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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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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芙蓉江沿的码头是用厚实的松木板钉起来的,往前铺过去,一直伸到江中水深能泊船的地方。

  从王国中原各府向南的水路到了樟埠头就算到了顶。不太高可也不算太低的万樟岭从西边连过来,正挡在岭南府的正北。

  从这边的樟埠头到岭那一侧的岭南府第一镇红石凹,整八十里山路。拦在万樟岭山脊背上的樟树关,从大周往前数上三个朝代立关算起,已经建了足有七百个年头。

  从王国都城方向来的,不管是行匆忙的客商,游学天下的书生,迹四方的行脚僧道。还是扎成了捆的棉布,绑成了担的茶砖。

  钉进了大木桶中的桐油菜油,都得在樟埠头沿着芙蓉江岸一字儿搭起的木码头上落船登岸。行人,在樟埠街上两边排开的客栈里开房歇脚,货,雇挑夫挑过樟树关。

  从安徽人在这建起了货仓开始,福建人收购南北货,山西人开出当铺票号,湖南的江西的挑夫们立了帮派,更有不知道籍贯何处的娇言俏语的姑娘们。

  当然是挤在试园二楼楼上的酸枣枝窗户里面,莺莺燕燕地往楼下看。青衣青裙的女人李素馨站在芙蓉江边的沙上,往西边看,她看到已经挨在了山背脊上的那一溜杂树林尖梢边的太阳,红而且懒地斜照着。

  因为背了光差不多就成了暗紫的万樟岭,几乎遮掉了小半个天。眼光顺着山势扫下来,山脚下的镇子樟埠头最靠外沿立着高高低低一层两层到三层的木架子板房。

  中间樟埠街拐出来的口子上,娜兰女奴们脚下的哗哗的铁链声和她们肩背上劈劈啪啪的鞭子声总都是一起响起来的。

  横穿过樟埠头镇子的樟埠街,从南到北,磨得铜镜子一样滑的大青石条左铺一条,右铺一条,才一出了看不见门面店铺的镇子口,就往芙蓉江边转过弯来。光赤着膛和股,手脚都扣紧了长铁链子的娜兰女人在上面走成了一溜。

  她们人有高矮,脸有俊丑,姿势可只能是一种。一人背上一个木头背架,载上八十斤的货,弯,弓背,低着头看清楚自己脚前的路,曲起点膝盖来把整份重量顺着向前的势,自然地摆正在两条腿中间,一脚紧跟着一脚。

  习惯了就不用再去管铁链子在胳膊下面晃在脚后跟上拖着,八十里的山路早上起程,傍晚太阳下山前就能到地方歇下腿脚。从岭北的樟埠头,到山南边的红石凹,所有过往南北百货,两边的挑夫们都是用担子担的。

  分量分坠在人前后两头,跟随着小而且紧的步子,带着韵地,好象是泉水淌下小山坡一样的妥帖和顺当。只有樟树关守备万将军营里押着的娜兰女奴们是用背篓背的,南边的蛮族女人,习惯上就都是那样。

  有了那么一会工夫之后,穿青的女人突然发现到她自己的眼睛朝下,正出了神地凝视着面而来的娜兰背奴们瘦骨凸,青筋绽的小腿。

  她想,刚才自己肯定是被她们那种合仄韵的节奏住了。从铁链子吵闹的叮叮当当里面,青衣女人听出了娜兰背奴们的赤脚板啪啪地顿在石板上的声。

  她突然觉得有一点点冲动,觉得忍不住想褪出自己脚下蹬着的刺着白水仙的黑布鞋,光着站到沙里去。

  这么想着,她苍白的脸上有了点点玫瑰红,然后她就看到排第二的那个女人的膝盖不合拍地向一边翻了一翻,身形闪出在队伍外。

  她在石板上滑了脚,崴了踝骨。那个娜兰女人顿住了,抬了抬头,和青衣的素馨打了个照面。素馨只觉得她的两边颧骨尖利得就象是两把刀,她的眼睛,白蒙蒙的,没有黑眼珠子,只是平平的覆着两层眼睑,不管怎么看着总是觉得怪异瘆人。

  只这一个顿,后面的红缨白腊杆子是抡圆了扫到她骨上的,在一旁边,看管着她们走道儿的都是万将军营里的老兵,使能用尖,也能用柄。

  素馨看到那个女人抱着她自己已经凸显出孕形的,铺铺张张晃晃的大肚子,扭着躲,躲,躲,没一下能躲开也没一下敢躲开,只看着她曲折下关节凹凸的两个膝头,整条赤的长身子直往下面缩,她就差不多已经蹲下了地。

  青衣女人看到她的两只赤脚一正一横,上面枯瘦佝偻的脚指头枝枝桠桠地往四下不同的方向痉挛着扒紧,八十斤在后面背架上放着,没有一个女人够胆倒下去。

  “走。”杆一收,两条小腿上的一块快鼓出的腱子松了一松,脯望上,又抬了下头。素馨看见了她的白眼睑。七八糟的头发散着的拢着的,发脚全咬在了她自己的嘴里了。

  五年前,征讨娜兰建立了功勋的万将军班师凯旋,皇上嘉奖赏赐之外,下旨调他镇守岭南第一关。

  他随军带下来三十六个娜兰女俘虏,头三年在营中伺候军官士兵,后两年,女人们老了,残了,万将军分派卒长老黑挑上几个兵,把剩下没磨折死的二十三个女人赤条条地拉到了芙蓉江的河滩上。

  和镇里的挑夫行当一样,收钱,背货,走上八十里山道来回两天翻两遍万樟岭。“头半年,这河滩上,热闹阿,真叫热闹。”老黑说,象是有点追忆起了旧的好时光。

  “想想吧,在河里飘着,走了两个半月的船,一上岸,前面枷着一排光溜溜的大姑娘…”江边是安徽老胡家的货仓,樟埠头,芙蓉江边上的第一家。卸下了背负的女人们正三三两两地从里面出来,走下河滩。

  “樟埠头这地方靠南,,热,蛮子女人跟母牛似的,喜欢睡天…她们在河滩上住了三年了,不过到晚上得用木枷枷起…你!”他抬高了下巴指着方向,一下换了调门:“对,就是你,黛娅阿蓝,过来!”

  还隔着十来步的路,老黑也不能算是怎么的高声,不过穿青的李素馨看到那个女人全身一机灵,就象是三伏天里突然发现自己站进了冰窟窿。

  她绷紧了肌就象是正等着鞭子往下落,一双腿却晃着有点软着想跪。她一边抬起头来朝声音这边看:“啊、啊。”就是刚才走在第二的那个,大肚子女人。

  她的声音低,哑,粘,象是一种贴着地面爬行的藤蔓,听上去,跟她瘦削黝黑的身体倒是很般配。再有就是她只出声,不说句子。大肚子女人直了,侧点脸听着声,慢慢地朝这边走。

  每一个上了脚镣的人,走起路来都是一样。两条长腿弯起一点,往两边分开,脚趾头少少拳着划开沙子,往两边绕着不太大的圆圈圈。

  脚后头的铁链子,哗哗的拖长了出去。“想想吧,这丫头会打仗,她会用箭,她不光用箭人的肚子,还人的脸呢。”

  老黑只有半张脸,另一半是花的,好象是给烧热的火铲子印过一道。这一半边的眼睛挤在堆起来的疙瘩中间,巴掌上一个深坑,斜出来的拉歪了嘴角。

  “她守着娜兰的竹寨,万大人带着我们围了三个月,最后那个晚上,外面给箭头捆上火棉点着了进城里去,里面也给箭头捆上火棉点着了下城墙来。”

  西边山顶的太阳已经看不见,整个天上还剩下一点点的蓝,黝黑的女人身体干,瘦,硬,就象是一棵枯了一半的树,走近了才看见,她身子上疙疙瘩瘩,拉拉杂杂的伤也象是树,象是树的带疤带节的皮。

  被皮鞭子,刀子剜,掀翻起来,又长结实了的,就象是牛犁过的田,没种上秧苗又朝天晒了半干。她的那副腿脚已经细得跟垂柳树条似的,不用多看,一对房倒是又宽又大可就是软,薄,晃,耷拉着朝下象两只拔光了的死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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