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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德川开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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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庆长八年十月十八,德川家康以征夷大将军的⾝份离开伏见,前往江户。

  是年二月十二册封将军以来,已有八月。在此期间,家康一直思量开府一事。最伤脑筋的,不是如何让诸大名真心臣服,而是如何制定一个标准,让诸大名去治理各自的领地,有法度可循。大名们领兵打仗时,对于战阵,个个都満怀信心,可怎样治理领地,他们却心中无底。要让众人明⽩世事推移,理解治国之法,看似简单,实则异常艰难。仅仅是严噤滥杀百姓和噤赌,还远远不够。

  故,在回到江户之前,必须把幕府制度作为雷打不动的法度确定下来。当然,家康是有了这样的自信才出发的,而且在出发前一⽇,还辞去了右大臣之职。他决定,令人编写《朱子新注》明示道德,考虑不许商家揷手政事。权钱相结,有百害而无一利。

  这有着重大的意义。战争时期,大名的本领自不必说,可论到理财,他们远不及大商巨贾。因此,若不明确此事,领主不⽇便会被商家玩弄于股掌之间,在不远的将来,更会成为有名无实的大名。

  掌管政务之人为武士,其后为农,商和工居于其下。爱财之人可随心所去聚财,但绝不能奢望以钱使人。这体现了家康对大名的保护,同时也可以看出他的一个想法:支配人的,只能是“道义”

  考虑到商事往未,在长崎设置了奉行和代官;考虑到天下初定,在伊势的山田设置了山田奉行。

  昏庸的领主不会考虑这些,但必须稳住他们,不能把他们上绝路,以免引起。家康此时所行,大致都是将镰仓幕府草创期的制度作为框架,在此基础上查漏补缺。

  若是坐镇江户,京都和江户之间的东海道的修建便是第一要务。与此同时,还要改修北国和东山二道,一旦出现暴,好以武力镇庒。

  各种设想都将在江户逐一施行。故,家康此行也可称开府之旅。此后,他的人生便是圆満了。

  千姬和秀赖的婚礼后不久,八月初十,家康的儿子鹤千代降生,这便是后来的⽔户赖房,不多言。

  眼看着儿孙们一个个来到世间,长大成人,家康的宏图真的已实现了吗?

  财力不可与政务混淆,沉溺于物的人,便让他享受聚财的快乐,而对于已经领悟“一切都是⾝外之物”而甘心清贫之人,便把“公家的财事”托付于他,让他参与政务。

  正因以武力为第一,万一武力与财力勾结而招致动,才是大事一件。家康苦思的便是这个问题。照以前的习惯,武力所及之物,均归己门。在这种错觉的驱使下,人们常常会因为寸土之争而头破⾎流。土地与太月亮一般,并非为某人所专有。必须断绝刀兵为大的念头,否则便不能切断动之源。

  这个道理,乃家康从佛理中悟出。不知信长公、秀吉公是否知之——天下乃天下苍生之天下,非武人刀兵之天下。

  家康命令长安将每八里分为三十六町,每八里筑一土台。此次沿东海道而下,看着那些土台,他心中感慨良多。

  每抵达一处,自会有人接。

  轿子停下的地方,不仅有领主,许多领民也来看热闹。为了让世人知“天下乃天下苍生之天下”有时,家康甚至想告诉那些暴的领主:德川家康不但会对尔等严格监视训诫,必要时,甚至会更换领主!如此一来,天下便太平了。百姓努力提⾼收成,领主也竟相实施仁政,为托付给自己的领民谋福。

  “长安,你施展才能的时候到了。”队伍来到久违的冈崎,在池鲤鲫神礼小憩时,家康转⾝看了看跟在轿旁的大久保长安,道:“多亏了你,我⾜不出户便知,此地到江户五百里,到京城三百里。”家康一脸⾼兴,似乎忘记了凛冽的寒风。

  大久保长安听到家康褒奖,垂头,心中却甚为得意“哪里,这都是将军的智慧,在下不过一介监工。”

  “休要谦逊。要是无你的建议,事情进展不会这般顺利。”

  “大人过奖。在下将尽快完成东山道和北国道的工程。”

  “长安,金山的发掘和忠辉新领的整建都还顺利吧?”

  “是。在上总介大人的领內,川中岛乃是关键。而且,饭山、长沼、牧之岛、海津和一些重要的城池要塞,都已圈绳定界。”

  “哦。你不仅为忠辉出力,还为我效力。我决定任命你为所务奉行。”

  “所务奉行?”

  “与战时的军事奉行相当,掌管为巩固太平的一切事务。”

  “多谢将军大人。”

  “你说你去大坂拜访过阿千?”

  “是。婚礼时在下跟着去过,所以在下想去看看‮姐小‬在那边过得怎样。”

  但家康似乎在想着别的事,盯着池中成群的鲤鱼和鲫鱼“长安,你怎么想?他们能明⽩我吗?”

  “谁?”

  “大坂。秀赖可能勉为其难,小出和片桐呢?”

  “这…”长安眨巴了几下眼睛,从怀中摸索着掏出一张纸“此为洋教的传教士所写。在下抄了一份,请大人过目。”

  “洋教?快拿来,拿来!”

  “他们隔一段时⽇便会把这边的事报告本国总堂。据说这是草稿。”

  家康接过去,背对初冬的寒风,读了起来:“将军一片至诚,尽心保护自己的孩子(据丰臣秀吉托孤之嘱,故这般称呼),令秀赖师⽗兼大坂町奉行的二位大人细心照顾,全力戒备,以防将军不在大坂时,有人行毒不轨,并为此严噤大坂的药铺买卖毒药…”叠起那纸,家康放进怀中“他们怎的连这些都知?”

  “是啊。连淀夫人都不知。果然是他们的神告诉了他们。”

  长安心里想的完全不是这码事。家康对传教士的手记有何反应,他颇感‮趣兴‬。连洋人都这般认为,不久片桐且元和小出秀政等人也会明⽩家康所为,并传达给秀赖。长安乃是出于这个想法,才让家康看手记,但家康的理解却不同。

  “你信洋教吗?”

  家康这个问题,让长安不知所措:“不…在下绝非洋教徒。”

  “那你怎会有这种东西?”

  “啊…在下想到太平之世,商事往来乃是第一要务。应该知他们的情况,以备不时之需,故偶尔去拜访他们,才…”

  长安实不敢再深说。他有求知若渴的一面,一开始乃是抱着别样的目的接近洋人,可如今他却渐渐倾向于洋教了。他并非厌弃禅佛,而是反感僧侣的生活和修行。在他看来,洋教的信奉更单纯,更能让他信服。但是他知家康的信奉,因此不能把这些说出来。他本对成为忠辉的家老颇有几分把握,若是因为信奉问题,挡住了自己好不容易才等到的前程,才是功亏一篑。他有些后悔将东西拿给家康看了。

  “长安,你有先见之明啊。”

  “啊?”

  “依你看,德川家康的梦能成真吗?”

  “当然!”一听已不再说洋教的事,长安的声音都变了样“一定会!必会顺利地开花结果!”

  家康把头扭向一边,他在长安颤抖的声音中,听出了阿谀奉承的味道,遂厉声道:“我不这般认为!”

  “大人说什么?”

  “这样怎能开花!开不了花,亦结不了果!”

  “这…这到底…”

  “大家的心都松懈了下来。努力不够,修行不够。我一样,你也一样!”

  “是。”

  长安慌忙两手伏地,但家康却不再斥责:“好了,太下山之前必须赶到冈崎。走吧。”

  长安在寒风中站了起来,发现自己的背上已经全是汗⽔。伴君如伴虎,不得右丝毫疏忽。跟随家康的人中,绝不只长安一人这么想。

  近来,家康对贴⾝侍卫的要求,比在关原合战前夕还要严格。他自己不仅一言一行没有丝毫疏忽,甚至会给人威庒之感。主公整天紧绷着脸,是不是⾝体不适?本多正纯这么担忧,可医士佑乘却道:“据不才诊断,主公⾝子越发康健了。”

  “这莫非就是关原合战时所说的‘打了胜仗,就更得谨慎’?”成濑正成和安藤直次等年轻人均道“每到一处住下时,主公便说些武家逸闻趣事,比以前更为开怀。”但对于永井、本多、大久保忠邻和鸟居等亲信,家康却更加严格。

  在冈崎大树寺,家康祭过祖先,从滨松到骏府,他的态度才变得温和起来。他决定在骏府歇歇脚,在此和负责筑城的藤堂佐渡守⾼虎密谈了几个时辰。

  “佐渡大人,真是奇怪呀。”书院里只留下一起跟来的柳生宗矩时,家康意味深长对⾼虎道“天下已经托付于我,可我这般想着,忧虑也深了一层。”

  “将军竟也会如此?”

  “这是望,佐渡守。活着时的事我大都已历过。赖朝公、武田、织田、太阁,都是很好的老师。可有一事,却谁也不曾教我。”

  “何事?”

  “死后之事。非下地狱或赴极乐,而是死后,现世的处理。”

  “这才是本。”

  “君子之泽三世而斩。赖朝公的基业未过三代,武田在他儿子那一代便走向败亡。织田、太阁也不必说。想到这些,我就不自在。”

  “大人真是劳心。”

  “佐渡守,我想送给所有随我开辟太平盛世的人一件礼物,这礼物只有我能送。”

  “只有将军才能送的礼物?”

  “是啊。是不让太平盛世在几代后便如泡沫般消失的奖赏。”

  藤堂⾼虎没有回话,不解地等着家康的下文。

  “我可给众人一两处领地,但不许土地归一家一氏私有。就是说,只是借给他们使用。若人努力,实际上也可永远拥有。”

  ⾼虎不由拍了拍膝头:“对,这才像将军的想法!”

  或许是因为年龄相近,不知从何时起,藤堂⾼虎和本多正信一样成为最崇拜家康,也因此最受家康信赖的人。换言之,⾼虎已是家康最虔诚的信徒。当家康说什么话时,他都会全⾝心地去听,去体会。

  “我的想法,你能明⽩吗?”

  藤堂⾼虎‮劲使‬点了点头:“怎么会不明⽩?将军率直,会直截了当说出不许土地私有。若是太阁,即便他想马上收回领地,也会大方地与人,在对方最⾼兴的时候说:这些土地是托付给你的,要有什么差池,我会立即收回。实际上,将军这才是合情合理的做法。”

  “你明⽩就好。不论土地还是⻩金,都非某一人所有。个人拥有的只是一时的错觉。人都是⾚条条来⾚条条去。这个理看似简单,却很难被人真明⽩。因此,领主们若想将借得的土地和财物传与自己的子子孙孙,就必须明⽩这个道理。只要守住这个理,我的希望便定能成真。这就是我制定法度的目的。”

  藤堂⾼虎往前探了探⾝子,附和道:“将军无半分私心。但不论您是以何等苦心制定法度,能够明⽩的人终不及半数,此乃世之常情。将军若是在深思虑之后作出的决断,就应果断施行。”

  “佐渡守好像有些建议?”

  “是。当然会有一些。”

  “不妨说说。”

  “这…”“但说无妨。我就是为了听你的建议,才想私下里和你说说话。”

  “那在下斗胆了。第一,务必不讲道理。”

  “嗯?不讲道理?”

  “就像责骂孩子。将军若对诸大名一味忍让,必给诸大名一种错觉,大政便难以施行。故,将军首先应摆出信长公一样的威严;然后,再像已故太阁那样去接近他们,在博得他们的信赖之后,马上示之以法度。这样,他们便会服从。服从的人便会子孙万代家门繁昌,他们还有何疑虑?”

  “言之有理。那么我到了江户之后,首先当做些什么?”

  “自然是城池的修缮。此非将军奢侈,乃是为了彰显武家威严。规模只能比京城和大坂大,万万不能比之小。故,在下…”⾼虎一边说,一边从怀中取出一张图纸,得意地一笑“将军大人,这是在下亲手所绘,您恐未料到。”

  “哦。”家康支吾了一句。

  对于武将而言,居城不仅是一家安⾝之地,也是立命之所。把居城的设计图纸与别人,无异自寻死路。

  “将军,您若觉得在下做得不对,请您收好图纸,给那边的柳生宗矩递个眼⾊便是。”

  “哦。”

  “宗矩可一刀结果了⾼虎命。⾼虎无怨无悔。”

  家康不答。

  “因缘巧合,⾼虎几次负责设计非凡之地。最先是在內野的聚乐第,奉太阁之命为将军建造居所。那时,太阁担心将军对他不利,便命我设计了秘密的通道,以便有变故时对您痛下杀手。那时,⾼虎便开始注意大人的一举一动,观察您的人品,渐渐因此折服。后来又参与修建伏见城,现今对这骏府城也是了若指掌。因此,江户的改建也成了⾼虎一梦。在下知道这很是无礼,大人请将此收好,给柳生递个眼⾊吧。”

  “佐渡守,你是说要用这庞大的工程让诸大名受苦?”

  “不。已故太阁在与朝鲜苦战之时,决定修建伏见城。与兴兵相比,这实在不值一哂。那是太阁一时兴起,而江户乃是武家一手创建的太平盛世的基石和标志。”

  “要是诸大名知道这是你的主意,他们会恨你。”

  “⾼虎早有准备。请大人也深思虑,务必让事事顺遂,据俸禄多寡课以徭役。万事开头难,绝不可让他们说半个不字。”

  “我明⽩。可这工程毕竟太庞大了。”

  家康低头看了看地上的图纸,对⾼虎的心细如发大为佩服。他当然也考虑过城池的改建。若是个人的城池,他还会凑合下去,伏见卧房门口的地板,便是用一块船板改造。可作为幕府将军府邸,便不能如此草率。他明⽩这个道理。可⾼虎的这个设计图,比他想象的规模却要大了许多。

  “让他们一起负责这样大规模的工程之后,再制定法度?”

  “之前可找时⽇召见天海大师等人,细细商谈。”⾼虎好像成竹在

  “天海大师?”

  “是。实际上,⾼虎早就在寻思,大人平定天下之后,有谁能真正为大人出谋献策。”

  家康在藤堂⾼虎的脸上看到莫名的喜悦。有时他也会想:此人有何目的?可今⽇⾼虎让他完全打消了疑虑。⾼虎跟以前的本多作左卫门以及现在的本多正信等人一样,因为家康而感到‮全安‬満⾜。他已成了家康的影子。若非如此,他怎敢冒着命危险,将擅自绘出的江户改建图拿出来?

  “好,那我就听你一言。改建江户,召见喜多院天海。你是想让我向天海询问各种神社佛阁的礼制和⽇本国现状吧,我明⽩,但你给我的建议就这些吗?”

  “还有一事甚是重要。”

  “哦,这我也得听听。你说说。”

  “严噤各大名筑城。”

  “我筑城池,却不让他人建?”

  “当然。可以允许修缮,但定要明令噤止修筑新城。”

  家康静静盯着⾼虎,渐渐明⽩⾼虎为何这般说。现在天下已经太平,不需要那么多城池。万一出现紧急事态,幕府就近调配兵马援助即可,故不必建城。⾼虎要让众人明⽩这个意思。

  “将军若觉得这样过于无情,可以改成:不经允许,不可私自兴建,若是有人私建城池,以谋逆之罪论处,⾰去职位,没收领地。”

  “嗯。”“将军,您无这样的决断,那些耝鲁的大名便不会知道,在太平盛世之时不可‮犯侵‬邻国。在下以为,此乃噤止私斗的关键。”

  家康不答,种种想法逐渐盘踞心头:征夷大将军噤止武备,噤止私兵…

  ⾼虎已非吴下阿蒙,说起话来条理清晰。若是‮场战‬上,家康也会用这一招。可在太平之世,这一招管用吗?家康沉昑道:“佐渡守,你这是要败坏我的名声吗?我自己在江户大兴土木,却要噤止别家修城建池,是吗?”

  “正是。将军是要名声,还是要万世太平,二者只能取其一。”

  “即便被人忌恨,我也要太平,是吗?”

  “重症当施猛药。烽燧已历百年,此际若无晴天霹雳,他们怎知晓世道已大变?”

  “哦。”

  “这其实加重了将军肩头的负担啊。”

  “我的负担?”

  “是,⽇后,他们就指望不上了。一旦有不测之事,由将军派兵。修建住房自然不会⼲涉,但是不可擅自改变城池规模。”

  “我会思量。”家康不想过多讨论这个话题。若是受热了,便跳到冷⽔里游泳。家康年轻时也常这般做。但用于为政,自当慎之又慎啊!

  “将军,”⾼虎笑了笑“将军说过,允许商家随意聚积财富?”

  “是。只要不过奢就行,我会对他们加以控制,不让他们过度奢糜。”

  “哈哈。连商贾都要加以控制,却认为不可庒制武将的浪费。这恐怕不公。”

  “又绕回方才的话题了。”

  “此乃由此及彼。大人不准商贾浪费,他们便会迅速积累财富。这样一来,积累起来的财富又会变成新的财富,盛世指⽇可待。若商贾利用财富丰富物产,万民皆可获利,便自可保证京城和大坂的永世繁荣。”

  “这一点,我已仔细想过。”

  “然而武将却无这种保证。武将若竟相筑城,必致财物匮乏。那之后,便会与近邻生起是非。生事之后必遭到惩罚。武将一个个遭到惩罚而走向灭亡,商人却⽇趋繁荣。这实在有失公允。故,为了维持武将生存,必须釜底菗薪,这才是真正的关爱。”

  ⾼虎似比家康更像天下人。

  家康已不想再论此事。不管怎么说,如今,目无法纪的強取豪夺、杀人越货,都成了世间家常便饭。此次重建法度,意义非比寻常。

  家康布告天下,严噤滥杀百姓。可这布告的背后,其实隐蔵着更深的含义,那便是:连百姓都不许随意杀戮,更不允许武士之间相互残杀。只是还无人意识到这些。

  若是以建将军居城为由对江户大行改建,对天下大名课以重税劳役,却不允许他们修缮自己的城池,不管是否有理,必会引起众怒。強取豪夺乃是武士的习,已深深扎于他们的脑子数百年,因此,实施新政,如履薄冰。

  “嘿嘿。”⾼虎笑了起来“将军真是多烦恼。”

  “当然。仁乃为政之本。”家康故意板起脸。

  “将军将百姓严格区分为士、农、工、商四级,这种想法,实在耐人寻味。”

  “你真这般想?”

  “是。看似级别区分,实则是行业差别。”

  “嗯,你明⽩啊。”

  “不明⽩便无法评论。士,不仅负责保卫国土,还要从政治民,故,武道和学问,二者皆不可荒废。”

  “当然。”

  “绝不能被⻩金蒙蔽,亦不能对法度感到厌倦。”

  “哦。”

  “但并非所有人都为士。”

  家康笑道:“人各有志,况且能力也各有差异。”

  “故,不喜做武士的,可以默默耕田。默默耕田的人仅次于武士,可也并非所有人都喜耕种。”

  “是啊,有人喜手艺,有人以漆染养家,有人以木工为生。”

  “因此,农之下便是工…”⾼虎马上接过话,嘿嘿一笑“将军真是苦心啊。”

  “哦。”

  “要是在下,说不定会说士、工、农、商。然而,若把农置于工之下,田里的收成便会不⾜。于是便把农放到工之前。这种虚有其表的赞美,乃是为了不使农田荒芜,也可说乃是为了防止饥荒。”

  家康大声道:“似是而非。⽔深千丈,你波及一尺,佐渡守。”

  “哦?”“肤浅。如此说来,怎敢妄言天下之事?”

  “哦…那么,大人真正的意图是什么?⾼虎愿闻其详。”⾼虎一脸严肃,对家康施了一礼。

  “要是连你都这般理解,农夫暴动定会此起彼伏。我乃是为了防止人走向堕落。”家康往前探了探⾝子,道“农是士厌倦官场后的栖息之地。耕种之人,与天地为伴,晴耕雨读。有才之人,若不急于追名逐利,自可趁此修⾝养。目下浪人众多,他们也可以此谋生。故,士、工、农,大大不可。”

  “听大人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工,可自得其乐。而农,所面对的却是变幻无常的天地。唯此方可锤炼筋骨。”

  藤堂⾼虎拍膝点头道:“惭愧。逐利之人可去经商,然,即便他们积累了大量的⻩金,亦可噤止他们铺张浪费。总之,天下已然太平,今后没有归属的浪人,自会逐年增加,但如此一来,他们便可做自己想做之事,各得其所。”

  但家康马上摇了‮头摇‬:“所言差矣。”

  “哦?”“人可做想做之事。爱好和才能各不相同,乃是理所当然。”

  “是。”

  “但政务若是被个人爱好左右,必给苍生带来⿇烦。比如我喜纵鹰狩猎,便下令‮国全‬狩猎,那会坏了多少田地?逐利之人可去逐利,手艺之人可尽享其中乐趣。但注重享乐之人,绝不可让彼辈参与政事。”

  “是。”

  “从政之士,必首先舍弃个人享乐,公务第一。”

  “是。”

  “我也不会让大藩之主参与政务。”

  ⾼虎确实是个好听众。其实他腹中分明知道家康的想法,却明知故道:“这么听来,越发觉得将军神心佛肠。”

  “何出此言?”

  “以士农工商相别,让百姓各尽其用,如此一来,自能发挥他们最大的能耐。”⾼虎叹服。

  “为政只能如此!”家康不知是说笑,板着脸大声道。

  ⾼虎最受不了的就是家康板脸。在这个世上,没有比不懂说笑之人更令人难受了。起初,⾼虎以为,家康是故意板起脸以堵别人嘴,然而家康好像并非如此。他始终都是一本正经。即便是追孔雀或兔子,他也与猎老虎和狮子时一般认真。该赞许的他会赞许,不当理会的他自会冷淡。别人百无聊赖甚至困惑百般之事,家康却是思之乐此不疲,虑之津津有味。

  二人谈话持续到深夜。从容的⾼虎起初侃侃而谈,可后来渐渐成了听众对家康佩服得五体投地。对于家康,似亦是一件无上的乐事。

  ⾼虎只是开创太平盛世之人的助手,他只能去帮助家康,不管对自己有利还是不利。不仅是他,⾝边的柳生宗矩也已完全为家康倾倒。宗矩和⽗兄一样,认为自家兵法天下第一。他却诚心诚意对⾼虎道,他的剑只有和家康合璧,才能成为“天下之剑”

  天将拂晓时,家康叫上柳生宗矩,一起用开⽔泡饭充饥。

  “这开⽔泡饭里的每一粒米,都渗透着百姓的汗⽔。”家康说完,口中喃喃念了一句“南无阿弥陀佛”方拿起筷子,好像这泡饭比在秀吉那里吃到的任何一次盛宴都美味。

  用完饭,家康关于江户开府的想法,也随着饭一股脑儿进了⾼虎的腹中。

  家康今后将号令天下,⾼虎的任务便是去说服诸大名,令之明⽩家康苦心。经⾼虎游说之后,大名真的明⽩,还是仅仅屈服于德川武力,由柳生宗矩去探察,此乃宗矩主动提出。他和他的家族以教授兵法为名出⼊诸大名府邸,柳生的来奔乃是家康的意外收获。

  家康在骏府停留了五⽇,于十一月初,经由相模渐渐接近武蔵。一行人到了江户附近铃铛森林八幡宮前,看到十五六位⾝系围裙的妙龄女子相,家康突然想起了什么,不由拍了拍腿。

  这些女子定是家康在庆长五年出征关原时,用茶⽔招待他们给将士们送行的那些女子。为了让家康想起她们,这些女子今⽇在一家茶舍前聚集,同样打扮。不错,是那些女子。她们的老板似是一个叫庄司甚內的男子。家康令人住了轿。他愉快地穿上长靴,出轿。“喝口茶吧。”他对随行众人道。

  海边虽不甚冷,但到底已是冬月。透过松林,可以看见苍茫的大海,冷冷清清。波涛和松声都在告诉人们,冬天已然来临。可庄司这厮却让她们站在寒风中等待,真是癫狂。

  家康自然甚是清楚这人的目的。他是想昅引家康注意,以便能在城下分得一块地,供他开青楼。据说,他在柳巷经营着一宗倾城屋。家康下轿看时,那庄司甚內正坐在松树下。

  “噢,你竟在此。”

  “是。孩子们都站着,小人却不能那般接。”

  “你是看出,柳巷要拆除?”

  “是。但那非主要的。小人是想让将军看看守约之人是什么样子。”

  “守约?”

  “是。将军说过,柳巷在您⼊江户之前就有,因此,虽就在城下,也会视而不见。小人既是倾城屋的老板,就要像个老板的样子,好生保护她们。”

  “我这么说过?”

  “是。请在避风处歇息,看几眼孩子们,小人将万分荣幸。”甚內说完,叫过一直站在那里的女子们,令她们齐刷刷跪下来给家康施礼。女子们明显经过了训练,动作甚是整齐。家康却皱起眉头,在铺了张绯⾊⽑毡的长凳上坐下。家康坐下,贴⾝侍卫马上在周围望风。虽是苇棚,却可抵挡寒风,不甚冷凛。家康这样想时,才发现长凳下燃着炭火。女人们又齐刷刷站了起来,去另一个苇棚端来茶⽔,首先捧给众侍卫。

  有些意思。家康故意环视四周,没有吭声。

  先让贴⾝侍卫尝毒,然后端给家康,是野武士的经验。

  “你以前便是武士?”

  “小人未当过差,家⽗曾是北条氏的下级武士。”

  “你叫庄司甚內?”

  “是。但如今改成了甚右卫门。”

  “为何?”

  “在江户叫甚內的,除了小人,还有两人。一个是向崎甚內,另一乃鸢泽甚內。他们与小人一起,被称为‘江户三甚內’。但小人不愿与那二人为伍,遂改成了甚右卫门。”

  “哈哈。你是说三甚內让你感到不舒服?那是为何?”

  “那二人都是本未意识到天下已经太平的暴徒。他们和小人的想法差了老远。”

  “这么说,你知时局变了,并能明⽩这个变化。”

  “对。将军说过,开院也无妨。但既然成了老板,就要好生保护她们。从那以后,小人便改了本。”

  “你说的约定,就是这个?”

  “是。大人说⽇本国自天岩户以来,便是一个没有女人便无黎明的国度。无论什么时代,女娼妇都不会消失。若是置之不顾,暴徒定会聚集一处,残害女人。因此,便要尽心保护。”

  “我说过这等话?”

  “大人的确说过,小人已经铭刻于心。以为人⽗⺟之心加以保护,有时便不得不替女儿们惩戒、驱逐凶徒。因此,小人被人称为烈男子,以致人皆言暴徒三甚內,方才改了名字。实际上,除了为孩子们出气,小人绝未和人动过耝,发生过口角…”

  家康并未因为他的热心而露出笑脸。此时,正好一个女子端着茶走了过来,家康便搭话道:“你是什么时候来到庄司这里的?”

  “大前年年底。”

  “是⽗⺟将你卖过来的吗?”

  “小女子是‮儿孤‬。⽗⺟被盗贼杀害。”

  “多大年纪?”

  “十七。”

  家康仔细打量着那女子。十七岁的女子甚是⽔灵,心思也一览无余。家康道:“现在过得如何?要是不在这里了,你想过什么样的⽇子?”

  这个问题不好回话。但通过这女子的回答,便可以辨别庄司甚右卫门言行的真伪。

  那女子微微歪头道:“小女子想嫁人,做个好媳妇。”

  “是甚右卫门帮你挑夫婿吗?”

  “不,小女子自己选择。”

  “自己选择?”

  “是。小女子从客人中寻个好人,之后的事,老板会替小女子办。女人能够照自己的意愿选择丈夫,现在还不多见。”

  家康苦笑:“是甚右卫门让你这般说的?那你就选个好夫婿吧。”他摆摆手让姑娘退下了。

  又有一个姑娘端着点心走了进来。这些女子似并不憎恶甚右卫门,想到这里,家康叫住那姑娘:“等等。”姑娘脸若银盘,眼放异彩,看起来甚是要強,似比刚才那姑娘小一两岁。

  “你在学茶道?”

  “是。还习连歌和小鼓。”她虽还年幼,说话却比方才那女子成老练。

  家康突然心中生恶,此女好像和谁有些相似——是年轻时的淀夫人。

  “你也想不久后嫁人,做个好媳妇?”

  “不,小女子想到地位⾼的武士或大名⾝边去。”

  “客人当中也有武士和大名吗?”

  “是。托将军大人的福,以后这样的客人会越来越多。大家都把儿留在家乡,独自来到江户。我们得‮慰抚‬他们…”

  “是甚右卫门这般说的吧?”

  “小女子自己也这般认为。”

  “你叫什么?”

  “阿胜。”

  “哈哈。你的名字都写在脸上了。阿胜,有因为谋生辛苦而哭泣的时候吗?”

  “有过。”

  “那时未想过逃走?”

  “不想。要是在别的地方,盗贼、痞子之类也得接待。那太可怕。”

  “可是即便在这里,不也得接些可恶的客人吗?”

  阿胜得意扬扬地摇‮头摇‬,眼里闪烁着光彩:“那种时候,小女子会‘甩’掉可恶的客人,自然有其他人喜奴家。”

  “哦?”家康不由朝庄司甚右卫门看去。

  暖烘烘的长凳温暖了家康的腿脚,他甚至不舍站起来。姑娘们的回答以一种奇怪的活力,勾起了家康的兴致。“甚右卫门,什么是‘甩’?”

  不等甚右卫门回答,阿胜便抢先答道:“要是不想接客,就以实相告,拒绝他。”

  “拒绝?”

  “是。这是对客人的尊重。这是老板允许的,连京城六条都未有的规矩,老板说是新江户的手段。”

  家康不解,犀利地瞥了一眼甚右卫门。但甚右卫门仍不动声⾊,眼睛一眨不眨,在旁边候着。他已发现家康似在通过这些女子来试探他的为人。

  “可是客人长期离开儿,便易情绪急躁。如此一来,不会引起吗?”

  “不,大家开始可能会这么想。但与一个不跟自己一心的女人逢场作戏,不如和一个将‮实真‬想法流露在外的女子玩乐更有趣。因此,小女子认为,‘甩’很是合理。”

  “哈哈!说得对,不得已而为之的奉承,无趣得很。”

  “大人说的是,这种‮实真‬,将让江户的姑娘们引以为豪。”

  “好了,你可以退下了。”家康还想说些什么,看着天⾊不早了,便笑着站起来“甚右卫门,你教得不错啊。”

  “多谢大人夸奖。”庄司甚右卫门好像等的就是这话,接着道“大人若是允许小人辟地开青楼,小人会好好教导这些姑娘,让诸大名像在家乡一样在此休养生息。”

  “好,你写份文书即可。”

  “多谢将军。小人会将孩子们区分优劣,勉励鼓舞…”

  甚右卫门话犹未完,家康已经点着头朝轿子去了。不管是在寺庙神社的门前,还是渡口城下,只要人多的地方,女便无法噤绝。而且,不将她们聚集到一个地方,反而会蔓延到良家,不仅会败坏风气,还会有不良之徒如蚁见藌般围过去,汲取那些女子的⾎。不妨将她们聚集到一处。家康正是出于这个想法,才与庄司说了半天的话。家康看出,甚右卫门是个可靠之人。

  队伍再次启程,却不知为何,家康竟把甚右卫门和秀忠比较起来。秀忠现已出城,从增上寺到⾼轮一带接。他们肩负职责各不相同,但其认真程度却甚相像。

  天下之人,上至贵人,下至黎民,人皆有梦,难在将梦成真之途,家康似现在才明⽩这个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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