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一前一后
江城在南方,中低纬度,夏天气温普遍三十七八,偶尔达到四十度。钢筋水泥堆砌起来的城市比人烟稀少的小镇更加炎热,而南坪的雨雾几乎隔绝了整个夏天的燥热。洁白软绵的云朵不远不近地在头顶,朦朦胧胧的小雨如丝落下,把一切景都渲染得模糊。
像江南水乡一样漂亮。人也是。好山好水能养出温柔漂亮的姑娘,不奇怪,当然,这都是连惠语说的。
因为等到江淮能够安静地听故事的时候,连巧言已经去世很多年了,但江淮就目前所见而言,他对连惠语讲的这个故事背景,持怀疑的态度。
他并没有在南坪见到什么温柔漂亮的姑娘。林念只能称得上漂亮,和温柔不沾边,就算她顶顶漂亮,也的确不温柔,彼时江近贤家里还算有钱,八月份举家来南坪避暑。
衬衫西的年轻男人,举手投足都是自以为是的傲气,偏偏能吸引一众小女生。镇上唯一的酒店就在连家的铺子旁边。江淮外婆是开裁店的,每天的活动就是在店里戴着老花镜,慢悠悠地踩纫机。
一针一线都妥帖,针脚绵密,在镇上有不错的口碑,勉强能养活两个女儿。连巧言从小身体就不好,子温软,说什么就是什么,安静温和,不像连惠语张扬爱闹,怒起来能追着他们班男同学打十条街。所以一向安静坐在小铺门口的女孩儿跟着来南坪度假的男人私奔的时候,镇上都议论纷纷。
街坊邻居都无比诧异,头接耳,风言风语传了老远,所有人都知道连家那个大女儿跟野男人跑了。江淮外婆在门口贴上“暂停营业”的标识,连惠语举着晾衣杆打跑了一众在门口看热闹的人。
等到母女俩兜兜转转在江城找到她时,连巧言已经怀孕三个月,在谈婚论嫁了。一向乖巧的大女儿红着眼睛说,是真心喜欢他,那个时候“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还是人们的共识,更何况已经怀上了孩子。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江淮外婆伤心归伤心,还是回了南坪,继续开着她的小店,而连惠语决定留在江城,她从车间女工做起,凭着过人的胆识和圆滑的处事方式,一步步往上爬。
彼时她和连巧言已经没有什么集,毕竟本来就子不和,又嫁作人妇。连巧言生产那天,她提着礼物到病房外面等着,但她没想到的是,偌大的医院里,和连巧言有关的人,只有她一个。江家没有人来。往日漂亮的女孩儿躺在病上,清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唯有一双眼睛还亮着。还会喊她过来。
连惠语那个时候站在病前,想,是啊…一个普通乡镇女孩只身嫁到稍有权势的人家里,既无娘家,又无熟悉的人,还是未婚先育,怎么会过得好呢?
婆家欺,丈夫一开始还哄她,到后来不闻不问,再到后来,听到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女孩儿不幸丧了偶,看她的眼神都变得麻木而漠然。
连巧言身体本来就弱,产前焦虑混杂着生产的消耗,对生命的损耗不可估量,也无力回天。连惠语红着眼睛在医院照顾了她两天,汤人参地补着。人却越发清减。到最后,那双漂亮的眼睛也暗淡了。灰暗又晦涩,却依旧温柔。
“男孩儿,生得不错。”“叫江淮吧。”连惠语三天后走出医院,怀里抱着个孩子,还有张轻飘飘的死亡证明。江城的太阳高悬,第一次刺得她双眼发疼。江淮满月的时候,江近贤结婚了,甚至不是二婚,是第一次结婚。
他连证都没跟连巧言扯过一次。娶的是他心心念念的青梅。对方是市委书记的女儿,嫁过一次人,前任丈夫在实地考察的时候被泥石埋了。留下她和一个一岁大的儿子。江近贤三番五次登门,对天发誓。
终于如愿把这位新寡娶进家门,从此事业扶摇直上。江淮从小在家就跟个透明人似的。家里的女主人是凌进的妈,男主人也是凌进的爸,他白白占了个江姓,逢人似是而非地叫他一声江少。
就没了,除了连惠语每个月时间来看他,让他觉得还有点人情味,不然江淮几乎要觉得自己是领养来给凌进冲喜的。
直到他长到十几岁,眉眼长开,整个人锋利又利落,张扬戾的气质像一把利剑。回老宅的时候,他好像才意识到,这个家里只有他是她宝贝儿子的亲骨。
老太太横眉竖眼地斥责江近贤,当着凌进和阮文静的面,骂他不分轻重,净顾着帮别人养便宜儿子。阮文静受不了这委屈,收拾收拾到大洋彼岸去陪她退休的爸妈,一年都很难回家一次。
直到这个时候,江淮在家里好像才逐渐有了点颜色,起码别人能看得见他了。江近贤时不时给他打笔钱,极其敷衍地体现了重视。
凌进出去玩,会似是而非地问他要不要一起,而他就靠在沙发背上,似笑非笑地问他“嫖娼还是毒?”凌进笑容一僵,测测地走了。
***江淮就这么半不着调地在江家混着。上高中之前唯一好的朋友是小胖。江近贤司机的儿子。只有小胖从小就愿意跟他玩儿。
在他被凌进关在地下室,江近贤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时候,只有一只胖乎乎的手小心翼翼地给他递来一些吃食。
他咬着铁丝撬锁出来后,套着麻袋把凌进打落三颗牙齿的时候,也是小胖帮他打掩护。讲到这里,江淮一顿,漫不经心地吐字,说小胖他爸做的饭难吃。
他半路岔开了话题,生硬又拙劣,像是忽然反悔,不想讲了。林念沉默半晌,装作没发现。好像这就是故事的结尾,她像一台生锈的机器,缓慢运作着。消化这个对她来说过于陌生的故事。
从前看书,看到别人说“这世间本就是各人下雪,各有各的隐晦与皎洁”到如今,她深以为然。侧躺着的少女眉眼漂亮,却有种不符合年龄的清醒,目光沉静,她像碎纸机一般。
进一张张写字的白纸,吐出零散的碎片,没留下什么特别的情绪,只能沉沉地呼出一口浊气。这个世界本来就是这样。泥潭里挣扎的人如蝼蚁,复一艰难求生,撞破了头也比不上只手遮天的天之骄子。
如果江淮家庭幸福,生活美满,也不会出现在这里。不会散漫冷淡地问她要招租广告,不会骑着摩托车载她在小城里晃,更不会和她躺在同一张上,抬眼看同一个月亮。林念从不感激苦难。
她一直觉得,是什么样的傻才能想出“苦难让我成为更好的自己”这样的话?但她此刻不得不承认,命运在某些时刻是有巧合和深意的。譬如那天她莫名其妙犯起的烟瘾,比如那场奇妙的雨,磅礴又急促,将她的整个世界淋得透,一直到如今。
不知道窗外是不是在下雨,有水滴在楼下的塑料雨棚,发出不规律的响声,淅淅沥沥,滴滴答答的。老旧的筒子楼的年龄比他们任何一个人都要大。
此刻空气中浮动着雨雾的气味,一片沉寂。两个十几岁的人并肩躺在陈旧仄的出租屋里,一前一后,袒出刺猬柔软洁白的肚皮。像互相舐伤口的兽类,小心翼翼地收起獠牙与利爪,沉默地望着对方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