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要好好考啊
唐宓斟酌了很久,终于准时出现在了学校门口。
几天前舅舅打电话约她周末见面,她想了想终于答应下来。
片刻后,黑⾊的奥迪由远及近,司机摇下车窗,和唐宓笑了笑:“唐总叫我来接您。”
唐宓上了车,系好了全安带,打量了司机一眼。上次见到舅舅,是两年前,那时候他的司机是个中年大叔,现在这个年轻人,唐宓从来没见过。
司机很年轻,也很机灵,上车后自我介绍说姓吴,是舅舅的专职司机。他和唐宓解释说唐总在和外国人开会,暂时走不开,所以才叫她去店酒跟她见面。
车子到达的地方是市內有名的五星级店酒。
舂夏之的四月,店酒外鲜花齐放,美不胜收。她坐在沙发上等了一等,恰好看到唐卫东从店酒的电梯中走出来,只不过,并非独自一人,而是跟三位头发半⽩⾝材⾼大的外国人谈着。他一直面带笑容,跟着三人到店酒门口,客气地送他们上了一辆等在店酒外的中巴车后,才折转回来。
看上去他本来就要跟人在店酒谈点儿事,约她在这里,也只是顺便罢了。
唐宓看着舅舅朝自己走过来。村子里的每个人都说,舅舅和妈妈长得很像,而如今在舅舅的脸上,已经完全看不到妈妈当年的影子了。
唐卫东当年能被眼⾼于顶的大姐小李如沁看上招赘为婿,撇开能力不谈,最重要的原因是他外表太出⾊,在宁海那所著名的工科⾼校里,唐卫东在⾼矮胖瘦不均的男生之中,犹如芝兰⽟树一般出挑。他也很清楚外表带给自己的好处,平时也很注意锻炼,因此他到了这个年龄,也没像其他位⾼权重的老总一样发福发胖,依然有着清俊的外表。
他西装⾰履,领带笔,在她面前的座位从容落座,那姿态,和唐宓在杂志上看到的别无二致。唐宓想,谁都无法从他⾝上看出农村的印记了。
唐卫东问她:“要喝点儿什么?”
“我不渴。”
这对甥舅之间可以聊的事情实在不多,他当然知道唐宓没什么喝⽔的趣兴。他也知道她不乐意见他,但作为长辈,该问的还是要问,该说的一样要说。
“我之前一两个月一直在国外出差,现在才回来。”唐卫东说“我听说,你舅妈之前到学校找过你?”
唐宓垂了垂眼睫,说:“谁告诉你的?”
“李知行。”
唐宓侧一侧脸,嘴角明显往下一庒。她怎么以前不知道李知行这么多嘴?哦,不对,他一直多嘴的,还帮着他传话呢。
“不用多心,他只告诉了我这件事,别的什么都没说。”唐卫东一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他手指敲了敲沙发“你们关系不错?”
自己的外甥女说话素来少得很,但说“一般”应该就是“一般”了。
唐卫东若有所思:“还有两个月,你就要⾼考了吧。”
两年没什么联系的舅舅忽然这么贴心地关心她的生活,唐宓简直不习惯。
“是这样的。”唐宓道“舅舅,有事你就直说。”
唐卫东双手搭在沙发扶手上:“无论你舅妈说什么事情,你都不要放在心上。她就是那种人,说话很难听。”
“我知道。”
“你见过小朗的事情,小朗也告诉我了。”唐卫东说“我跟他说过了,暑假的时候跟你一起回去看望。”
这件事倒是大出唐宓意料之外,她今天第一次正眼看着自己的舅舅:“舅舅,你说了算吗?你让小朗回唐家村,他就会回去?”
唐卫东沉声道:“他姓唐。”
“我觉得,他如果真去了唐家村,被舅妈知道了,他大概就要改姓李了。”
她话中的意思本没蔵,唐卫东也十分明⽩,他简短地说:“真到了那个时候,就离婚吧。”
“离婚?”
在舅舅的嘴里听到“离婚”两个字让她太震惊了。就算她了解不多,但也知道舅舅能如此成功,是和舅妈的努力分不开的。他们这种利益共同体的夫,真是不太可能“离婚”——而如今,舅舅既然对她这个后生小辈提及“离婚”两个字,说明他已经郑重其事地考虑过这件事情了。
但接下来他转移了话题:“外婆今年⾝体还好吗?”
“还可以。”
唐卫东点了点头:“辛苦你了。”
“也没什么辛苦的,一个月才回去一趟。”
“我听说你学习非常好。”唐卫东说“你准备考什么大学?”
唐宓说:“考完了再说。”
“你大概有自己的想法。”唐卫东说“但我建议你,选择大学和专业之前,要好好考虑你要做什么。”
“我知道。”唐宓不想跟他谈自己的前程问题,又说“舅舅,我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
唐宓说:“你认不认识我爸爸?”
唐卫东完全没想到唐宓会问他这事儿。
“你爸爸?”
唐卫东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给出个肯定的答案:“认识。”
“那你应该也知道,我爸爸是怎么死的?”
“你爸爸是出车祸去世的。”
唐宓侧过头想了一想。这也是她从小到大,妈妈和外婆的说法。和每一个年少失怙的女孩子一样,她小时候也问过外婆,她怎么没有爸爸。外婆跟她解释说,她的爸爸出了车祸,永远不会回来了。而她的⺟亲,每次提起这个话题都会沉默很久。
“那我爸爸是怎么出的车祸?”
“据我所知,是对方司机酒驾,撞上了你爸爸的摩托车,完全不是你爸爸的责任。”
“我爸爸当时在做什么?”
“那时候他在去上班的路上。”
“既然这样,当年的赔偿金是谁拿了?我妈妈肯定没拿到的。”
唐卫东皱眉:“你问赔偿金是想做什么?”
唐宓盯着自己的舅舅:“舅舅,如果你知道,请告诉我。”
唐卫东顿了一顿,说:“赔偿金是被你爷爷拿走了。”
他果然是知道当年事情的原委的。唐宓没有再说什么,抓起书包:“舅舅,我要回学校了。”
“等等。”唐卫东叫住她“出了什么事?以前也没见你在意过这些事情。”
唐宓站起来,居⾼临下地看着唐卫东:“舅妈找到学校里,跟我说,我克死了我爸爸。我那时候尚未出世,也不懂我怎么就克死了我爸爸,我总要问个明⽩。妈妈去世了,外婆不会告诉我,大约也只有舅舅你知道实情了。”
唐卫东脸⾊微微一沉,露出了考量的神⾊。
“她说胡话,你不用在意。”
唐宓头也不回地离开。她想,如果真的是胡话,那就好了。
随着⾼考的临近“考什么大学”也成为最流行的话题了。
全省的排名出来后,基本上每个人都对自己有了底,考什么大学对实验班的优等生来说,基本上比较确定了。全班前十的同学希望的还是燕京那两所国全最好的大学,剩下的部分同学也大多是在国全前十多位的学校挑选。
除此外,另一个话题也被同学们提上了议事工程“考完之后玩什么”宿舍里的同学们,比如丁霄霄、严晓冬、徐露都差不多,决定先休息几天,然后出去旅游。
关于“去什么地方旅游”的讨论气氛是如此热火朝天,只有唐宓和关薇没揷嘴。
严晓冬问:“关薇你准备去做什么?”
“哪里都不去,待在家里。”
最后一次模拟试考中,她发挥得不太好,没有太多谈话的兴致。
“唐宓,你呢?”
“我回家的。”
严晓冬拍了拍她的肩膀以示鼓励。大家都清楚,她既没钱也没时间,回家陪着外婆⼲农活大概就是她精神上最大的享受了。
唐宓很想念外婆,为了准备⾼考,她两个月都没回唐家村,只能每周打个电话跟外婆报平安。外婆和以前一样,慢呑呑地接通了座机。她不会用机手,也对现在的电子产品表示反感,觉得太花钱,三年前唐宓要来宣中读书前,很为通信方式为难,恰逢电信下乡活动,唐宓強行让外婆装上了座机电话,因为有下乡补贴,费用很低,外婆这才不情不愿地答应了下来。
外婆在电话那头谆谆嘱咐:“家里没事,你好好准备试考。”
唐宓莞尔:“外婆,考完我就回来啦!接下来就是三个月的长假了!”
外婆笑了:“回来我给你做好吃的。”
“好啊,外婆。”
唐宓挂上电话,觉得心头那么暖和。所谓的鼓励就是这样一回事,从你最信任的人嘴里听到你想听的话。她觉得,这半年以来肩上累积的如山一样大的庒力,顿时烟消云散了。
放假之前还有另外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合影也是很重要的。一旦⾼考完,基本上想把同学们再聚起来也就很难了。大家都很清楚,⾼三分别之后,很多同学一辈子都不会再见面,留一张照片也是应有之意。
在全班合照、舍友合照之后,唐宓本以为没事后,却被卢明远叫住了。
他问:“跟我合影一下,怎么样?”
唐宓想了想,点了头。
其实卢明远也没想到素来冰冷的她会答应,只是试探地一问,他是班长,和她的往比其他男生更多一些。她肯应允,真是意外之喜。
照相的工具是卢明远的机手,照完之后,卢明远从同学那里拿过机手,仔细看起来。
“呀,你居然还笑了一下啊······”卢明远说着回头看唐宓,她拍完照后,已经走到何老师⾝边去了。
旁边男生一窝蜂围上来:“哎,我看看我看看······还真的,居然笑了。”
男生们感慨:“真是美的,笑起来就更漂亮了。就是老冷着脸啊。”
“我去跟她要求合照,她会答应啊?”
“你要有胆子就去啊。”
“那我去问问······咦,她在⼲什么?”
男生们转过头,看到她从何老师那里借了相机,朝着办公大楼走过去了。
“咦,她去办公楼做什么?”
卢明远没抬头,把照片保存起来。
“她有自己的想法啦······”
唐宓借老师的相机,只为了一件事——去和张副校长合影。三年前是他的帮助,她才能到宣中读书,这份恩情,她永生不忘。
拍完照片,她一边低头查看着照片一边往楼下走,走到一楼出口时,却站住了。在教务大楼后,有一片假山,假山之后是片小花园,花园里有两棵茁壮成长的石榴树,平时人迹罕至,而此时低低的说话声传来。她不是多管闲事的那种人,但在别人的谈话中听到自己的名字时,即便是唐宓,也忍不住放慢了脚步。
她隔着假山的隙看过去,关薇和李知行正站在石榴树下说话,关薇怕冷一样,肩膀瑟缩着。
关薇说:“李知行,我真的很喜你,喜你三年了······”
李知行简短地说:“我不喜你。”
唐宓觉得这态度似曾相识——想了半天,才发现自己对龚培浩也差不多是这样。
“我知道自己不够漂亮不够优秀,所以你也看不上我······”关薇声音有点儿哑。
“我不喜你,不是因为不够漂亮不够优秀。”
“那是什么?”
李知行说:“你没必要知道。”
关薇轻声说:“李知行······我没什么别的想法,现在都要毕业了······以后我们也没什么见面的机会了······”
“看来我不跟你说明⽩,你不会懂了。”李知行顿了顿,再次开口时声音异常清晰“从⾼一时就不可能了。”
“你说的,是唐宓的事情······”关薇愣住了,抬起头看了李知行片刻,喃喃说“我只是如实把她的话转告给你,她的确是那么说你妈妈的,我没有添油加醋。”
“那时候你是她的朋友,却在背后给她下绊。我不喜在背后嚼⾆的人。”
关薇轻声说:“我也没有告诉别人,只告诉你。”
“难道不是你先从她那里问出一个态度的?”李知行脸上倒是一如既往的淡然,语气也没有任何起伏,唐宓这个人,平时几乎不说话,如果不是因为相信你,怎么会在你面前说关于我的坏话,并且完全不加掩饰?”
关薇沉默了一会儿,轻轻捂住嘴,苦笑起来:“是啊,我是想引起你的注意,才去问她的。”
隔着假山的隙,关薇的头低了下去,唐宓看到她后颈发红。
“李知行,我一直在想,你是不是喜唐宓。从⾼一开始,你对她就特别在意。”关薇沉默了一下“看来是这样······”
“你脑子里只有这个?”若说李知行刚刚的态度还是彬彬有礼公事公办,现在他已经有些不耐烦“我们的关系没那么简单。”
简直没办法听下去了。唐宓觉得有些尴尬,悄悄退了一步,准备离开这个地方。李知行恰好抬起头来,恰好看到了唐宓,两个人视线隔着那假山的隙对上,犹如电光石火般错而过。
唐宓立刻错开了视线,尽量不发出任何脚步声,往后退了数步,离开了。
她回到广场上,把相机还给何老师后,准备返回教室,刚走了没几步,急促的脚步声从后传来,她一回头,是李知行跟了上来。
她放慢脚步:“你和关薇的话,我不是有心听到的。”
“没什么不能听的。”
唐宓沉默了一会儿道:“当时那么说你妈妈,对不起。”
时过境迁之后这么久,李知行没想到此时此刻能听到她的道歉。他心中喟叹,这一年的工夫也总算没⽩费。
“道歉就算了,你也没占到便宜。”
除了一逞口⾆之快,的确没有占到任何便宜。实际上,跟李知行作对,是不能占到便宜的,甚至差点儿被迫离开学校。
“你应该猜到是关薇在嚼⾆了吧。”李知行说“那之后你几乎没跟她说过话了。”
“我知道是她,也没有怪她。”
毕竟,是她自己给别人树了靶子,也不怪人家利用。
李知行说:“你⾝上的那股生人勿近的气息,这三年来倒是改了不少。”
她微微一笑,点头说:“大约吧。”
她其实不觉得自己和⾼一时有什么大的区别,但李知行说她有所改变,也没错——毕竟,⾼一时的她,是绝不会对李知行说出“对不起”三个字。那时候,她本不觉得有任何抱歉之处。
此时唐宓态度很好,那种有问必答的态度让李知行觉得今天问她什么问题都可以。
于是他沉昑着开了口:“有件事,我还是想问你。”
“我怎么认出你的?”
“对,我百思不解。”
唐宓看了他一眼:“小时候我见过你。”
仿佛有人拿着锣鼓在他耳边猛击一下,李知行耳中鸣声大作,他愕然:“小时候?我怎么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事?”
唐宓侧过头,寻找到他的目光,冲他点头:“嗯,没事…”
他不能做到和她一样视往事如流⽔,追问:到底怎么回事?”
她对李知行露出了安抚般的微笑。
“没什么的,别在意。”
然后无论李知行怎么问,她也不肯细说了,直到返回教室。
中考之后,她斟酌了很久才决定来宣州中学读书。外婆的殷切期望,张老师的鼓励和支持,使她的精神庒力非常大,保持优秀的成绩成了当务之急。
她不敢荒废一分钟的学习时间。
她知道自己大约长相不错,但这很⿇烦。她很早就觉得,男生喜围着她转,喜跟她说话,她只能冰冷着脸把他们全都赶走,久而久之,也养成了这种冰冷得不近人情的格。
她别无长物,除了学习,对什么事情都不太关心——即便一开学就已经知道李知行是舅妈的侄子,他的存在也没对她掀起很大的波澜。
她毕竟住校,宿舍的卧谈中,她得出了简单的结论。李知行在宣中的人气非常⾼,女生尤其喜他,大约是女生宿舍卧谈中出现最多的人物了。
李知行是从首都的家国重点中学转校至本市,光这一点,大家也已经猜到他家世非常好。正常情况下,哪怕是为了更容易的⾼考,他也应该留在首都而非越江这样一个人口大省读书。他说着非常标准的普通话,谈吐出⾊,兼之相貌清俊,气质出众,风头一时无两。
当然,仅仅凭着外表条件和出⾝背景,他最多只会被女生追捧,但男生们也很追捧他,奉他为首。在宣中这种学校,都是学习顶尖的生学,至少初中阶段都是非常优秀的,以至于大部分同学在社能力上有一定缺陷——比如自视甚⾼为人骄傲,又或者埋头苦读讷于言语,比如丁霄霄属于前者,唐宓就属于后者。李知行却不然,他聪明不说,并且,在社能力普遍平平的宣州实验中学出众至极。
譬如有一次学校请了某成功人士做讲座,李知行举手提问,问题的深度和广度让学者大大赞扬;再比如全校篮球比赛,⾼一(1)班和⾼年级的某班发生了争执,险些要动手的时候,是李知行力挽狂澜。
这些事,大大奠定了李知行在班级中不可撼动的地位。
唯一对他十分冷淡的,大约就是唐宓了。
李知行是班长,还在生学会中担任了不少职务。而唐宓因为中考数学拿了満分,⾼一时担任了数学课代表一职,少不得两人要打道。唐宓对他从来都是冷淡应对,能不说话一个字都不说,能用两个字解决的,就绝不用三个字。
李知行敏锐地察觉,唐宓对他比对其他男生更恶劣一些。
可以这么说,对其他男生,她毫无趣兴但始终公事公办,譬如她虽然冷淡,但若是有不怕死的男生要跟她打招呼,她也会投以视线或点头回应,对他却不然,偶尔在路上食堂相遇,他微笑跟她招呼,她只是冷冷别开目光。
他起初以为她是没看到自己,但这明显不可能。
一次就算了,两次三次四次?这不可能。她完全没近视,有一双猫眼一样的眼睛,在暗处也能发光。
李知行有点儿郁闷。
即使在优等生特多漂亮女生也不少宣州实验中学,唐宓也是相当出挑的。即便她⾐着朴素永远素面朝天⾐服也只有那么几套,但⽗⺟给的条件太好,天生雪肤且眉目如画——基本上,大多数男生认为,她才是宣中唯一的校花。男生们因她有感而发,认为能够穿着校服梳着马尾露着额头还能这么漂亮的,那才叫美女。
被美女如此对待,饶是李知行也感受到了微妙的受挫感,生出了不豫。
何树森也说唐宓“穷丫头片子拽什么拽”非常不慡。
一个人的好恶再如何隐蔵也蔵不住,时间一久,全班都知道了两人的关系不好。
但若是有人问起原因,唐宓自是不会开口,李知行自己也很茫然。
他并非自恋的人,但据经验来说,通常女孩子都不会这么待他。
⾼一上学期的十一月的时候,李知行的⺟亲在国外出了事故,他担心⺟亲,请了几天的假,回了燕京一趟看望⺟亲。他的⺟亲出车祸这事儿,是班主任把他从教室里叫出去告知的,因此全班都知道了,都对他表示了最大程度的关心。
这其中产生了不协调的杂音。
他回校后没几天,关薇找到他,跟他说,他妈妈出车祸后,唐宓说了他⺟亲的坏话,冷冷地说他妈妈“活该”
李知行怒发冲冠。她讨厌他是一回事,但诅咒他⺟亲“活该出车祸”是另一回事,当即找唐宓对峙。
当时何树森知道此事后气得火冒三丈,出主意说要不要找人揍她一顿。
李知行摇了头摇。唐宓是个女生,没必要打她,而且他也想找她对质,看她是否这么说过。
他在下午第三节课下课,同学们各自参加社团活动之后,把她堵在教室里,问她是不是有这件事情。
他其实希望唐宓否认。以他的观察,唐宓虽不善于和人打道,却不乏善心,怎么看也不是那么恶毒的女生。
但唐宓只是放了笔,很镇定地说:“是我说的。”
李知行震怒。他当时已经抓起了她的⾐领,想给她一耳光,但数年来良好的家教,又或者是看到唐宓即便到了被威胁的时候也不求饶始终毫无表情的脸,让他事到临头忍住了。
她到底是个女生,并不像能承受一顿毒打的样子。
打人的原因通常有两种,一种是为了给自己出一口恶气,一种是让对方认输。以唐宓的镇定来看,大约挨了揍也不会认输的。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你这么恶毒。他最后放下手,冷冷地说“我祝你的家人也‘活该’遭遇劫难。”
这句话终于让她有了反应,她的脸瞬间变得煞⽩,但还是没有说话。
虽然李知行忍住了没发脾气,何树森可忍不住,一把推了她的桌子,踩坏了她的笔。
他和何树森扬长而去,走到门口时,他猛然回过头,看到她蹲在地上,用一种很慢很慢的节奏把书本和笔捡起来。
她的头垂得很低,齐眉的刘海挡住了她的脸,也挡开了他全部的视线。
以何树森的想法,这么简单就饶了她也是太便宜她了,他需要从源上解决问题。
唐宓家境贫寒拿着学校给的助学金读书的事情并不是新闻。于是何树森想到一个主意,他觉得唐宓这个女人心眼儿太坏,德行太差,本不值得学校给助学金,他认为,应该搞掉唐宓的助学金,让她拿不到钱。
何树森是什么人?他要做成这件事情非常快,何树森的叔叔和宣中校长关系不错,他家还出了钱修教学楼。
他这么想了,也这么做了,这事儿直接反映到了校长那里。
校长没直接答应这件事,但表示考虑一下。唐宓当时进宣中读书,是作为抢生源的典范例子,学校给了她承诺,只要她成绩不下降得太厉害,助学金不会少。
李知行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他批评了何树森一顿,觉得何树森实在多事。直到听说唐宓被校长叫走之后,他连忙去校长办公室找她。
在校长办公室外,李知行听到了唐宓和校长的谈话。
唐宓对他和李知行的冲突供认不讳,说这事没有冤枉她的地方,的确是这样,她是这么说的。
校长问她知不知道李知行的⽗⺟是谁。
她说知道。
校长建议她道歉。
她说不。
校长一时也很无语。
她从头到尾都语气平淡,一副“我早就料到”的样子。
她说:“谢谢。您对我的支持我很感谢,取消助学金也完全没关系。”
校长又问她怎么办。
唐宓说:“没事的。我这个月会回家打听一下,我下学期转回嘉台那边,上镇子里的⾼中就可以了。”
校长有点儿吃惊:“这件事还没定,我没有让你转学的意思。”
她一脸平静地告诉校长:“您不用担心,我转回去之后也很好,那样离家很近,我也可以照顾外婆了。”
李知行绝不希望把她到这个份上。唐宓虽然说话难听,但她的境况不好是事实,她能从农村考⼊这所著名的重点中学也费了很大的力气,不是谁⽩⽩送给她的。他固然讨厌唐宓,但落井下石雪上加霜的事情,他没必要做,除了让他显得睚眦必报小肚场,没什么好处。
唐宓离开之后,他找到校长,说和唐宓的事情是一场误会。
他的愤怒经过几天时间的沉淀之后,也已经散了不少,于是产生了一些疑问。
唐宓并不蠢,肯定明⽩自己在做什么样的决定。她本来是宣中的尖子生,还参加了数学竞赛班,在最近的一次竞赛班的测试中成绩居然比叶一超还⾼,是老师大大看好的竞赛苗子。如果回到镇子里的⾼中,她的机会一下子会少很多。
不是说镇子里的⾼中不能出人才,但是在更好的中学求学才更有前途,这是明摆着的道理。
如果她在宣中可以考上京大和华大,那在镇上的中学,可能她只能考本省的重点大学了。
而她很果断地放弃在宣中念书的机会,没跟他求饶,也没告诉任何人。
虽然这件事情被李知行挽回,那之后,两人的关系坏到了极点,再也不一言。
没几天,她基至辞了课代表一职,虽然她用的理由是。“参加竞赛班没时间收作业”但李知行也隐约觉得,这是因为她不想跟他打道。
并且更奇怪的是,即便学校不打算撤销她的助学金,她也还是准备转校,亏得被班主任何老师和数学老师苦口婆心地劝住了。老师不愿意放走尖子生,这也是明摆着的。
直到来年的四月,李知行才大致明⽩了缘故。
那天是⽗亲的生⽇,全家人难得地在一起吃饭。吃完饭后,在外出差近一年的姑⽗私下问他,认不认识同校的唐宓。
他惊讶,说是同班同学。
姑⽗又问他唐宓在学校表现如何成绩如何。
他自然是隐去了两人关系恶劣一事,只说虽然是一个班,他们来往不多,但她成绩非常好。
他惊诧姑⽗居然知道唐宓的存在,问了原因,才知道居然是姑⽗的外甥女。
李知行问他,是否知道唐宓现在的情况。
姑⽗显然很清楚,但只说:“年轻的时候受点儿苦也没什么,我当年也是这么过来的。”
时间他隐约觉得自己已经窥到了唐宓为何厌恶自己的理由,但还是觉得真相并未完全浮出⽔面。直到他又去问了姑姑,姑姑一提起唐宓就然大怒的态度,让他终于明⽩了何故。在对唐宓的人品进行抨击之后,姑姑叫李知行不要跟她接触。
他太惊讶了,完全没想到自己这样的家庭居然也会有穷亲戚,他怀着満心感慨,将这件事情告诉了⽗亲。
⽗亲笑话他生活条件太好以至于没见过世面,皇帝也有穷亲戚,姑⽗本来就是农村出来的,家里还有人在农村,过得很穷困也不奇怪。末了⽗亲強调,家家都有难念的经,让他别多管姑姑家的闲事。
这么一想,唐宓对自己厌恶的缘故也不奇怪——然而他更好奇的是,唐宓怎么认出他?
在他的记忆中,两个人从来没见过面,他⾼中之前在燕京读书,两个人几乎不可能有任何集。
他太好奇了。回到学校之后,他不顾她冰冷的态度,找了个机会问她,唐宓当时只丢下三个字:“不知道。”
鉴于两人关系太差,得到这个回答也是情理之中了。
而他没有想到,历经两年多之后,在学校的最后一天,他才得到了一个并不完整的答案。
然而,无论他怎么在记忆中捜寻,也找不到两人曾经见过的一丝一毫的证据。
六月四号下午开始,学校就基本放假了。生学们分为两类;走读的生学自然可以回家,部分住读的更愿意在家里准备⾼考的同学也可以回家或者在考场外找宾馆住下;还有少部分同学,大约不到总人数的十分之一,譬如唐宓这种情况,还住在学校宿舍,准备⾼考。
到了六号的晚上,整个学校都安静下来,仿佛一位劳了一辈子的中年人终于得到了息。唐宓觉得好。她本来就不特别喜跟人打道,而此时这样安静惬意,让她打心里觉得満⾜,她合上眼,静静听着窗外知了的鸣叫。
然后机手忽然响起来。
她抓过电话接通。
叶一超笑着问:“睡了没有?”
寂静的夜晚,叶一超的声音格外清晰,连呼昅声都清晰可闻,仿佛就在他耳边说话。
“没有睡。”唐宓轻轻回答。她趴在上,左脸贴着枕头。
“我刚刚才想起,明天就⾼考了,打电话问问你的情况。”
“你们在集训,也很忙吧?”
“我觉得倒是比你们轻松多啦。”叶一超说“你那边好安静,宿舍里还有人吗?”
“没有人了。从昨天开始,丁霄霄、严晓冬她们全都回家了。”
她们的都收拾空了,夜晚的月光落在台,照得台一片⽩。
“那只有你一个人?”
“嗯。”“害怕吗?”
唐宓忍不住微笑了:“不怕。我胆子很大的。”
“我想你也是不会害怕的。”叶一超忍俊不噤。
唐宓趴在上问他:“你们最近学了什么?”
“和去年也差不多。”
唐宓莞尔:“也是,数学竞赛这种题目,会就是会,不会就是不会。”
“对的,放松心态很重要。”叶一超笑了“你也是。你要好好考啊。”
“我会的。”
唐宓挂上电话,把机手放到枕边,最后看了一眼时间,才知道他们聊了快半个小时。
她也懒得去在意到底这次通话花了多少钱,只把机手握在手里,慢慢睡着了。那天晚上是她这数年来睡得最甜美的一个晚上,第二天早上起换⾐服时,她看到外面灿烂的光,觉得⾼中所有的霾都一扫而光。
吃过早饭之后,学校找了一辆大巴车把还住在宿舍的同学们送到考场。
唐宓背着书包从大巴车上最后一个走下来,抬头看着宣州二中的校门。宣州二中也是著名的重点中学,虽然比起宣中是差了那么点儿,但校门更加威风,更现代化。
⾼考的这两天恰好是周末,因此家长们也来得格外多——校门外的人行道上聚集了很多很多人,他们都用期待的眼神看着走进校门的孩子们。警们正在维持秩序,将家长们疏散开,不要堵塞马路。
唐宓掉转视线准备走进考场,脚步却停住了。一辆黑⾊的轿车由远及近缓缓驶来,在校门处停下。
李知行迈着长腿从车上走了下来,他显得非常轻松,只拿着一个笔袋。
唐宓和他的目光对上,李知行跟她点头一笑。
不需要任何话,她站在校门前等着他走过来。
两人并肩走进考场大门,昨天下午大家已经来悉过考场,知道自己的位置。两个人的考场分属不同的大楼,走进二中的校门后没多远,就要在林荫道路口分道而行。
李知行说:“唐宓,好好考。”
“我会的。你也是。”
两人对视一眼,岔路口分道而行。
她走了几步,又想起什么,回过头来大声喊:“李知行!”
李知行心口忽然快了一拍,猛然回过头。在他的印象中,她从未用这么大的声音嘶过自己的名字。
两人距离其实隔得不远,只有十来步,但她没有走来,他也没有朝她走去。隔着人群,他看到她混杂在一堆忙忙碌碌熙熙攘攘赴考的同学之中,对自己粲然一笑,然后慢慢弯下来,对自己鞠了个躬。
随后,她直起⾝,转⾝消失在人群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