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大筑江户
大久保长安随德川家康到了江户,不久便被任命为所务奉行,并在长盘桥附近得封一处小小府邸。
时局的变迁给长安提供了发挥能耐的天地。他乃将军府总管,除此之外,还负责金山发掘,辅佐家康六子忠辉。佐渡的金山产金⽇多,或许不⽇之后,他还可能兼佐渡奉行。
迄今为止,家康的亲信几乎无不从小就追随他,由他一手提拔。不是因为战功成为重臣的,大概只有本多佐渡守之子正纯。大久保长安的升迁实属罕见,简直可以称得上平步言云。当然,长安并未因此而骄傲自大,他不是个不谙世故之人。在这种时候,他必让家康甚至秀忠的亲信都清楚地了解他的才能。
他每⽇进城,首先拜见家康,然后拜访秀忠,再向阿江与夫人问安,之后便仔细巡视城池。巡视并非奉命而为,他是想看看哪里还有谁也未注意到的疏漏。命数不会眷顾一个无所事事之人,特意为他开辟一条出人头地的道路。他完全理解家康的大志,遂全心全意为家康效力。
这⽇,长安看见芝地附近一个隆起的山丘上,有人在忙着搬运不材,建造府邸。“那是谁的府邸?”他轻描淡写问道。
“是內藤六右卫门⾼政大人受封的宅地。”
“哎呀,此处有些⾼,每⽇上下马会颇不便。”说完,他便去了。
巡视了一圈,他回到家康处,与众人闲聊时道:“将军大人,在下记得您有一尊赖朝公的护⾝佛像。”
“噢,对,我好生保存着呢。那是信长公在本能寺罹难之后,我从堺港赶回三河时,路过江州的信乐,多罗尾四郞右卫门光俊尽心接待了我,说我不久便会成为号令天下之人,于是拿出秘蔵的护⾝佛——爱宕权现本地佛、将军地蔵佛像送给了我。”家康无拘无束和众人闲谈,往事一一道来。
长安马上道:“既是这样一尊有来头的佛像,就当赶快寻个合适的地方供奉起来才是。”
“是啊,要是有合适的地方…”
“有,藤右卫门大人在芝地拜领的宅地。若是作为旗本大将的府邸,倒有诸多不便,但那里确是个风景优美的⾼地。不妨把它命名为爱宕山,建成百姓引以为豪的名胜。在下以为,江户的名胜不应少于京都。”
“哦,有这么个好地方?”长安的话经常能让家康开阔眼界,这话又让他甚是快心“那我得赶快给內藤换个地方。”
家康慡快地采纳了长安的建议。当然,长安从不会提出不着边际的建议,他不是愚笨之人。他再去走走看看,必会有新的发现。
动员了大量劳役,在新开辟的神田⾼地,开始了天正十八年人江户以来的首次扩建。
此次乃是德川自家的工程,并非建筑幕府。故,监工为越前参议秀康和松平下野守忠吉,加贺中纳言前田利长、上杉中纳言景胜、蒲生下野守秀行、伊达陆奥守政宗等亦主动前来帮忙。得知家康已回到江户,西国的黑田甲斐守长政、加藤主计头清正、浅野纪伊守幸长亦表示要援手筑城。
家康尚未发话。但长安知道,家康已开始思量大规模兴建将军居所。
“战后不如平等对待谱代大名和外样大名。若非如此,有太多大名都觉过意不去。”在闲谈时,长安这样暗示家康。他知道,对于此事,藤堂⾼虎也在暗中劲使。关于劳役,一向办事慎重、有成竹才会开口的家康,说不定已经心中有数。
“每千石出一人,会不会有些重?”本多正信这么说了一言,长安却认为太轻了。每千石一人,十万石不就一百人吗?因此,长安又道:“如今街市乃是填充之地,若适当挖沟造渠,则无论城池如何繁华,物货运输自会畅通无阻。况且,修城筑墙需要大量石头,如太阁建大坂城一般,在伊⾖寻找石场,让诸大名负责搬运。十万石一百人,搬运大石一千二百…如此一来,肯定大有用处。”
同样的话,长安绝不会说两遍。因为他知,若人专心倾听,只要稍加提醒,便会欣然接受;若人不能接受,说上万遍也是多余:只会招人憎恶。
长安在市井中走动时,与巨商樽屋藤右卫门和奈良屋市右卫门等人逐渐亲近起来。他还暗中调查庄司甚右卫门所言的“三甚內”是何样人,而且,他发现江户城男子竟为女人一倍。
“真令人吃惊。全天下人都说,新大桥是为了讴歌太平而建的大桥,因此被称为大和桥。”他并没有忘记说些让家康⾼兴的话,比如本町大道上有十三间伊势屋等。
认真完成付之任务的人,可称为能吏。而将所有事纳⼊视野,并能立即把职责和世情联系起来,适度裁断者,便可为重臣。
故,很多时候,吏做不了重臣,重臣亦不一定做得了能吏。然而,大久保长安却天生拥有这两种能耐。也可说他做手猿乐师十兵卫时,那长期的放浪生活成就了他。他知,须在江户城及征夷大将军⾝上施出浑⾝解数。⽇后的江户城丝毫不能逊⾊于京都和大坂,不仅须建城池、沟渠和桥梁,还要培植一种风气,使住在此处的居民感到自豪。
“近来,在下常去看百姓吵架,为他们作仲裁时,会首先问他们的出生地。”
“那是为何?”
“要是在本地的,在下就把他叫作江户子,并告诉他,出生于江户,难怪这么急。可既是江户子,就当明⽩事理,情慡快。在下这么说了,他们便会起脯,慡快起来。”
“哦。”
“将军大人治下的江户子,有话休要蔵在心里,而要直言不讳抖出来。但之后也休要后悔,若是后悔,会玷污江户子的脸面,被人笑话。”
家康听到这些,捧腹大笑“你真是个好狗头军师。”
“要让江户人以在将军大人⾝边生活为傲。因而,即便是街头乞丐与低之人,也要让他们看起来是江户子。当前江户,还有甚多盗贼。将军是否可以盗治盗?从院老板中挑出个好男儿来做头目,乃是一个道理。”
“要以毒攻毒?”
“不,是把杀人的毒变为医人的药。不管怎生说,眼下江户正是百花竟放之时,三百六十行,行行⼊江户。而且,必须设立金座银座,铸造大小钱币。”他暗暗看一眼家康,把话题转移到矿山上了“因此,首先要发掘金矿。天下中心乃是大和桥。在下想尽快结束里冢的修建,赶往佐渡。”
家康有时亦会突然对长安生起戒备之心,眼观八方的长安让人有些害怕。家康在伏见城经常听秀吉夸耀自己年轻诸事,长安和年轻时的秀吉极为相像。但不同的是,长安已不再是⽑头小子,而是一个经沧桑的不惑之人。除了战阵,不管让他⼲什么,都从未有过疏漏,亦甚是诚实。
家康心生戒备,旋又自责不已:我怎还对大贺弥四郞之事心有余悸?长安也知道弥四郞一事,他的才能和勤奋非弥四郞可比。弥四郞仅仅为了做一区区大名,便背叛了家康,但长安无那般幼稚。只要他用心奉公,区区大名之位必不在话下。
说不定乃是佛祖派他来助我。家康想到这里,又有些自责——在这个世上,何人不是佛祖所派?
长安为家康提供了各种各样为政的建议,以盗治盗便是其中之一。世问许多人无路可走,否则,他们何苦铤而走险为匪为盗?冷静一想,他们亦是世受害之人。对于偷盗,若是一味防之堵之责之骂之,均无济于事。只有为他们寻到一份活计,让他们可生存下去,方能说服他们,让其知偷盗乃是一“恶”总之,三甚內之一的鸢泽甚內成了缉盗头目,他的属下都曾做过盗贼。后来他改名古着甚內,成了包揽江户所有旧⾐铺的大贾。
这些盗贼,背着袋子,袋子上挂木牌,上有官印。二人一组,约十数组,整⽇在江户走街串巷,嘴里喊着:“收旧⾐,旧⾐。”若是碰见可疑之人,便立即向官府报告。因是二人一组,即便有一人想放跑盗贼,也是不行。故,众寻常盗贼多被这二人说服,投奔甚內,从事正业。
甚內得到了一条街,开了旧⾐铺,将收来的旧⾐转卖于人。他不想失去这个权力,遂严格监视下属。
总之,给盗贼一份活计,以方便他们负责治安,也可活用旧⾐,以弥补因人口增加而致的⾐物不⾜,真可谓一举多得。他们虽为盗贼,却因背着有官府标记的袋子,不敢行窃。大久保长安能不断想出此类点子。家康亦愈发信任他,提拔他自是无可厚非。
一到天下太平,人便会各显其能,与在场战上一样,有人擅耍,有些擅驱马,有人则长于大刀火。大久保长安拥有奇异的才能,他知人各有用。
城中原有一口大钟,因为离家康居处甚近,便搬到了石町附近,在那里建了城內唯一的钟楼。推荐曾是奈良兴福寺的喝食行者、法名莲宗的撞钟人源七的亦是长安,他还让本町二丁目的泷山弥次兵卫用瓦覆盖屋顶。石町的撞钟由源七的子孙世袭,而首先用瓦盖屋顶的泷山弥次兵卫家,也一举成为江户名门。
庆长六年十一月初二,骏河町幸之丞家走⽔,大火蔓延,损失大巨,从此城中噤用茅草苫屋,改用木板,但谁也未想到瓦葺屋顶。而弥次兵卫用瓦盖屋顶,因此他家门前一时人山人海,都来看新鲜。
于是,弥次兵卫便有了一个诨名“半瓦弥次兵卫”事情迅速传遍江户,不久便有多人效仿。
人们纷纷填充洼处,请封宅地,却无人愿意要街市拐角处。这等地方既有被盗贼光顾之险,费用也会因为外墙和望楼而增加。得知此事,长安马上向秀忠建议:“大人看这样如何:愿意安家在僻角处的人特许谒见。”
“特许谒见?”
“如此,他们为提⾼威望,便会争相把家安于僻处。那些地方若是空地,城镇看起来便显荒芜,那断断不可。”
秀忠半信半疑答应下来,不到两月,僻角处便已是房屋満布。不仅房屋建満,而且地价暴涨。庆长八年,面向大路的宅地或是免费,或是以一二两金出让,但到了庆长十九年,却暴涨到原来的一百倍!长安的奇思妙想和适时鼓动,几已建起了半座江户城。
实际上,长安自己也从此中得到了无限乐趣。筑城建池乃我的天,他这般想。
但他有无塑造人才的能耐呢?
在得到秀忠的信任之后,长安为忠辉在浅草河岸请封了一块大大的建府之地。在此之前,忠辉一直和⺟亲同住于骏府,还没去过自己的领地州中岛。
长安现在必须前往骏府,和已经年満十二岁的忠辉一起,前往海津城。
忠辉重臣都陆续进驻信州。忠辉同⺟异⽗姐姐的夫婿花井远江守吉成⼊住忠辉的居城海津,作为城代处理政务。饭山城为皆川山城守广照驻守,长沼城驻的是山田隼人正胜重,牧之岛城驻守为松平筑后守信直。表面上,是这四人与长安一起合议处理政务,实际上,无长安的指点,诸事万难进行。
从城池格局、新田开发到道路桥梁,一切都似在传达家康的真意——长安运用他所长所能,指挥众人。
忠辉既为家康六子,不久便当被委以官职,至少当是从四品的左近卫权少将,亦会在江户城下获赐府宅之地。
长安看到变化的江户,渐渐神驰:应如何教调忠辉?他常常想起和忠辉差不多大小的秀赖,想起在大坂城看到的金块,他的心在燃烧。
秀赖乃太阁之子,而忠辉为家康之后,他大久保长安拥有探掘金矿的特殊本事。正是因为这些缘故,他才对那⻩金念念不忘。
首先得好生培养忠辉,让他超过秀赖,只是长安似尚未下定决心。或许,人人心中皆有一种模糊而永恒的服征之念,长安即是如此。
忠辉的婚约已定,女方为奥州伊达政宗之女五郞八姬。此事庆长四年便已确定。媒人为茶人今井宗薰。长安心中甚是清楚,这不过两方⽗亲为自己的未来而做的一笔易。
必须巩固与伊达的关系。于是,长安为忠辉请封府地时,并未请求在长盘桥附近建宅,而要求建在奥州官道附近的浅草。已对长安大为信任的家康自然准了此求。于是,长安迅速筑起一座豪宅,竣工以后,亲自前往骏府接忠辉。长安想让忠辉住进浅草新邸,待⽗子见过面后,再将他送往川中岛。
那时,大名纷纷请得自己的宅地,广为筑府。忠辉大门对面的前田府蔚为壮观,为了给芳舂院居住,在庆长五年便已建成。这是在江户修建的第一座大名府邸。藤堂⾼虎和伊达政宗也随后提出请求,他们想通过筑府,让诸大名把目光投向江户,努力为家康造势。之后,加藤清正、黑田长政、锅岛胜重、⽑利辉元、岛津义久、上杉景胜的宅地也依次确定。
家康已为征夷大将军,要是在江户没有府邸,势难保障自家安危。筑将军幕府,实乃无奈之举。向天下大名征收的江户城修缮费用,实际上用在了修建大名自家的府邸上。而且一旦开始修建,便不知不觉相互攀比,一个比一个建得豪华。就连加藤清正,得封外樱田的弁庆堀和食违门內两处地方,在食违门內建了千叠屋,內分上中下三段。拉门上镶金,栏杆上雕着桔梗,门的拉手亦装饰七宝桔梗,横梁有三重。诸如此类,不胜枚举。仅是在诸大名府邸建成之后,江户便已成为天下第一大城。
长安带着十二岁的忠辉,穿过喧闹的街区,到了浅草门外的府邸。新府面奥州官道,背松林掩映、⽩沙満滩的隅田川。
忠辉生⺟茶阿局也跟了过来,默默地望着新建的府邸,甚是惊讶。
三人在府內转了一圈,回到忠辉房內,茶阿局首先道:“横木上雕刻的似是将军大人家纹,将军大人知道吗?”
长安似早有准备,马上回道:“不,这是不才的主意。”
“这样不妥。”茶阿局道“辰千代虽为将军之子,但自承袭了长泽松平姓氏,成为下总佐仓城主之后,便是松平上总介忠辉。不经许可,擅用德川家纹,若是将军大人怪罪,当如何是好?”
但长安却没回答,他看着坐在⺟亲上首、威风凛凛的忠辉,出了神。忠辉比上次看见时,壮实多了。秀赖是个靠不住的俊美男子,忠辉的俊美却让人放心而欣慰。将这么一个孩子托付给我,我大久保长安若是没有一番作为…他心中反复思量着这些。
“长安,你看什么?这么出神。”
听到茶阿局的询问,长安才回过神,对茶阿局点头一笑,道:“夫人,关于是问,在下想问问公子。公子,如夫人所言,府里雕刻的花纹并非松平家纹,这是为何?”
“嗯。”忠辉扬眉想了想,笑道“此非忠辉自己建筑,乃⽗亲大人令人建了让我住的。故,可用⽗亲大人家纹,是否?”
长安劲使拍拍膝头,満脸堆笑:“说得好!夫人,您明⽩了吧?即便继承了长泽家,公子仍是将军之子。而且,长安虽奉命做了公子家老,但同时也是将军大人的所务奉行。所务奉行奉将军之命,筑建府邸送与公子,故在家纹一事上不会遭任何非议。公子啊,您看到这家纹,切切要记得将军大人恩情,当时时刻刻挂怀将军大人安危。”
“我明⽩,你是让我孝敬⽗亲大人。”
“对。在下还有一事,想问问公子。”
好胜的忠辉似很喜这样的问答,往前挪了一步“何事?你说。”
“将军大人,哦,不,也可说乃是长安,为何将公子的府邸建在了浅草,而未选在城中?”
“嗯,景⾊好,有河,忠辉喜。仅仅是这些吗?肯定不是。”
“不是。”
“当是:诸大名一有异动,便可关起浅草门,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长安一脸得意转向茶阿局:“夫人,公子的气度,您都看到了吧?”
“是啊,很聪明。”
“在下想让夫人给予奖赏。”
“给你吗?”
“不,给公子。”
“什么给他?”
“夫人莫要和公子同住,而当回到将军大人⾝边,终老侍奉将军大人。”
“可将军大人明言我可与孩子住在一起。”
“不。人一生可能会犯错,也会遇谗中伤。那时,若夫人在将军大人⾝边,那些人便无处置喙。此事务请答应。这便是在下为公子求的奖赏。”
茶阿局皱起眉头。她明⽩长安的意思,但这个“奖赏”对一个女人来说,却不那么容易下决心。她已经三十五岁,家康也已说过让她和忠辉住在一处。她若提出想回到家康⾝边,家康和其他侧室会怎生评说?
女人过了三十三,便要主动提出不再侍寝,若还恋恋不舍住男人,便会被人讥为好⾊不检。而且,家康将她与前夫远州金⾕村铁匠所生女儿视若己出,抚养成人,还嫁与了忠辉家老花井远江守吉成。吉成原是擅小鼓和谣曲的艺人。当然,家康乃是看中了他的才能,才选为茶阿局女婿。因而,家康亦想让她与儿女一处,安享晚年。
“夫人,您不同意吗?您也看到了,公子情刚烈,极有可能招人谗间,即便是生⾝⽗亲,亦不无可能生出误会。但若有夫人在将军⾝边周旋,自会有惊无险。即便您什么话都不说,那些想谗言中伤公子的奷人,也不敢出来怪。万事有备无患,小心不为过。”
“这个我明⽩。可是…”茶阿局大概想起了早已久违的闺中之事,脸上现出一抹绯红。不等她说完,长安又道:“夫人什么也不必说了。夫人的心事,长安这个年纪自然明⽩。夫人就对将军说,绝非因为私心和嫉妒,而是出于对将军大人的感恩之情。”
“感恩之情?”
“是。夫人就说,将军大人不仅对公子,对花井的夫人也体贴人微,百般关照,故于心不安,想留在大人⾝边,管理內庭,以报大人厚恩。”
“管理內庭?”
“是。只要夫人怀有感恩之心,将军大人必能应允。”
“是我误会了。”
“这般终老一生,反而…是忘恩负义。此中曲直,还望夫人明⽩。”
“或许你说得有理。”茶阿局终被长安说服。
忠辉倔強的情,更多遗传自其⺟茶阿局。茶阿局前夫乃是叫八五郞的铁匠。当年死于非命,茶阿便去家康处告状,报了仇。现在她虽已成了将军侧室,天却未改变。长安亦才巧⾆如簧,终是说动了她。
“是啊,还得看我是出于何种心思。”说这话时,茶阿局眼里放出异彩。
她原以为自己的一生已经终结,可现在突然又重新找到了目标。在将军大人⾝边,只要并非一心只想得到将军大人宠幸,自有许多效力途径。年轻的侧室虽然众多,可皆太年轻,定有诸多不周之处。
“我就当自己是个男儿,侍奉将军大人。如此甚好。”
“夫人说的是。”长安掩饰不住內心的喜悦,往前探了探⾝“其他夫人肯定想不到这些。将军⾝边虽然仆从众多,但有些事只有女人才能做。而公子的⺟亲却想到了,果然与其他女子不同。将军大人定会这般感叹,这种感叹必会转化为对公子的关爱。”
“我试试,不,我去请求大人。”
“长安感不尽。长安还想尽快把公子的婚事办了。”
“这个不用太急。”
“在下明⽩。花井大人派人来禀告了领內情况。有三件大事:一,在贯通稻积、善光寺、丹波岛和屋代的各驿站设立传马之制,确保领內通便利。二,在裾花川筑堤,防止洪灾。三,开渠引犀川⽔,将荒地变成肥田。在下想有了政绩,再提婚事。”
“对,这才是头等大事。若无非凡的功绩,即便是自己的儿女,将军大人也不会同意。”
“请夫人放心,此事自有长安安排。”长安拍了拍“在下绝不会做让公子的岳⽗伊达大人瞧不上的事。这样一位贤明的公子,若让女方瞧不起,我们将颜面无存。”
“忠辉去见将军大人时,我便跟着一去吧。”茶阿局道。
长安又在心中比较起秀赖和忠辉来。长安经常思量自己的“命运”人常说世事无常,吉凶参半,可长安先前却总是错连连,而今一马平川。难道是前半生遇到的“凶”太多,后半生再无灾厄了?
长安陪着忠辉和茶阿局到家康面前时,秀忠等人亦在场,好像在请示什么。这样的场面只有在大年初一才能看到。
秀忠、秀康、忠吉同时回头看着忠辉,皆意味深长道:“噢,阿辰,你长大了。”
后来,长安才知,当时他们正在议论被封到⽔户的信吉的病情,他已病重。但当时长安和忠辉并不知晓。
忠辉来了不久,三人便先后退下。长安奋兴得已快忘乎所以了。
“我有些话与忠辉说,你先退下吧。”长安将浅草府邸和去川中岛的⽇程作了大致的禀报后,家康便让他退下了。
这也非坏事。长安想,⽗子之间肯定有些密私话,家康恐是想利用此机教导儿子。这样的话,茶阿局也好提出请求。于是,他暗暗向忠辉和茶阿局递了个眼⾊,便退下了。
长安退下后,家康的脸立即一沉:“茶阿,你到底是怎生想的?”
“大人的意思…”
“你不知道忠辉多大了吗?”
“啊…”“他已非孩子了,你这个做⺟亲的,要跟他到何时?”
茶阿听了这话,反而松了一口气:“将军大人以为妾⾝把公子当孩子。呵呵,妾⾝来不是为这个。”
“那你是来做甚?”
“妾⾝是为了自己的事。”
家康道:“有事改⽇再说。⽔户的信吉病重。”
茶阿局方大吃一惊。
⽔户信吉生⺟乃是目下人称下山夫人的阿津摩夫人。因为生⺟流着武田氏的⾎,信吉故改姓武田,从小备受宠爱。茶阿局经常拿他与忠辉比较,心中甚是羡慕。
可就这么离开,便错失了良机。一旦与忠辉去了信州,再要求回来,便会让人以为,她是忍受不住乡下的冷清,或是家中不睦。
“唉!”好胜的茶阿局一旦下定决心,便不会退却“妾⾝更得请求大人了。请大人务必听听。”
“好,长话短说,是对此次改封不満吗?”
“不敢。妾⾝⽇夜不敢忘将军大恩,感都来不及呢。”
“嗯。”家康扭过头。好胜心強的女人往往感情夸张,不过是想让自己的话显得更有力一些。
“大人,妾⾝生来愚笨,一直都未能体会将军大人苦心。”
“那倒无妨。女人和男子不一样。”
“不,既体会到了,就不能这样下去。将军大人为茶阿安排好了一切,使妾⾝在这世上便能享受到净土的快乐。可妾⾝仔细一想,才发现,如今诸政一新,将军大人将再次踏上新的长路。”
家康瞥了一眼茶阿局,没吱声。他深知她一旦开了口,便要道尽。
“然而,妾⾝又在做什么?在儿女⾝边享受着天伦之乐。在看到浅草府邸的那一瞬,妾⾝想,再这样下去,必被佛祖惩罚。大人,妾⾝以前太耝心,请您宽谅。”
家康惊讶地张大嘴,看着茶阿局。他以为她是想让他提拔什么人,可事情好像并非如此。“哈哈,你是想回到我⾝边?”
“是。这样无所事事终老一生,才是对神佛的…”
“等等,你要是这样想,不如索落发为尼,一心供奉佛祖。家康不会有任何怨言。”家康故意冷言冷语嘲弄一番后,方靠近満脸通红的茶阿局。
对于女人来说,没有比这更忍残的侮辱了。对一个想回到男子⾝边的侧室说:即便你落发为尼,我亦无甚怨言!茶阿局自然不会不觉这样的挖苦,她強道:“将军大人虽如此说,茶阿依然于心不安。”
“是因为神佛不会说话,不能慰抚你?”
“不,即便没有妾⾝这样的人供奉,佛祖⾝边还有诸佛菩萨。”
“你是说,家康⾝边的菩萨还不够?”
“大人,妾⾝也是个女人。”
“所以你才生了辰千代嘛。”
“对于大人⾝边的年轻女人,妾⾝不能说毫无感觉。可妾⾝毕竟已过了那种不知分寸的年纪了。”
“哦。”
“就依大人,让妾⾝落发吧!然后请立即派妾⾝去照顾信吉。只要将军还在劳心,茶阿就不能让自己闲着。要是闲着,就逃不过佛祖的惩罚。妾⾝是悟到这些,才提出请求。”
家康有些惊疑。她好像不是在说谎。原以为她不过是找些借口,以再进內闱,续笫之,事情却大出意料。
家康想象着茶阿局剃光了头发的样子。一个好胜的娇小尼姑,正瞪着一双⽔灵灵的眼睛抬头看着他。原来这个女人还这般年轻啊!然而,她却远离內闱好些年。家康突然自省,方才之言实在残酷“嗯。这么说,你是想落了发侍奉我?”
“妾⾝想去照顾信吉。”
“此事你不用管了。信吉…恐怕没救了。”
“啊!这…这是真的?”茶阿局一时忘情,惊讶地往前探探⾝。她虽有好胜的缺点,但若有心忧,必会忘形。可说她喜照拂别人,也可看作是多管闲事,但她⾝上确有強于常人的⺟。
“信吉的事你不必管。既然你想帮我,就回来吧。”
“信吉真的…”
家康故意不答,单是对忠辉道:“忠辉,⽇后要承担兄长的职责了。此后,⺟亲就留在城里。你也长大了,去秀忠兄长处打个招呼就回去吧。”
忠辉傲然,点头。
人情其实难料。始时家康想要斥责茶阿局,把她赶走。可他省得自己错了,遂立时心中生怜,不仅觉得可怜,而且觉得可惜——这样一朵花却被疏远,令其独守空闺,终老一生。
人前好胜的茶阿局在闱中却似另外一人,⾼⾼兴兴、服服帖帖,天真无琊、⾼⾼兴兴地偎在他怀中,给人奇妙之感。家康最恨那种平时温顺,到了闺闱便服征男子的女人。在这一点上,他对茶阿局甚是満意。
家康拿出大鼓小鼓,送给了忠辉。“记住,不可沉溺于小鼓。要做个百姓真心敬慕的领主。领民能否⾼兴地归顺你,要看你平时对他们是否关心。要是未能得到领民的敬重,你首先要扪心自责:自己是不是对他们关心不够?”这样训诫完,家康又叫来长安,对他道:“忠辉情容貌都和三郞(信康)一模一样,刚直而暴躁,既是长处,也会坏事。凡事绝不可由着他的子。”之后,便让二人一起退下了。
屋里只剩下家康与茶阿局,他们长久不曾相对而坐了。他好像在箱子底发现了自己忘记已久的心爱之物,上下打量着茶阿局。茶阿局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
“茶阿。”
“嗯。”“你方才说,你已过了那种对年轻女人抱有嫉妒之心的年纪了?”
“是。妾⾝已得到大人太多的宠爱,这一生无怨无悔了。”
“无怨无悔?”
“是。今后只想一心一意报答大人恩情。”
“你这个口是心非的女人!”
“啊?”
“人怎会这般容易成为圣人?你口中说谎,⾝体却骗不了人。你整个⾝子都在悲鸣,发红,变得僵硬。”
“唉,大人您…”
“武士的一生乃是忍耐的较量。恐惧时要告诉自己不惧,疼痛时也要对人展颜笑。要是对人发牢,在人前流泪,不会招怜,只会遭恨。世的男儿,都是这般硬撑过来的。即便是女人,也要有一颗忍耐之心。”
“是。”
“要是像这样全⾝僵硬、満脸通红,不但不会忍耐,反而会去诅咒别人。你心里还是有对男女之事的望啊。”
茶阿局怨恨地暗暗看了看家康,⾝子比刚才更僵硬,低头不语。
家康有些尴尬:自己怎会说出这等无情之言?让她留在自己⾝边,她便能独自承担內庭事务。既然留下她,便当让她安安心心,方是对她的体贴。可自己为何非要令她尴尬?想即此,家康愈发难堪。他明⽩自己为何说出这等忍残的话来。他是在故意煽动茶阿的情之火。満脸通红、低头不语的茶阿局,看起来愈发显得年轻而楚楚可怜。家康对自己虽恨,亦无奈。“唉,茶阿。”
“大人…”
“我不会相信你的谎言。”
“妾⾝必小心谨慎。”
“我非在责备你。”
“是。”
“真是个蠢笨女人啊。你亦不会招来别人的诅咒和怨恨。”
“是。”
“所以,我们和以前一样,每个月聚一两次吧。”
“呀…”
“不能太多,我无须多说了。”
“是。”茶阿局有些茫然,然后満脸通红低下头。如此倔強的女人竟哭了起来,泪⽔啪嗒啪嗒落到膝上。家康慌忙移开视线。
本能地厌恶女人的固执与纠,并非家康一人之短。信长便是因为极恶女人的此种癖,才生起龙之好。直到今⽇,家康才觉得自己发现了一个无比洁净的女人——茶阿局不是回来寻求男女爱的。不然,在听到家康之言时,她不会出现这种难以置信的反应。
“哈哈!”家康大声笑道“好,就忘了我们已经老了。江户建起新的将军府邸,你也想着自己焕发了青舂。”
“是。”
“但心中定要想着忍耐第一,绝不可忘了这个。不管是男是女,都还未到可以忘掉忍耐的时候。人心尚未稳定,要用无比的忍耐,去创造盛世。”
“妾⾝铭刻在心。”
“好,今夜不必回去了。”言罢,家康忙拭了一把额头的汗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