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百川绿柳映碧痕,十里东风唤花魂。
春日的暖,匀匀洒落在京兆皇城城道上,坐在太子皇舆里的铁勒,聆听着车舆在石铺城道上转辗的稳定节律,心神也恍恍地跟着节拍走。窗外的光的粼粼光束,透过车帘丝丝筛落了进来,他一手揭开车帘,面扑来的东风,将整座皇城奼紫嫣红的意带至他面前,阵阵百花清鲜的香气,像张初织好的香网将他拢住。
“大哥。”铁勒低声地唤,伸手轻推着侧首睡靠在他肩上的卧桑。
方结束登上太子后首次的西巡与南巡行程的卧桑,自南巡结束后,就一路风尘仆仆地奉旨赶回京,当铁勒在京外的南向水域接驾后,卧桑一手将他拉上皇舆,并吩咐离萧将皇舆掉头,不先返回翠微宫覆旨,反而是到另一个地方先去办件家事,可是,或许是由于一路上太过舟车劳顿,卧桑才上皇舆不久就陷入睡。
“我睡着了?”睡迷糊的卧桑睁开眼,话里带着浓浓的鼻音。
“有一会。”坐在太子的皇舆里,身为陪客的铁勒不但浑身不自在,更不习惯素来与众皇弟没什么集的卧桑,累垮地睡在他的肩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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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没。你看来很累,要不要先回太极宫歇着,明再来?”铁勒直视着他眼底下的黑影,有些同情在入主太极宫后就一直忙个不停的他。
“不了。”卧桑病白叛鄞蟠蟮厣炝烁隼裂拔乙丫芫妹蝗ヌ绞有∶昧耍俨蝗タ此悄负笾懒耍ㄓ植换崛梦业亩影材!?br>
“皇后娘娘还不让她回凤藻宫吗?”几年前,皇后娘娘就把恋姬托给自家妹子啸月夫人教养,都好些年了,怎还不把她接回宫里?
“听离萧说,这阵子为了后宫的一些纷争,母后忙得分身无暇,所以小妹可能还得在啸月夫人那儿再住上一段时。”卧桑愈想愈感慨“她不回宫也好,接下来我大概也会忙得没空陪她。”同住在一座宫檐下,他居然还得把妹子托给别人照料,他们每个人怎无时不刻不都在忙?
“大哥,南蛮的情况如何?”听他话里的意思,铁勒不得不推测在这次的南巡中,卧桑又和上回西巡一样找到了一堆麻烦。
他沉思地抚着下颔“南夷和西蛮两大族不安分得很,我看再过几年,他们就会造反图谋以离天朝的掌控,也许,我该开始考虑找人下去镇住南方了。”
铁勒的双眸焕然一亮“你属意谁去?”
“不急。”他有成足地勾勾嘴角“依我估计,南夷和西蛮真要成气候,也还要个三年五载,我只要在这些年间慢慢挑出人选就成了。”
铁勒马上又把目标转向“那西戎呢?你可有人选了?”
卧桑三两下就看穿他的意图“把你留在京里,你待不住?”难得才把他调回京一阵子,都还没静下来多久,他又想往外跑?
“待不住。”他并不想掩饰。
“为什么你总是待不住?”卧桑叹息连天地抚着额,一想到再这么让他兵戈铁马下去,就怕他有天会因太过留恋沙场,将会永远也定不下来。
为什么待不住?他倒想问卧桑,有什么值得留下来?
转首看向窗外丽景无限的城,在铁勒的眼底,没有半分眷念,触眼所及的一切,对他来说,全是陌生。
他所熟悉的,是荒山野岭、漠际无边或是千里雪原,七岁就被父皇送至北狄军中接受教育的他,怎么也过不惯京兆的生活,在这里,时间过得特别缓慢,春日好像永远都耗用不竭,一点一点地磨蚀掉他的心。他若是想找事做,朝中早已有个睿智又责任一肩挑的卧桑,他无事可做:想找人聚聚,每个兄弟都与他不络,就连他自己的母后,自他出生后便一直刻意地与他疏离,他无人可聚。
留在京兆这个色彩缤纷、大千万象汇聚的花花世界里,他就像尾上了岸的鱼,极力想跳,可又不得动弹,他所要的,并不是这片不属于他的土地,他只想回去那片能够自在徜徉的大海。
他怎待得下来?
“我想离京,去哪都好。”他伸手关上窗,将那些嗅不惯的香味全都隔挡在外。
“若是闲得无聊也闷得慌,你就多去父皇和西内娘娘面前走动走动,不然就多去看看那些皇弟也行。”卧桑朝天翻了个白眼,很怀疑他是打哪来永远都用不完的精力。“你待在京兆的时间太少了,老在外头平定那些小族也不多回宫聚聚,不怕会忘了回家的路吗?”
他冷声讽笑“家?”宫城皇苑里会有家?那是普通百姓才能作的梦。
舆下车轮匆地一个颠簸,车舆震顿的嘈杂音律顿时盖过车内的低语,而卧桑,也干脆装作没听见他方才的话。
“殿下。”车舆缓缓停行,抵达啸月夫人府上时,离萧恭谨地打开车门。
“到了,咱们走吧。”卧桑准备下车时,不忘朝身后坐在原位八风吹下动的铁勒招手。
铁勒淡拒“我在这等就成了。”他有自知之明的,只要是听闻过他的战功或事迹的人,都不会想见到他,怕他一出去,被吓着的人恐会比他的多。
卧桑皱皱眉,不容反对地一把将他给拖下来。
“等什么呀?跟我一道去。”他太缺乏与人来往交流了,再这样下去,他会把他的子给闷坏的。
老远就见到太子皇舆的来临,啸月夫人府上的家仆们,早已整齐列队在府门前驾。
“参见殿下…”上前来接驾的门房管事,在见到卧桑身畔的人时,结实骇了一跳“刺王?”这个扬威在外对朝有功,但也同样杀名颇具的皇子,怎会大驾光临?
在门房管事以及其它的家仆眼中,铁勒很明显地感受到自己不受的程度,这让他原本就已紧拢的一双剑眉,也因此更加靠近眉心。
“夫人可在府内?”卧桑适时地开口,飞快地打散那些朝铁勒去的不友善视线。
“回殿下,夫人访友去了。”门房管事恍然回过神热情款客“来人,快殿下进府,马上派个人去通知夫人回府!”
“行了、行了,都别忙也别招呼了,我们只是来看十公主而已。”卧桑扬手打发他,伸手拉了拉铁勒“走这边。”
铁勒不语地跟在老马识途的卧桑身后,令人眼花的富丽府景一一在他眼前掠过,随着卧桑在府内找人找了一回,却没有找到人后,他脚跟一转想要打道回府,但不死心的卧桑却拉着他继续再找,直找至府后的花园去。
未到花园,清扬的笛音顺着东风悠然滑过他的耳际,铁勒听着听着,忍不住停下脚步。
“是小妹吹的。”卧桑笑着回首看他“长年在外,你很少与她见面是吧?”
“嗯。”上回他离京时,她不过才七、八岁而已,他对她的印象,也一直停留在那个时期,在卧桑的带领下,继续走出穿堂、穿过假山,面而来的笛音没有歇断,铁勒抬起头,在青葱翠绿的草地上见着两个女孩,一名正在秋千的红衣女孩,动作放恣随,在见着卧桑时危险地频挥着手,另一旁,坐在椅上接受乐官指导吹笛的白衣女孩,见着他们的反应只是微微扬眉,随即又冷淡地把视线挪开。
“野的那个是沁悠,静的,是恋姬。”卧桑在他耳边大略地为他介绍。
铁勒的黑瞳里盛着错愕。他没料到,所见到的会是个快至年少的豆蔻,他原以为,她还只是个身长不到他膝盖的孩子而已。
卧桑搔搔发,对恋姬方才的反应有些头痛。
“她又长大了不少。”一晃眼就又变了,她怎么愈变愈冷淡?才十岁出头的她,应该是还不到女大十八变的年纪啊。
自卧桑的眼里、话里,铁勒可看得出卧桑对这个么妹的怜爱之情,这让他不自觉地想要走开,想回避这些不属于他的东西,对于那个多年不见的小妹,长年在外的他只觉得陌生,除此之外,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卧桑匆地开口“代我照顾她。”
他意外地回过眸来,不解地端视着卧桑脸上再正经不过的表情。
“我就她这么个亲妹子而已。”卧桑淡淡地补上。
“你还有七个皇弟。”虽然其它七人皆与他不同母,但也还是他的兄弟。
“只可惜那七个皇弟都离我离得很远。”他的笑声听来像是自嘲。“父皇常说,我很自私,自私到对我的皇弟们都没什么兄弟情。”
铁勒挑挑眉“自私那倒未必,你只是很忙。”若是离得远就算自私,那他不也成了没手足情的同道中人?
“或许吧,但我与皇弟们皆疏远却是个事实。”每个皇弟见到他,不是怕他念,就是怕挨刮,除了铁勒外,好像没什么人敢靠近他。
铁勒并不打算上当。“小妹这事,还是交给心细的老四或老五较妥当,我不懂得照顾人。”要不是别有企图,卧桑怎会无端端的把这事交给他?
被识破了,这小于愈来愈精明了。
“慢。”卧桑慢条斯理地拉住转身要走的他“为什么你总是站得远远的?”
“我不擅与人际。”果然馅了,就知道他别有目的。
“她是你妹子,自家人需要什么际?”卧桑不地伸出两指用力弹着他的额际。
铁勒不予置评,不着痕迹地拉起了一道与他们隔离的防线。
可是卧桑并不打算放过他。
“知道吗?你比我还不敢亲近自家人。”要是再不拉个家人到他的身边绊住他,只怕惯了的他,就像具鸟形纸鸢,一个不注意,他就将会飞向青苍外,再也回不来他们的身边。
“不敢?”铁勒着实觉得这两字刺耳。
“可不是?”卧桑无法看穿他在怕些什么“是西内娘娘不要你太亲近我们这些兄弟吗?”他这个国务繁忙的太子,跟众兄弟不亲还说得过去,但铁勒怎么也跟他一个样?
“不是。”提及这个话题,他更加不想多谈。
卧桑坏坏地转了转眸心,一掌用力地拍在他肩上“总之,那个丫头就交给你了,我得先回宫见父皇和母后?刖┱饷淳茫膊恢镉侄蚜硕嗌俟竦任一厝ゴ怼!?br>
“大哥…”他忙想推回去。
“你留下来陪她。”卧桑伸手指着他的鼻尖,对他摆出了太子的架子“这是为兄的命令。”
铁勒不地僵锁着眉心,半天,才不甘地撇着嘴角。
“是。”强人所难,或许,这才是卧桑的本。
目送他得逞远走后,铁勒转身看了看恋姬,见指导她吹笛的乐官一时之间还没有收课的打算,他找了棵树靠站在树下等待,入侵眼帘的园沁绿漾漾的意,让他看了便有些恼,干脆闭上眼等待。
“二哥。”踩在草面上细细碎碎的脚步声朝他走近后,平淡的女音在他面前响起。
铁勒张开眼,头一回听她唤他,他有些听不惯。
她转首张望“大哥人呢?”怎么来了一会就走?他甚至没和她说上半句话。
“他回宫了。”灿绿影犹在他的眼前跳动,试着集中黑眸里的视线,并在驱走了过亮的光影后,他才真正看清她的模样。
她一点也不像卧桑。
发如黑玉肤白似雪,不笑的她,清淡冷,像株梅。在她身上,他怎么也找不着卧桑的身影,若不是卧桑事先说了她是小妹,他会误以为,一身细致风情的她,是走失人间之仙。
斑挂天际的红,一如多年沙场所窥无并二异,但此刻在这片高墙内,青光甚好,不知人间何世,无忧也无愁。
她是适合在这地方生活的。
不知怎地,愈是看她,铁勒益发觉得…她淡漠的眼神有点像自己,而这感觉,拉近了不少他刻意拉隔出来的距离。
“再吹一曲好吗?”当铁勒回过神来时,他听见本来还盘算着该找什么话题对她说的自己,放软了声调这么向她开口,而在话一出口后,连他自己也有些讶异。
“二哥喜欢听?”恋姬微扬起黛眉,一抹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笑意,悄悄出现在玉容上。
他有点犹豫,不久,在她期待的水眸下朝她颔首。
“嗯。”应该会吧…他想,他会试着去喜欢的。
*****太子卧桑亲赴西戎与南蛮视察关外形势三年后,天朝以北的北狄烽烟燃起,北狄外族兴兵侵入边城,圣上派遣定威将军率神风大军远征,神风大军苦战年余北狄才稍息战火,战后,太子卧桑代圣上出巡北狄,归来书表上谏,天朝以北边关需有大将派驻,以巩国境。
圣上答允了此谏,并要求卧桑推荐出适派的人选,而卧桑的首选,即是曾驻营北狄多年的铁勒。
手中的圣谕,此刻握起来的感觉有些冰冷,一如众人看向他的眼神,和长久以来他们对待他的态度。
下了朝的铁勒,一手紧握着方才在朝上接下的圣谕,步伐疾快地步出朝殿,殿廊上的众臣,在见他走来时,纷纷收声下语噤若寒蝉,有默契地让出一条路让他通过。在走至殿廊的僻静之处后,铁勒停住了脚步,脑中不断回想着,父皇在殿上应允卧桑的谏言时,自高处俯睨他的目光。
在父皇悉的双目里,他清楚地明白,此次再将他远派北狄,美其名,是父皇倚重他能征善战的能力,实际上,是父皇想藉此让他远离朝政核心。
宝高震主、权大主、才大欺主,是为人臣三大忌。
为了太子,也为了自己的天下,父皇,容不下他。
在他麾下伴随他征战多年的老军师,曾这么对他说过。一身光芒不亚于父皇与太子卧桑的他,无论对这个国家再怎么有心,也断不能倾尽全力,否则总有天,他将会成为天子眼中不除不快的心腹大患。
他没料到,这天竟来得这么快。
三年前自北狄被调派回京之时,他还曾想过,君臣父子一场,父皇未必会绝情至此,只是军师的话下无道理,他若要在朝中生存,那么他就非得稍减锋芒不可,他也知道,无论早晚,父皇都会看出他刻意隐蔽的实力。
因此这三年来,他一面不断寻找战场以扩大统驭的领地,并一步步地逐渐将西内大明宫纳为已有;另一面,则在台面上继续与父皇虚与委蛇,为的就是想在父皇掌握的大掌朝他探过来前,开拓出一片属于自己的疆域,好挣得一片他可倚恃而外人不可动摇的山河,否则,他迟早会落个被削势夺权的下场。
只是一壁提防着狡猾如狐的父皇,他却忘了要对侧眼旁观棋局的卧桑留神,在不知不觉间,卧桑早已看穿了他的目的,并赶在父皇察觉前先一步动手,使他不得不放弃这些年来在西戎以及国内的经营,奉旨远放至北狄,再次投入之前因他们而弃守的领域中,回至原点重新来过。
一跤失足,顿失所有。
浴血沙场的大将,贾其余勇奋力拚搏,永远也不会是胜者,置身幕后的权力主宰者,才是最终获得甜美战果的赢家。
倘若这是不变的真理,那么这些年来的卖力卖命,究竟是为了什么?是不是在父皇与卧桑的眼中,他就只是个意图夺位的野心分子再无其它?
“老二。”下了朝后,就一直跟在他后头的卧桑打破廊上的宁静。
余愤仍在铁勒的眼中跃动,他忍敛下气息,缓身回眸。
“你不问我?”卧桑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忍抑的脸庞。
“问什么?”他刻意来追打哀兵的?
“举荐你的原因。”
铁勒冷笑“清除异己,不就是父皇和你的一贯作风?”
怕他在北狄的势力坐大,便转移军权调他回京再改派去西戎:眼看西戎就将是他的囊中物了,又赶紧将他调回京内闲置,现下他在京中羽翼将成,当然得快快再将他逐至烽烟四起的边疆!
看来,在铁勒的眼中,他已成坏人了。
“好说。”卧桑爱笑不笑地扯扯嘴角“但我的用意并不只是如此。”他不得不赶在父皇之前开口,若是父皇擅自派用别人去北狄,他不放心,非得要北狄让铁勒能够一手掌控,这样他才能安心。
“恕我无暇奉陪。”铁勒懒得理会他的理由是什么,长腿跨过他身旁就要走。
卧桑一握揪紧他的手臂“你上哪去?”
“我与人有约。”他早就和恋姬约好了,只要他一下朝,他就过去听笛。
卧桑微病白湃耥谒凵系牧Φ酪布又亓诵?br>
“谁?”他竟有搁在心上的人?在京中,他不是素无挂碍的吗?
铁勒反感地皱眉“何时起,你变得和老四一样多疑?”难道他就非得把自己摊在卧桑面前,让卧桑查得一清二楚,这样卧桑才能对他安心点?
“我只是想知道你会在乎的人是谁而已。”能让铁勒在乎的人太重要了,他非得找出来不可。
“我谁都不在乎。”臂膀被他握得有些发疼,铁勒稍一使劲就将他甩开。
“是吗?”卧桑不疾不徐地扬掌再度将他拦下。“我想,你应该会在乎我接下来要说的这件事。”在他起程去北狄前,最好还是先把话挑明了,这样他也能够大抵有几分谱。
他挑高了剑眉“哪件事?”
“这回离京,我听说了某件很有趣的事。”卧?此恼菩模灾冈谏贤沸聪铝怂母鲎趾螅绦拥溃骸拔酥な嫡饧拢晕也呕岬⒏榱嘶乩吹氖奔洹!?br>
脸色蓦然剧变的铁勒收紧了拳,动作缓慢地向他眼底的光。
他低了嗓,嘶哑地问:“你知道多少?”他怎会知道?是谁漏出去的?
“够多了。”卧桑耸耸肩。
冷汗滑过他的额际“父皇也知情了?”在他这种眼神下,他不得不怀疑,父皇就是因为知情才刻意想将他逐出朝政。
“不,我并不打算告诉父皇。”出乎意外的,卧桑并没有他想象中的落井下石,反倒与他站在同一阵线上。
极度错愕间,铁勒怔怔地看着他自适的笑,在卧桑故意朝他眨了眨眼后,他有些意会,下再次前前后后地思索起,卧桑会举荐他去北狄的用心。
不一会,恍然大悟的铁勒瞠大了眼眸。
“你…”卧桑竟然…要帮他对付父皇?
“我可以为你保守这个秘密,只是…”眼看他明白了,卧桑笑了笑,神秘地朝他勾勾手指要他凑近。
他拧紧眉心“有什么条件?”他就知道没有不劳而获的事。
“我有两个条件。”卧桑朝他采出两指“一是,你必须和我一样守口如瓶。二是,将来你得帮我一个忙。”
“将来?”他不急着勒索?
卧桑将目光看得很远“我并不贪心,因此我不急着把筹码用光。”对于未来这个未知数,他没有全然的把握,他必须为自己留个万全的后路。
“我答应你。”铁勒没有多加考虑,实际上,他也别无选择。
谈妥了条件后,一直没死心的卧桑再把之前的话题兜回来。
“老二,告诉我,你与谁有约?”
“小妹。”为了卧桑的托付,这三年来,他只要一有机会,就往啸月夫人的府上跑,即使偶有战事在外,只要他能回京,纵使停留的时间再短,他也不忘去看看她。
卧桑的脸色当下变得晴不定,不安在他的眼底四处窜。
“别再去了。”
“你在防我什么?”他一怔,像被看穿似地忙架起防御的心网。
“很多。”卧桑撇开眼眸,一股寒意自心底直窜上来。
当年,他怎会想用亲人来拖住铁勒总是留不住的脚步?原本他还以为无论是谁,都无法突破铁勒藩篱高筑的心房,谁也进不到里头占有一席之地,因此那时,他只是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态而已,可是手足这么多,他什么人不挑,怎会失策地用上小妹?
都怪他的一时兴起,事前他该想清楚的。
说他小人心度君子腹也好,说他是杞人之忧也罢,可是他就是觉得不安,或许是因为总是孤僻独行的铁勒首次有了重视之人,又或许是因为,这些年下来…恋姬变得益加焕采美丽。
“她是我妹子。”大抵知道他在想些什么的铁勒,挂下了脸,不着痕迹地掩饰起自己的真正心意。
卧桑不断摇首“人是会变的。”现在他或许会这么认为,可是只要时间一久,他接触恋姬的机会愈多,到时他能不能把持住,没有人知道。
他的面色无改,口气不以为然“你未免也想得太多了。”
“我只是未雨绸缪。”卧桑抹抹脸“就要出征去北狄了,军中还有很多事等着你去办,收收心吧,后,别再去见她了。”
铁勒微微一怔,听出来了,这次不是规劝也不是善谏,是警告。
“起码…让我去跟她道别。”收下警告的他,暗暗握紧了拳心。
“去吧,早点回来。”卧桑并不想太不近人情。
在铁勒离开廊上时,静立原地许久的卧桑抬起头,转身看着铁勒远去的背影,随后也跟了上去。
***
翠的树丛盛住一季的夏意,点点绿影在枝哑间跃动。
恋姬伸出一手,指尖轻巧地滑过眼前黑墨的浓眉,倚坐在树下睡的铁勒,眉峰动了动,下一会又恢复了平缓,见他还没有醒来的意思,顺着他的脸,她的指尖继续在上头漫步游走,轻轻跃过的天庭,落至高的鼻梁,然后,一把将它捏住。
“二哥。”她忍着笑意,出声想唤醒这睡到恐有窒息之虞的男人。
早在她的脚步声出现在草地时就已经醒来的铁勒,不理会她的呼唤,依然闭着眼装睡,在气息不太顺畅时,挥赶蚊虫似地拍开她的指尖,再顺手了鼻子。
望着他再接再厉睡下去的睡脸,恋姬不扬高了黛眉。
有这么好睡吗?是因为此次回京的路途太过劳累,还是因为刚下朝,连朝服都来不及换掉就急忙赶来这里的他,被朝上那些官员或政事得太烦了?
“二哥。”她不气馁地再推推他的肩头“别睡了,每回你来见我就是睡。”每次他来,都不在府里坐着等她,反而跑来树下边睡边等,她也知道在里头,他是坐不住也待不下,府中那些总是对他投以异样眼光的人,已经够惹他厌的了,更何况啸月夫人还是精明的角色,光是应付她也够烦了。
一直在脑?锱滔胱盼陨T诘罾壬系哪欠埃识幌朊娑运眨谒耐拼傧拢冒胩欤芩闳缢獾卣趴邸?br>
莹莹白亮,迤逦在地的素白裙摆首先映入眼,他的黑眸顺着她的衣裳往上移动,在移至她脸上的那一刻,他的双眼走失在眼前依然相似,可又截然不同的面容上。
在碧波倾漾中的盛夏里,她是一缕映亮人眼的新雪。
泛着讶异的黑眸,不稳定眨了眨。他有多久没回来了?时光怎又俏悄在她身上走得这么快?几个月不见,他明确地感受到她的成长,一向不爱笑的她,此刻正噙着一朵笑,微偏着螓首瞧着他,一身娇丽的姿采,取代了从前那个初展芳华的清丽少女。
他看得出神,吹在草上的嘶嘶风韵,在他耳际空旷地回响着,不知何时起,前一刻卧桑还残留在耳畔的耳语,已被掀起的清风吹拂至远方。
“那花…”惊的眼瞳止定在她的脸上,他抬手指向她耳际,那朵与她人花相映的不知名的小花。
“啊,这个?”恋姬伸手摸了摸耳畔的花儿“沁悠簪的,好看吗?”
铁勒没有回答,修长的指尖忽地探出,勾滑过她的面颊,来到耳上为她调整花朵的角度。
她怔忡了半晌,经他指尖碰触,耳畔微微温热,她抬起眼睫,明眸望进他深藏下语的眼中,发觉他看得是那么地专注出神,但,不知他是看人抑看花。
“二哥?”当他的手指停顿在她的面颊过久时,她轻声提醒他的发呆。
他回过神来,急忙收回掌心别过眼。碰触过她的指尖有点热,好似丛星火盘旋在指尖,不肯离去。
心虚无端端地跃上心头,像只素来隐身在黑夜里的魑魅,忽地被拖至白中,忙要藏躲,但却避无从。
避无从?他想躲避什么?没这回事的,不会有这回事的。
在今卧桑对他发出警告之前,对于小妹,他没有过半分逾越,他当她是个能让他真正掏出心来疼宠的亲人,可以接受他腔无处放的爱意的人,因为自他有记忆以来,他就没有半个亲近贴心的人在身边,她不知道,他有多么感谢当年的卧桑为他打开了道门,将她领了进来,让她成了第一个走进他无声的世界里的人。
以往,自母后身上,他所得到的永远都只是冷漠与疏离,在父皇面前,他得不到像对卧桑一般的重视,其它的皇弟自幼则与他不在一起,所谓的手足之情,在他离开了那么多年后也淡薄得很,也因此,那些亲情与知心,他从不奢望,因为他这只四处栖息的飞鸟,有家,等于无家。
但在也跟他一样长年处在宫外的恋姬走进来后,因她,生命增添了温煦与柔情,他的记忆里不再只有沙场金戈,每当他回京时,他多了个等待与他相聚的人,多了个不想与他讨论朝野政事,只想待在他的身旁与他作伴的恋姬。
她和他一样,长年离宫孤单惯了,也因此更能越过他心中所高筑起的藩篱,当他们这两个话不多的人聚在一起时,即使不开口说话,只是坐在一块静看着庭中的园景,即使方才聚首就又要分离,他也觉得心满意足。与她相处久了,他总是狂放在外的戾气收减了不少,双眼也因她而变得温柔,她是他荒漠心灵里的小小绿洲,也让他格外地珍惜这个真正贴近他的女人。
他想保有她,他更想…“二哥,你有心事?”恋姬担心地拍着他的脸颊,直看着他四处游转的眼眸。
“我要离京了。”铁勒痹篇她的碰触,平稳地把话说出口。“今我来,是来跟你道别的。”在来见她前,这句话,他辗转许久也下知该如何向她开口,可是此刻,口
却变得容易。
她眼中有着掩不住的失望“你不是才刚回京?”他怎都没有歇息的一天?不是剿贼灭匪,就是去勘查形势,朝中大将比比皆是,为何老是要指派他?
“父皇要我到北狄去。”他尽力装作没看见她的失望,公事公办地告诉她。
“我去和父皇说。”为他深感不平的恋姬忽地站起身,拉拢了裙摆就要走。
“是父皇亲自下旨的。”他拉回她,按着她在身畔坐下。
哪次不是父皇下的旨意?
恋姬仰起螓首,看着他习以为常的表情。她想,铁勒可能对自己的事毫无所觉,他不知道,这三年来他出宫离京的次数有多少,父皇一派再派,不考虑到他,也从没想过他会累、会倦,每回他拖着疲惫的身子来这里看她,即使他不说,她也可以自他眼底下的那片暗影里知道,他早就身心俱疲。
“下回你何时返京?”失望过后,她不舍地拉着他的衣袖。
“不一定,或许几年后。”铁勒缓缓拉开她的小手,将它搁回她的裙上。
“几年?”敏锐的她,多心地想着他方才的举动。
“这次,我是奉命长期派驻北狄,何时能返国,谁也说不得准。”他之所以会不敢对她开口说又要走,就是怕众兄弟不黏只和他亲近的她会难过,可以想见,他这一走,她就会变得更孤单。
恋姬听了,心期待他再次归来的期盼,霎时被冲散不留痕迹。
“我会叫大哥多来陪陪你的。”见她的玉容愈变愈冷,他忙着补救。
她别开他的手“不用了。”大哥和父皇根本就是同一挂的。
“小妹。”他叹口气“在这若是觉得寂寞的话,就回宫去住吧,皇后娘娘很想念你的。”其实她早就可以回宫了,可是也下知是否因这些年来众人对她的冷落,让她变得下喜欢亲近任何人。
“我不怕寂寞。”要是回去那座宫井里,只怕她会更寂寞难挨,那种皇家生活,她不想过。
他指着她的小脸“那干嘛板着脸生闷气?”每回她不愉快时,她就面无表情,这习惯简直跟他是一个样。
剔透的明眸直看进他的眼底,将她多年来的不发出来。
“我只是很讨厌父皇把你当成下人般使唤。”他又不是什么寻常人或是普通武将,就算再怎么战功彪炳,父皇也不必如此利用净尽吧?
铁勒怔了怔,不想承认地别过脸。
“他是君,我是臣。”就连他也不明白父皇那么倚重他的原因,或许父皇是希望,藉由他的这双手,来为卧桑这名将来的天子打出一片天下吧。
“若是如此,那么他还有八儿臣,为何非得要你不可?”她倾身靠至他的面前,质问地与他眼眸齐对。
吹拂在他脸上的气息,丝丝人,香气袭来,在他平滑如璃的心镜上,似扶风的弱柳轻轻点水而过,漾出圈圈涟漪。
望着如此明媚的容颜,他的意志不违背他颤颤动摇,在忐忑的心跳声中,他忍不住想问自己…他真的,不曾有过妄念吗?
他有的,他只是不想说也不想承认而已,他没爱过人,也不知该怎么爱才是拿捏妥当,已经不只一人曾对他说过,他对恋姬的宠爱,已远超过了兄妹之间该有的限度,但他充耳不闻,有时,他甚至不希望恋姬是他的妹子,反正,他也不怎么想当个兄长,他只是想和她在一起…恋姬的美丽,令人难以抗拒,恋姬的贴心,令他不想保护自己,离京在外,他想的、梦的,都是让他眼中有了暖意的恋姬,这让他不只一次怀疑着,这真是所谓的兄妹之爱?不,兄弟姐妹…这个关系不够近,不够足他,可是它却也是最安全的。
卧桑的话,迷糊糊中又再出现在脑?铮凳咀潘悖簧忠簧锤吹刂饰首潘淙唬碜车馗嫠呶陨挥校亢镣钜裁挥校墒撬仓滥鞘瞧勐鳎鞘撬辉溉梦陨=拿孛云吹锰宄谒牡椎拇鸢覆皇钦庋模墒撬苁歉嫠咦约翰灰ハ耄鹑グ阉粤导Щ秤械母星榉治龅锰宄丝潭晕陨5幕坝巧钕搿⒂窍敕袢纤簿陀凳咀⒖汲料菹氯ァ?br>
像个圈套。
当铁勒再一次想不着痕迹的躲开她时,本来不想戳破他的恋姬终于开口。
“二哥,你在躲我?”当她看向他时,他闪闪烁烁,接近他时,他会刻意地想痹篇,他到底是怎么了?
“我只是不习惯离别这种场面。”被看穿的他有些心慌,忙着站起身“我走了,我还得赶回宫,你好好保重,别给啸月夫人添麻烦。”
“你会不会回来看我?”恋姬忙不迭地起身站在他的身后问。
铁勒停下了脚步,思絮如雪絮飞,在动摇的意念中,他竟觉得软弱,不曾如此刻这么失去定念质疑起自己过。
他不敢回头。
“会不会?”得不到他的回答,恋姬不死心地微微扬高了音量。
“不会。”他咬咬牙,自己冷峻、断然的否决,像是在对自己否认。
急切的步子踩在葱绿的草地上,唏唏簌簌,他走得那么快、那么急,就像是背后有恶鬼追索着,这是她第一次见他如此仓皇失措。
他在怕什么?
奉母命来邀贵客入内喝茶的沁悠,在草皮上没找到另一抹贵客的人影后,好奇地推推站在原地发呆的恋姬。
“刺王走了?”真是稀奇呀,每回来看恋姬不看到头下山不会离开的铁勒,今改习惯不跟她腻在一起啦?
“他只是来向我道别。”来不及收拾脸落寞的恋姬,拖着脚步缓缓走回他方才所靠坐的树下,一手抚着早已失去他体温的树干。
沁悠边问边盯着她失魂落魄的小脸:“他又要离京?”不妙,恋姬的表情让她看了竟会觉得…有种古古怪怪的不妙感。
恋姬朝她点点头,坐至方才铁勒所坐的地方后,也学起他常仰靠在树干上抬首望向远方的姿势,不犊炻测着今天在朝上,铁勒是否是受了什么挫折,或是有人对他说了些什么话,所以才会让他的举止异于以往。
“你愈来愈像铁勒了。”把她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后,对于她的恋兄情结,沁悠只能仰天翻翻白眼。
“我们一点也下像。”听了她的话,恋姬下下意识地排斥这个说法。
“我说的不是长相,而是你们什么事都往肚里藏的个性。”这种闷在肚里又不说出来的个性最差劲了,一个铁勒就算了,没想到还有个一模一样的翻版。
恋姬敛紧了黛眉,不知道铁勒竟在不知不觉间影响了她这么多。
沁悠直指着她的鼻尖数落“瞧,我就说你们很像吧,现在你又闷在肚里想些什么了?”
她坏坏地扬起一抹淡笑“改天,我介绍几个皇兄给你,这样你就不会一天到晚胡乱猜测别人的心思。”整座府里吃太闲的人就数她了。
“你要为我说媒?好啊。”沁悠无所谓地见招拆招。“你有什么好人选?”
“我三哥或四哥如何?”她首先扔出两个前锋任她挑选。
梆大姑娘不屑地摇首“都不对胃口。”一个到了夏季只会中暑,一个笑脸冷心的,不行,资质都太差了。
“五哥呢?五哥人不错。”恋姬再随口提出一个,等着看她还有什么推翻的理由。
“那个两面人?”她听得频着两臂直打哆嗦“谢了,姑娘我可消受下起。”
真挑剔,只好端出王牌了。“那大哥…”
不待她说完,沁悠就急着先抢白,并扳着手指数算着。
“太子太忙,谁嫁了他谁准当深闺怨妇,老六古板无情趣可言,老七有个亲亲表妹了,老八、老九都太了点。”她的把关条件是很严格的,别以为是皇子她就会放水。
恋姬发现她漏了一个“二哥呢?”想来想去,铁勒应该是没有什么好挑剔。
“你会让我选他吗?”沁悠斜睨着她,刻意说得别有用意,忍不住想借机试探一下。
“什么意思?”她听得明白,但却不戳破,只装作并不明白。
“没…”沁悠将话含在嘴里低低咕哝“不是那样就好。”
恋姬朝她拍拍身旁的位置“太挑剔是会嫁不出去的。”将来啸月夫人会头疼了,不过冲着国戚的身份,应该还是会有很多人抢着要她才是。
“放心吧,我娘才舍不得我嫁哩。”沁悠下以为意地耸耸肩,一股在她身旁坐下,脚边却踩到了一只金色印信“咦,这是什么?”
“是二哥的。”恋姬看了上头篆刻了一个刺字后,忙挪开她的脚,拾起后小心地掏出手绢将它拭净。
“怎么会掉在这?”真大胆,居然把皇上所赐的招牌随处丢。
“应该是他方才打盹时掉的,我送去给他。”她一手将它放进袖里,说着就起身要走。
沁悠扬手携下她“叫下人拿去就成了。”东西又不是她掉的,她那么着急干嘛?
恋姬却拉开她“他才刚走,应该还追得上的。”
“恋…”沁悠伸出去的掌心动作慢了点,所捉到的只剩佳人离去的香气。
眼看着恋姬小跑步地消失在草地那一头,之前的那阵不安,又开始在她的心头发酵。
她直搔着发“糟糕,难道不是我想太多?”不会吧?他们是兄妹哪。
身后匆地一阵轻响,招去了沁悠的注意力,她回过头,对于来者甚是讶异。
“太子?”他没待在太极宫里,一声不响的溜来这里做什么?
卧桑看了远去的恋姬一眼,随后转身正地向她拜托。
“看着恋姬,让她离铁勒远一点。”就算铁勒有心要遵守诺言,但是恋姬不肯合作那也是白搭。
她听得两眉都高高耸了起来。看来多心的人…并不只是她一个。
上道的沁悠,见他把话说得那么白,也不想在这时装作不懂。
“刺王不是就要离京了?”她可以理解卧桑下想铸成大错的心情,可铁勒人都要走了,还防些什么?
“他总有回来的一天。”近无忧,不代表并无远虑,为他们好,还是得先为将来预防一下。
沁悠没想到他看得这么严重“需要这么草木皆兵吗?”说得好像他们往后不能再做兄妹似的,在她看来,铁勒对恋姬的兄妹情可是很多的。
“他们俩太像了,会被彼此吸引也是理所当然,这只是迟早的事。”卧桑烦躁地吐了口大气,两眼微瞥向她朝她施“懂了吗?”
沁悠懊恼地皱着柳眉。真是,皇家的人就是这副德行,请求到了最后,就变成命令了,让人想不答应都不行。
她叹口气“知道了,我尽力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