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抵达时是下午,机飞在海牙市降落。
落地的那一霎, 甘却感觉到这个世界发生了某种变化, 时空组合的方式仿佛变了, 她內心的感受也在进行着不知名的变化。
K 的车在机场外等他们。
走出机场大厅前, 张存夜牵着她走到一个人少的角落。
“做什么呀?不出去吗?”甘却有点困了。
只见他抬起手,长指灵活地开解自己黑⾊衬⾐的第一颗⾐扣, 那⾐领微微敞开出, 精致锁骨若隐若现。
尾指勾起颈间的细小银链, ⽟坠被带出来,垂在他第二颗⾐扣的下方,贴着纯黑的⾐服, 碧绿而漂亮。
“你给的定情信物。”张存夜抿着笑。
“你什么时候戴上去的呀?”她伸出食指,指尖在⽟坠上的两个刻字上轻轻挲摩“我都不知道哎!”
“你不知道的时候。”
“你故意的吧!”她眉开眼笑, 一开心就露出小粉⾁, 特别可爱。
张存夜揽过她肩膀,把她的脑袋摁在膛处, “你不是想跟我永远在一起吗?”
“是呀。”她朝他挪近脚步, 偷偷仰头看他的锁骨。
“所以要答应我, 从里面逃出来, ”他轻吻她额头, “不止要活着,还要健康,快乐。我不喜跟不快乐的人在一起。”
甘却皱眉, “可是我跟你在一起的时候,真的是很快乐的。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不快乐呀?”
“…”线轻启,他说不出话。
我该怎么告诉你,不知名的预感总是在提醒我:该回去了,不能再躲了。
再躲下去,就什么都没了。
“是不是因为…我的自闭症呀?”她仰头看他“我无法跟除你之外的人正常相处,让你很为难,是不是呀?”
“不是。”他顿了顿。
“不是你的错,我当然也可以惯着你,”他喉结微动,把她搂得更紧“可我更想要你是完整的,而不是破碎的。”
“我不能遗忘一辈子吗?”她的眼眶红了“我不想记起来,真的不想,真的不想…”
“当你知道自己不想记起来的时候,你就已经记起来了,傻子,为什么要自欺欺人?”
她流出眼泪,落在他衬⾐上“那你、是不是要把我送回福利院?”
“明天回去待一会儿,我们就立刻离开,嗯?”张存夜从她的秋⾐外套里找出纸巾,帮她擦眼泪。
“我会见到帕威尔吗?”
“你想见到他吗?”
她轻轻菗泣“我不知道…“
“那就随缘。”
纸巾用了两张,她的眼眶里还是有泪花。
张存夜捧起她的脸,跟她四目相对“别哭了,今天和明天,包括以后每一天,我都会陪在你⾝边。”
她委委屈屈地点头,任他牵着手,走出机场。
晚上在店酒,夜已经很深了。
他靠在头查看机手邮件,一转头,发现她还睁着清澈双眼,滴溜溜地转,一点睡意都没有的样子。
“怎么不睡?先前不是说困吗?”
“‘十八岁’,”她侧转⾝看他,小声说“我心里慌。”
张存夜放下机手,躺下来“不慌,想不起来的话,就当回去看看你小时候生活过的地方。”
“真的吗?”她打了个哈欠“可是我睡不着哇。”
他笑得宠溺,把她圈进怀里“你都打哈欠了,还说不困?”
“我那是、自然反应嘛。”
“好了别说话了,一会儿就睡着了。”他把头灯拉下去。
“噢…”房间里一片黑暗,她垂下眼⽪,心里旗鼓并作,某种潜蔵的大巨的悲伤,悄悄占据了她的心房。
人一定要把自己的全部记忆都拼接起来吗?
人不可以带着一个不完整的自己过完一生吗?
人选择遗忘,到底是为了更开心,还是为了永远被悲伤淹没?
越接近记忆中真相,她越是害怕得想缩回去。
缩回自己的小世界里,只跟‘十八岁’在一起。
或还可永远蒙蔽自己,如此便可永远无知。
无知且幸福。
翌⽇上午,司机把车开到海牙市向⽇葵福利院中心。
下车之前,张存夜吻了吻她眉心“你在车上坐着,我跟朋友先去一趟,看看情况。等会儿再出来陪你一起进去,嗯?”
“好,”她今天很乖,整个人都软软糯糯的“你是要去见帕威尔吗?”
“都被你猜出来了?”他轻声笑,帮她把头发别到耳后“乖,等我。”
看着她点了点头,张存夜才打开车门下去,跟 K 一起走进眼前的福利院大门。
葱郁的树木,⽇光从树叶间顽強地穿过来,洒在他的黑⾊衬⾐上。
花圃似乎不久前才被修剪过,整齐划一的,缺了一种自然美感。
经过外院的长廊时,瞥见廊外的小花园。
花园里的秋千架被拆了,野草一丛一丛地狂疯生长。
恍惚间,有一小团的黑⾊⾝影,从他眼前过。
那⾝影坐在秋千上无声地。
纤瘦,沉默,孤独,郁,苍⽩。
影子划过的弧度成半圆形状,速度太快,他看不清它的实真面目。
只觉得悉,令人悲伤的悉。
“你觉得那位医生会告诉你么?”K的说话声把他的目光拉回来“对了,他的办公室在最顶层。”
“我知道。”
“嗯?我记得之前没跟你说过啊。”
张存夜笑了笑,没说什么。
他们打算先去问那位帕威尔,那个试验的目的到底是什么?还有什么隐情?
问不出来的话…就问。
办公室的门从里面被打开,张存夜把 K 留在门外,自己一个人进去了。
帕威尔似乎一早知道他要来,神情平和,有点浑浊的双眼里依然透着精光。
“张吗?”他往办公椅坐下,翻开面前桌上的档案“你终于来见我了。”
张存夜瞥了一眼摊开在他面前的那份档案,那些文字全是挪威语。显然是他的个人资料。
他皱眉“你调查我?”
“调查?”他摘下无框眼镜,拿在手里“我知道你的一切,不用调查。”
“那想必你也知道我来找你的目的了。”
“说实话,”他把眼镜放在桌上,双手相扣“不是特别清楚。”
微眯双眼,他走上前,双手撑在办公桌边沿,稍稍俯⾝注视着他。
“为什么骗她?”
“为了我个人的医学研究。”
“你的欺骗,间接害死了辛迪,你道过歉吗?”
“我不认识辛迪。我只认识大卫·鲁森。”
“闭嘴!”他用力捶了一下桌面,眉骨泛红。
帕威尔从旁边拿了另一份文件,转过来,呈现给他看。
“我时⽇不多了。这就是道歉。”
张存夜垂眸掠了一眼。这是他的病情诊断报告。的确时⽇不多了。
“你为什么要锁住她?还锁了那么久。”
“因为他不配合我们。我们需要一个训练有素的职业选手,而不是一个心⾼气傲的天才。”
“一派胡言!”他把桌上的所有文件档案扫下去,郁漂亮的桃花眼里似被燃起了火。
“这间福利院让你觉得悉吗?”帕威尔重新戴上无框眼镜,抬起头“你在这里看见他了吗?”
“再胡说一句,我就没那么温柔了。”他语调冰寒,吐字缓慢。
“那你问吧,我尽可能回答你。”
这句话一说出来,就像打开了一个无名闸口。
他只觉得心中万千情绪,却又一丝一缕都理不出来。
最后竟只能问出一个最愚蠢的问题——
“你爱过她吗?”
偏执的,脆弱的,天真的,无辜的…
愚蠢的问题。
帕威尔没回答,没头摇,没点头。
他像一尊雕像一样,凝固在办公椅上。
张存夜知道了。
正是这恐怖的沉默,这深渊一般的姿态,夺走了他十来年的自由与纯粹,夺走了他做一个小孩的权利。
他伸手抓住他的⾐领,眼眶发红“那你他妈为什么要把她收留在这里?!”
“因为,他是儿孤。”
直觉反应走在理智之前,他给了他一拳,在他头一歪的同时,他清晰地感知到指骨发疼。
“那么多儿孤,为什么偏偏是她?”
“因为,整间儿孤院里,他的智商测试结果最令我们満意;因为,一大叠的儿孤照片中, N 唯独指着他那张,说他精致得不可思议;因为一群小孩子中,他最孤独;因为——”
“Shut up!”他顺手一推,把椅子上的人推倒在地。
甘却被他留在车上,跟司机待在一块。
光明媚而不刺眼,秋⽇里的微风吹落树叶。
她把双手放在自己膝盖上,坐姿端正,安静乖巧,无声地望着福利院正门。
这两扇牢固⾼大的铁门,她只看过三次。
一次是被帕威尔送出来的时候;一次是被‘十八岁’送回来的时候;第三次,就是现在。
她低头看自己的双手,它们在发汗,颤抖。
她把手放在自己的左口,感受着自己尚算鲜活的心跳。
‘十八岁’说她的心缺失了一块,他要让她把那一块找回来。
他不喜不完整的人。
可是怎么办?她真的想逃。
不能想起来的。
一旦记起曾经发生过什么,她可能真的会死掉。
为了停止回忆,她愿意永远傻下去,她愿意出自己的一切。
为什么要有那个开端?
为什么会撞见裴穗他们?
为什么要揭开她痛苦的一角?
为什么会爱上一个追求完美的男人?
为什么要迫她亲手与过往的人事物搏斗?
为什么会因为太爱他而完全听从他为她做出的决定?
如果重来一次,五年前,在荷兰,她跟他没有相遇,也许会更好。
如果她没有这么依赖他;
如果他不是她唯一的出口;
如果她跟他并非同生共死;
如果他对她而言只是另一个立独个体…
甘却越想越远,几乎就快要想起这一切最本的那个源头了。
张存夜打开车门,见她満脸泪痕。
“怎么又哭了?”他蹙眉,伸出手给她“下来。”
有些汗的手,放进他掌心,立刻被他反握住,任他牵着下了车。
两人的脚步一前一后踏⼊福利院大门。
一进来,整个世界的运行规则似乎就变了。
好像所有地方都不对劲,但甘却说不出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这比昨天机飞落地时的那种感觉更为強烈,更为实真。
却也更让她觉得虚幻。
还有,她的手怎么一直在颤抖?
低头去看,才发现原来是他的颤抖。他牵着她,他一抖,她也抖。
“‘十八岁’,你的手怎么了?”
“嗯?”张存夜转头去看她,又低眸瞧了一眼自己的手“没事,刚刚揍了人而已。”
“啊?!你、你打架啦?”甘却立刻紧张了,拉起他的手反复观察“你打了谁啊?”
“ 我养⽗ E ,”他皱眉,改口“不,是帕威尔。”
“哈?你⼲嘛打他?”
“他待你,不该打吗?”
“可是…”又是这种怪异的感觉,她觉得有问题,又说不出问题到底在哪。
她觉得自己的思维情感似乎正在被慢慢菗离。
连同她的⾝体,都开始变得轻飘飘。
就像,即将要变成透明人一样。
两人一起经过住房楼时,甘却抬起头仰望,被⽇光刺得眯起眼睛。
扯了扯他⾐服,她兴⾼采烈地跟他说:“‘十八岁’,那个楼,你看到没?”
张存夜轻“嗯”一声,仰头去看,⽇光照下,他內心冷。
“我以前呀,就是经常半夜才溜回去的,嗯…”她努力回忆着,可是那些记忆开始空⽩,她好像想不起来了。
她挠着头,自言自语:“对哦,我那时候为什么经常晚归啊?”
“因为你躲在图书馆里看书,你在自学英语,绘画,你还想自己谱曲…”
“哎?是吗?我怎么不记得了?”
他微微抿“我记得。”
“‘十八岁’,我跟你说,我讨厌那个小湖!”
路过內环湖路,甘却停下脚步,指给他看。
“嗯,”他捏了捏她的手,任湖风拂过脸颊“我知道。”
“是嘛?”她越发觉得自己愚笨了,处处都不如他,连自己的事都得由他来提醒。
“因为有一次,你被几个比你⾼大的小男孩推进了湖里。是寒冬,湖⽔很冷,你不会游泳,越挣扎越往下沉,喝了很多冰冷的⽔,又呛又怕,你还觉得湖里肯定有蛇…”
“啊…那我后来,怎么爬上来的?是被人救起来的吗?”
“不,”他轻声笑“是自己抓着⽔草爬起来的。”
他牵着她走过外院长廊时,甘却侧转头去看廊外的小花园。
伸手指着秋千跟他说:“‘十八岁’,那个,就是我小时候经常玩的秋千架!”
“我知道。”
“真的嘛?我又没告诉过你,你怎么知道的呀?”
“我一看见它,就知道了。”
“哦!”她眉眼弯弯“那你一定是跟我心有灵犀啦。”
他勾着角笑,没说话。
“可是这个秋千架让我觉得悲伤,”她的声音有点郁闷“因为总是只有我一个人在玩。我很孤单。”
“我知道。”
他弯下抱住她,喉间哽咽“我知道的,你别说了,我都知道。”
她不知何时变小了,整个人都变小了,变得跟五六岁的小孩一样。
短碎发,⽩⽪肤,尖秀下巴,漂亮桃花眼,过分精致的五官,微微抿着的双…
她变成了他记忆中的模样。
她变成了他童年时的模样。
⾝⾼相差极大的两个人,小孩得⾼举着手臂,才能勉強抓到他的长指指尖。
张存夜⼲脆抱起他,小小一只,轻轻瘦瘦。
两人终于穿过偌大的正院部分,站在那间立独的废弃小屋子面前。
他转头看着怀里的小孩“鸟,关于这间屋子的事,我不知道,你知道吗?”
小孩眨了眨眼,跟他沉默对视,相互换着眼里的悲伤与痛苦。
“我放你下去试试,好吗?”
他点头,同时流下两行眼泪。
张存夜把小孩小心放在平地上,自己站在原地,看着他一步一脚印地朝那间屋子走过去。
紧锁的小屋,漆黑的小屋,有某种死物气味的小屋,有很多蜘蛛、蚂蚁和各种小昆虫的小屋。
他站在门前,举起小小手掌,开始拍门,一下一下地拍,把自己的手掌拍得生疼。
层层灰尘落下来,弄脏了他的⾐袖。
可是一直没人来开门。
一直没人来给他开门。
“你听见了吗?我知道你在里面,”他紧咬下,劲使推门“外面开不了,你可以把门打开吗?”
“你是谁?”终于有人应声了,跟他一模一样的声音。
“我是张。”
“我不认识你。”
“我是张梓游。”
“我也不认识。”
“我是张饮修。”
“你说的人我都不认识。”
“我是你,”他双手颤抖,贴着门小声喊“喂,我是Wivin。”
门从里面被打开,站在门外拍门的人不见了。
像一只透明鸟一样,飞走了。
只剩下屋里那个背对着门蹲在角落的小男孩。
不远处,张存夜静静伫立在明媚光下,眼角眉梢被悲伤蔓延而过。
他在光里,可那间屋子周围的光线暗淡下去,如同⻩昏。
他看见了他被关进去,门外的锁落下,护工的脚步声远去。
窗口的通风口太小了,他趴在那里喊了几句,意识到那是一种徒劳的举动。
他听说这间屋子里放置过一只死掉的大熊,弥漫着一种难闻的气味。
他找了个角落,抱着膝盖坐在那里,沉默地与黑暗对抗。
夜慢慢来临,一开始他只是听到一两声尖锐的“吱吱”声,可是渐渐的,那声音就越来越多,越来越大,越来越密集。
是蝙蝠。
他知道了,一定是因为这间屋子里死过一只熊,导致大量蝙蝠曾在这里聚集过,久而久之,就成了它们的栖息地。天黑下来后,它们就开始活动了。
一只又一只的蝙蝠从窗户上的通风口涌出去,他警觉地凝视着它们。
可是太多了,它们开始飞,充斥着这间小屋子,多到让他头⽪发⿇。
他觉得恶心,转过⾝去,面对着墙壁角落,捂住双耳。
不知道过了多久,正当他捂着耳朵耐心等待蝙蝠出去时,毫无防备的,一阵尖锐的痛感从后背肋骨下传遍全⾝。
这种痛让他整颗心脏都紧揪起来,几乎是被刺伤的同时,他扭头去看⾝后。
黑暗中,依稀可辨,悉的⾝形轮廓。
是跟他房同的男孩U。
极致绷紧的神经让他手⾜无措,转过⾝往角落里缩。
U也很怕,在慌中朝他扑上来。
他比U小,他什么致伤武器都没有,只有嵌在他后背的那片刀片,U带来的刀片。
摸出刀片时,他在黑暗中划伤了U,很多很多⾎噴出来。
他以为他杀了U,他怕得要命。
…
U原本一直跟他很要好的。
U听说他即将要被富商家族领养了。
U和他一起躺进了医务室。
U被他划伤了脖子,半个月之后才从医务室出来;他的伤口比U好得快,但他陷⼊了自闭。
U出来那一天,是 S 第一次见到他的那一天,也是他第一次见到 L的那一天。
他离开了挪威的那间福利院,他的自闭症持续了几个月,只跟自己玩。
那晚的那段记忆,就像蒙上了蜘蛛丝的废弃小屋,一直蔵在他脑海深处,一直不曾被看清。
光依旧,张存夜双手揷兜站在那里,静静看着那间小屋,褪去了夜⾊,褪去了灰尘。
角落里的小孩也不见了。
只剩下他一个人,久久地站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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