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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粉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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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名字唤“香粉

  我是一条短、窄、小的巷子。而且很老。

  我位于上海最热闹繁盛的南京路一带,浙江中路上横搁。时代变迁了,现今四下都是高楼大厦商场,反光幕墙。在“香粉”XiangfenLane路牌附近,皆杂乱的广告,促销国内外飞机票、旅游业务…

  几乎把本的名称淹没。

  堂口有一对夫妇卖早点香烟汽水,还提供长途电话服务。他俩道:“解放前已唤这个名字了。”——不止,我已超过一百岁。

  对面是百货公司,有个“关爱大众健康”的招牌,用了粉红、桃红、朱红颜色,看来俗醒目。

  时移势易,就连翻天覆地的解放及文革,都没把如此小资而封建的名字砸掉,真是高抬贵手。

  今,我并不香浪漫,亦欠旎风光,甚至再也找不到粉腻脂香(至于黑夜的故事,谁又会知道?)…但“香粉”仍是叫老上海难忘的小巷——虽然年轻一代不知我来龙去脉。

  他们自报章一角花边新闻,可能见过这样的报导:——

  八月二傍晚五时三十分许,离南京路步行街仅几步之遥的香粉内,一个变电站冒出浓浓黑烟,站内变器有可能发生爆炸,附近的申江宾馆紧急疏散,十分钟内,正在房间里的三十多名房客被劝服迅速撤离,由于他们的配合,警方拉起了警戒线应变。香粉内的饭店亦停电,只拿出煤油灯、蜡烛等照明。

  南京路步行街依然灯火辉煌,游人如鲫,完全不受影响…

  ——这就是我,五内翻腾天昏地暗,外头十里洋场,纸醉金,完全是两个世界。

  我是一条烟花巷。我古老的名字已一目了然。

  在旧上海,烟花女子分好几等。最高级的是书寓中的“先生”含书识墨通外语,弹得一手好琵琶,能唱昆曲、京戏和小曲,以说书唱曲招待贵客。次一级的是“长三”虽同属上等女,但不具备弹唱技巧,而是以陪客侑酒为主要服务。

  她们风华绝代,大马路(南京路)是展示时装、金表、提包、绣花鞋…的舞台。风过处,余香余韵,叫人侧目。

  等而下之是“么二”、“咸水妹”、“老举”、“野”…

  高级女出没于大马路、二马路,其他的,则在三马路、四马路、五马路(今的汉口路、福州路、广东路、宝善街、胡家宅、香粉)一带,浓妆抹,站街拉客。

  虽然我是那么短小狭窄的堂,因已成为心照不宣的烟花巷,清末民初起,识途老马发情公狗,都在此寻花问柳,乐而忘返。我并无辜负名。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所有烟花女子都是“误堕风尘”身不由己的。在我附近,南京东路“张小泉剪刀店”隔壁,有一座“虹庙”虹庙格局小,不算正气,但香火旺盛。前来烧香拜佛的,都是这一带的烟花女子,再高级的女还是女。她们默默祈福:

  “菩萨大慈大悲,眷顾苦命女子。求菩萨赐予一个如意郎君,叫我今生离恨海…”

  也有比较认命、知机、无奈、绝望的,便叹息一声:

  “今生若无转圜余地,亦盼来世不必轻。好当一个凡俗妇女,相夫教子…”

  她们的下场多半悲惨。二、三十年代某,有人发现香粉一间破旧的亭子间,冬日无煤,炉尽灰烬,斗室只有一破木,帐被变发臭,某不知姓名老,久病失救瘫倒地板上,死前似挣扎去倒一碗凉水…说是“老”这曾以相普渡众生的女,骨瘦如柴,容颜憔悴,还不到四十岁。

  你们要瞧不起她们瞧不起我吗?

  你们知道我原来身世吗?

  我的主人是什么来头?

  ——他是盛宣怀!

  清末,盛宣怀与袁世凯是朝廷内部齐名,但又各怀鬼胎争权夺利互相倾轧的重臣。他俩虽是王朝棋子,但位高权重。世事多变,辛亥革命后,孙中山让出了大总统席位,袁世凯上台。而盛宣怀早遭清廷革职抄家,避难日本。他见改朝换代,便回归上海,希望讨还被抄没的家产,重振雄风。

  清末遗老,仕途与前景未尽如意,又年迈多病,他一九一六年四月病逝上海,终年七十三岁。丧事极尽豪奢,送葬队伍三人一辆马车,据说从盛家静安寺路斜桥老公馆一直排到外滩,前头队伍已经到达外滩折回了,后面的队伍尚未出发。工部局为其开绿灯,南京路整天交通管制,腾出来让抬棺材和吹奏的人马畅通,这触目的班子,是从北京故宫请来的,乃慈禧太后丧礼的原班。上海滩万人空巷,途为之

  盛宣怀的遗产有多少?经三年结算才得结论:动产与不动产总额一千一百多万元,当年是天文数字。

  房地产在北京、南京、武汉、苏州、常州、杭州、上海…

  上海百多幢民宅、花园、洋房、球场、药房、香堂、饭店、舞厅…分布在成都路、霞飞路、新闸路、北站、南京路…还有,香粉

  沦落之前,我,亦曾身属显赫权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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