忍不住向多罗吒再看一眼。
这时他突然发现,这间石室里的一切,看上去竟然都那么熟悉。
黯淡的光线中,唯一看得清楚的是她身边的一扇窗。油灯就放在窗台上,窗外是黑暗。几许漠漠的尘土在空气里悠然沉浮着。
时光仿佛一瞬间倒了六年,他唯一的妹妹,在窗前守候了十三年的女孩,静静地凝望着窗外,仿佛能从无边无尽的黑暗中看到她的一生。
杨逸之迟疑了良久,终于还是又唤了一声:“静儿?”
多罗吒转过头,幽幽地望着他。那张苍白的脸带着一丝凄苍的笑意,眼波却如海水一样深沉。
杨逸之那一刻眼眶都有些发热。
她凝视着杨逸之,轻轻道:“杨静已经死了。”
杨逸之一恸,暗中却也有几分释然。他长长叹息了一声,道:“她的确死了…那你是谁?”
多罗吒纤细的手指在弦上下意识的扣了几下,一字字道:“我是她的鬼魂。”
杨逸之深深了口气,他心中最后的理智在不住地告诫自己,眼前这个少女一派谎言,她既不可能是杨静,更不可能是她的魂魄,但是心中还是忍不住一阵刺痛——比毗沙门出的血影针全数刺在身上还要痛上百倍。
杨逸之迟疑了良久,终于拿出最后的勇气,转身离开。
身后琵琶弦音不绝,似乎能将人的心撕成一片片碎瓣,凌乱地撒了一地。
杨逸之忍不住停下了脚步。
“你为什么不敢看我?”身后,那个声音轻轻道:“当年你这样转身离开,为什么不肯带上唯一的妹妹?而让她继续在窗内看了一辈子的太阳,你可知道,她有多么寂寞?”
杨逸之猝然阖眼,轻声道:“是静儿自己要留下的。”
那个声音冷冷一笑:“可是她在等你回来,等她的哥哥,等她心目中唯一的英雄,某天回来带她迹天涯,看外边太阳,外面的传奇。”
杨逸之默然无语。
那个声音凄凄道:“可惜她没有等到你,却等来了一生中的魔障。”
她沉默了一刻,凄然笑道:“而那个毁了她一生的男人,是你的朋友,你的敌人。而你却始终没办法杀了他。纵然你练成了《梵天宝卷》,成为武林盟主,又有什么用呢?”[注释6]
杨逸之还是没有说话。
那声音叹了口气道:“你不肯为亲生妹妹报仇,除了不够强以外,恐怕你还很羡慕你的仇人吧?”
杨逸之默然无语。
那声音冷笑道:“你承不承认都好,你一生中最为敬重的人是你父亲,最为羡慕的人却是卓王孙。说起你父亲,你既怕他,又极度敬仰他。总想能像他一样驰骋沙场,杀敌报国。只可惜他却一点也不看重你这个儿子,将你赶出家门。虽然如此,你却无时无刻不在希望他有朝一能重新承认你,让你回到杨家。所以,这个武林盟主你虽做得极其痛苦,却依然坚持下去,无非是想用另一条道路证明自己,只可惜却引得你父亲更加厌恶你…”“其实何苦呢,你本来就不是一个适合于拼战沙场的武将,而你父亲那些愚忠愚孝的思想,你虽然极力想接受,但就真的不从心底怀疑么?”
杨逸之低声道:“你住口!”
那声音冷冷一笑,继而道:“说你羡慕卓王孙,是因为他恰恰和你父亲相反——行事全凭自己喜好,只相信力强者胜,至于道义公理,从不在他心上。你虽然觉得他离经叛道,种下诸多恶因,但却暗中羡慕他过得纯粹。这两种生活方式,你若任取其一,都能少一分痛苦,只可惜两者你都做不到。”
她叹息一声,虽然看不见杨逸之的表情,却肯定自己的话攫住了他的心。此刻,他的心已变得脆弱无比,只待她轻轻一击,就会碎成地琉璃。
那声音又道:“你一生摇摆于两者之间,就连自己到底想要什么都不明白,枉你自负甚高,君子自许,却连自己所思所都不敢面对,这何尝不是一种可悲?”
杨逸之断然截口道:“我当然明白!”
那声音冷笑一声,突然提高声音,一字字道:“噢?若真是如此,那么你为什么不杀了卓王孙,将相思抢到手中?”
杨逸之怒道:“住口!”
这一句话,撕破了他埋藏已久的伤口,带出鲜红的血迹,他清明如月的眸子,瞬间已被怒意侵占。
那声音轻声笑道:“你真的没有想过么?那为什么你如此愤怒?”
杨逸之沉声道:“我愤怒是因为枉你长着一张和静儿一样的脸,却说出这样的话!你若要问,杨某不妨告诉你,这种念头我的确一都没有起过!”
“那是因为你不敢。”那声音淡淡打断他,道:“你总以为自己是个君子。其实你盗书叛教,辜负兰葩,早就不是一个君子所为。你一直坚持的那些东西,其实根本上就是一堆自欺欺人的垃圾。”
杨逸之虽然没有回答,但多罗吒已能清楚感到他的身体都在微微颤抖。
她轻拢慢捻着手上琴弦,突然轻轻一笑,道:“你真的不喜欢相思么?”
杨逸之默然。
那声音变得温和无比,道:“回答我,哥哥。”
杨逸之的心中突然涌起一种难言的感情,往事纷至沓来,让他的全身一阵颤抖。
良久,他轻轻叹息了一声,几乎在自言自语:“相见恨晚,何况…”
他摇了摇头,再也说不下去。
那声音顿时又凌厉起来:“仅仅因为她是朋友之,你怕天下人笑么?”
杨逸之喃喃道:“朋友之?”似乎还在思考这四个字的意思。
那声音突然爆出一阵讥诮的大笑:“卓王孙真的是你的朋友么?
杨逸之猛地一震。
那声音道:“他对你亲生妹妹始终弃,导致她郁郁而终,那时候她还不二十岁,这短短一生之中,她快乐过么?!”
“卓王孙本是寡情薄幸之人,他对相思如何,你皆亲眼所见。你若爱她,就应该让她幸福,而不是眼睁睁看她被一个曾欺骗过你妹妹的人玩!”
杨逸之猛然喝道:“你住口!”
那声音悠然道:“我住不住口,都改变不了你是个懦夫的事实。”
她的每一句话,都说在杨逸之心中最痛之处。
杨逸之脸上最后一丝血都已失去,他双拳紧握,指节都在咯咯作响。
只听他一字一句道:“你若再说,我就出剑杀了你!”
“出剑?”多罗吒突然站起身,厉声喝道:“你手中有剑,既不能为亲人复仇,又不能保护所爱的人不受欺辱,要剑何用?”
杨逸之猛的转身,散发飞扬,白衣皆被鲜血染透,在摇摆不定的火光下看来极为可怕。
黑暗中那点微弱火光也被他全身的戾气撼摇不止,燃熄。
多罗吒一面缓缓拂动琴弦,一面视着他的眼睛,缓缓道:“逆子、叛徒、懦夫,欺世盗名的君子,属下奉违的傀儡,天下人眼中笑柄,你苟活世上,还有什么意义?!”
杨逸之的雷霆之怒竟然生生被她妖异的目光封印在体内,心中反而涌起一种莫可名状的颓然,他喃喃道:“意义?”
多罗吒突然当一划,四弦同鸣,声如裂帛,整个石室都在微微动。只听她厉声道:“既然剑已无用,生又无益,那你为何不用手中的剑穿自己的心?”
杨逸之如蒙喝,愕然抬头,两人目光相接,杨逸之心中突然感到一阵惘。
多罗吒凝视着他的眼睛,似乎在等待什么。
突然,多罗吒挥手促动琴弦,五指轮拨,杀伐之声动地而起。若崇山耸峙,若江河奔;鸾凤鸣于九皋,哀猿啼于幽谷,征夫闻笛于外,逐臣泣国于异乡。让人闻之忍不住唏嘘握腕,抆英雄之泪。
以乐音包含内力,敌心智,伤人无形的武林人士并不多,但也不少。这一届中原武林虽然没有出悚动天下的顶尖高手,但华音阁新月妃琴言的一套天风七叠,据说也有了当年九韶琴魔七成的火候。
然而,多罗吒若能来到中原,琴言只怕完全没有成名的余地。
恍然间,多罗吒似乎多出了数十支手指,飞速轮拨。弦音急促,竟有千里平阔,浩淼森然之象。突然一音高起,直入云霄,杨逸之只觉一股大到不可思议的劲力凌空下!
而他还是站在原地,漠然望着虚空某处,似乎心意已完全为多罗吒所控,连躲避都忘记了。
这个时候,杨逸之仿佛听到了一声极轻的叹息,就宛如时空的某处,一道门突然开启。
多罗吒琴音中的魅惑之力猛然一轻,他的心重又空明起来,顿时发现了自己处境是多么险恶。杨逸之不暇多想,以掌为剑,向对方劲力最盛之处了过去!
狭窄的石室中之间一道光幕如宝轮般旋转张开,瞬时扩大到四方黑暗中,连周围的石壁也被瞬时侵入,猛烈一颤。光幕旋即消失于无形,只有四壁还在一种怪异的频率下,震颤不已。
多罗吒愕然怀抱琵琶,向后退了三步。
琵琶四弦皆断,她纤纤十指,也已被鲜血染红。她那张清秀的脸似乎瞬间苍老了许多,神色更是凶戾无比,宛如随时要冲过来,将杨逸之撕成碎片。
多罗吒一步步近,清泠的眸子寒光四,嘶声道:“不可能,绝没有人可以从弥尘伏魔曲中清醒过来!”
杨逸之犹豫了片刻,道:“或许你不该亲自向我出手,应该等着我自己将头颅割下来送到你手上。”
多罗吒咬着牙,缓缓摇头道:“不是!绝不是这个原因!”
杨逸之叹了口气,道:“现在我只想问,你到底和我妹妹是什么关系?”
多罗吒脸上晴摇摆,皮肤渐渐变得苍白,几透明,连容貌也渐渐扭曲,似乎竟瞬间换了一个人。
这时,黑暗中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还在执不悟。持国天王成名都已二十年,又怎会是你妹妹。”
一道虚无的影子,出现在黑暗中,若浮若沉,如在如不在。
杨逸之不骇然变。
多罗吒的神情就宛如猛然被人淋了一盆冰水,脸上的怨怒顿时无影无踪,喃喃道:“魔大人…”
那人淡淡道:“这个人你不必管了。”
多罗吒肃然起身,垂首道:“是…属下告退。”
刚才不可一世的持国天王,此刻竟然谦卑得如被人呼来唤去的婢女。
她刚要退开,姬云裳冷冷道:“慢。”
多罗吒惶然抬头道:“大人…”
姬云裳道:“你似乎忘了走之前说过什么。”
多罗吒一愕,犹疑了片刻,惶然道:“属下曾说,若不能以摄心之术取他性命,就提头来见。”
姬云裳道:“那现在呢?”
多罗吒原本苍白的脸上顿时毫无血,道:“大人,刚才…”
姬云裳冷冷打断道:“我只问你现在该怎么做。”
多罗吒望着姬云裳,仿佛已没有了辩解的勇气,低声道:“属下知罪,只希望大人…”
姬云裳悠然道:“你若没有十成把握,就不要夸下海口,自大轻敌。话既然说了,就要做到。”
多罗吒咬了咬牙,再也说不出话来。她知道,无论自己现在说什么,姬云裳都不会放过她了。
然而她还不想死。
注释6:事详《华音韶·蜀道闻铃》(《蜀道闻铃》为华音系列外传,再版修订时,被附录于《海之妖》之后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