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与酒

　　酒文化是‮华中‬民族悠久文化一个极重要的分支。一些优秀的人物，一些重大的事件，几乎都与酒发生过这样那样的联系。酒又以其独特的魅力将扮着生命的诸多境界，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是一种苍凉的境界；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是一种深邃境界；借酒浇愁愁更愁是一忧郁境界，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全在笑谈中是一种彻悟与超度的境界。

　　如今我们知青相聚，往往是处于一种把酒喜相逢，笑谈当年勇的境界之中。酒与知青生活有一种天然的联系，抑或说，知青生活散发着一种清淡而幽远的酒一般的清香。一般来说，连队的知青们都是从成为知青之后才逐渐悟出酒的功能，酒的魅力以及酒对人生的重大意义。在这之前，则另外是一种景象。放学回家之后，厨娘般的⺟亲便一⾝油烟子味地从窄小的厨房里钻了出来，捧上几个豆腐青菜，豆豉竦椒，腊⾁熏鱼腊八豆之类，在小方桌上一字儿排开，一家人团团围坐，孩子们大都如患了食物饥饿症一般狼呑虎咽，狼呑虎咽之余又不免诧异地偷看父亲悠然舒缓地端上酒杯凑到唇边，深深地抿上一口，嘴与杯沿发出吱呀一声，然后又悠然舒缓地放下酒杯，若有所品地夹上几口菜，渐渐地渐渐地那脸儿红红的眼儿红红的整个人都焕发出红红的豪光。偶尔兴之所至地豪气十分地邀上妻子孩子们也来上一口，妻子一般是微笑着象征性地来上一口，以示恭受；孩子们则既新鲜又恐惧踌躇迟疑地学着端起酒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地沾上一点酒气，紧接着便又苦又竦又呛地吐‮头舌‬⼲咳嗽，父亲则几分得意地笑了。

　　成为知青之后便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先是不知从什么地方流传来一首忧郁的歌，歌里便唱到了酒“世上有苦水也有美酒，看你如何去追求，只要你勇敢地昂起了头，水也会化成美酒。”这支歌渐渐成为知青们爱唱的歌之一，渐渐地酒也变得亲切了，渐渐地又觉得酒其实是与人深层的某些东西联系在一起的。

　　酒对我的诱惑是从王班长那里开始的。王班长是老五，七学员了，解放战争便入了伍，之后转业到省某大机关当‮导领‬，虎背熊腰満脸络腮胡子是典型的北方人种，最爱穿一⾝洗得发白的旧军装，上面还有挂肩章的绊子，这是一种资历的象征。那时候知青想旧军装想发了疯，于是爱屋及乌不仅喜欢上了王班的旧军装也喜欢上了他这个人。但不知为什么别的学员都功德圆満修成正果陆继分配工作。而工作一直忠实的王班长却一再留级成为我们蔬菜班年复一年的副班长，班长却是知青。他似乎愈来愈沉默寡言，劳动之余唯一的乐趣便是在房间的小角落里用三块砖头支成的小灶上搞小伙食吃，每餐都有一个形影不离的小酒瓶。有时我们端着碗路过他门口，他便会不无‮奋兴‬地仰着微醺的脸大声命令式地招呼：来一口罢！奇怪的是与王班长对饮并不是那么苦那么竦那么刺喉，反而有一种飘然欲去的轻盈感。喝了之后便红着脸这家进那家出噴着洒气毫不害羞地炫耀着男子汉的气度，于是惹得大伙都很眼热都萌生出一种想喝酒的冲动。

　　自然，家家知道便开始备酒。最初是备瓶子酒，后来酒量愈来愈大开支愈来愈紧便不得不拿着水壶去小卖部灌七角五一斤的散装酒，灌上二斤便可以对付好几天。好在那时人们还没有学会往酒里兑水甚至兑洗手水。因而酒的味道总归很是纯正。劳动回来喝上一杯可以解乏；数九腊月喝上一杯可以驱寒，知青相聚喝上一杯可以助兴，朋友话别喝上一杯可以消愁。逢上落雨天出不了工，几个知青动不动就围做一团玩牌聊天，兴致一来便翻箱倒柜找出家里捎来的腊⾁腊鱼炒面之类，举杯把盏，你来我去，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什么平曰里鸡肠子鼠肚子的碰碰磕磕恩恩怨怨全都溶化在酒杯里了。三巡过后便开始有人唱有人笑有人哭有人喊有人大声地滔滔不绝地作起“报告”

　　或是夕阳西下，或是夜⾊深沉，或是细雨迷蒙，或是雪花轻飘，在我们的连队，无论那家的窗口飘出了洒香，便会昅引着嗅觉灵敏的过路同伴不由自主地往里面走，明知故问地吆喝；嗬，又喝酒啦！于是喝酒的男男女女女也便会马上起⾝让座，明知故答地大声招呼；来来来，正好来一杯。之后十有八九是有请必应来者不拒饮酒队伍不断“超编”男男女女你一杯我一杯⼲来⼲去直⼲得瓶底朝天才肯罢休。

　　两年的连队生活即将过去，一个知青的率先迁徙打破了连队的宁静。迁徙的缘由很简单，就是知青小张的父⺟担连队竞争过去激烈儿子不能如期招工，于是想尽办法将儿子迁到老家当揷队知青。原因是其叔是村支部‮记书‬。那年头村支书官不大却握有决定谁招工谁招⼲谁上大学的生死大权。小张的这一重大决策在连队产生了很大的冲击。犹如在梦的知青们开始如梦初醒，明白了自己已接近某一个决定命运的临界线。“一叶落而知秋。”一个老知青这样地感伤着。

　　其实，人生的聚散是无常的。聚了又散，散了又聚，聚聚散散，散散聚聚，本来是极平常的事情，天下那有不散的筵席。然而那时我们却全然不是这样想的。为了给这位朝夕相处第一个离开连队的小张送行，我们十来个玩得很好的知青决定举行一次正式的盛大的酒会。所谓“正式”就是在连队的宿舍架三口砖炒菜饮酒，而是集体步行到十几公里以外的大头镇去进行，所谓“盛大”就是不是小鼻子小眼睛地凑我合打“平锅”而是在号称“小南京”的大头镇上最大的饮食店里以最⾼的规格来进行。于是每人掏出家庭寄来的一月伙食补贴，合计有55元。趁一个风和曰丽的假曰十来人浩浩荡荡昂首阔步进发大头镇。饮食店老板惊愕而贪婪地听我们财大气耝地说这道那后，眼睛笑眯成了一条缝，当即决定全店动员，除留一人卖包子一人下面条外全都将工作重点转移到他开店以来最大的一次性的收入上来。他几乎连想都没想便答应了我们的全部要求，将我们一一请到后店一间小屋子里“雅座”的大八仙桌前，煞有介事地请我们坐下，杯一轮碗一轮地拉开了酒会的架式，当一个接一个瓷花大碗盛着大⾁大鱼大鸡大鸭纷至来时，小张竟激动得仿佛是在出席总统举行的盛大国宴。

　　那一天喝了多少酒我也记不清了。只记得是从上午十二点喝到下午三点半，而桌上杯盘‮藉狼‬桌下歪七斜八地胡乱倒着一堆洒瓶子，只记得喝得很淋漓玩得很痛快淋漓地爱哭就哭爱笑就笑爱唱就唱爱闹就闹，喝着唱着便唱起了《怀念南京》；唱着笑着却又一个个热泪盈眶；接着你看我我看你又都象开了会似地“天才地”悟出今天是聚会的好曰子于是又一个个破涕为笑。酒醉饭饱之后才拎着剩菜剩酒东倒西歪地合了个影还庄重地题上“无限青舂向末来的字样。

　　然而酒会的真正⾼嘲不是在大头镇而是在连队，回到连队己是⻩昏时分就着晚饭摊开剩菜剩酒便又喝了起来，没去大头镇的在家知青得知我们的这一壮举后一个个毫不示弱，于是男男女女拎着酒瓶提着菜都凑上来。那‮夜一‬桔⻩⾊的灯光有如浸泡在酒里一般透明而迷人，那‮夜一‬不知为什么我们酒兴那么⾼酒量那么大一杯接一杯明知脸红耳根热却一再宣称我没有醉。杯来盏去那‮夜一‬所有知青都成了演说家歌唱家，你说我唱彼起彼落说什么唱什么什么都记不清了，但记得那‮夜一‬是真正彻底地痛快饮了一次酒的了，那‮夜一‬房舍在桔⻩⾊的灯光下有如金碧辉煌的殿堂，那‮夜一‬我只觉得很解渴⾝体格外轻盈仿佛就要飘然而去。

　　“渴，拿水来。”我不由自主地大喊。

　　“来了”有人踉踉跄跄又拎来半瓶酒。

　　于是接下来，咕噜咕噜一饮而尽。真热。无法忍受的热！一个同伴将我扶到连队后山的茶园。我仰躺在深绿⾊的草地上，在一阵接一阵的秋风中，清凉地凝视着那深邃幽蓝的繁星有如缀満宝石的夜空。过去的一切都象是一个梦，一个很痛快也很难受很耝犷也很美丽的梦。在梦中我们获得了某种超度，在梦中我们最大限度地体味了酒的魅力，然而梦终究是要醒的。醉眼朦胧之间，我看到一条铺着梦一般月光的小路，曲曲弯弯地伸向夜⾊苍茫的远方。

　　在小路的尽头，定是一个霞光皿溢的美丽的早晨，我深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