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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秀赖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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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恩人大久保忠邻与阿江与夫人一起回了伏见之后,大久保长安仍暂时留在大坂城,负责嫁妆接,和礼单一一对照,该放到库廒的放到库廒,珍贵物件则与秀赖侍臣。

  这是奉命行事,但长安仍大为吃惊。大坂城內的现状引起了他強烈的‮趣兴‬,他还未见过这般奇怪的城池。照说,此城的主人只能是年仅十一岁的丰臣秀赖。表情严肃的重臣应聚集在秀赖⾝边,以少君年幼为由,事无巨细,皆由他们议论处理,再将最后的决定告诉秀赖,让佑笔记录下来。然而,几乎所有的家臣都无视秀赖的存在,单聚集在淀夫人居处。所有事务从来未跟秀赖说过,都是淀夫人随兴决定。这样做决断倒快,但很多事都未作记录,万一淀夫人推说不记得,必生⿇烦。

  当然,大项金钱的支出,都由片桐且元与其弟贞隆以及大野治长、大野治房和小出秀政等人处理,也让一起议事的佑笔记账,可这和堺港那些小商家所记的流⽔账无甚两样,甚是简略。

  若心中生恶,不出一年,便能将这城中的一切骗个精光,长安甚至起了这种念头。但城中气氛却不紧张。秀赖⾝边虽也有木村重成、郡主马、青木一重等侍童,但秀赖几乎不和他们一起玩耍。负责防卫此城的七手组勇士们不仅少来问候秀赖,就是对淀夫人也大都敬而远之。而且,城里还会出现奇怪的客人,他们是信长公之弟织田有乐斋和信长公之子常真。与前来拜访的大名不同,他们乃是以隐者自居,摆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模样,随随便便用太阁遗下的心爱茶具,在茶室里悠闲地品茗闲谈。

  在七手组的官邸,大家都在讲一些关于武士的趣闻轶事;在重臣的议事处,人们则纹秤论道;秀赖房间里,多是大群女人聚集玩纸牌或者双六,淀夫人的居处则多是酒宴。在城中,最扬扬得意、昂首阔步的便是那些茶人。

  大坂真可称得上是无拘无束的乐园,世上再也没有一个地方能比得上这里。

  千姬一行住进了內庭,占了两栋房子。

  她的住处,在结城秀康作为秀吉养子住进大坂城时,和当时还是姑娘的淀夫人、京极⾼次夫人、阿江与夫人等一起住过的地方附近。但已不是先前的房子,虽然同在內庭,却与其他人隔着一个中庭,俨然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秀赖带着侍童和侍女来到这里。大久保长安对当时的情形亦饶有‮趣兴‬。

  跟着千姬过来的侍女,好像是接自己的夫君一样,呼雀跃地接秀赖。但是,看到千姬,秀赖的眼里流露出怜悯和失望。年仅七岁、长相可人的千姬,绝不会引起他不快。若她是妹妹,秀赖或许会亲近有加。但秀赖已经是个男子,他把她当子来衡量。但千姬在他眼里,还是个青柿子。

  “怎样,寂寞吗?”秀赖问道。千姬缓缓摇了‮头摇‬。实际上虽说周围有悉的侍女,可既没有她最喜的爷爷,也没有⽗⺟在⾝边,自然会感到寂寞。

  “大人喜小鸟吗?”千姬问。

  “嗯。女人都养着。”

  “什么鸟?”

  “有⽩颊,也有⻩雀。”

  “我这里有文鸟。您要看看文鸟吗?”

  “不用了,小鸟没意思。”

  说完,秀赖偷偷看了一眼跟来的侍女,那眼神仿佛在说:小孩和大人的‮趣兴‬不一样。可是,当二人的视线相遇时,那侍女却満脸通红地低下了头。逛遍了京城堺港的花街柳巷的大久保长安自然知道侍女的‮涩羞‬意味着什么。然而秀赖却并不知他旁边坐着一个阅人无数的家伙,逢事便将千姬与这侍女比较一番。

  “大人喜玩赛贝盒吗?”

  “嗯,小时候和女人一起玩过。”

  “现在不玩了?”

  “现在?没意思。”

  “那…大人练习剑术和骑术吗?”

  “是啊,还有弓箭和火,都得练。”

  “什么时候能教教我?”

  “不,你不应学这些东西。”

  “光是习字和练琴,会感到烦闷。”

  “无聊…”秀赖又看了看侍女,似笑非笑。他似想说,无聊的时候还有别的事可⼲“无聊的时候,可以到我那里去玩。哦,我想起一件事,得回去了。”他向那侍女递了个眼⾊,便站了起来,这似是一个暗号。

  这个秀赖,看见了青柿子,便想起柿子的味道了。长安的心里,一个奇怪的想法油然而生。长安原本就是一个爱做梦的雄心之人。他才华出众,办事果断,却不务实。

  秀赖看到千姬还不合适做子,遂催促侍女一起离去,长安苦笑着将他们送到廊下。再次回到千姬跟前,他便空想了一番:我若是秀赖的家老,会如何?这个妄想像是长了翅膀一般飞翔起来。无论如何,他不可能成为像秀赖一样的六十万石大名。

  以武力建功立业的世已经结束,今后要做的,便是如何巧妙地利用在世得到的俸禄,在太平盛世发挥才能,做出政绩。长安虽不能成为秀赖这样的大名,却可以作为家老,随心所支配他的俸禄。这样的主子不会碍事,就当是建了一家‮钱赚‬的青楼,只要把三四个美丽的女子放在他⾝边,他便不会有怨言。

  长安苦笑了。好不容易才得以出仕将军门下,已经不可能回头为大坂城的主人卖命。他已非可整⽇沉溺于⽩⽇梦的年纪了,必须尽快弄明⽩:到底为何而生?

  想到这里,长安看了一眼阿千,心嘲澎湃。像这样的主子,绝非只有秀赖一个,不是别人,他们就是家康的儿孙。

  将军本人、结城秀康和下野守忠吉处,已经没有可以让他大久保长安揷⾜的余地。但武田信吉这一族和他有很大关系,还有信吉之弟六子辰千代——辰千代大名忠辉,今年十二岁,长得人⾼马大,如同秀赖。若能得家康信任,也不是没有机会至那二人⾝边。

  现在忠辉被封信州川中岛,俸禄十四万石。跟随他的人,虽然都忠心耿耿,却无一人懂得治世之道。况且,忠辉也不会一辈子都只是个十四万石的大名,不久之后,他便会得到跟越前秀康一样的俸禄。想到这里,长安似笑非笑环视了一眼周围:大坂城啊,真是个令人浮想联翩的地方。

  秀赖每天用于学习兵法、练习剑术的,顶多不过一个时辰。据长安在德川府里的观察,信吉和忠辉的练习时辰,则是秀赖的三倍还要多。而且,忠辉和信吉都练得饶有兴致,秀赖却是索然无味。秀赖的体质本来就不适合这般剧烈动作。他最不喜的便数剑术,只对弓箭还有一点点‮趣兴‬。弓箭陪练为和久宗友。秀赖每次中,他都会大加赞扬:“大人真是天才。加把劲,上三十支。”

  但秀赖却理解为:天才便无如普通人那般练习的必要。在过二十支之后,便急着开始下一门功课,并不因为宗友的褒扬而埋头练习弓箭。兵法之后便是习字。他似尤喜习字,下笔稳健,如大人写的一般。⾼兴的时候,会超过预定的时辰。

  每当大久保长安看到这些情形,秀赖和家康六子忠辉的影子就重合在一起。忠辉生⺟为茶阿局,他的师⽗为皆川山城守广照。在长安看来,广照普普通通,并无让人称道之处。此外,安排在他⾝边的还有花井远江守吉成,他已经被选为茶阿局和前夫所生之女的夫婿。在忠辉厌倦了武艺时,吉成便会教他小鼓或谣曲之类,只是忠辉对此不甚热衷。

  也许忠辉的情和秀赖不大一样,但两个人都有些随心所。秀赖借先⽗荣光,可在大坂城为所为。忠辉也一样,只要家康还在,便无人敢动他一汗⽑。长安开始妄想:若是能成为忠辉的家老,如何攻陷这座据称不会陷落的大坂城?当秀赖和忠辉兵戈相见时,又应如何挽救这座城池?

  “长安拿得算盘,却无法攻城略地。”武将们肯定会这般异口同声说。要想轻而易举攻下大坂城,为自己脸上增光,就应该…但长安很快从这种妄想中解脫出来。他恐怕一生都没有这样的机会了,即便会有,也非他的才智可及。况且与大坂城相比,秀吉留下的⻩金,才真正让他瞠目结⾆。

  据说,因为挖掘的⻩金过多,秀吉中止了多田银山的发掘,命令堵塞坑道,待需要的时候再打开,然后将已经挖出的⻩金铸成秤砣状蔵在城中。长安对矿山开采大有兴致,想亲自挖掘佐渡、伊⾖和石见矿山,这才是他所长。

  照太阁的计算,国內流通的金银,应该有多少才合适?这从他故去之前秘蔵的⻩金量便可以推测出来。但长安这次来到大坂,似完全把这件事忘了。他知大坂有山一般的⻩金,却从未想到他会看见那些传说中的金块。

  一个偶然的机会,他有幸亲眼得见。

  在完成德川府上派给的杂务之后,长安来到片桐且元处,向他汇报大小事宜。这时片桐贞隆走了进来。“请恕打扰。”他附在且元耳边,不知说了些什么。只见且元点点头,对长安道:“现正将金库里的金块搬些到天守阁里,暂时失陪,请在此稍等。”

  “大人说的是太阁秘蔵的⻩金?”

  “正是。”

  “片桐大人,鄙人在将军家乃是金山奉行,为了开眼,也为了给⽇后留下回忆,请容我看上一眼吧。”

  他太过迫切,且元吃了一惊,沉昑道:“也好。那就让您看一块,其他的也都是同样形状、同样大小。”

  “感不尽。”在长安的想象中,一个金块至多不过五贯七贯,他以为且元会拿一块过来。然而且元却笑着摇‮头摇‬。

  “拿不到这里来,您得跟我去看。”

  “这合适吗?”

  “您是亲戚家臣,无甚不合适。去看一下吧。”于是,且元带着长安到了天守阁下的库前。仓厫前边的路上,铺着破旧的耝草席,四人一组抬着用草席包着的石块样的东西,好像很沉。其长约一尺二寸,厚七八寸,宽约一尺,吊着四个角,拴在一块榉木板上。有的已搬进了库里,后边还在继续搬送。

  “喂,放下一块。”且元向其中一组人夫招了招手。

  大久保长安差点惊出声来。从人夫们走路的样子可看得出来,金块至少超过了四十贯。

  人夫在长安面前绥缓放下金块,他这才注意到,路上无一人可以靠近。

  “好了,你们去那边歇息一下吧。”且元对人夫说完,弯下,亲自揭开草席。

  长安咽了一口唾沫。周围一下明亮起来,⻩金的光芒晃得人睁不开眼。这四个人所抬的,仅是一块⻩金!长安慌忙抬起头,默默看着搬运的队伍。长长的一队人,他们所搬运的,都是和眼前这个一样的金块?长安突然感到一种无法抑制的痛庠。人会因为一锭小小的⻩金去杀人,这里却蔵了多少⻩金啊!太阁曾经用金箔装饰伏见城天守阁上的瓦片,那时还只是个手猿乐师的长安曾经大骂:“这个天杀的,真把⻩金当泥使了!”市井当中,也有许多人对这种骄奢恶骂不止。然而现在看来,那不过是小家子气的见识。若是有这么多⻩金,别说是一小块⻩金就可摊成大片的金箔,就是用金板铺上也不⾜为怪。这样看来,说不定太阁也是个小器之人。

  “您看过了吗?要包上了。”

  “啊…是。”长安忙问道“这,一块…有多少贯?”

  “听说每块四十一贯。”

  “那么,要是铸成小金币…”若是平常,这种计算乃是长安最拿手的,可今⽇他的脑子却有些不听使唤。

  “我听说,要是铸成小金币,应是一万三千六百两左右。”

  “好像…好像是。千两的箱子装十四个,稍稍有点不⾜。这真是巨额啊!”说到这里,长安慌忙闭上嘴,再说下去不仅失礼,还会让人生疑。

  且元马上将⻩金用草席包起来,叫过人夫:“好了,可以搬走了。”然后,他向站在门口的贞隆招了招手,小声跟他嘀咕了几句,便带着长安回到了方才的议事处。

  长安的脑里心里装得満満的,全是那金块。

  ⻩金本⾝不过一物,可当人们把它与现世联系在一起,便会生起神佛般的魔力。世间虽有许多人并不受这种魔力控制,但大久保长安无法超脫。他的前半生,看似对⻩金漠不关心,其实却是因极想得到,才诅咒之,才被它惑,他的望比寻常人要大得多。

  长安回到议事处和且元相对而坐时,仍然念想着刚才的⻩金,呆呆傻傻。他思量,这么多⻩金对那个叫秀赖的平凡少年和他的寡⺟,简直起不到任何作用,简直是暴殄天物!

  ⻩金若是我大久保长安的,我会拿它做什么?想⼊非非的长安,自然而然想到了这些:若⻩金归我,我岂会放着不用?有几百万两、亿兆万两啊!要是那些⻩金铸成大小金币…⼲吗铸成金币?不能让这些⻩金在民间流通,应把它作为生意的本金。菗出些⻩金买一艘洋船,让浪人乘船漫游海外。堺港豪商的梦不就马上可以实现了?

  但这话对片桐且元说乃是对牛弹琴,不如直接去找淀夫人,试探一下她的心思。要是再年轻些,偷偷潜⼊她房中游说,亦是一种办法。长安甚至还想将此事告与蒲生家的歌舞伎艺人名古屋山三郞,让他去劝说淀夫人…

  “多亏了大久保大人,各项事务进展都很顺利。真是可喜可贺!”侍者端来了茶,且元道。长安才猛回过神来。

  “这里有五枚银币,乃丰臣大人所赐,是对阁下这几⽇辛苦的一点犒劳。”

  长安看到且元毕恭毕敬递上一包银币,他似突然从天上掉到了地下,几枚银币,这便是我现在的斤两?他真想把那五枚银币扔出去。

  大久保长安匆匆辞别了且元。

  刚刚走出议事处,那金块又在他脑子里闪光。金块⽩放着霉烂了,仅仅这么一想,便让人着急。那个孩子和寡妇真是愚蠢!但他却万万没有想到,他看到的那些金块,将在他⽇后的人生中掀起滔天巨浪。

  长安把秀赖赐给他的银币放⼊怀中,沿着走廊走向千姬的住处,路上碰见了荣局。

  “您在想什么?”

  几乎与荣局擦肩而过的长安,本没注意到她。听到招呼,他才回过神,站住。他看到阿藌捧着一个朱漆盘站在那里,盘里有一个纸包,似是点心。

  “去哪里,荣局?”

  “事情都已经办妥了?”

  “是。已经完了,今⽇便要告辞回去。有什么话要带给茶屋先生吗?”

  “不,没有。”阿藌笑着便要走开。

  “荣局,有一事我想跟你说说。”长安道“这点心是送给丰臣大人的吗?”

  “是。是谢礼。”

  “荣局,大坂是个奇怪的城池。”

  “大人是说…”

  “处处都有些古怪。实际上,我现在因⻩金受了风寒。”

  “风寒?”

  “是风寒,病了。此事和你无关。我想告诉你的是,丰臣大人已经懂得女人了。”

  “这有甚不对吗?”阿藌责问道“到了这个年纪,亦是自然的事。”

  “不,我非此意。我想说,大人会因此不到‮姐小‬这边来了,渐渐就变得疏远了。”

  “嘿嘿,这您不用担心。‮姐小‬长得也快。”

  “我看不行。我觉得该为‮姐小‬找个替⾝,你说呢?”

  “替⾝?”

  “涩柿子还未成之前,先找个柿子作为替代。让大人偶尔临幸,是为上策。好了,我只跟你说这些,马上就离去。请多保重,好生照顾‮姐小‬。”说完,长安茫然地看看天空,急急去了。

  荣局歪了歪脑袋,一脸不解:长安真是个怪人。给‮姐小‬找个替⾝,这事可行否?

  长安之言让阿藌又气又笑。与武士不同,长安精于计算,目标明确。他比女人还在意⾐着款式颜⾊,对金钱的细致更让人吃惊。在他看来,无论如何也要把秀赖留在千姬⾝边,否则这便是一桩赔本的买卖。

  阿藌得知秀赖和千姬的住处相隔甚远时,倒松了一口气。她担心,他们万一住得近,天天见面,秀赖在年幼的千姬面前与其他女人厮混,甚为不雅,但相隔远些,正所谓眼不见为净,千姬正可安安静静长大。淀夫人或许便是出于这方面的考虑,也许,此恐为阿江与夫人私下所求。长安却如此恬不知聇地算计。

  阿藌好像不经意看到了什么肮脏东西,气得嘴直哆嗦,快步走向秀赖的住处。

  大坂城远非冈山城可比。仅仅是走廊,细算也在六百丈以上。为了防止人路,每道走廊尽头都有一幅杉户绘。

  秀赖房间中所绘,非狮子、老虎之类的猛兽,而是小狗、兔子、乌⻳、鱼和小鸟之类。这个充満童心的主子却似对女人产生了‮趣兴‬。

  阿藌拉响了铃。一个侍童应声而出,他比秀赖个子小些,但长得颇为俊俏。

  “昨⽇承蒙大人前去探望,为了表达谢意,夫人特意给大人送来些点心。”

  那少年郑重其事施了一礼,去通报“请稍等。”

  “不必打扰大人,您把东西带过去就是。”

  “请稍候。”侍童转⾝沿走廊一路小跑回去了。

  此时传来了小鼓之声,竖耳听时,对面的房里又传来男女笑声,应是淀夫人的居处。阿藌正想着,侍童又一路小跑了回来“少君有事要问你,请随我来。”

  午后的走廊里幽森岑寂,侍童走在前边,竟可以听到他⾐衫窸窣有声。

  侍童打开门,阿藌往里边一瞧,只见秀赖正伏在桌上,听到开门,便转过⾝来。房约有二十叠大小,房门打开以后,可以看见宽敞的庭院,绿⾊的草坪一直延伸到⽔池边。小鼓的声音和众人的喧闹声,似乘着风从院子那边传了过来。

  “写字累了,来,坐近些。”

  阿藌毕恭毕敬奉上点心。侍童端到秀赖面前后,退到门口坐下。阿藌这才注意到气氛有些异常。房里除了秀赖,再无别人。隔壁也寂然无声,不像有人。想到平时秀赖整天被一大群女人围着,玩耍打闹,阿藌有些不知所措。让她更加奇怪的,是秀赖的眼神。他始时有些慌离,但后来便注视着阿藌,眼里像着了火。

  “大人一直独自在习字吗?”阿藌问。

  秀赖点点头,依然目不转睛盯着阿藌。阿藌感到浑⾝不自在,⾝上像爬満了虫子。这不是男子的眼睛,但是与天真无琊的少年亦相差甚远。这是一双苦闷的受刑者之眼,眼里含情感,似乎要哭出来,眸子里隐蔵着难以名状的孤独,又似拼命想赶走孤独。

  “你来了。”良久,秀赖突然道,他眼里明显噙着泪⽔“⺟亲叫我去她那里,我没去。”

  “大人⾝体不适吗?”

  “不。”秀赖摇‮头摇‬“我不想看到⺟亲喝醉的样子。”

  “那边有宴会?”

  “是。是为了庆贺千姬过门而举行的宴会。我未去。还好未去。”

  阿藌不知说什么好。这个年龄的少年极易感伤孤独。

  “你见过天下公吗?”

  “大人是说太阁大人吗?见过。那时还见过您几面。奴婢服侍过宇喜多夫人。”

  “你见过我?”

  “是,那时太阁大人经常抱着您,哄您玩。”

  “哦。”

  秀赖脸上现出淡淡的微笑“所以我第一眼看见你,就觉得在哪里见过你了。我喜你。我正想派人去问问你的名字,你就来了,这是天下公在帮助我们。”

  阿藌一时没能明⽩秀赖的话。莫非他刚才的眼神,是在追溯儿时的记忆?可她在伏见城见到秀赖时,秀赖还是个婴儿。那时他还不会说话,怎生会想起那时的事?阿藌在心里一算,那时她七岁。

  “你叫什么名字?”秀赖往前探了探⾝子,问道。

  “奴婢阿荣。”

  “阿荣?好名字。你觉得⺟亲大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您是问奴婢对淀夫人的看法?”阿藌有些摸不着头脑。她这样的⾝份,绝不能对淀夫人妄加评论。

  “你不觉得⺟亲乃是个自私的人吗?”

  “不,怎会?夫人尊贵无比…”

  “我和⺟亲吵架了。”

  “哦?”“我对⺟亲说,想把你留在我⾝边。”

  “这…”阿藌顿时⽑骨悚然。秀赖这话,让她想起大久保长安那荒诞之言:“这是个奇怪的城池!”可她万万没想到,秀赖会说出这等话。她终于明⽩了刚才那奇怪的眼神,以及莫名其妙的提问。

  “阿荣,我第一眼看见你,就喜上了你。把喜的人留在⾝边,有何不对?我好歹是內大臣。⺟亲却不同意。要是⽗亲还在,绝不会说出这等‮忍残‬的话来。⺟亲真自私!”

  阿藌浑⾝颤抖。这就是秀赖独自留在房间的原因。可自己偏偏在这个时候来送东西,怎会这么巧合?他是城池的主人,主人提出非礼的要求,她当如何是好?若她稍有不慎,不仅会在城里引起,还可能给千姬带来⿇烦。

  “呵呵,”阿藌笑道“大人真会说笑,说得竟像真的一般。奴婢回去晚了要挨骂,就此告辞。”她浑⾝颤抖,便要站起来。

  “等等!”秀赖毫不犹豫喊道。

  阿藌被叫住,不敢起⾝。她一阵惊慌,可又不能失去大人的沉着,让他看出破绽。

  “大人还有什么事?”阿藌若无其事般伏在地上“奴婢是服侍夫人的。再不回去,夫人该骂奴婢了。”

  “她敢骂你?”

  “其实不过是哭闹。”

  “哦,她这么任。”

  “不是…”阿藌再次慌起来。这种时候,若是坏了千姬在他心目中的印象,便会造成难以挽回的损失。可她留在这里却是更加危险。不管怎么说,秀赖乃是个我行我素、不谙世事的孩子。

  “是因为寂寞。在伏见城时,将军和少夫人再三代,让我不可离开‮姐小‬半步。”她故意搬出家康,哪知仍行不通。

  “阿荣,这里不是伏见城!”秀赖摇着头,断然道“这是丰臣秀赖的城池。来到这里,就是丰臣秀赖的人!”

  “但是…”

  “你也一样。你觉得,我和千姬哪个更重要?”

  此问很难回答。若仍然坚持自己是千姬的侍女,说不定会怒这个少年,越发提出无礼的要求。阿藌慎道:“当然,城池的主人是大人,您重要不用说,可我家‮姐小‬乃是城主夫人。”

  “哦,还是我重要?”

  “是。”

  “听到这个,我很⾼兴。”

  “请让奴婢回去。”阿藌趁机提出要求,可秀赖的话却让她始料未及:“我知道了,你是怕我⺟亲。”

  “啊?”

  “是我不好。刚才我说和⺟亲吵架,你才感到为难。”

  “啊…不,不是。”

  “哼!就是这样。可这样也好,那我就经常到阿千那里去,去看她,去你那里。”

  阿藌愕然无语。大久保长安说的那些怪话竟成了事实,她觉得异常难受。

  “就这样好了。我以后就去你那里。”

  阿藌不知是怎样离开秀赖房间的。虽未出什么子,可真让人恐惧。这个孤独的少年在做梦。若她也成了他梦的一部分,他会怎样?要是⾝陷其中,必会像被蜘蛛网粘住,动弹不得。

  “我要去你那里!”阿藌跑到走廊,这个声音似还在背后回响。她一口气跑到刚才的⼊口处,这时又听到庭院对面淀夫人房中传来小鼓的声音,不知为何,她突然泪流満面。

  可怜的秀赖!阿藌并不以为他是个恶少,而是对这个幽噤在城中的囚徒生出怜意。他若非此城主人,必也朝气蓬。这个囚徒认为,所有的人都应服侍他,听他支使。他显然不知是不是该问问别人的意愿,实为无可救药的不幸之人!已故太阁的不幸,是因他生于贫穷的农家,可他儿子秀赖的不幸,却是因为生于先⽗的光荣中。秀赖能否发现自己的不幸?

  阿藌对秀赖的感觉,和第一次见到千姬时的感觉完全不同。千姬的背后有着稳若富士山的支撑,秀赖背后却空空如也。太阁留下的关爱反而成了庒在他⾝上的千钧重负。秀赖在无限孤独里寻求关爱。这种‮求渴‬与年轻的望纠一处,唯他自己一无所知。

  阿藌一路小跑回到千姬的住处。要是一年前,她会不假思索抱住秀赖这孩子,‮吻亲‬他的小脸。然而现在…这真是一种人世的悲凉。

  “荣局,怎么了?眼睛这么红。”从江户跟来的嬷嬷问她。这时阿藌才发现自己脸上的妆已让泪⽔冲坏了。

  “那边的人为难你了?”

  “不,没有。我去补补妆,再去见‮姐小‬。”阿藌忙回到自己房间,匆匆补了妆。秀赖那双孤狃的眼睛不断浮现在她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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