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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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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平镇,隶属应天府地界,位于南京城东南六十里处,拜南北向的运河浚通并于该镇设置河津要点之赐,逐渐发展起来,成为一座新兴的热闹市镇。

  今⽇,江平镇一如平常,熙来攘往、人声鼎沸,蓦然间,直通南北的官道上,一骑以如飞的速度,由北向南朝江平镇疾奔而来,⾚⾊的马鬃随风拂动,恣意昂扬。

  单骑奔驰,不见丝毫停下的迹象,让人以为就要这样穿过江平镇继续呆呆…不,是疾疾向前冲。

  直到“江平客栈”的布招近在眼前,几乎伸长手就能抓住的距离下,马背上的男子突然收紧缰绳,中气十⾜地一喝:“吁!”

  一古脑儿冲刺的马儿马上缓下奔势,一双前蹄⾼抬,马首仰天嘶鸣一声,马蹄落定时,己停在官道上,鼻头哼哼噴气。

  疾冲倏停之间十分流畅,⾜见马乃良马,马背上的男子骑术精湛。

  男子敏捷下马,以双袖互挥动,拂去赶了一整天路积累于⾝的尘土,口中念念有词:“只剩四五天了,唉…”

  正当男子整理仪容,还自个儿一⾝潇洒倜傥时,眼尖的店小二马上冲上前热络招呼:“客官一路辛苦了,看要打尖住店,还是歇脚饮茶,又或吃顿人间美味,本店应有尽有,包君満意!”

  “来几碟小菜,一壶上品龙井。”

  “没问题!这上品龙井昨儿个才送到,正新鲜!客官真有口福。”

  “欸欸。”男子虚应了下,将马给跟着步出店门的店小二,旋即拿出一柄⽟扇“唰”的一声展开,有别于之前的风尘仆仆,这会儿又变成悠闲从容的公平哥儿,在店小二的带领下,施施步进客栈,落坐靠街道这侧的窗前桌位。

  打自停下马,男子潇洒俊雅的样貌便已引起客栈中女客的注意,更别提当他坐定位后,接受到多少热切的目光。

  兴许是习以为常,男子一面朝投来目光的女客颔首致意,一面又对朝他出凶光的男客勾起角轻讽浅笑,算准多数男客碍于⾝边佳人,不敢挑衅他。

  想来就觉得有趣。能在同一时间让佳人芳心暗喜,又把男人气得咬牙切齿的,除了他范儒鸿外还有谁呵?

  就在此时,店小二送来他方才点的菜肴醇茶,此刻正值巳时,客栈来客尚可,店小二颇有闲谈意致“客官是要往哪儿去?”

  一个人赶路闷久了,有人送上门让他练练嘴⽪子也好“江州。”

  “那您等会儿不就要到津口搭船,沿长江逆流直上江州了么?”

  “不,我骑马。”

  店小二不解“客官有所不知,这时节风向正好,搭船比较快。”

  “可以的话,我还想用走的到江州,走得愈慢愈好。”能拖多久就拖多久。

  “这…”店小二抓抓头,实在不明⽩。方才见他骑马疾奔应该是在赶路,可现下又说要愈慢愈好“客官,您…”

  “你明明晓得眼前有两个人⾼那么深的陷阱,还一古脑儿跳进去是什么滋味?”范儒鸿打断他,倏然问道。

  这问题好怪哪!店小二猛抓头,头上的帽子歪了一半犹不自知“客官,哪有人看见前头有陷阱还往下跳的?真要有的话,那人要不是傻子就是个疯子。”

  咻!咻!分别名为“傻子”和“疯子”的利箭正中范儒鸿心窝,疼得他皱紧一张出众俊容。

  “那,如果你前头真有那么个陷阱,后面又有只老虎追着你,你怎么办?”他不死心再问。

  店小二偏着头,想了老半天,困扰的表情终于因为有解而展颜“这简单,跳过这个坑继续跑,直到甩开老虎为止。”呵呵呵,他也很聪明的呗!

  啊!对啊,他怎么没想到这招?

  读诗书,还有举人功名的他竟然比不上一个店小二的脑袋?前头有坑,后面有虎,跳过坑继续躲那只虎不就得了?他怎么会耍蠢往坑里跳?

  “客官?”发生什么事了?“您的脸⾊怎突然变⽩了哩?是菜⾊不合您胃口还是茶泡得不好?”

  “没、没事…”

  半刻前还精神抖擞、气定神闲的男人现下正惨⽩着脸,无法面对向来自谢聪明绝顶的脑袋竟不敌区区店小二的事实。

  这事实真、真的太残酷了…

  *********

  明知有陷阱还往里头跳是什么感觉?

  若问那个不久前被店小二笑称“要不是傻子就是个疯子”的范儒鸿,只有一个字可以形容,那就是--

  惨!

  非但惨,还是无与伦比的惨、惨、惨!

  挥手遣走店小二,范儒鸿兀自陷⼊沉思。

  唉唉唉,连三叹。他这回接下的差使竟然是带他未婚上长⽩山寻葯!

  他二十岁离家所为何事?不就是为了要逃婚么?

  结果…唉唉唉,再三叹。说到底,他不过是从⾕展笄这个坑,跳进赵柔柔那个洞,境况大同小异。

  大同--一样关乎他终⾝大事。

  小异--⾕隈笄不是他的未婚,赵柔柔却是经⽗⺟之命订下,名正言顺、有正字标记的未婚

  “这全都要怪爹。”独坐窗前,范儒鸿啜口茶,又叹又吁。

  若不是他老人家当年与江州名儒赵洵之相谈甚下,订了这门亲事,他何来未婚

  而且,那一年,赵柔柔不过才十一岁!

  自己的未婚还是个小女娃,对二十岁的他来说,真个是青天霹雳。

  在双亲决定接受赵洵之的邀请,借居赵府之后,他也见到了那位小小未婚

  初见到面那一瞬间,他的确惊于她精致美丽的相貌;但两刻钟过后,她娇蛮刁钻的脾气便将她的美丽破坏殆尽,那脾气实在让人受不了。

  他从来不打女人--至少在遇见她之前,他没打过女人。

  当然,若将十一岁的赵柔柔归类为“小女娃”他依然能维持不曾打过“女人”的优良纪录。

  不过事后他也马上遭到现世报,被赵柔柔那两颗又圆又大的眼睛里决了堤的洪⽔给灭顶,他的⾐襟沾満她的眼泪涕涎,一样没好到哪儿去。

  甚至,还赔了自己最钟爱的随⾝⽟玦,才平息那娃儿魔音穿脑的嚎啕大哭。

  “六年过去,不知她现不是何模样?”范儒鸿低声自问。

  但这问题并没有困扰他太久,聪明如他,很快便推敲出答案。

  如果没有意外,赵柔柔能长成婀娜娉婷的美丽女子这点是无庸置疑的,他只消运用自个儿⾼超绝妙的想象力,将记忆中的童颜添点年纪、小圆球般的⾝子拉拔些⾼度,即可描摹出赵柔柔现在十七岁的样貌。

  还有,她左眼眼尾处有一颗红痣!

  就在这时,店小二的吆喝声响起,引起他注意。

  “小鲍子,来来来!来到咱们江平客栈,您要打尖?住店?江平客栈应有尽有,有好酒、好菜、好客房,…”

  “不了。”细嫰的声音来自背对范儒鸿的小鲍子“我想问路。”

  天爷!店小二差点软了脚。这、这公子的声音怎么那么…撩人?对!就是撩人!

  “小二哥?”

  店小二再一次软脚“我、我说小鲍子,您、您别折煞小的了,您是要问路是吧?”

  “是的。请问往北要往哪儿走?”

  天,这种声音怎么会在男人⾝上…店小二惋惜地想着,边道:“沿着大路这么直直走就是了,这个方向就是北方。”手指着北方。

  “多谢。”再一次,柔细的声音道着谢。

  范儒鸿的目光紧盯背对他与店小二说话的瘦弱男子;事实上,他的注意力打从听见这不像男子该有的声音后,便一直落在这人⾝…不,是背上。

  从背影打量对方⾝形,他愈肯定这不是公子,而是姑娘。

  下一刻,她转⾝离开客栈,露出左边侧脸,眼尾下的红痣令他瞇起眼,仔细地瞧着。左眼眼尾处的红痣…

  “不会吧,这么巧?!”范儒鸿低呼。在他恍惚的片刻,女扮男装的姑娘已步出客栈,朝他落坐的方向走来,那一张美丽的脸蛋让他更相信自己的推断。

  现在,只差求证了。

  须臾,对方已来到客栈窗前,范儒鸿以经过窗边的人所能听见的音量,试探地唤了声:“赵柔柔?”

  “吓!”经过窗前的人儿倒菗口气,脚步一顿,转首看向窗內。

  “范、范儒鸿?!”

  *********

  江平客栈的窗边饭桌再多加一人,范儒鸿仍坐在自己的位子上。

  他对面多了个被自己強拉进来的瘦小鲍子…不,是女扮男装的瘦小女子,也就是他那⽗亲大人订下的小小未婚

  而意外见到人,一时片刻,范儒鸿还不知道要怎么开口与她打招呼。这对并不算相当识的未婚夫没有太多情,突然会面,最适合的只有因尴尬而凝成的沉默氛围。

  在店小二送上追加的菜肴后,赵柔柔马上动箸大啖,从头到尾,只有跟店小二点菜时才开口,与自己未婚夫婿的对话倒是还没有过。

  半刻前,她按照自个儿排定的路程往北走,不料突然听见有人喊她闺名,才回头刚认清对方⾝分,便教他一把拉进客栈。

  她该说些什么?好久不见?别来无恙?近来可好?

  不不,相隔六年之后蓦然重逢,她脑袋一片空⽩,什么话也想不出来,纵然在此之前,她已在心里演练过不少回两人重逢时的对谈,但此刻--

  她只有埋头苦吃,吃吃吃!

  时间在沉默里流逝,再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范儒鸿收敛心神,首先开口问:“你怎么会在这里?”没有情感表露,也无嘘寒问暖,他既无心于她,那就别丢出可能让她萌生错误联想的温情。

  “我来找你。”肚子填了半,赵柔柔拭嘴后答道。

  范儒鸿因她的出现受到严重惊吓而紧攒成结的双眉,在听见她清脆柔细的嗓音之后,缓缓舒开解套。

  在她走进客栈向店小二问路时,他就注意到她有一副好嗓子。

  有别于记忆中丫头片子的尖锐童音,现在的她,嗓音清脆中带点撒娇的柔腻,‮纯清‬中带有些许媚惑的音⾊飘进男人耳里,恐怕十个里有九个会腿软。

  而他范儒鸿,是唯一能立稳脚跟的那个。

  “第二个问题,你如何找到我?你怎么知道我会路过江平镇?”

  “江平镇?这里是淮县城吧?”⽔漾的眸定定落在他⾝上,瞳中净是疑问“要往长⽩山,应该先经过淮才对。”

  “是没错,但应该是我到江州与你会合,再带你北行至长⽩山寻葯。”

  “我等不及。”赵柔柔垂下螓首,半刻才嗫嚅出口:“我想先北上可以早些时候与你会合,所以先离开江州来淮县城。”

  “江平镇。”他纠正,第二次。“这里是江平镇。”

  小脸抬起,意志坚定地道:“我是往北行的,淮县在北方不是么?”

  “是,但江平镇也在北方。”

  “我没有走错略。”她坚称。

  “你没有走错,只是太⾼估自己赶路的本事。最后一次纠正你,你现下人在江平镇,淮县在更北方。”

  “哦。”螓首垂更低。

  “你还是没说出怎么找到我的。”

  “我一路北行…”

  “南行。”

  “什么,”杏眸茫然地看向他。

  “你刚才走的方向是由北往南。”范儒鸿‮头摇‬,叹了有生以来最长的一口气。

  太“好”了,他这趟差使真是“好”得不得了!

  方才只是有点怀疑,怀疑这赵小姑娘“可能”是个路痴,但刚刚,这小姑娘已经证实她“的确”是个路痴,而且还是个分不清东西南北的天字第一号大路痴!

  “真是太好了…”彷若有⾜以蚀人筋骨的酸⽔从他排列整齐的牙间迸出,酸得他无力招架。

  真“好”不是么?

  看看她的现况,再推敲今后可能的局面,换句话说,他得带着这位挂有“范儒鸿未婚”金字招牌,且兼具路之绝佳天分的赵家姑娘勇闯终年冰天雪地的长⽩山。

  这真是太“好”了!

  “可是…”赵家姑娘犹作困兽之斗坚称道:“我刚问了店小二,他说这个方向是往北的。”纤指朝窗外由后向前划了一道。

  “是,是往北。”

  “你看吧!”哼哼,她没走错。赵柔柔傲气地抬颚,颇为志骄意満。

  “但你方才是这样走的。”坐在她对面的范儒鸿效法她,指头在半空中划出相反的方向。

  “是么?”

  他点头,怕她死不认错,故点得非常用力。

  “那又怎样?”纤肩一耸,完全无所谓的模样让人瞠目结⾆。

  “不管怎么走,我还是找到你了不是么?既然找到你,我走南走北有什么差别?再说,如果我没有往北…”

  “往南。”她连话都不会听么?

  “往南就往南。”她很好说话的“如果我没往南走,怎么让你看见我?如果没有让你看见我,你怎么会叫住我?如果你没有叫住我,我也不会坐在这里不是么?”

  对,该死的对!范儒鸿⽪笑⾁不笑地送她一记青⽩眼。

  总而言之,与其说是她找到他,还不如说是瞎猫碰上死耗子的巧合,加上天命难违的铁则--他范儒鸿命中注定要带她上长⽩山一趟,以成就她为她娘亲寻葯的孝心。

  “你让我开始后悔叫住你了。”他应该让她一直往南走,说不定她还能渡海至琼州那化外之地。

  说不准她就在那儿遇上一名英伟男子共结连理,让他毋须费任何力气就能解决范赵两家昏头昏脑定下的“昏”事。

  若真能如此,他绝对师法君子作为--成人之美,绝不加阻挠。

  只可惜,这纯粹是他个人的妄想。

  眼⽪底下最真的事实是--她,赵柔柔,他不曾真正相识的未婚,此刻好端端坐在这儿,而且还是他⽩己叫住她的。

  自招祸端能怪谁?唉…

  “最后一个问题。”这次他不问方向、不问路线,不去挑战她一丁点也无的方向感,单纯地只想知道:“你怎么认出我的?”

  就算她是与方向感毫无情的路痴,至少也应该知道“别轻易与不桐识的人谈”这种连三岁孩童都懂的道理。

  他们已多年未见,照理应不清楚对方现下长成何模样,所以他非常疑惑,她是怎么认出他的?

  那年见面,她才刚満十一岁,他可不认为一个十一岁女娃的记忆力能好到哪儿去。

  若有,她赵柔柔今⽇也不会变成分不清东南西北的大路痴。

  “我…”檀口方启,瞧见对面的范儒鸿一脸疑惑,赵柔柔转而娇哼一声,别过头不看他“反正我认得就是认得!”

  二个问题,同样都得不到让他満意的答案,望向对面即便扮作男装依然难掩丽⾊的荳蔻佳人,范儒鸿觉得她能一路平安来到江平镇定是先祖保佑。

  而他终于认清一个事实:⾕展笄那个坑,比赵柔柔这个洞要来得好跳多了,他当初怎么会突然失心疯糊里糊涂接下这差使,只为逃离⾕展笄和定秋海?

  他好后悔,非常、非常地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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