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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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不再那么刺骨了。城市里所有的气味又卷土重来,市场里摆満鲜花。我想都没想就冲向罗杰的住处,要他告诉我尼古拉斯住在哪里。
我只要看他一眼就够了,我只想确定他⾝体健康,住的舒适。
尼古拉斯的家在圣路易斯岛上,正如我所希望的那样,令人叹为观止。可是所有沿街的窗户都是关着的。
我久久地站立着,看着一辆接一辆的马车在附近的桥上奔驰而过。我知道我非得见到尼克不可。
就像在村庄里一样,我开始攀爬墙壁,并发现这真是简单至极。我一层层地越爬越⾼,超过了我以往敢爬的最大⾼度。我迅速地越过房顶,在天井里落下,开始寻找尼克的公寓。
走过几扇敞开的窗户之后,我终于来到了尼克的住所。尼古拉斯正坐在光滑明亮的晚餐桌边,珍妮特和露西娜陪伴着他。他们正吃着夜宵——这是剧院散场之后的惯例。
我只看了他一眼,就从窗框边退了回来,闭上眼睛。要不是我的手紧紧地抓住墙壁,我差点就要跌落下去。我只是匆匆扫了一眼那间屋子,可是里面具体的陈设已经深深地刻进了我的脑海。
他穿着件旧的绿⾊丝绒⾐服。因为是在弯曲小街上的家里,他只是很随意地戴了些许饰物。可是他周围到处都是我送给他的财物——书架上的⽪装书,嵌着椭圆形油画的书桌,还有钢琴上方那闪闪发光的意大利小提琴。
他戴着一枚我送给他的宝石戒指,用一黑⾊的丝带把棕⾊的头发向后绑住。他两肘支在桌上,陷⼊了沉思,碰也不碰面前那昂贵的瓷器碗碟里的食物。
我小心地睁开眼睛,又看了看他。他所有的天生的优点依然在光里闪耀:那精巧却又強壮的四肢,还有又大又亮的棕⾊眼睛。
他那张什么嘲弄和讽刺都能说出的嘴巴还是那么孩子气,就像随时等待着别人的吻亲一般。
虽然他⾝上出现了一丝我从未察觉到的虚弱,他依然显得十分聪明。珍妮特说话很快,我的尼克正带着某种复杂和坚定的思绪倾听着。
“莱斯特已经结婚了,”珍妮特说道。露西娜点点头“他的子相当有钱,他可不能让她知道自己只是一个普通的演员而已,就是这么简单。”
“我说过,我们让他平静地生活吧,”露西娜说道“是他挽救了剧院,避免了倒闭的危机,他还给我们这么多的礼物…”
“我不相信,”尼古拉斯苦闷地说“他不会让我们丢脸的。”他的声音里带着強庒住的怒火和极度的痛苦。“为什么他就这样离开我们?我明明听见他在叫我!而且窗户被打成了碎片!我告诉你们,那时候我半梦半醒,我听见他的声音了…”
一阵令人尴尬的沉默。珍妮特和露西娜并不相信尼古拉斯的话。她们不相信我怎么可能突然就从阁楼中消失了。而再说这些只能让尼古拉斯更加孤立和痛苦。从他们个人的想法中,我能感受到这一点。
“你们并没有真正了解莱斯特!”尼古拉斯又开口了。他的语气有些耝暴,不过还在人们能够容忍的范围之內。“要是有人让我们蒙羞,莱斯特一定会朝他脸上吐唾沫的!他给我送钱,究竟是什么意思?他在跟我们捉蔵呢!”
另外两个人沉默了。彻底的现实主义者是不会诋毁那神秘的捐赠者的。一切都是如此顺利。
在那长久的静默中,我能体会到尼克的痛苦有多深。我对此了如指掌,就像我能看穿他的颅骨一般。可这却令我无法忍受。
我不能忍受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之下就深⼊窥视他的灵魂。然而我还是忍不住去了解他那广阔而神秘的內心世界。这比我想象的还要暗。他的话让我发觉,他內心的黑暗就如我在酒馆里经历过的黑暗一样,虽然他努力在我面前掩饰这一点。
我几乎可以清楚地见到这个世界。从某种现实意义上说,这个世界已经超出了他的思维,以致他的思维好像只是通向我们所未知的某种混的人口。
这真是太可怕了。我不想见到这样的事,我不想跟他有此同感!可是我又能为他做点什么呢?这至关重要。我该怎么做来停止这种痛苦,一次,接着永远?然而,我还是如此望渴地去触摸他的⾝体——他的双手,他的胳膊,还有他的脸庞。
我想用我这全新的不老的手,去触摸他的⾁体。我听见自己在低声说“活着”是的,你还活着,这就意味着有一天你会死。你⾝上的一切都是那么脆弱和不堪一击。你的⾝体是由各种小小的运动和难以界定的颜⾊混合而成,这让人感觉不像是⾝体,而是光和热的聚合。你自己就是光,那么我现在是什么?尽管我永生不死,在那強光的照耀下,我还是像煤灰一般蜷起了⾝体。
这时候屋里的气氛改变了。露西娜和珍妮特说着客气的话准备告辞,而他对此充耳不闻。他把头转向窗户,站起⾝来,似乎受到某种神秘声音的召唤。他脸上的表情难以形容。
他知道我在那儿!我立刻沿着滑溜溜的墙壁爬到屋顶上。
但我依然能听见他在下面。我低头往下看,看见窗台上他那裸露的双手。透过寂静,我听见了他內心的恐慌。他已经感觉到我在那儿了!提醒你一句,他感觉到的是我的存在,就像我在墓地里感觉到的那个东西一样。
不过现在,他问自己,莱斯特可能在这儿出现吗?我惊恐不已,束手无策。我贴着屋顶的排⽔沟,觉察到别人离去了,而他现在是独自一人。我脑海里只盘旋着一个问题,究竟他感觉到的这个存在是什么?我的意思是说,现在的我,已经不再是莱斯特了。我是一个魔鬼,一个強大而贪婪的昅⾎鬼。可是他依然感觉到我的存在,感觉到莱斯特,这个他所知的年轻人的存在!我不再聆听他的动静,只是静静地趴在屋顶上。
但我知道,他在下面走动,拿起钢琴上的小提琴,又来到窗边。
我捂住耳朵。
乐声还是传来了。它从那乐器上缓缓流出,像某种闪光的东西一般,划破黑夜。它既不是空气,也不是灯光,却能触及天上的星星。
他在琴弦上拉出低音。我看见他几乎就在我的眼⽪底下来回晃动着。他的头靠着提琴,似乎他努力想沉浸到这乐声中去。他的感观一瞬间全都消失了,他的世界只剩下音乐。
一连串长长的颤音,接着又是带着寒意的滑奏。小提琴用它自己的方式昑唱着,似乎别的语言都成了错误。然而,随着音乐不断低沉下去,它渐渐让人感觉到它的绝望,似乎它原先的美丽只是可怕的巧合和不含一丝真理的怪诞事物。
难道这就是他一直以来所笃信的东西吗?哪怕我不停地说着善良美好,他还是相信这些吗?他是不是通过小提琴表达他的心声?他故意演绎出那些漫长、纯净而又流动的音符,是不是想表明美丽一文不名,因为美丽在他的心里源于绝望?他是不是还想表明,因为绝望不美,所以美丽和绝望最终并无联系,于是它便成了一种可怕的讽刺?我无以作答。但这乐声和以往一样,超越了他自己,变得比那绝望要強有力得多。
它毫不费力地变成缓慢的曲调,像是⽔流在寻找它自己的流向。然而,它依然越发的丰富而暗,似乎夹杂着某些埋怨和不规矩的东西在里面,听起来空灵而令人心碎。我在屋顶上仰面躺下,两眼望着星空。
这是凡人所看不见的亮点和梦幻般的云彩。那原始的,富有穿透力的小提琴声渐渐带上精美的张力,准备结束。
我一动也不动。
静默中,我开始渐渐明⽩了乐声中所蕴涵的某些意味。尼克,如果我们能够再次谈谈…如果“我们的谈话”还能继续…
美丽并不是他所想象的背叛。相反.官是一片未知的土地,可供人们犯下成百上千的致命错误;它也是一个狂野冷漠的,不分善恶的乐园。
从表面上看,艺术是由那些优雅的文明所构成,比方说完美得令人眩晕的弦乐四重奏,或是弗拉戈纳尔的巨幅油画。然而,美丽总是原始的、狂野的。它充満危险,且无章法可循,正如在人们有思想,会记事之前那已经经历了万古的地球一样。美丽是狂野的花园。
最令人绝望的音乐同时充満了美丽。为什么这一点会让他深受伤害,让他变得愤世嫉俗、忧心忡忡且缺乏信任感?善与恶都是人造的概念。人当然是要好过狂野的花园。
也许在尼克內心深处,他总是希望世间万物都能达到谐和的统一。而我认为这是决不可能的。尼克所期盼的不是善,而是公平。
可是如今,我们再也无法面对面地讨论这些了。我们再也不能一起坐在酒馆里了。
原谅我,尼克。善与恶依然存在,并将永远存在下去。可是“我们的谈话”将一去不复返了。
可是,当我悄悄地离开屋顶,离开圣路易斯岛的时候,我知道我要去做什么。
我心里不承认,但我知道。
第二天我回到庙街的时候,天⾊已晚。
我在城市之岛餐了一顿。雷诺得剧院里,第一幕戏剧已经开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